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燕绥优雅地欠欠身,“您这词儿用得不大对,不是‘作对’,是‘你死我活’。”

大殿里一静,仅有的几个婢仆垂眉低目,把自己站成雕像。

德妃摇摇头,唏嘘一声,指指儿子,悠悠道:“误会大了啊。”

燕绥微笑。

“林飞白呢。”德妃竟然也就好像瞬间忘记这个话题,第二次问起林飞白。

“德安有什么好东西,让娘娘这么挂记着,竟然派人巴巴地催我回来?”

母子俩就好像彼此都在对着空气说话。

“你老子不中用啊,偏又抬着你娘,万一他万年之后,那些早已守了许久的豺狼鬣狗扑上来撕咬,你娘总得备点防身逃命的本钱,反正也指望不上你…林飞白呢?”

“后面呢。”燕绥语气敷衍得像在买白菜。

“他没可能丢下你自己去闲逛。”

“当然不是闲逛,他得到我会回京的承诺之后,便留下了,我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林飞白要做什么,燕绥当然知道,然而有些话与其说尽了,还不如留白任人猜想。

人总是喜欢乱猜,而且对自己的乱猜深信不疑。

德妃的目光,忽然落在燕绥的腰间,咦了一声,道:“你这玩意儿倒新鲜。”

燕绥腰间如常人一般挂着香囊,只是这香囊却是金丝编织,上头的图案色泽鲜艳,不是常见的万福寿字花卉,隐约是什么人物。

燕绥低头看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底下人去洋外带回来的孝敬,并不怎么好看,图个新奇罢了。”

却也不说娘娘喜欢尽管拿去,甚至也不取下来给德妃看,自顾自喝茶,德妃也不生气,自倾身伸手去拽,道:“我瞧瞧。”

燕绥一侧身避开她的手,自己解下往她面前一扔,顺手从袖管里抽出一方汗巾,擦了擦腰带。

他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流畅得让人反应不过来这其中隐含的嫌弃,德妃掀起眼皮,从浓密的睫毛下觑他一眼,鼻端轻轻哼了一声,便低头看手中金丝囊,讶然道:“这世上还有人黄色头发?”

她身边宫女下意识看了一眼,和她的着重点却不一样,一眼看见画面上几乎不着寸缕的西洋女子,惊得急忙飞红了脸转过头去。

德妃又诧道:“眼睛是蓝色的!”

“妖物!”一个得脸的宫女小声咕哝,附在德妃耳边悄声道,“娘娘,这东西瞧着不大妥当…”

她对着燕绥瞟了瞟。

整个德胜宫,能在德妃身边留下的宫人,都知道这宫里,母不母子不子,可千万不要拿寻常人家母慈子孝的道理来循。

这一对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家母子,德妃不需要皇子撑腰,皇子也不在乎母亲势力的倚仗。逮着空闲还恨不得各自咬对方一口。

德妃仿佛没听见,拿着那香囊掰来弄去,想要打开,却根本不得其法,燕绥也不帮忙,好整以暇看着,又抖抖衣襟,一脸我好忙我想走你快点。

德妃素来就是个没耐性的,忙了一阵不得其法,顺手一丢,这一丢却不知道触及什么机关,咔哒一声香囊裂成两半,里头跌出小小的一卷来。

德妃并不动手,微抬下巴,一个宫女上来,拉开那一小卷,这下四周的宫女都哗然一声,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纷纷转头。

那是一卷绢画,画面上行走坐卧无数女子,虽然不过手指宽巴掌长,却人物精细栩栩如生,只是那无数风流人物,都衣服穿得太少了一些,以至于人一眼看见,直觉便以为是春宫。

德妃多看了一眼,便笑起来,道:“装模作样羞什么,不是春宫。”

又道:“这些衣服当真精美。”

又夸:“这些姑娘胸当真挺拔。”

她当着儿子说这些脸不改色,做儿子的也见怪不怪。就当没听见。

众人红着脸悄眼去看,这才发现这些洋外女子,穿着暴露,但衣饰精美繁丽,一纱一披,都珠笼玉缀,极尽雕琢之美,只是那些衣服式样瞧着多半像亵衣,亵衣穿成这样,这也太…

德妃的目光,却落在其中一个女子胸上,那女子上身只穿一件抹胸,露雪白的肚皮和腰肢,身形诱惑自不必说,德妃更多的关注点在那件抹胸上,哪怕风俗不通,从前未见,但以她身为女子的本能眼光,立刻便看出那抹胸的好处来——聚拢、紧致、修饰胸形,生生将那本来有些过大的胸,衬托出恰到好处的丰满和形状优美来。

德妃盯半晌,吁口气,悄悄扯了扯自己宽大的棉布里衣。

她眼光凝聚过久,燕绥探头看了一眼,扯扯嘴角,懒懒道:“这是洋外女子的亵衣,儿子可孝敬不了。母妃你若想要,恐怕得请父皇大军出洋征服番邦,令人家称臣纳贡,再由父皇亲手赐下——在洋外,这也是人家有情人才能赠送的礼物哟。”

随即他摊开手,对德妃挑挑眉,德妃盯着他,也挑挑眉,半晌才将那香囊慢吞吞递回。

燕绥倒又不接了,笑道:“难得母妃喜欢一样东西,儿子又没本事奉上,且拿这香囊聊表补偿吧。”

德妃立即收回手,一手揣起香囊,一手端起了另外一盘瓜子。

德胜宫每日瓜果点心不绝,然而德妃独爱瓜子,一天能磕一斤。

这就是不言声的送客了,在德妃这里,儿子也是客。

燕绥也不多话,一拂衣襟,转身就走。

他一直语气温和,执礼甚恭,偏偏走的时候,旁若无人。仿佛之前那些礼节都是做着玩儿。这集中所有荣宠与辉煌的宫殿及其主人,于他都是过栏的风而已。

他乘着这过栏的风,越过德胜宫,越过正安门,越过深红明黄的宫墙,见宫墙外三千巷陌,春树纵横。

他在正安门外看春景,双手缓缓地一搓,再搓。

一双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被搓了下来,被早已等候在正安门外的护卫默不作声地接过,火折子一晃,手套化为灰烬,燃起的火苗,透着毒物诡异的青蓝色。

第二十二章 情书

燕绥自己,包括等候的人们,都对这代表毒性的青蓝色视若无睹。

任谁过往几十年三天两头碰见这些,也会习惯的。

就好比那瓜子壳,德胜宫以前也不是没有有眼力见的宫女,抢着要帮殿下收拾。

然后她就死了。

那个宫女在此之前一直对燕绥颇多殷勤,当然从她之后,德胜宫再没有哪位敢肖想燕绥。

觊觎儿子的人没有了,瓜子上的毒却没取消,反而越来越花样繁复,德妃娘娘好像把给儿子下毒这种事当做消遣,不把儿子毒倒誓不罢休。

只有燕绥知道,她只是太过无聊罢了。

侍立在一边的护卫已经换了一批,这一批才是他日常在天京常用的人手,自小师门就放在他身边的所谓亲信,大概是为了和燕绥的肆意中和一下,又或者试图影响挽救一下,这一批护卫个个性情木讷,一板一眼,仿佛随时随地都把稳重二字刻在脑门上,站在燕绥身侧,连眼珠子都不带向周围瞟一瞟。

燕绥也不瞟他们一眼,慢慢地擦着手,半晌道:“听说皇叔去蒙田了?”

“是,蒙田前些日子据说发现了一处石刻,说是上古遗迹,永王殿下亲自去了,据说殿下对那处石刻颇为痴迷,已经在那里流连了数日。”

燕绥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又问:“德高望重,林擎的寿礼队到哪里了?”

“娘娘寿辰三月初五,神将的礼物例来提前十日送到,大抵还有两三天就到了。”站在他身后瘦高条儿的护卫回答。

“好…工字队今晚去一个鬼斧神工,去揍一揍林飞白。”

顿了顿燕绥又道:“揍重一点…唔,如果做不到很重,那一旬揍上三四次也行。”

护卫点头,他脸颊白中微黄,眼眸极黑,衬得人很有几分煞气。

他略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心里明白主子这是又要作妖了,然而到底作什么妖,不等到最后结果没人能懂。

随即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叠信递上,道:“这是这几日刚送到的。”顿了顿,面无表情地道,“第一千三百六十二封,情书。”

信背面紫英葵花瓣浓紫烁金,颜色浓郁得似乎要从纸端滴落。

燕绥赶紧捂鼻子,“熏人!”

又道:“刺眼!”

德高望重立即把信丢给身边的容光焕发,示意他拿去处理。

容光焕发则拿出工字队工于心计研制的碎纸机,将信一阵阵嚓嚓嚓了,浓紫色的碎瓣夹杂着上好的暗金雪涛纸碎屑簌簌而下,落入碧波逶迤的金水河,宛如下了一场紫云英迎春花雨。

美得煞风景。

宜王殿下的“德容言工”四大亲卫队长们立在桥边,面无表情注视那一道斑斓的流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的大抵就是这种了。

然而也没有什么好同情的。

他们同情自己还没同情过来呢。

数遍天京,有谁家护卫像他家殿下这样,乱起名字的?

就这么要和林侯过不去?

东堂很少人知道,林飞白手下有秘密组织“三纲五常”,其中“君纲”负责保护皇室和林飞白安全,“父纲”跟随林擎在边疆执行秘密任务,“夫纲”则是德妃独自可以驭使,依仗其在宫中呼风唤雨的力量,“三纲”之下则是“仁义礼智信”五常,仁堂掌人事,义堂掌江湖,礼堂掌交际,智堂掌谋士,信堂掌商会。

用殿下的话来说,就是,听起来真是格调好高高哦。

矫情得让人好想扇一巴掌呢。

所以殿下的护卫队也就改了名,由原来的神血战队改成了德容言工。

神血战队也是个坑,当然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而德容言工,自然是为了讽刺三纲五常。

然后他们每个护卫都拥有了四个字的成语名字。

真好。

如果以后能有一个人给他们改个多少正常一点的名字,那就更好了。

德高望重、容光焕发、言出法随和工于心计,四个德容言工的分队长,默默地深情地注视着随水而去的落花,心里咆哮着对主子的绵绵不绝的问候。

燕绥始终没有看一眼那信,当然也不会去听护卫们的心声,他立在金水桥边,闲闲地看夕阳在翠树梢头涤荡一片细碎金光,他的身影镀于其中。

晚风悠悠过,玉桥斯人影修长。

远远地行人遥望这一幕景美如画,不禁叹一声。

多美好的人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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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臻一觉睡到大天亮,最后是被活生生饿醒的。

没办法,昨夜“操劳”太过。

然后一连串的喧嚣声才入耳,聚集在门口处,文臻下床到窗前一看,呵,好家伙,这是开茶话会呢?

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两个昨晚影子都不见的丫鬟今天分外积极地在洒扫,几个穿金戴银的女子正站在门口,身后一大群婢仆,个个笑脸迎人。

文臻出去的时候,这些笑容的弧度扩展到了最高峰,当先一个长脸女子热情地上前来要握文臻的手,“哟,真真妹子,你可算起了,昨儿辛苦,嫂子来瞧瞧你。”

文臻一脸受宠若惊地迎上去,伸出刚刚自己在窗台上擦了一堆灰的手要握,对方眼光一落,嘴角一抽,两双手完美错过。

那女子十分自然地把手往袖子里一拢,立刻便转了话题,“来来来,家里的姐妹们还没见过吧,嫂子给你介绍一下。”

说着便一一介绍,文臻自幼是孤儿,研究所长大,说得上亲友的只有三个死党,对一大家子亲戚这种设置接受不能,也没打算接受,总之都是姐姐妹妹,一群堂亲表亲表表亲。

都是平辈就行。

文臻的目光,在其中两个人身上多落了落,一位着紫裙,鸦青的发,个子奇高,眸子奇亮,态度不卑不亢,看她的目光颇多审视,话却不多。众人对她也多有趋奉,那趋奉里却又透出几分疏离。

另一位看上去年纪最小,淡青衣裙十分素净,话更少,沉默站在一边几乎没有存在感,文臻却发觉众人有意无意都避着她。

这种避开几乎是下意识的,也不是刚刚出现的,要么就是讨厌,要么就是忌惮,看众人细微表情,更像是第二种。

紫裙女子是闻家家主闻试勺的一位远亲,姓君,闺名莫晓。淡青衣裙女子倒是闻家近支,就是那个跋扈闻近香的亲妹妹闻近纯,闻家四房的嫡出女儿,和她的双胞胎弟弟,是闻家四房最受宠爱的小辈。

文臻心中长长哦了一声。

昨晚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厉害啊,比想象中年纪还小。

一群人虚情假意地客气了一会,便说要向文臻请教厨艺。

出乎她们意料,文臻毫不推辞,一口答应,还兴致勃勃挽起袖子,说刚学了一手,正好给各位嫂子姐妹们品鉴品鉴。

一众来之前算定文臻一定会藏私,已经商量好如何相互配合挤兑她的女人们面面相觑,随即目光发亮蜂拥而入厨房。

半晌后。

厨房浓烟滚滚。

一堆人狂奔而出。

你踩了我的脚,我歪了你的髻。

一个黄衣少女抖着自己被烟灰弄脏的裙子大叫:“你怎么连生火都不会!”

文臻探出一张乌漆抹黑的脸,一脸无辜,“老祖宗没教我生火啊!”

又一个粉衣少女尖叫着奔出,“鱼不晾干不能带水下油锅你不知道吗!”

“啊是吗?老祖宗没教我这个呢。”

“老祖宗怎么会教你这个,这个三岁孩子都知道!”

“是吗?三岁的闻家孩子才知道吧?”文臻惊讶,“抱歉我没在闻家长大呢。”

片刻静默,随即有人吸口气。

想起来了,这位在外长大,传说中也不会厨艺。

老祖宗真会挑她来传授绝学?赌气呢这是?厨艺又不是什么能一蹴而就的技艺,这一夜天,能学个啥?

“你是故意的吧?”有人狐疑。

“是啊,”文臻的眼睫眨啊眨,“嫂子姐妹们别急着走,多呆会儿,我刚才这是没发挥好。”

“不了。”有人道,“厨房烟火气太重,还是算了吧。老祖宗教了你什么,你口述给咱们听也一样。”

文臻看一眼,是那个叫君莫晓的。

这姑娘刚才就没进厨房,此刻似笑非笑抱臂靠在门边,一脸的兴味。

“行啊,”文臻有求必应,“老祖宗昨夜教我包了一夜的包子,你们要不要听听包子怎么包?”

众人立即神情索然。

身为闻家人,除了少数几个实在厨艺没天分的,其余人没有不会包包子的,大家厨艺世家出身,都知道这技艺打好基础之后,更多的是看天赋。

有人天生味觉精细,对食材搭配心有灵犀,出手不凡,哪怕一个用料一模一样的炒青菜,都能比别人做得有滋味,这是学不来的。

所以大家这么多年垂涎老祖宗的,不过是他伺候皇族一辈子得来的内廷饮食之秘罢了。

比如哪种菜色最受陛下青睐,比如各宫贵主儿和重臣们都是什么样的口味喜好,又都有什么样的饮食忌讳。

这些都是要紧东西,摸准了自然得以飞黄腾达,谬误则难以立足甚至万劫不复。

宫中御厨无数,人人都有绝活,闻家能这许多代都独霸御厨房,自然也有不能为常人所知的专门能抓住皇族味蕾的独门秘技。

闻家的厨艺考校在即,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菜色,想着皇宫为天下第一富贵地,因此选择的多是珍稀食材,谁也没想过去做最普通的包子,更不愿意在这种注定不登大雅之堂的食物上浪费时间。

众人对视一眼,瞬间仿佛得了共识,打着哈哈三三两两向外走,文臻也不矫情留客,笑眯眯抱臂看着众人离开。

君莫晓翻个白眼,走得最快,闻近纯则走在最后,这少女步履不急不慢,裙不动钗不摇,一看就是修炼多年的走姿端庄,文臻想到昨晚发生的事,不由笑了笑。

恰逢此时闻近纯忽然扶着门边回头,眼神冷淡地盯住了她,文臻并没有因为被那有些瘆人的目光盯住便敛了笑容,反而嘴角弧度更大了些。

“妹妹还有什么话儿吗?”

闻近纯也扯扯嘴角,眼中似有星火一闪。

“真真姐姐这一手,真以为能糊弄住所有人吗?”

第二十三章 杀人放火不夜天

“真真姐姐这一手,真以为能糊弄住所有人吗?”

“哈?”文臻表情略傻。

“老祖宗不会看中你,”闻近纯淡淡道,“或许他一时赌气,指点你一二,是做包子也好,做燕窝也好,总长久不了。你为此煞费心思戏弄大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妹妹真聪明呢,”文臻诚恳地道,“你猜得一点不错,老祖宗其实啥都没教我,还非要我担这个锅。”

她一脸丧地张开手臂,“我需要安慰,来抱抱哈。”

这种时候,越说真话越没人信。

闻近纯笑了笑,居然还是礼貌的,随即转身就走。

倒是一直默默跟着她的丫鬟,远远抛下一句话。

“烂泥,就别想着能扶上墙了!”

文臻收回手臂,顺手把门给关了,两个刚才还在的丫鬟,一眨眼又不知道去哪了,文臻也不理会,回去补觉,之后的时间果然很清净,清净到再次无人理会,文臻却在黄昏的时候醒来,简单炒了几个菜,找出笔墨,写了几个大字贴在锅盖上挂上墙头。

片刻后,闻至味蹬蹬蹬的脚步声走到隔壁墙下,似乎愤愤骂了一声,过了一会,墙头迎春花簌簌颤动,冒出一个褐色的坛子。

坛子落下来三四个,文臻接了放在一边,闻至味下来,目光古怪地看她一眼,道:“你要酒和油做什么?”

“炒菜呀。”

“骗鬼呢。”

“我说老爷子,你是闻家上代家主,想必很心疼你们闻家的财物和子弟吧?”

“他们不死我这心倒是天天疼!”闻至味皱眉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古古怪怪的。”

“再不吃菜要冷了啊!”文臻敲碗。

“死丫头,敲什么敲,要是在宫里,筷子敢碰到碗,少说一顿鞭子。”

“我又不去宫里。”文臻呵呵,老头子的秘技她没兴趣,闻家她也没兴趣,今晚最好也别太平,她有事要忙呢!

“今儿这菜淡了点。”

“你胖成这样,高血压高血脂少不了,不能重油盐。当然,不想吃就扔掉吧。不能勉强呢。”

闻至味哼一声,下筷如风,偶尔瞟她一眼。

面前的少女,雪团似的,身材和五官都娇小,瞳仁却比常人大一圈,便显得那眸子乌黑莹润,转侧生光,唇略厚些,微微嘟着,不笑时也似在娇嗔,整个人蜜糖罐儿似的,天生的芬芳醇甜。

他在心底默默叹口气,真是个矛盾的人儿。

他是御厨,妙手治馔,却很少吃过自己的菜,一辈子都烧菜侍候人去了,回家后,家人都只想从他这掏摸到更多更好的东西,从没有人关心过他自己喜欢吃什么,能吃什么。

最后却是一个对闻家不怀好意的小女子,知道他不能重盐。

直到快搁了筷子,他才含糊不清地道:“你这丫头,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对外人,凉薄得狠呐。”

“老爷子你吃完不走,这是想帮我洗碗吗?”文臻笑盈盈,仿佛闻至味是在夸她。

闻至味筷子一丢,站起身,鬓边红花微颤,一眨眼熊似的身躯便到了墙边。

迎春花丛一阵猛烈震动。

老头子瓮声瓮气的声音越过墙头。

“别折腾太狠了,啊。”

老头子莫名其妙的话,文臻自然是不管的,收拾碗筷,干好该干的活之后,又把院门的门轴上好了油,又抽开了门栓,便早早洗洗睡了,然后在夜色最深的时候准时醒来。

整个闻家大院已经陷入寂静,远处巡夜的梆子声隐隐传来,击不破这夜的浓黑。

文臻穿好衣服,没有点灯,走入院中,贴着院门,片刻之后,听见院门外,沙沙的脚步声传来。

文臻将耳朵贴在门上,随即听见门外有人悄声道:“就是这里了。”

又有人道:“嘘——”

文臻慢慢地,笑了一下。

……………………………

张七站在默园的院门外,望着红漆小门上金黄的铜环,听着四周一片寂静,不知怎的,心总是跳得疾。

不该这么紧张的,今晚要做的事儿,说要命也要命——下人夜闯小姐闺房,逮住了是要被打死的。

但说不要紧也不要紧,因为他有足可以令他安然无恙的靠山,而要下手的对方又是个无依无靠的破落亲戚。

任务很简单,就是闯进去,吓到那姑娘喊叫呼救就行,随后自然有人“前来救人”,他趁乱便可溜走。

最主要的任务由后头的人执行,他隐约听说,十三小姐安排,先假做救人,再趁混乱让那姑娘不着痕迹地伤了手筋,顺便惊动一下隔壁,如果能因此找到借口挪动老祖宗,或者找机会进老祖宗屋子里瞧瞧,那就更好了。

就算没有《伊脍要术》,闻家世代伺候皇族记录的诸般秘辛也是千金难换啊。

之所以不让他出手直接废了那姑娘,反而折腾出两批人,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闻真真在自己房里被人侵入伤害,和闻真真不小心弄伤了自己,这性质不是一回事。

做得好,还能落个仗义救人的好名声。

不过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也无人保护的外来女子,这般小心周折,张七觉得有点多余。

整个闻家都对默园这一处地儿虎视眈眈,不是没有人动过心思,只是老祖宗多年积威,家主又态度不明,众人又怕自己出手被别人抓了把柄,反倒互相牵制住了。

十三小姐是个狠人呐。

也是个审慎人,一件事,分几批人来办,他这个看院子的老妈子的外头跑活的儿子,在大院里人面生疏,就先来打个头。

任务轻松,报酬丰厚,张七有些莫名忐忑的心,渐渐安定,他推了推门,院门果然没锁。

张七很自然地认为这是做内应的丫鬟留了门,毫无声息推门进入时,他还心中暗赞丫鬟细心,居然记得给门轴上油。

进门的时候,张七顿了顿。没来由的,他觉得心跳得有点快,身体似乎在微微发热,又似乎体内有热流涌起,激得他手脚有点抖,然而他摸摸额头,并没有发热。

难道是紧张?张七自己都觉得好笑,一边进门一边想,对付一个小丫头,至于嘛。

一进门,张七便抽了抽鼻子。

这院子里什么味道?

说不清香还是臭,似乎有点浓醇的酒味,又似乎有点油香,氤氲在院中花木里,将这春夜的风都熏蒸得郁郁濛濛。

张七有点发愣,下意识往院中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点不对,霍然回首。

便看见身后,院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个娇小的影子,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月光斜斜越过高墙,映在她半边脸上,唇红齿白,娇憨可人…

然后那娇憨可人的小姑娘,忽然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依旧娇丽,微露玉珠似的齿尖,月色下晶莹闪亮,与眸子里盈盈波光呼应,让人想起雨后新荷上滴溜溜旋着的剔透水珠。

然而那剔透笑容里眸色晶彻乌黑,流转华光,莫名地让他想起某种以狡黠闻名的动物。

这念头只是一闪。

随即咔哒一响,小姑娘手一抬,拴上了门闩。

张七:“…”

没等他反应过来,小姑娘又一抬手,张七只看见一道黑影呼啸而下,耳边风声一紧,随即砰一声闷响,天灵盖一痛,脑壳上似有星花炸开。

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瞬间,他隐约看见,那小姑娘扔下手中沾血的棍子,手上一个火折子迎风一晃,火光蹿起,小姑娘把火折子往花丛中一扔。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蓬一声,火苗瞬间腾起半丈高。

张七彻底地晕了过去。

晕过去那一瞬间,他心底滚滚飘过一句话。

十三小姐要倒霉!

第二十四章 来卖个春

浇了酒和油的院子就是好烧,文臻满意地看着几乎瞬间燃起的大火,拎起张七,砰地一声扔进院子里的水缸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好在缸里水浅,淹不死人。文臻面不改色拍拍手,绕着张七看了一圈,最后选中了屁股,手中小刀干脆利落挑断他的裤带,裤子簌簌滑落,黑夜里一个大白臀十分显眼。

文臻看也不看一眼,一脚蹬上墙边,借力翻上墙,半跪墙头,矮下身形,借着底下的火光,果然看见几条黑影狂奔而来,而更远处,梆子急敲,被惊动的闻家次第亮起灯火,夜色中铺开一片闪烁的星。

那几条黑影到了门前,立刻踹门入内,他们一冲进去,文臻立即翻身下墙,转到自己院门前,准备好的铁条一插,把门从外面给栓上了。

里头几个人冲进去,发现火势太大,又看见水缸里的张七,急忙将人扯出来,结果看见他光溜溜居然没穿裤子,领头的人顿时脏话乱飚,没奈何,这样子带人出去如果被看见就是不小麻烦,又急急解衣将人遮住,再一起往外冲。

这回却冲不出去了。

起火不是小事,救援必然是最快速度赶到,就这么一再耽搁,闻家的人已经赶到,在他们已经进入视线范围之后,文臻又把铁条给抽掉了。

里头不停踹门的人几下没踹开,正全力一脚猛蹬,一下力道用空,葫芦一样滚了出来,正正滚到赶来的闻家家主及其护卫的脚下。

那群人被烟火熏得眼泪长流昏头涨脑,还没发现,爬起来还想继续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猛然听见头顶一声怒喝,再一抬头,便懵了。

闻试勺的怒吼整个闻家大院都能听见。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在默园放火!给我拿下!”

张七骨碌碌滚在地下,胡乱裹在身上的衣服散开,火光毕剥声里白亮晃眼,四面的婆子们一阵惊呼,纷纷红脸转头。

闻试勺一眼掠过,脸色越发铁青。

“混账!混账!给我查!彻查!”

人群背后,匆匆赶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齐整的闻近纯,脸色冷白。

*************

闻家大火燃起的时候,远处山野间有人作歌。

歌声浑厚苍凉,音调却雍容雅穆,在午夜碧色如墨的林木间回荡。

作歌之人衣袂也在鼓荡,远处的火光在他脸庞上跃动,映不亮他沉沉的眸光。

他负手看着那处艳红一点,缓缓停了歌唱,似是对风询问:“人到哪里了?”

暗处有人恭声答:“应该已经离此处不远。属下们已经查过,这附近有座小山,人迹罕至,可为约见地点。”

那人嗯了一声,又道:“虽是人迹罕至,也不可掉以轻心,你等届时封锁全山,若有人误闯,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杀气腾腾,他却说得清淡平静。

“是。”

***************

文臻此时已经翻过了三道墙。

救火向来都是最乱的时候,也是人手被调开得最彻底的时候,她悄悄溜走,一路潜行,顺利到了外围墙边,果然一路都没碰到人。

放火这事儿,昨儿她就打算干了,一来不想得罪闻家太狠,以免留下后患,二来如果没有个由头,闻老头子再对闻家有恨,也不会由她这么下手。

闻近纯正好送上门来做只替死的鬼。

不管闻近纯打算怎么对付她,最后的结局都会变成“闻近纯试图暗害闻真真,并置老祖宗安危于不顾。”

够她喝一壶。

以她对闻老头的了解,就算恼火,也不会拆穿她。毕竟闻近纯心术不正在先。

“咚”一声,她跳下高墙。

感觉这一刻脚下坚实的地面美妙如云端。

那是自由的味道。

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人猛然一拍。

“嘿,就知道你在这!”

文臻觉得自己的魂已经被拍飞了一半,伴随着叫“自由”的风筝越飘越远。

还有一半魂,勉强控制住声音不抖,“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