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在桌上也没什么,偏巧却被闻老太太看中了。

菊牙忍不住多盯娘娘一眼,却在此刻看见那两人对视,目光一般的灿亮又激赏,那样的目光惊得菊牙心中一跳,但再一定神,却又看不见了。

菊牙以为闻老太太要推辞的,明显娘娘就是客气话啊,结果闻老太太随口谢一声,当真便将那钗收在了袖中。

菊牙目瞪口呆,觉得整个德胜宫都让她看不懂了。

德妃和闻老太太一前一后出了门,往景仁宫去,果然,报进之后,很快就有人传召。

但是引路的太监只将两人带到门槛处,便道:“太医院正在给陛下请脉,陛下说里头药味浓,怕熏着老太太,老太太有什么话可以由我等转告,在门口磕个头便回去吧。”

闻老太太冷笑一声,道:“老妇人一腔挚诚,一怀拳拳之意,怎么能给你们这些阉人乱传?”

太监涨红了脸却不敢说话,前朝曾有宦官误国之事,后世皇帝多引以为戒,所以东堂的太监地位很低,时常被大臣喝骂也只能忍气吞声。

闻老太太也不多说,笔直地在门槛前跪下,正跪在门槛正中,道:“既如此,老妇人也不进去。只是老妇人满腔感激和愧疚之意,绝非区区几句话可以表达,老妇人便在这门槛前跪上一个时辰,大抵也就心安了。”

太监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拜托,这是景仁宫议事殿,大臣们时常要应召而来议事,你老人家堵在门口,这来来去去的,人家怎么过去?又怎么行礼?

人家又会怎么想陛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被陛下罚跪呢。

人家臣子都是被扫了脸拼命掩饰,哪有您老这样自己不给自己脸面的?

太监又不敢拉,谁不知道老太太厉害,刚被喷了一脸唾沫还没擦干呢。

太监只好后退,含泪回去禀报了,旁人纷纷来劝,有几位大臣匆匆而来,一时也迈不过这门槛,只得蹲下来,加入了询问劝说的大军,闻老太太对太监宫女的劝说一概像没听见,对大臣们则侧身行礼,一脸“我感恩我忠义我以我血荐轩辕”。门口很快堵了一群人,直到传报太监匆匆赶来,道皇帝请老太太进去。

闻老太太唰一下起身,快步进去,一群挤在门口的太监大臣反应不及,目瞪口呆看着她背影,只有一直闲闲袖手站在一边的德妃,这回也反应很快,紧跟着进去,一边进门,一边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众人盯着关上的门板,“…”

皇帝脸上几分倦色,看着闻老太太,笑道:“老太太,您今儿又是哪一出啊!”

此时因为先前太监都出来劝老太太,殿中除了一个请脉的太医再无别人,皇帝本来笑得从容,一眼看见闻老太太身后闪出德妃,再看看面前的两个女人,眼神微微一动。

但随即他便笑了,招手唤德妃:“来,坐这里。”

德妃不动,矫情地道:“陛下啊,景仁宫正殿,哪有我的位置。这要叫外头的大臣看见,又要骂我妖妃啦。”

皇帝笑骂道:“你哪来这么多事儿。”德妃这才踱过去,在小几另一边坐了。

闻老太太跪下,跪得却离皇帝有点近,皇帝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手撑住榻边。

“老妇得娘娘传召,提起文臻之事,才知陛下如此苦心…”闻老太太双肘贴地,皇帝目光一转,紧紧盯住了她的袖子。

那袖子的边缘,压出一条长长的,半个巴掌宽的,顶头尖锐的物事形状。

闻老太太还在说话,手臂微微一动,那被压住的袖子底隐约白光一闪。

皇帝忽然向后一坐,一只手摸上了小几。

与此同时德妃忽然笑道:“陛下这茶加了姜末儿我总想尝尝,要么今儿就赏我一口吧!”说着便去端皇帝面前的茶。

她的广袖越过桌面,将整个桌子都遮住,皇帝立即伸手一拨,将她的手拨开,眼神还死死盯着闻老太太的袖子。

闻老太太直起腰,袖子里当啷一声,掉下那个白玉钗。

皇帝目光一直,这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儿,皇帝的手还停留在拨开德妃的动作上,手腕一转,顺势便握住了德妃的手,笑道:“我这茶新斟的,仔细烫着。”

底下宫人们顿时齐齐低头,尤其宫女们个个脸颊飞红,心中羡嫉。

陛下对娘娘真是越发宠爱了。

唯有闻老太太直挺挺跪着,纹丝不动,好像眼前左边坐萝卜,右边坐白菜。

白菜笑吟吟让萝卜握着手,和他谈了几句自己新换的护手的膏脂的香气,不理不睬闻老太太。

皇帝也便抚慰了闻老太太几句,便拿起了折子,两人告退,出了景仁宫,一前一后,默默无言。

闻老太太要直接出宫,在景仁宫外分手时,两人一左一右,各自走开,刚走出一步,背对着德妃的闻老太太道:“娘娘,找到了吗?”

德妃道:“以前是猜疑,今日终于有机会确定。”

“今日我帮了娘娘一把,还望娘娘以后遇着文臻的事儿,温柔些。”

“老太太这话说得奇怪。今日到底是谁帮谁,还说不准呢。”

“呵呵。”

“哼!”

千秋谷里,一片尴尬的沉默。

好一会儿后,潘航看看文臻,又看看林飞白,问:“难道这位姑娘已经是大当家小星?只是我瞧着还是姑娘妆扮啊。”

文臻干笑:“自然不是。”

完了她被惊得连吐都不想吐了。

都说燕绥招蜂引蝶,没想到林飞白招起来更惊悚。

她这是什么命,到哪都要面对各种奇葩“情敌”吗?

惊完之后,就是扼腕。

好可惜。

如果不是林飞白,她还真不介意把人给“嫁”了。

当然不能轻易地“嫁”,比个武招个亲什么的,总要潘航输得不得不给她卖命才成。

一阵咳嗽后,文臻道:“潘统带,咱们是一家人,我也不瞒你。你瞧瞧,这位哪里好看了?太高了是不是?素日我宠爱她,性子也不温柔,并不宜家宜室,我怎么能让这样的姑娘害了你一辈子呢?”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满花寨子的姑娘们,“看看这些姑娘,个个貌美如花,温柔可人,这才是适合你的好姑娘啊。”

满花寨子的姑娘们,看颇有男人味的潘航也很顺眼,性子也都大方,当下就有姑娘笑道:“是啊,哥哥瞧瞧我,我也是满花寨子的一朵花哟。”

潘航摇头:“大当家有所不知。我喜欢的就是高挑英气这一种,温柔美丽的如果我想要,早就娶妻了。多少年寻觅不得,如今好不容易遇见,怎可错过?”

文臻目光落在他还端着没喝的碗上。

这打脸来得猝不及防。

言犹在耳,盟约还未完成,她如果反悔,这台阶没法下。

关键她看得出来,人家不是刁难,人家是真的看上林飞白,真心求娶。

这就更难办了,说明身份,立刻伤了这位内心很有个性的熊军领头人的自尊,那她之前的话就白说了。

但是林飞白何许人也?神将独子,少年封侯,柱国后代,这也罢了,德妃要是知道她的心肝宝贝被她给糟践了,会九阴白骨爪插她一头洞吧。

就算不因为这些,她也不能拿林飞白开这个玩笑。

文臻心中叹口气,决定接受这个耳光,实话实说。

她还没开口,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那手上平端一柄长剑,倒映持剑人同样明镜般的眼神。

“想娶我为妻,可以。”

潘航惊喜抬头,“你连声音都这么合我胃口!”

文臻:“…”

林飞白平素声音如碎冰撞玉,清冷沁人,此刻有伤在身,微微低哑了些,语气却又冷淡从容,确实听来是一种中性的动听。

文臻忽然又脑海乱入太史阑,心想这个迷恋女汉子的潘航如果看见太史阑,不知道会怎样神魂颠倒?

随即她忽然便明白林飞白的意思了。

想不到素来正得笔直的林侯,居然这回和她心有灵犀。

果然便听见林飞白接道:“打赢我,就嫁你。”

众人露出被雷劈的神情,潘航却兴奋起来,眼眸发亮,将外衣一脱,道:“越来越合我胃口了!好,这就么着!”

“等等!”文臻一拦,“潘统带,我的丫鬟身上还有伤呢!”

潘航朗声道:“我让她一手!”说着把左手往身后一负。

文臻:“注孤生啊你,你这样我家丫鬟不要面子的啊?”

潘航:“…”

姑奶奶你就是不想把丫鬟嫁给我是吧?

林飞白又是一拦,将自己那只断了的手也往身后一负,道:“不用让。”

潘航:“好!有骨气!我喜欢!”

林飞白:“…”

文臻扶额。

敢情看对眼了,怎么样你都喜欢。

林飞白好像在深呼吸,然后平静地道:“来个约定。你输了,从此奉文臻为主,你和你的部下,不需提十年之约,终生忠诚,永不背叛。我若输了,我就是你的人,同样听命于你,永不背叛。”

文臻:“小白!”

这个赌约,林飞白要的是熊军从此真正成为她的家将,那么不仅仅是卖力的问题,是要卖命的,以后遇事,也再不能做壁上观,和共济盟的联合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但是林飞白若输了,照他这意思,同样愿为潘航的家奴。

这自然不行。

潘航皱眉道:“我自己答应这个赌约没问题,但我可做不了所有兄弟的主。”

林飞白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哦,原来我让你一手,你也没信心会赢。这样的懦夫,何敢配我?”

潘航被这眼刀和语刀刮得脸通红,他身后的熊军将士们纷纷道:“统带你且去!你什么时候输过?回头我们等着喝你和嫂子的喜酒啊。”

林飞白道:“若输了呢?”

一个士兵大声笑道:“那自然随统带一起,给大当家卖命啊。”

林飞白不说话了,长剑对潘航斜斜一挑。

只一个起手式,剑尖的光影微微一颤,黄昏的日光便如金针般向四面八方刺了开去,人人遮目后退。

潘航是行家,几乎立刻便收了刚才的随意姿态,脸色肃然,被那凛冽剑气逼退一步。

只这一步,文臻便放了心,比武这种事,气势很重要,林飞白又是凌厉型选手,潘航一旦在一开始气势落於下风,后头就绝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

她放心地去一边嗑瓜子,和共济盟谈心去了,刚才许给熊军的一些好处,自然也不能落下共济盟。那些汉子们听得她许诺,眼底都露出感激之色。

文臻虽说置身事外态度,却让文蛋蛋去掠阵,如果林飞白真的力有不逮,就让文蛋蛋搞倒潘航,反正哪怕就是赖呢,也不能让潘航赢。

熊军的人群渐渐把比试的两人围拢,神情紧张,看来林飞白虽然受伤,出手依旧精彩,军中崇尚武者,文臻自觉和林飞白比起来,还是林飞白这种人更能镇服军心。

果然,当她和众人谈了一半,忽然听见一声铿鸣,再抬头,就见人群上方挑出一柄宽刀,在日光下如扇明光一展,夺地一声钉在校场边的柱子上。

文臻笑了,起身大力鼓掌。

人群散开,林飞白还剑入鞘,看一眼满脸通红的潘航,道:“是个好手。”

于他便是赞誉了,潘航却羞得无地自容,看见文臻笑着走过来,一把端起那碗血酒喝了,又上前要给文臻下跪,文臻拦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潘航霍然抬头看向林飞白,眼神既惊又诧又愧。

随即脸色爆红。

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求亲,结果却求到了那样的人物头上,还是个男人!

潘航看一眼单手掣剑的林飞白,日光镀他一身金边,那般崖岸高峻的气质世间难寻,潘航恨恨一锤头。

先前怎么就只顾沉迷美色呢?

文臻拍拍他的肩,对众人笑道:“今晚大家聚一聚吧,我亲自下厨,不过倒不是为你们庆贺。”

迎着众人诧异目光,她笑眯眯指指自己鼻子:“我要恭喜我自己,共济盟铲除宵小,留下的都是好兄弟,熊军芥蒂尽去,我又得忠心能干部属。”

众人都笑起,纷纷道今日有口福,潘航低头对文臻一礼,这一回神情恳切,犹带感激。

感激文臻告诉了他林飞白的身份,他在最初的惊愧之后,便更深地体味到了文臻的心思体贴。林侯身份这般敏感重要,但她为了令他心安,还是告诉他了。

感激她明明被他为难,依旧愿意周全熊军的体面,一句话便化解尴尬。

遵守承诺并不代表就此信任,智慧深沉人物他也见过不少,但能遇见心思细密体贴的上位者,才最难得。

林飞白也看着文臻,这女子似有魔力,总能令人如沐春风,见之欢喜。

素手可染血,可拨弦,可执炊,也可调弄人心。

时间回到九月二十一日的静海城。

燕绥立在总督府门外,看着前方的妓院和小倌馆。

他面前点着一炷香,香头刚刚燃起,而他要狙杀的对象,南齐静海总督太史阑,已经由她的义弟背着,往那个方向去了。

燕绥并不着急,甚至他面前燃的香都是最粗的那一种。

他愿意多给太史阑一点时间,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看人在生死之前多挣扎一会儿也是很有意思的。

人生如雪太寂寞,敌手有时候也就是知己。

忽然四周空气震了震,随即明灭的香头一颤,似乎要坠落。

燕绥抬起头,对四周看了看,指了一个方向,日语立即带人冲了过去。片刻后,他和他的手下,逼着一个人缓缓倒退了过来。

那人转过脸来,燕绥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唐慕之?”

第三百三十三章 我的心从来只给她

男装打扮的唐慕之,见他一眼认出自己,眼神微微一喜,但再看见燕绥毫无波动的眼眸后,最终还是慢慢垂下眼眸。

燕绥倒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在长川,她被文臻狠狠教训了一顿,之后随着唐羡之离开长川,按说应该回了唐家。毕竟再执着的追逐,面对心上人的冷漠和心上人的心上人的压制,也经不住那日日的伤。

燕绥只看了她一眼,便转开目光,唐慕之眼睛盯着地面,道:“殿下,为何那般放过静海总督?为何又拦阻我出手?”

“我的事,与你何干?你若足够聪明,便趁早走开些。”

“殿下,静海总督不是寻常女子,这里是她的地盘,你孤身来杀她,本来就很冒险,你还要给她机会…殿下便是天纵之才,也难挡小人暗箭。您不该如此自负…殿下。”唐慕之终于抬头,直视他眼眸,“让我帮您!”

燕绥眼神从她面上飘过去,像落花被风携着过了水面,飒飒洒洒,不留痕迹与香气。

“唐慕之,你今日瞧来很滥好心,很琐碎,很罗唣,这可不像你。你无端示好,是想要和我换取什么?瞧你一身风尘,好像赶了很久的路。你衣袖下有伤痕,中间阔边缘窄,应该出于某种很少见的阔剑,据我所知,你们唐家好像用过这种阔剑。”

唐慕之霍然色变,紧紧拉住了自己袖子。

袖子很长,露出的伤痕其实只有一点,可是那人散漫底锋锐无伦,这世事在他面前排不开云雾。

“这伤痕不止一个,草丛般紧密排列,是一瞬间受的伤。以你的武功,没道理给同一个人同时伤及这么多处,那就应该是使同样剑法的不同的人,给你留下的伤痕。你们唐家小楼几大防御阵之一的天罗阵,好像用的就是这种阔剑?你这是,闯阵冲门出小楼了?”

唐慕之退后一步,看她一瞬间的表情,似乎想转身就逃,但燕绥一眼见天地的可怕推断能力,忽然又让她燃起希望,后撤的脚跟一转,转为向前一冲,然而就在将冲未冲之前,燕绥点出一根手指,生生隔空将她点在原处。

“停,不要哀求,不要诉苦,不要和我说你的难处。你和唐家是否决裂,是否闯阵出唐家,我一点兴趣都没有。”燕绥看一眼将要燃尽的香头,“让开,别拦着路,也不许多事,我就给你活着回东堂的机会。”

唐慕之给这虚空一指点着,一步也不敢前进,立在原地,退后一步,又一步,忽然道:“殿下,家里准备给我找一门亲事。”

燕绥没有表情。

“殿下就不问问,家里属意的我的夫婿人选是谁吗?”

“总不会是我?”

“为什么不能是您?”

“能。但是不可能。你们唐家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该把主意打到我头上。”燕绥眼尾弧度微微飘展,因此稍稍斜眼看人的时候极漂亮,湛然的眼眸自眼尾处孤光收束,星河流转,美至令人心口一窒。

但配着他的语气和言语,窒息感就变成了插刀感。

唐慕之这些年被插刀插出了免疫力,听而不闻地道:“我父亲已经向陛下上了折子,请求和殿下联姻。”

燕绥意味不明地笑一声。

“但是,唐家还是了解殿下的,我父亲和我说,如果殿下坚决拒绝这门亲事,也要把我尽快嫁出去。大抵是我这两年做的所有事,都让家族不满,他们要我修心养性,说我不适合再效力唐家,这备选的亲事,是湖州别驾的儿子,据说年轻有为,才貌双全。”

“恭喜。”

唐慕之惨然一笑。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难不成你还想和我要贺礼?”

“殿下,我…我今天来,本来想为你杀了南齐总督,再和你谈。但你不让我杀,那么我只能…求你。”

“求我什么?娶你为妻?唐慕之,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自信,给了你说这话的勇气?”

“殿下,我不想嫁别人!”

“与我何干?”

“殿下,那位湖州别驾的公子,传说中很有些问题…”

“与我何干?”

“殿下,娶我意味着什么你该知道!你现今还陷身于通敌卖国的嫌疑中,陛下虽然爱重你也抵不过满朝攻讦压力,更不要说在这样的指控之下陛下是否心意不变都难说。但是现今唐家主动愿意将我嫁给你,满朝文武和陛下为国家安定计,都乐见其成,自然也会放过之前对你的弹劾。可你如果拒绝,你如果因此激怒唐家引起某些事端,你该知道你会面对什么!是更加剧烈的攻击,是天下的失望责问,和帝王的不满猜疑!”

“与你何干?”

唐慕之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他从来都这样,从来都这样。

万事于他似空无。

真要空无也罢了,人人都得不着,也叫公平。

却又为何愿意为一人白眼对天下?

不甘心。

“殿下!我派人打听过了,只要你娶了我,文臻就可为你的侧妃,你就能娶到她了!”

“娶不娶你,都不会影响文臻为我妻。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唐六。”

“不,不是这样的。陛下和娘娘,都不会同意文臻为你妻,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知道就是这样的!”

“我的婚事,要别人同意做甚?”

“殿下!文臻很可能稍后也会被派往湖州主持事务,如果我被迫嫁往湖州,你不怕我因恨报复她吗!”

“你很久以前就因恨报复她了,可现在丧家之犬样儿的是你。”

唐慕之一咬牙。

“…那我可以上书陛下,求为侧妃,让文臻做正妃!”

燕绥看了唐慕之一眼。

她变了。

这些话,狠戾冷酷的唐慕之,以前是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这两年,也不知道是不是挫折太多,狠戾之气渐渐被消磨,这般委曲求全的建议,居然也能说出口了。

但还是那句话,与他何干?

“唐六,我想你忘记了一件事。”

唐慕之抬头看他,不知何时她眼底有泪,那般盈盈光辉,并不敢藏太多希冀。

“你忘了你对文臻下手多次,伤过她也伤过我,你忘记我这人的性子,只讲睚眦必报,不提怜香惜玉。你这样孤身跑过来威逼利诱,倒提醒了我,既然不娶你会招来那许多麻烦,那么,杀了你不就成了?”

他最后一句的“杀”字刚刚出口,唐慕之转身就跑。

一边跑一边拼命吹哨,同时街角闪出数名护卫,拼命冲向燕绥。

她发挥出有生以来最强的功力,转眼已经跑出里许,却犹自不甘,一边跑一边愤声大喊:“殿下你没有心,你没有心!”

燕绥招招手,示意自己的护卫处理,低头看一眼香,早已燃完了。

倒便宜太史阑多逃得一刻。

他转身走开去。

算唐慕之跑得快,他现在没有时间去追杀她,他还要去追太史阑。

在和唐慕之背道而驰的风中,他忽然笑了笑。

道:“不,我有心。只是我的心啊,从来只给了她。”

在下厨之前,文臻将整个千秋谷都查看了一遍。

首先下令拆掉帮众和熊军之间人为设立的围墙,扩大校场,安排菜地,增加厕所。

凤翩翩建议要将两边宿舍连起来,打散帮众和熊军混合居住,文臻却又否了。

过犹不及。熊军和共济盟芥蒂刚去,彼此气氛还有点尴尬,这时候硬塞在一起,反而容易出矛盾。

但是共济盟和熊军的高层却安排住在一起,帮众可以给他们时间慢慢融合,高层却必须先摒弃一切成见尽快融合。

千秋谷的防御工程也一直在做,但因为一系列纷争事端,进展缓慢,文臻查看了进程后,将敷衍塞责的人直接撤了,依众人推举重新选人负责。图纸全部拆散分开,交由凤翩翩统一管理,所有的施工流程都拆成流水线作业,每个施工者都只会自己那一道机械动作,不明白全部原理。

这一手流水线作业,有效率且保密,在东堂还是很新鲜的理念,跟在文臻身后视察的高层们,一看便明白这其中的妙处,看文臻的眼神更多几分尊敬。

文臻也给手下们介绍了妙银等人的来历,众人听说满花寨子,都微微变色,不明白大当家怎么来了一趟留山,就把留山传说中全是蛊女令人闻风色变的满花寨子给拿下了,虽然文臻云淡风轻地说只是朋友,但是和满花寨子交朋友?这岂不是以后谁要不听话,满花寨子的蛊就会招呼过来?

凤翩翩看着众人越发老实的神情,对文臻的佩服之意又多了一层,满花寨子的存在,明明就是威胁和监督,但大当家这个态度,可比直接拿蛊术来控制大家高明多了。

看过基础设施,文臻又要去看帮众们的宿舍,这回众人死命拦着。

“大当家,这地儿腌臜,你可不能去!”

“腌臜吗?我以前也住过宿舍,也挺腌臜的,我瞧瞧比我怎样。”文臻笑眯眯好说话模样,抬腿就走。

众人听着,微微放心,看实在也拦不下,也就只好跟着。

凤翩翩没想到文臻连男人群居屋舍都要去,她都没亲自查看过,毕竟男女有别,但经过今日一劫,她心态变了许多,有心和文臻学习,也便跟着。

帮众居住的地方,选择通风开阔地,专门圈了一大片区域,一间间屋子排开,一个坛主走上来,向文臻介绍:“大当家,这最前面一个院子,是五坛坛主的院子,再后面一排,是百夫们的屋子,一人一间,再后面,是队目的屋子,两人一间,再后面是普通帮众,再后面…”

那坛主忽然卡了壳,文臻看着那些帐篷,道:“这又是谁住的?”

无人答话,凤翩翩神情惊愕。

文臻:“地位最低的普通帮众?”

一片安静。

文臻笑了笑,又回头,走到最前面五坛坛主小院,看了一下,整洁干净,并不腌臜。

然后去百夫的房间看看,差了一点,但也不算脏。

再去队目房间,更脏了一点,但是还能下脚。

最后去普通帮众的房间,文臻一进门,就险些被一地乱扔的袜子亵衣绊了一脚。

地上满是污迹,墙上生着青苔,吃剩的食物胡乱地堆在桌子上,翻倒的杯子还在滴滴答答,床上分不清被褥颜色,臭袜子成堆散发着经年汗液积累发酵后的恐怖气味。

堪比现代那一世体育系男生宿舍。

屋内黑暗,隐约有怪声,文臻好一会儿才看清楚,还有人打着赤膊,裹着脏兮兮的被褥酣然高卧,鼾声震天。

躲在暗处的英文还在奋笔疾书。

“文大人入男子群居私室,见私物裸男无数。”

文臻脸色很难看。

屋内,凤翩翩脸色不知是怒的还是羞的,涨得通红。

她觉得今天挨的耳光实在太多了。

其余人都低头,不敢看文臻表情。

文臻其实倒不是多生气,但是这气味…她觉得自己体内的呕吐之力又要控制不住了。

腰后忽然传来一股热流,抚平了那股翻腾的气息,文臻转头,正看见林飞白一根手指悄悄抵在她腰后。

文臻怔了怔。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脸色不好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不舒服。

随即她状似无意向前走了一步,让开了林飞白的手指。

林飞白没有跟上去,垂头注视自己的手指,好像那里忽然长出花来一样。

凤翩翩怔了半晌,便要过去将还在打呼的帮众叫醒,文臻伸手一拦,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众人退出。

众人只得随着她悄悄退出。

鼾声还在传来。

文臻一直退到外头空旷处,深呼吸一口气,脸色才好了点。

然后她道:“此时还在睡,想必是巡逻辛苦,各位昨夜安睡,都赖帮众巡逻之功,此刻何必叫醒一个累极的人?”

高层们脸色尴尬,跟来的其余帮众却露出感激之色。

文臻又转回坛主小院看了一遍,啧啧赞叹:“看,我们共济盟,果然是地位越高,素质越高,坛主的院子,果然是最干净的。”

这话一出,那几个坛主面如猪肝。

“只是我有件事要请教。”文臻笑眯眯地问:“你们是怎么做到地位越高屋子越干净的?这世上怎么就有那么巧的事呢?”

众人:“…”

“是因为,队目以上,都有普通帮众帮忙清理屋子吧?”

众人:“…”

大佬,您既然都知道,能别再用这种好奇语气询问吗?

比骂人还打脸啊。

“我刚才转了一圈,已经看过来了,一个普通帮众,要操练,要巡逻,要修葺房屋,要建设工程,还要伙房帮忙,一天从早到晚,都忙个不休,然后还要给坛主百夫队目打扫房间,嗯?”

“而咱们的坛主百夫队目,你们也挺辛苦,你们要监督操练,要安排巡逻,要查看修葺进度,要核对工程细节,要吃伙房,你们一天天的也很忙,以至于忙得房间要人帮忙打扫,帮规到现在都没修改,各项该你们负责的条例管理也没见有什么效果,你们真的好忙啊。”

“你们既然这么忙,想必也没什么睡觉的时间,想必这整洁干净宽敞的屋子也没什么机会去住,那就都拆了吧。”

她一直言语带笑,以至于说到拆了吧的时候还是笑着的,众人面对这急转直下,猝不及防,都傻在那里。

文臻微笑看着他们。

共济盟因为当初萧离风身体和心态的原因,管理不行,问题很多,她可没时间慢慢解决。

众人傻在那里,凤翩翩已经反应过来,厉喝道:“拆了!”

她身后一群人立即上去,开始拆坛主的小院。

凤翩翩又道:“把那些帐篷也给我拆了,以后再不许有人住帐篷!”

“哎,不用不用。”文臻伸手一拦,“帐篷不拆,以后万一哪位高层再搞特殊待遇,或者敷衍塞责,或者行事无矩呢,总是要有地方住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