几天后,又是夜深人静的厨房,他们又见面了。

“五两银子一瓶的邵记竹叶青,你要是再给我倒醋,我、我…我就跟我奶奶说我喜欢你,让她把你拨到我房里。”

“我就可以到处搜罗你藏起来的酒,挨个倒醋了。”

如月下新雪的那张净白脸庞又鼓了起来。

那时的宋丸子脸还是白的,玉似的白,多少油烟蒸腾都不能让她的脸有丝毫失色,可是这种白碰到了苏小少爷的雪肌,就显得不那么柔,不那么娇,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大概苏小少爷就很不喜欢她吧,那之后就再没出现在后厨房了,直到又过了几年,宋丸子才再次看见那个贪酒、爱笑又会鼓起脸的苏少爷。

跟着沈师傅学厨第五年,那口八寸又九分的铁锅被地火之精烧裂了。

沈师傅把那口锅交给了宋丸子,让她用这些铁重新把锅铸好。

看着那堆被地火之精反复锤炼过的精铁,宋丸子低下了头,她的手已经变得坚硬粗糙,成了一双厨子的手。

交出了大锅的第二天,沈大厨离开了苏家,他说他这一生已经做了太多别人想吃的菜了,现在应该去把自己的余生也做成一道菜。

守着重铸的大锅,宋丸子成了苏家厨房里的第二个沈师傅,只是她性子活泼,不像沈师傅那么沉默。

人们叫她宋大厨,也有新进府的小丫鬟不知她底细,开口就叫她宋嫂子。

是了,按照凡人规矩,宋丸子也该是几个孩子的娘亲了。也不是没有人问过,宋丸子起先不懂这种红尘俗事,后来渐渐懂了,也学会了把话圆出去。

灶间是个看真本事的地方,老相爷、老妇人、大爷,还有几个少爷都喜欢吃宋丸子做的菜,老相爷和夫人偶尔还自己来找宋丸子说话,即使在很多人看来这个年轻的女人有太多“本分事”没做,显得特别“不本分”,也不会有人敢说难听的。

有一年中秋节,老皇帝突然到了相府,吃了宋丸子做的鱼肉羹大为赞赏,甚至想招她去当御厨,宋丸子借口自己身有残疾有碍观瞻,婉拒了。

那天夜里,长高了之后还是那么白那么爱笑的苏小公子又来了,他这次来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吃螃蟹。

“他们只给我吃了一个蟹钳子!”长大了小白猫明明面无表情,却让人听出了委屈巴巴。

“你身体虚,少吃是对的。”

“蜉蝣一日死生,谁会劝它多吃少吃?”

“蜉蝣没爷爷没奶奶,也没有大伯堂哥围在旁边哭天抢地。”

苏小公子被怼了一脸,手上接过了一个还热着的螃蟹。

六两一个的大闸蟹拿在手里沉甸甸地,满盖都是黄,爪尖儿里都是肉,吃一口蟹黄,他长叹了一声:

“这等美味,就算一年只吃一次,也值得去等了。”

“螃蟹正当季,想吃就趁着当季的时候多吃几次,何须再等一年?”

苏远秋看着那个不解风情的厨子,摇了摇头,清亮的眉目在月光下仿佛莹莹有光:

“人活在世,总得给自己找点盼头,这样不想活的时候想想树下的酒,未肥的蟹,去年植下的梅花,就能再捱锅过一年了。”

宋丸子不懂,嘴里咔嚓咔嚓,把蟹钳的壳儿咬碎了。

沈大厨的爷爷把锅做厚,沈大厨守着锅几十年,锅没厚也没薄,到了宋丸子的手里,她把锅越做越薄,八寸九分的锅点滴削减变薄,没有人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宋丸子就会把这口锅从灶上起出来,一点点地用刻上阵法。当锅变成四寸八分厚的时候,有人从远方来,给宋丸子带来了一个包裹,和一个消息。

沈大厨死了。

一包紫菜就是他的遗物。

淮水大涝,溃堤百里,他为了救两个孩子,被水卷走了。

那包掺着沙的紫菜,宋丸子细细地洗干净,包了素馅儿小馄饨把紫菜撒进去,吃了足足一个月。

一个月后,亲去灾区的太子殿下发了急病,还没来得及回京就去了。

皇上病了。

老相爷也病了。

病了的老相爷被抬进了宫里,看着皇上写下遗诏然后撒手人寰。

新皇登基,苏老相爷还是宰相,只是看上去又老了二十岁。

又一年中秋,苏小少爷又半夜摸来找螃蟹吃,看见宋丸子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黑了。”

想要用阵法将地火之精锁入铁锅里并不是易事,宋丸子几次火气入体,被折腾得浑身发红,白玉似的皮肤变成了淡淡的褐色,露在外面的眼睛倒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你白,白嫩嫩的小少爷,最适合用油炸了之后沾酱吃,外面金黄,里面雪白。”

“听起来可真好吃。”苏远秋悠然神往。

那是风雨飘摇的一年,死亡成了一团夏天里的乌云,不知何时就出现,降下雨,和无尽的泪。

十月,苏老相爷病逝。

新皇未曾遣人吊唁,赫赫相府门前一下子车马冷落了。

阖府下人跪在老相爷的灵堂前磕头,宋丸子也跪了,苏老爷子喜欢吃蒸鱼、扣肉,还喜欢吃浓汁豆腐,年纪一把,长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嘴里恋的全是厚重口味。

深夜里,宋丸子做了一碟小葱拌豆腐。

口味再重,他终归是个清白分明的人。做完了之后,她又煮了一碗素馄饨,然后把两样东西一点点吃了干净。

凡人一生何其短暂,一两个甲子对修真者来说不过须臾,对他们来说却已是繁华起又落,从胎胞到棺木。

各自精彩。

来年三月,皇帝突然派人带走了苏家上下男丁。

苏老夫人目送了自己的儿孙们离开,转身就遣散了苏家所有的下人。

宋丸子没有卖身契,不是下人,更没地方可去,她也走不了。

终于被困在阵法里的地火之精前所未有地凶猛反扑,再次伤到了宋丸子的经脉,要不是这些年她的经脉已经被反复锤炼过,也许这后厨房里只会剩下她的焦骨。

人都走了,宋丸子勉力从厨房里走出来,想问问苏老夫人和苏小少爷中午想吃点儿什么。

一直走到前院,看见了被人用刀胁迫着的祖孙俩。

苏家人,都皮肉雪白,骨头也一个比一个硬。

“你是谁?”

“我、我是苏家的厨子。”一块灵石被她捏在了手里。

苏家两个凡人剩下的寿命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年,筑基后吃过固元锻体果的宋丸子即使丹田碎裂,也能再活百年。

靠着阵法,宋丸子带走了苏老夫人和苏小少爷,强行使用内力让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可她觉得这样折腾到死也挺值的。

可苏老夫人还是死了,以一种极其壮烈的方式——支开了自己的孙子和宋丸子,独身去见那些刽子手,然后自尽在了苏老相爷的棺材前。

苏家坟地被宋丸子引动地火全烧没了,白色的烟直入青云,受伤的女人跪坐在地上。

凡人是有轮回的,死人骸骨不过是活人的念想,即使没有这一劫,苏老妇人的身体也撑不了几年了…

宋丸子终于忍受不住,发出了一声怒嚎。

“为什么?!”

“凭什么?!”

“啧。”从自己的虚影身上迈过去,宋丸子转身看着三年前的自己,又磕了一粒紫麦。

苍天不问善恶,星辰不拘正邪,这么哭嚎真是一点用的都没有。

“这是你的道么?求正道公理?”

幻境中,有一个声音突然发问。

“当然…不是。若要求正道公理这种东西,我应该在那个凡人界揭竿而起,顺民意,布教化,最后当个皇帝之类的。”

麦粒儿被咬在上下门牙间,咔嚓一下碎在了嘴里。

“你道心何在?”

“在锅里。”

身材瘦高、只剩一只眼睛的女人招了招手,可以以假乱真的虚影悉数后退,如同时光逆流。

“这是我的道。”被地火灼烧过的手指向了宰相府后厨房的灶火。

“这是我的道。”那是一碗给苏管家小女儿做的蛋羹。

“这是我的道。”刀在菜案上切出了绵绵细丝。

“这是我的道。”

十三年间,她经历了之前五十八年里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喜是凡事喜,悲是俗人悲,她本来满心绝望、心存愤懑,可她没有。

红尘滚滚,烟火燎燎,她所经历的一切加诸于身,她以五味相酬。

“我道,世间道。”

那些虚影又变幻起来,无数张她熟悉的脸庞在从她的面前飞掠而过。

他们皆成过往。

再次看见苏远秋的脸,宋丸子的手顿了一下。

“我是天涯落魄客,你是红尘失心人,草庐共一壶浊酒,不问何处是归处。”

明明是料酒,用了花雕配姜块、花椒、八角煮出来的。

“原来这真是仙丹,你也真是仙人,你不是痴儿,我也不是疯子。”

“从今以后,你走你的修仙路,我过我的奈何桥,我们两不相欠。”

好。

修仙路上,我慢慢走。

奈何桥上,你也别回头。

一片炫目光辉里,千般幻影消失不见。

黑色的石头悬浮在空中,磅礴的灵力向着宋丸子的身上汹涌而出。

这股灵力,足以让一个刚入修真之途的人一步跨入筑基,可是对于丹田碎裂、经脉全伤的宋丸子来说…

“要爆!”

第13章 开星

当年在沧澜界的时候,宋丸子也听说过什么灵力灌体的事情,师弟师妹们看的五块灵石两本的小话本被她收缴过,开篇都是一个灵根平平悟性平平的修士机缘巧合进了什么洞什么府,然后因为道心坚定,就有了个万年不死的老爷爷给了他一天天材地宝,顺便让他跨了一个大境界。

梦,谁都会做,真在自己身上实现的时候,宋丸子特别想说:“当初那种书我也只看了一本!能记住全凭我过目不忘!这种事儿麻烦你还是找别人吧!”

可惜她现在根本没空儿想那些,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她先是用大铁锅挡了一会儿,手掌在锅心一拍,红色的纹路刚一浮现就成了耀目的红色,宋丸子甚至能感觉到沿着阵法纹路流动的地火之精现在有多么愉悦。

在凡人界那么多年,灵气只出不进,又碰上了宋丸子这个家伙,不仅把它收在了这口锅里,还不停地压榨它的灵气,现在有大量的灵力冲来,地火之精自然卯足了劲儿如同四个月大的娃娃似的去吸收其中的力量。

红色的纹路如同流淌的岩浆在铁锅上缓缓涌动着,不过瞬息间,地火的灵力就完全充盈了。

感受到灵力涌进自己的身体,宋丸子扔下铁锅,左臂一抬,身上的“虚”“危”两个星宿也亮了起来。

丹田和经脉损坏的人不仅不能自如地吸收灵气,也很难将灵气排出体外,宋丸子只能调动自己身上所有能消耗灵力的部分拼命将灵力转化。

也不过一个呼吸之间,拟作星宿的几个窍穴就被灵气填满了。

感受着自己经脉和丹田处撕裂的痛苦,宋丸子的脸上神情已是决然。

星分九野,虚宿和危宿同属北方玄天,玄天部还有两个星宿,一个是“女”,一个是“室”。

女宿近土执阴,行至南天正便是一年初夏之始,用以布阵,能借草木繁茂之势,助长阳气转阴、虚幻变化。

室宿形似房屋,每现于南天便意味着严冬将至,它与女宿相近,也适用于幻阵,不过室宿更擅拟屋舍、天气。

女宿与室宿各有四星,宋丸子曾经计算过以什么窍穴能在身上将之拟出,以灵气冲穴拟星并非易事,她之前灵力不足又忙于报仇,这两个星宿真正的位置一直没有决断。

到了这样紧要的关头,也不管什么对错了,她极力压缩自己的经脉,把灵力向她之前选出的二十多个窍穴上压去。

闭塞已久的窍穴突然被灵力冲刷,其痛楚远飞常人所能想象。

因为经脉残破,又没有丹田可以借力,即使极力运转灵力去打通窍穴,宋丸子的身体依然还是负荷了太多的灵力。

“咝—”

静谧的石洞中突然有极细微的一声响,带着深重的不祥。

那是她的血肉被体内磅礴灵力活活撑到撕裂的声音。

就在这危急关头,在她的丹田深处,一道绿色的灵光化入了她的身体中。

被撕裂的血肉被绿光抚过之后便愈合了,接着又有另一处被灵气挤到濒临炸开,又被绿光修复了。

吸收了灵气的骨与肉在不断地破裂和愈合,宋丸子仅剩的眼睛紧紧的闭着,她的脑海中已经空茫茫的一片,全然不知道疼痛为何物。

“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者主幽,圆者主明… 四时者,天之吏也;日月者,天之使也;星辰者,天之期也…”*

《星经》之始,讲的是日月星辰与世间万物的关系,此时映入脑海,如同灵魂深处不朽的咒言。

想要在人的身上造出二十八星宿,就像是以自身为混沌另造一方世界,浊者沉,清者浮,丹田拢方,躯壳为圆,星辰就是这个“圆”上的无尽未来,它昭示万物因由,也暗显世间归处,是力量,是变幻。

心里默念着《星经》,宋丸子彻底打开了她久违的识海。

阵修的识海,一如星海。

与法修重灵根不同,阵修修炼的第一步就是开识海,识海中的星越多,则此人阵修的天赋越高。想要开出星象识海,就要先观星、记星图。

第一次认出女宿是什么时候?

“师妹,你已经观星半年了。”

“大师兄,现在谷雨已过,夏天将之,书上说我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就能看见女宿了。”

“御极殿的浑天星斗随时可见,你为何还要在这里守着天上的星星呢?”

“春去夏来,万物繁茂,五行变幻,阴气滋生…女宿现于南天,这些都会出现,我想、我想亲眼看看。”

月行中天又渐渐落下,星辰即将淡去,很快就会被日出彻底掩埋,这是一年中阳气最盛的日子,在这充盈的阳气中,又有阴气渐渐滋生,阴阳轮转,世事更迭,千古不变。

在太阳即将跳出瀚海的最后黑暗里,那个四岁的女孩儿亲眼看见四个星星闪耀在了南方的中天之上。

不是浑天星斗里永远闪烁的模样,而是温柔又慈悲地,告诉这个世间,最多彩的季节即将开始,繁华后的衰败也已经注定。

锁骨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没有让宋丸子的识海有丝毫波动,在她的识海中,属于女宿的四颗星星越来越明亮。

那是她她守候过,她见到过,她赞美过,她拥有过的…终于,女人的锁骨上一个蓝色的光点亮了起来。

女宿第一星!

“小唐,小心!”

眼见巨蟒的尾巴抽向唐越,王海生一个飞扑,勉强将他救了。

趴在地上的两人都大口喘着气,回头看见蛇尾又袭来,也觉得自己身上再掏不出一丝力气去闪躲了。

“砰!”

金色的禅杖直击蛇身,生生把蛇尾打向了另一个方向。

裸着上半身的空净回身又抡一杖,险些打中了蛇的七寸。

手中的暗器早已全部消耗干净,唐越终于脱下了他那件蓝色织锦的袍子,身上只穿了蓝色中衣,手中拿着一对泛着蓝光的雀翎刀——这是他最后的武器。

和他们相比,狗皮兜裆换成了熊皮褂子的王海生倒是不显狼狈,他的刀早就在打红熊的时候就已经卷刃了,现在他手里拿的是一根长竿,上面刷满了之前宋丸子用来吓退猿猴的那种植物汁水,他用这个专攻蛇头,让这巨蛇无从下嘴。

空净的僧袍之前沾过牛血,又被红熊喷火烧毁,现在能看到他的身上满是灼伤痕迹,脑袋上的戒疤上也有一道被蛇尾扫出的血痕。

抬手蹭一下流到自己眼前的血,空净凌空跃起,再次攻向巨蛇。

第九关前,宋丸子被巨鹰掠走,他们在后面追了许久,终究因为树枝繁茂而失去了鹰的踪迹,干掉了追在他们后面的红熊之后,三个人连商量都没有,就齐声说要先去找到宋丸子。

沿着巨鹰飞走的方向,他们一路向前,看见了潺潺溪水,也遭遇了更多的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