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崩塌要想重建,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先前时间紧迫,只听厉笑说,他和她与大部队失散,又被人追杀,她带着昏迷的他一路逃奔,坚持了很久。

现在,轮到他照顾她了。

他的掌心按在她前心,正要闭上眼睛,忽然睁开。

月色辉光下他眸光冷冷。

风中有腥臊的气息,树丛里忽然游移出无数绿莹莹的光点。

远处隐隐有嚎叫声,苍凉而暴躁。

站在路边的那匹骏马,开始瑟瑟发抖,好像马上就要跪下去。

冬日饥饿的狼群,是大山里最可怕的生物。

更可怕的是,更远的地方,还有红色的眼睛,黄色的眼睛,在莹莹闪烁,逐渐接近。

风卷腥臭,满山兽动。

而他,重伤初愈,还带着昏迷的文臻,要面对这满山兽潮也罢了,更可怕的是,兽潮不会无缘无故而来,背后必然站着能够无穷无尽召唤助手的劲敌。

耗也能将他耗死。

这几乎是生死之境。

他抱起文臻,扑向马匹,忽然树丛猛地一弹,几道灰影飚射而出,几乎刹那之间,就撕裂了那匹想逃却已经逃不动的马。

骨肉撕裂和吞吃嚼咽之声在这午夜听来清晰,让人头皮发麻。

而四面树丛里,那些绿莹莹的光越来越多,仿佛整座大山的狼,都已经嗅见这里食物的美味,闻风而来。

燕绥抱着文臻站起,听了听一片寂静的山林,忽然开始…唱歌。

唱《东堂版甩葱歌》。

“是谁在陌生的东堂,对着这个世界在歌唱,又是谁在下水饺,叫你们一群馋猫都舞蹈。所有烦恼通通都抛掉,所有曾经向往统统都忘掉,我只做我想要,请你一定不要想太好。跳支甩葱舞,回去做卤煮,快点别挡路。跳支甩葱舞,我的厨房我的锅铲我做主。”

有点乱的记忆,很多事都在浮沉,这段歌词依旧闪亮,第一时间冲上回忆的沙滩。

魔音就是魔音,脑子撞坏了都记得。

燕绥唇角含笑。

他还记得文臻唱这首歌的时候好像是喝醉了,醉得像只疯癫的猫,之前还有一段滴哩吧啦的前奏,实在是难度太高,他唱不出来。

他还记得她唱那歌的时候实在可爱,哪怕喝醉了酒胡言乱语都撩得人心花要开。

他的声音原本微微有点低,像因为太懒散不想开口,总压着点声线,偶尔尾音微微扬起的时候,便显得又低又磁,十分勾人。

十分勾人的声音唱这神曲,比五音不全的某人唱得好听多了,显出几分活泼欢快来,但他唱的节奏很奇怪,这节奏很强的歌,他偏偏每个节奏都不在点上,便是不通音律的人听着,都会觉得这美妙声音这样唱歌,实在叫人难受得想吐血。

四面虽然还是一片寂静,好像只有燕绥的唱歌声,但寂静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节奏在被不断打断,四面树丛里簌簌声响越烈,绿色莹光一闪一灭,群狼似乎也很烦躁,并没有立即扑出来。

燕绥唱了一遍,又唱了第二遍,树丛中一直持续着的骚动渐渐停止,不断汇拢来的绿光也停止汇聚,原有的绿光开始往后退,似乎感觉到了危险。

燕绥便是在这个时候出手的。

他之前已经抱着文臻站起来,忽然一脚踢在那块巨石上,巨石呼啸飞出,一路砰哩趴擦撞飞无数树枝灌木野狼,最后咔嚓一声撞断一棵大树,大树倒下的瞬间,一条黑影冲天而起。

他墨色的衣袂散在风中,唇边一柄黑笛幽幽闪光,雪白的穗在唇角一荡一荡。

他似乎有些难受,皱着眉,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他还没落下,燕绥手掌对地面一拍。

一声闷响,整个地面似乎都在震动,那几条趴在马尸上啃食的野狼齐齐惨嚎,被震出丈高,摔砸在四面八方,马身上一副白惨惨的肋骨生生带血被震起,肋骨尖锐,如同白骨之剑向那黑衣人激射。

那黑衣人只得放下笛子,却没后退,一脚踏碎马骨,无数骨片如暗器,呼啸反射向燕绥。

燕绥猛地将文臻甩出来挡暗器!

他甩得决然干脆,毫不犹豫,黑衣人一霎间连瞳孔都在放大。

那一霎的眼神既惊又疑,但终究不敢冒险。

他低喝一声,身后披风横卷,兜头将暗器卷下,那披风十分宽大,顺便将文臻也罩住,一拉。

但他披风兜头罩住文臻的时候,燕绥的假动作已经收回。

他扔出文臻,手却始终没有放松,一个旋身,已经将文臻拉了回来,团团一转,换成自己的背对着黑衣人,那披风当头罩下,正将他和文臻都罩在其中。

像黑夜忽然沉沉罩下。

原本空无一物的披风底,忽然明光闪现,直射燕绥心口!

燕绥却在此时已经整个人倒撞出去,撞向黑衣人怀中。

黑衣人却像早已有防备,手掌已经等在那里,掌心里一枚短匕刃尖向外,燕绥这凶狠一撞,就像把自己的后心送上去。

燕绥又做了个要把文臻垫背的假动作。

这回黑衣人已经不上当了,维持原动作一步不退。

然而燕绥要的就是这个。

他一脚蹬地,抱着文臻倒飞而起,半空中划过半圆轨迹,衣袂翻飞间一脚踏在匕首上,咔嚓一声匕首断裂,而他倒翻的背心正对着黑衣人的上半身,嚓一声轻响,他背心里竟忽然弹出一截尖锐的钢丝!

那钢丝还是黑色的,在夜色中难以辨别,无声无息顺着燕绥凶猛的倒翻动作,撩向黑衣人咽喉!

黑衣人根本没有看见那可怕的东西,久经战斗的本能却让他在刹那间汗毛倒竖,感觉到极致的危险,而喉头因为颤栗起了薄薄一层栗。

然后那一线锋锐如同死亡一般极致的冷便到了喉头,与此相随的还有细微的裂痛。

他急退。

捂住咽喉。

有细微的血线从他指缝间飚出,将雪白的手染红。

燕绥翻身落地,文臻还妥妥地抱在他怀里。

他很少出手,平日给人感觉懒散,能省一分力气省一分。

真正动起手来却狂猛凶悍,每寸肌肉都似乎要爆发出杀气。

你欲以一杆往生笛驱动这天下兽阻我路,我便裂了你咽喉叫你不能振喉发声。

本王在此,轮到你吹?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事夫君服其劳

那黑衣人疾退,燕绥忽然低头,眼神一冷。

不知何时,文臻身上竟然栓了一道极细极韧的线!

现在黑衣人迅速后退,这道线便被绷得死紧,如果燕绥不松手,文臻就会被勒成两段!

燕绥的手落了下去,光影一闪,手指从文臻身上拂过。

他松手,文臻便飞向黑衣人,黑衣人一手捂住咽喉,一手来接。

燕绥忽然恍然道:“唐慕之!”

黑衣人一呆,手一顿。

便在此时文臻睁眼!

她一睁开眼,还没看清自己面前的人是谁,脑海里忽然冒出三个字,似是谁在她醒来前一刻将之灌入脑中,她下意识喊道:“唐羡之!”

三个字一出,对面黑衣人再次伸出的手又一顿。

高手过招,须臾便是万年,哪能经得起这么一顿又一顿。

实在是惊吓太多。

但文臻此刻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这一声出来后她才正式醒转,并不记得自己方才喊了什么,只发现自己在空中飞,面前是那个掳走自己的黑衣人。

人的记忆本容易被最相似的场景唤醒,她几乎立刻回到了当初被掳的那一刻,想也不想一伸手,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直插黑衣人心口!

黑衣人与其说是被那名字惊住,还不如说是被文臻喊出那个名字而受惊,动作慢了一瞬,所幸反应依旧敏捷,猛地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倒,喉间鲜血喷出。

嗤地一声,文臻那一刀划破他前胸衣襟向前直抵咽喉,男子抬起一臂击飞匕首,文臻却在那一霎趁势匕首微微上挑。

一张脸,无声无息在刀下裂开。

没有血,冷月一弯,照亮一张略微苍白却依旧慑人心神的脸。

文臻的瞳仁瞬间都似乎放大了一圈。

连声音都忽然沙哑,沙哑地喃喃:“唐羡之!”

第二次叫这个名字,却已经和第一次截然不同。

砰一声文臻跌落他胸膛,下一瞬文臻收刀拼命向一边翻滚,燕绥已经上前一手将她抄回怀里。

这几个动作,两声呼喊,其实也不过两三个眨眼的功夫。

等他再抬起头时,黑衣人已经不见,山风空寂月色冷,寂静的山道上除了满地的骨片零落的血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文臻也不知道是刚才那一刀拼尽了余力,还是伤后受惊,又晕了过去。

燕绥抱着文臻,望着天尽头那一线渐渐铺展的鱼肚白。

那根神出鬼没的线已经不见,他的后背慢慢洇出一片狭长的殷红。

他似乎没感觉到背后伤口,只看着前方,晨曦之下的道路上,忽然出现长长的车队。

车队看起来很低调,没有明显的标识,也没有飘扬的旌旗,燕绥避到路边,目光落在前方车子前轮侧边一处不显眼的标记上。

他觉得这个标记很眼熟,虽然现在不记得是谁家的,但必然是大家族。

他低头看看文臻,她需要最充足的休息,最好的睡眠,最妥帖的照顾。还得是立刻,不能再耽搁了。

他等车队过去,抱起文臻,准备先找到附近的市镇再说。

他刚刚迈开步,不防身后是一个拐弯,拐角处忽然又蹿出一辆马车,那马车来势匆匆,猛地一转,车厢一甩,就把燕绥给逼到了路角。因为这条路一边是山崖另一边是斜坡,燕绥避无可避,第一反应就是用背抵住了马车,以免文臻被擦撞。背上伤口撞着车厢包铁的侧边,他嘶地一声。

便是在此刻,他也没忘记,在山壁上抓了一大把泥,飞快涂在自己和文臻的脸上。

马车立即停了下来,有人猛地掀开车帘,正看见被抵住的燕绥,惊得一声大叫:“祖母!我们压死人啦——”

燕绥:“…”

前方那已经过去的车队立即就停下了,有人匆匆下车提着裙子往这边奔来。

燕绥忽然有了一个新想法。

他抱着文臻,眼一闭。

装晕。

马车被挪了开来,燕绥和文臻双双“昏迷不醒”。一个真昏,脸色如纸。一个装晕,背后一片血迹,骨折之伤未愈,也很能唬人。

那马车上的小少年操着一口公鸭嗓子,一边大叫:“快快快把人搬上车,叫医官!叫医官!”一边自己已经等不及,跳下车去,看了看两人,选择先去抱文臻,结果一拉,没拉动,低头一看,燕绥把文臻死死拐在胳膊弯里呢。

那少年此刻紧张,也没多想,又去拉燕绥,结果也没拉动,那两人连体婴一样挂在一起。好在此时前方车队的护卫来人了,同时来的还有一位中年妇人,少年见了她,便如见了救星,在车辕上跳脚道:“张嬷嬷,你帮我和祖母说,真不是我故意撞的,是这人傻兮兮地蹩在拐角,那个角我这边根本看不见…”

那妇人端端正正行个礼,道:“岑少爷,夫人说了,让把人送到前面去,至于你这边,回头把清净经再抄个百遍也就罢了。”

“啊啊啊祖母你不能这样啊。”那少年哇地一下蹦起来,也不管燕绥文臻了,一溜烟钻到前头一辆大车里去了,随即便响起他叽哩哇啦的撒娇求饶之声。这边张嬷嬷也不管他,对四周随从道:“夫人说了,既然伤了人,自然要负责到底,先腾一辆车出来,给人看病养伤。”

众人便应了,一行人很有效率,当即便腾出马车,这车队有自己的随车大夫,又来给文臻燕绥看伤,稍后便向前头马车去回报。

大夫行到那辆依旧低调,四周护卫却非常严密的马车之前,恭敬垂首,帘子掀开,那少年探出头来问:“怎么样怎么样?没死吧?”

“回岑少爷的话,人是无妨的。那位小哥只是皮肉伤,倒是那位姑娘麻烦一些,似乎受了内伤。”

“怎么会受内伤?我可没出我的隔山打牛神掌呀。”

“许是遭受到马车车厢的挤压。”大夫谨慎地答。

里头静默了一瞬,一个微微苍老的妇人嗓子传出:“好生照顾。”

众人便领命而去。

马车内,遍铺锦褥绣垫,香炉烟气袅袅,红檀的隔断隔出起居和坐卧的地方,隔断不似寻常人家雕刻人物花鸟,而是一副战场厮杀图,正中还雕着一柄宽背长刀,造型古朴,虽是雕刻,也能看出刀刃锋利。凛然似有杀气。

帐幕边缘绣着金鳞黑腹的麒麟纹。麒麟的金色鳞甲在暗处幽然生光,赫然都是极薄的金片缝制而成。

这看似朴实的马车内部,豪华却可比拟王侯。

座上垂首看书的老妇人,穿一件石青色万字连绵寿纹裙,袖口处已经洗得微微发白,她年纪已经不轻,却看不出真实年纪,说四十许也成,六十许也可,虽衣着朴素,却气度端然,坐在这华堂之中,也丝毫不令人感觉局促。只令人觉得,她有种善于与周遭环境相融的奇特气质,无论是玉阙金宫,还是农户小院。

唯一要说有点格格不入的,就是这整个马车的装饰,华贵却肃杀,而这妇人,周身却萦绕淡淡书香。

那少年牛皮糖一样地黏在她腿上,正和她絮絮地说方才迟了一步是去看溪水下猴子打架的,至于那两个人也没事,可别罚他了罢。

那老妇人放下书卷,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阿岑,怎么这个年纪了,还在贪玩啊。”

她语气中并无责备,眉宇间却锁着淡淡的担忧。

那少年阿岑不服气地道:“我没有贪玩,我文功课武功课都有每日完成的!”又摇晃老妇人的膝盖,“祖母,祖母,你且笑一笑嘛,我跑这么远来接你,很快就能到家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欢喜呢。”

那妇人又拿起书,道:“我的家在青州…你去罢,莫要吵我。也别说清静经的事,你什么时候真抄过?不都是小庆替你抄吗?”

少年讪讪地笑一声,只得下车,回到自己车上,和自己的小厮小庆交代一声帮自己抄经,又和小庆说:“你说,祖母在外头这么多年,终于回家了,为什么还这么不快活呢?”

小庆垂下眼,不敢回答。

难道要他和少爷说,夫人和家主多年不合,为此长久独居青州,如今眼看家族出现危机,家主强制性地要求夫人回来,但夫人根本不想回那个家?

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看着自家没心没肺的少爷,也有点愁。

族中都在传,因为少爷是男丁中病状较轻的,家主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也把少爷选为继承人,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和安抚族中惶惶不安的人心。

就他来看,少爷这样的人做继承人,死得估计更快吧。

那少年百无聊赖地站在车辕中,经过花丛采一朵花,经过灌木抓一把灌木,然后把那花那灌木到处乱扔,却又扔不远,马车顶上很快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花木,他又指着那些残叶枯枝,大叫:“生长!”然后自己被自己逗乐,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小庆默默看着,摇摇头,认命地抱了扫帚去扫那些花枝。

听见身后少爷在问他:“哎小庆,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练成宜王殿下那手世间万物皆为器的武功呢?又要怎么才能拥有令万物生长的能力呢?”

“少爷。你能令河水瞬间解冻,狂风平地刮起,能用耳朵听书,用手指读字,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何必要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身后的少年在快活地笑,小庆默默将马车顶上的灌木扫下来。

更重要的是,你何必要崇拜一个即将覆灭你家族的敌手呢?

小傻子。

晃动的马车停了下来,一个大夫拎着药箱下了车,一边道:“无事了。”一边吩咐一边的丫鬟,“那两人脸上身上都有泥,去打点水给擦洗一下吧。”

丫鬟便去打水,人一下车,燕绥便在晃动的马车里睁开眼。

马车很宽敞,文臻就睡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地,气色比先前好了一些。

他们的伤都处理过了。这车队果然不是一般人家,有专门的大夫,还有专门的懂医理的婢子给文臻做的包扎。

燕绥看了一圈,最终还是截掉了身上的包扎白布,取了一截四四方方的,给文臻和自己擦干净脸,在袖子里摸了摸,又摸了摸,几次摸空之后又想了一会,最后才在贴身里衣的袖子贴边里摸出一卷薄薄的皮状物。

燕绥一向不喜欢袖子里带任何东西,但很多时候又喜欢甩掉护卫独往独来,护卫们为了他出行方便,又不影响他的穿衣感觉,没少费心思,在他衣服的各个角落里安排一些必须的用具,武器什么的不用,燕绥天资非凡,擅长以万物为武器,就没有他到手不会用的,但银票啊面具啊什么的,中文会将银票折叠直接卡进燕绥外衣的饰边,而英语则将面具做得尽量薄,卷起来,贴在燕绥内衣的袖口。

燕绥的外衣已经给文臻换了,文臻那时候自然不可能细细搜检到银票,里头的内衣却没换,但面具为了让燕绥尽量没有存在感,做得非常薄,固然更能贴合皮肤,但是就容易露馅,需要再行妆扮。

燕绥之前装昏的时候已经看过,这附近离水源有一段距离,丫鬟打水没那么快回来,因此不急不慢在文臻怀里掏了掏,果然掏出一个简易的妆盒,里头有颜色深深浅浅的粉。

燕绥擦干净文臻的脸,给她戴上厉笑的面具,但完全就用厉笑的脸是不行的,燕绥就着妆盒手指快速地一阵抹弄,一张俏丽明媚的脸容很快出现。

那张脸轮廓比厉笑的脸稍瘦,鼻子比她略高,唇要薄一些,眉毛要英气一些,明明只是改了些细节,但看来就比厉笑美上一个档次,也比文臻原先的脸更招眼一些。

至于他自己,也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肤色略沉了一些,但依旧眉目如画,光艳逼人,细看来,竟然有点像易铭。

宜王殿下便是改装,也不肯委屈自己。

改好装之后便是看伤,文臻身上有很多细碎的擦伤,有根小指骨折了,没处理好,现在看来有点变形,想要不留下问题,只能断骨重新固定。

右臂上有一条很深的伤口,看样子会留下疤痕。

他的手指慢慢地在她右臂的伤口上抚过,一直游移到她的手指,抓住指根,轻轻一扳。

咔嚓一声微响,文臻的身子蹦了一蹦,额头上瞬间出了一层汗,却并没有醒来。

被加诸于身上的伤害太多太重,以至于她进入深层昏迷,无法挣脱。

燕绥也不希望她醒来,睡眠本就是最好的养伤方式。

他手指十分稳定,重新给她上夹板,给她包扎的时候,他嘴唇紧抿,眼睫沉沉地垂下来,倒像是自己在疼痛。

包扎好了,他最后用那白布条儿,给文臻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他凑近蝴蝶结,轻轻地吹了吹,真像一朵白蝴蝶的飞舞,他笑了笑,唇落下来,吻了吻她上了夹板的手指。

然后他舒舒服服睡下来,挤在她那半边,将一双长腿有点憋屈地搭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内力源源不断输送,帮助她调理体内的淤积。

好一会儿,他松开手,额上也见了汗,却首先把文臻额上的汗擦干净了,又抓起她的指尖,在掌心轻轻地揉,从手掌慢慢揉到指尖,再揣进自己袖子里,

他做事一向凭心而行,之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对文臻,他哪怕混乱了很多事,但那种心情仍在,爱意仍在,留恋仍在,看见她就觉得心底温软,觉得天地明亮,想要抱住她,抚摸她,将她的每寸肌肤都收在掌心,和她体温交换,感受彼此的热度和温软。

他确定这是他所爱的,虽经变乱不可摧折抹杀一分。

如今便是重新再爱一次。

那就很好了,至于其余事…重要吗?

门帘一掀,丫鬟端着水进来,一抬头却撞上燕绥的目光,她痴痴看着燕绥干干净净的脸,惊讶之余,脸慢慢红了。

燕绥对这样的情态毫无触动,瞟她一眼,搂着文臻,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示意自己要睡了。

他只一个动作,那丫鬟脸红得更厉害,一句都没问,忙不迭端着水退出去。

燕绥挑挑眉,搂着文臻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天色已晚,一行人要打尖。

车队的人包了这小镇上最好的客栈,也给燕绥文臻分了一间,燕绥“醒来”之后便和这车队的人说了,自己和文臻是夫妻,他叫大牛,文臻叫桃花,原是千阳镇的猎户,却因为得罪强梁不得不背井离乡,准备往长川投亲。

两人被发现的时候,都穿着普通猎户的衣裳,倒也符合身份。

至于燕绥为啥知道大牛和桃花的名字,自然是厉笑匆忙中提了一嘴。

这车队的主人也没对此多说什么,一副既然我弄伤了你自然要负责到底等你伤好再说的态度,诸般衣裳用度,也都给两人准备齐全。

此时屋内一灯如豆,文臻安睡,燕绥坐在床前发呆。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件事没做,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忽然有人敲门,打开门却是先前那个丫鬟,端着热水,这回神态自若了许多,垂着眼不敢直接看燕绥,笑道:“我们嬷嬷交代了。你家娘子身上又是土又是血的,该擦个身。你一个大男人大概做不惯这些,嬷嬷派我来帮忙。”

燕绥恍然大悟。

对啊。

小蛋糕儿得洗澡啊!

想到洗澡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事,一边想一边接过热水,道:“有事夫君服其劳,不劳烦姑娘了。”

那丫鬟抿唇一笑,目光在他脸上稍稍一停,道:“你家娘子是个有福气的。”说完要走,燕绥却忽然叫住她。

“敢问姑娘,一个人如果受伤生病,七八天没洗澡换衣,应该是个什么感受?”

他素来洁癖,每日必定洗澡,有时候一天两三次,所以还真不知道七八天不洗澡该是什么味儿。

丫鬟惊道:“你这是打算让你娘子一直不擦身洗澡?那岂不是要臭了?虽说这冬天也不流汗,可是受伤生病的人不一样。可不敢这么糟蹋。”

“哪能呢。我娘子不仅得洗澡,还得洗个痛痛快快的澡,烦请姑娘让店家再送些水来罢。”燕绥将门一关,转身举起胳膊,嗅了嗅自己。

又抖抖领口,再嗅了嗅。

随即他唇角一弯。

小蛋糕儿给他洗澡换衣了。

有道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还有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撞到脑袋因此忽然十分通达情理的殿下,在这个推论中感觉到了十分的愉悦,并且兴致勃勃地向店家多要了水,准备亲自好好给小蛋糕儿洗个澡。

第一百八十六章 爷都惯着你

满满一桶热水的热气,很快氤氲了整间屋子。

燕绥心情很好地开始给文臻解衣服。

文臻外头套着桃花的衣服,一件粉色的布衣,边缘绣着桃花,算是在贫困生活里勉力维持着的小精致,换成以前的殿下自然觉得俗不可耐,此刻却认真看了下,觉得布料式样绣工虽然都丑不可言,但这颜色倒是粉粉嫩嫩很适合她。

外头的半袖脱掉,里头的长裙脱掉,眼看就要到里衣,里衣为了帮燕绥包扎,被撕掉了整整一圈,以至于短得遮不住腰。

燕绥的目光在文臻的腰上落了很久——纤纤不盈一握说的也就是这种了。

他忍不住双手把上去,他手指修长,双手一拢,竟然还比文臻的腰宽那么一点。

手掌下触感细腻柔软,这腰虽然细但却肉肉的,掌下微微荡出一个小肉窝,一团软云似的,他忍不住轻轻压了压,觉得这个腰他可以玩一年。

唇角微微翘起,他喃喃道:“看你的脸,本来有点奇怪,觉得也不是国色天香,何以我就记得这么清楚,脑子都糊了,还记得你是最重要的。现在看身材嘛…还不错。”

窗户有点不严实,一阵风过,肌肤微微起了栗,燕绥才想起真正要做的事,赶紧去解她的里衣。

然后他的手指停住。

文臻脖子上挂着一个荷包,荷包上非花非草,绣着一排字。

“到此为止,不许揩油。”

燕绥:“…”

他的目光,缓缓转到沉睡得一脸平静的文臻脸上。

真是未雨绸缪,心思缜密。

好想为缜密的文大人鼓鼓掌。

这一张娃娃脸甜美灵动,怎么就心思复杂得和黑山老妖一样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会揩你的油呢?

他伸手去拽那荷包,在手指触及荷包的带子时忽然停住,然后他慢慢地,解下那荷包,非常地小心。

将荷包拿在手中,果然那荷包上插着一根小针,那针将荷包的带子已经戳断一半,那么如果有人大力拽断带子,会导致手落到断口,被针戳到。

而文臻插上去的针,上面肯定不会淬蜜糖。

燕绥盯着那针,有些好笑,有些心酸。

看来小蛋糕儿并不仅仅是为了防他。

她是害怕自己随时会倒下,会遭到侵犯,如果是他,肯定不会动粗将荷包拽下来,如不是他,肯定看见这荷包会不以为然,一把拽下。

然后着道。

这昏了也要坑人的心思真是够狠的。

但如果真是娇养无忧的大小姐,谁又能想到这些呢,不是在风霜血火里一路摸爬滚打过来,何必这样步步为营呢?

很累的。

那层弥漫在脑中的,隔开她和他之间的雾气,此刻好像又淡了些。

他伸出的指尖,更近一步触及他所熟悉的轮廓。

燕绥叹了口气,将针收起,抚了抚她的发,道:“说到底还是男人不争气,不能让你舒舒服服做大小姐。不过没关系,从现在开始,你做大小姐,做蛀虫,做被惯坏的矫情做作撒娇娇滴滴的小娘子,都行。”他刮一刮她的鼻子,唇角一弯,“爷都惯着你。”

完了他将荷包一扔,继续去扒文臻的衣服。

愧疚归愧疚,干活归干活。

越内疚越要帮她洗澡。

就是这样。

好在他还有一丝良心,也是怕文臻醒来后给他爱的惩罚,脱了上头的里衣之后,裙子还给她留着,准备进了澡桶之后再给她脱。

澡桶很小,他有点遗憾地看了一眼,只好将文臻一个人放进去,哗啦一下裙子甩出来。

甩出来的一瞬间,他脑海里有什么闪了一下,也是房间,澡桶,湿淋淋的少女,甩出去的衣服。

只是那衣服,好像是他的?

燕绥霍然站起——嗯?有过这一段?

衣服都甩了,后头的事呢?不可能不继续吧?

他就不是这么怂的人!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然后确定这种事无法通过男人来评断,再看一眼文臻,少女的脸上湿漉漉的,眉毛自然也湿润地贴伏着,乌沉若羽。

想要从眉毛的服帖度来判断某种关系是否发生,失败。

他的眼神落在她脖子上,脖子接近下颌处,微微泛着淡淡的红晕…不过正在洗澡呢,热气熏蒸,也可能啊。

燕绥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好像…他就是这么怂的人啊!

旁边还有一盆水用来洗头,他先解了文臻头发,头发有点打结,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理顺,回想自己洗头时候人家怎么伺候的,把她的头尽量搁在一个舒服的位置。

手指在发间穿梭,他的动作轻而温柔。

油灯将他和她的剪影映在窗上。

来来去去的丫鬟,都艳羡地看一眼。

岑少爷正好也经过,伸长脖子看了好一阵儿,听丫鬟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那漂亮的小哥儿是如何的宠妻情深,看半天没明白那个影子是在做什么,怪模怪样的,妖精打架吗?

那影子慢慢地动,半天一个动作,他看得不耐烦,拔腿就走,一边走一边道:“也就这种小白脸才这么黏黏糊糊,看我们宜王殿下,人就从来不近女色!”

他怀着对自己毕生偶像不近女色风标独具的宜王殿下的无穷崇拜走开了。

屋内,不近女色的宜王殿下顺手摸了一把。

燕绥给文臻洗完了头,找来干净的布巾擦干,给她挽了个髻。他没给女人挽过髻,也无所谓学习,凭着想象,给文臻一边扎了一个包包头,各留了一缕头发在鬓角,自己觉得很好看,欣赏了半天。

他之前用了手法让文臻安睡,好多恢复,因此也不怕她忽然醒来,可着心意玩了一阵,才给文臻洗澡。

只是殿下哪里会伺候人,一会儿就弄湿了衣裳,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干脆便脱了,光着上身,打算文臻洗完之后自己擦干了再穿。

他却没注意到,自己在窗户上留下了投影,且因为他们“小夫妻情浓”,这车队里的丫鬟都有些好奇,有事没事总找个机会过来看一眼,此时外头高高低低聚了好几个人,都踮脚看着,忽然看见那俊俏哥儿脱衣,都呀地一声羞红了脸,捂着脸说要走却又不舍得走,你推我我推你磨磨唧唧。

文臻便在这时候,醒过来的。

睁开眼,就看见线条流畅的手臂横在眼前,手臂上氤氲一层细密的水雾,越发显得肌肤润泽,腕骨精美,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让人想起力与美的完美融合,是属于男子的非常漂亮的手臂。

然后她才看见手臂背后宽阔的肩头,平直的锁骨,以及锁骨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