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急促,林飞白带着一批人匆匆而来,那一队人,一个比一个高,路过燕绥护卫身边时,双方各送了对方一个向青天的白眼。

林飞白一身的外伤内伤,先前文臻失踪后又到处搜寻,如今一脸的苍白,师兰杰跟在他身后,一脸劝说不得的焦灼。

林飞白的半边脸还肿着,看见燕绥就当没看见,正要走过去,忽然燕绥将手中纸条一收,抬头笑道:“小白,你有伤在身,就不要出去了,在这里陪陪本王吧。”

林飞白就当没听见,脚跟一旋,就要换个方向走,燕绥道:“师兰杰。”

师兰杰不敢不理他,回头向燕绥施礼,燕绥道:“拦下林侯。他肋下伤未能好好护理,右手骨折后又动力,骨头可能错位了,更重要的是,他内伤不轻,再强自支撑着出门…”他忽然笑笑,“虽然我很乐意他就这么了结了,毕竟朝廷上下谁不希望林家绝后啊,但是想想你们这十几条性命也这么没了,我的护卫们以后就没对手了,太寂寞啊。”

师兰杰沉默了一会儿,一转身,拦在林飞白面前,林飞白眉头一挑,手缓缓按上剑柄,但是师兰杰比他更快,一伸手便将他的佩剑抽出,不等林飞白变色,便将剑双手奉上,半跪在林飞白面前:“侯爷,您若执意要走,便先杀了我!反正您若有任何不妥,我们也是要在林帅面前自尽的!”

他身后,护卫们齐齐拔剑横捧,“请林侯赐一死!”

林飞白垂着头,盯着那雪亮剑身,眼神如冰渣子般砸在剑上和师兰杰的脑袋上,再霍然回首,狠狠砸在燕绥的脸上。

燕绥看也不看,慢悠悠地摆盘,对称,更对称。

片刻后林飞白一脚踢飞那剑,霍然回身,掀袍往燕绥对面座位上一坐。

日语在心中啧啧一声。

林侯的护卫日子还是好过啊。

这一招要是换他们来做,殿下一定会成全他们死的。

“殿下,何必那般冠冕堂皇,危言耸听?”

燕绥笑笑,眨眨眼,道:“是啊,你真是难得聪明。你骨折没问题,恢复得不错,内伤嘛,反正也死不了。”

“…你只是不让我去寻文臻罢了!你自己去不了,也不让别人出力是不是?”

燕绥懒洋洋向后一靠,“是啊。我家蛋糕,用得着你么?”

“殿下,自己的爱侣不知珍惜爱护,到头来还要怪别人呵护她?有你这样的男人吗?”

燕绥笑笑,并无怒意,林飞白转开头,不想看他笑意底那种永远的渺淡的不屑眼神,却听他忽然岔开话题问:“林飞白,你可知道以你的质子身份,如何能忽然离开天京,去你父亲麾下效力的?”

“总不会是殿下帮忙吧?”

“我帮得了谁,也帮不了你,毕竟结交统兵大将皇子可是死罪呢。倒是我们的周小姐,真是个聪明人,教了她父亲和一帮御史,联合参你在天京结交豪强和江湖人士,却又捕风捉影没有太多证据,让陛下疑你在京不安分,怕你们父子里应外合,才最终将你打发去了边军。”燕绥鼓鼓掌,“我给她机会接近你,她却深知你想向外飞,因此不惜忍痛给你制造机会,真是个好姑娘啊。林飞白,这样的好姑娘你看不见,你可真是瞎。”

林飞白神情震惊。

他月前忽然接到旨意,让他去边军历练,当时可谓喜从天降。

男儿一心向金甲,谁愿意在天京纸醉金迷中消磨时光,只是他知道自己的质子的身份,也曾努力过,却失败了,从此也不曾去多想自由。

所以他一直也没想明白陛下怎么肯放手了,原来源头在她那里。

如今才知道,陛下不敢留他在天京,也不敢放他去拱卫天京的京卫和拱卫皇城的三卫,至于各地郡军,群臣也害怕万一各地郡尉被林飞白的身份所诱惑,借此和林擎搭上线,那又是灾难。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姚太尉建议,令林飞白去边军,以此为契机,向林擎军中派出监军。

之前朝廷一直想向林擎军中派监军,但林擎太过狡猾,各种理由推脱了,如今将设置监军作为换林飞白的理由,林擎终于不再出幺蛾子了。

于朝廷来讲,虽然解除了林飞白的质子身份,但将那父子置于明处,且如愿安排了监军,也算一件好事。

林飞白坐在那里,心中思潮起伏,久久不能言语。

只听见燕绥忽然道:“周小姐固然对你一见倾心,情深义重,然你当真便如自己以为的那般,毫无触动吗?”

“你知自己已有触动,却又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侮辱和对文臻的背叛,所以你干脆奔来文臻这里,想要以加倍的用心,来证明自己是心志坚定之人。”

“然而你如此,既负了他人的苦心,也负了自己的本心,负了文臻的朋友之义,也负了本王的相助之心。优柔寡断,无情无义,林飞白,世上有你这样的男人吗?”

林飞白默然。

周沅芷深闺小姐,虽可献策,但这事能促成,绝非几次上书便可,其间人心运筹,必然也有眼前这位手笔。

“文臻未曾接受过你,所以你无论喜欢谁,于她都不是背叛。你要证明自己,也不能建立在对她的纠缠上。更不能因此给她制造烦恼。林飞白,你多年和我做对,我惯来容让你,让你忘记了我的底线,今日便破例再说一次,我的底线是文臻,别说伤害她,但凡让她有丝毫不舒服,我也不介意杀了你。”

“我没…”

“所以我让你活到现在。”燕绥微笑,“我允许你来留山,只限于允许你在我无法顾及的时候保护她,可不是让你春情泛滥来着,更不是让你拿着我的蛋糕儿来抵挡你家周小姐对你的攻势。你,明白?”

林飞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垂下的眼睫边缘扫着月色的暗影,镀着灿烂的星光,一根根也似如剑。

片刻后他吁出一口长气,道:“燕绥,你怕了。”

燕绥摆盘的手指一顿。

“你想必狠狠得罪了文臻,所以你对她也不再把握十足,否则你怎会和我说这许多话,甚至都不惜摆功威胁。你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林飞白站起身,“因为害怕,因为没有了把握,因为太多内心顾忌的事,你处于一种矛盾焦灼的心态中,看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这般矛盾焦灼,可真是快意,快意到我都不想和你说我原本要告诉你的话了。”

燕绥抬头看他。

林飞白掸掸衣袖,淡淡道:“患得患失的人就是这样。其实你想多了,我确实一开始有过想要加倍对文臻好来证明自己没有随意变心的想法,但从文臻第一次拒绝我之后,我便想明白了。还没恭喜你,”他古怪地一笑,“她几乎在我还没明确表达心意之前,就更加明确地拒绝了我。”

燕绥似乎没在听,却顺手把自己摆了半天的那个,原本根本不想吃的红橘饼塞进了嘴里。

“之后我试探过几次,她一次比一次坚定。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很明显,你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内心深处,没有畏惧你,没有怀疑你,没有疏远你,哪怕所有的疑点指向你,那些污糟的桃花运笼罩了你,哪怕你给她带来烦恼郁闷和麻烦,但是她始终不怒不惊,第一时间选择相信你,甚至,还要费心筹谋,帮你。”

他感叹一声,“何其有幸啊,你。”

这一声叹息极轻,却像是蕴了经年的惆怅和郁意,如今借着这长而悠远一声叹,化为这夜的雾气这山间的岚气,最后飘入千万年的星光中去。

从此高高远远,不在人间。

月光下他身影秀挺,侧脸的轮廓如铁笔勾画,笔笔鲜明,唯有星光一团,晕在眉梢,便如柔光打三分,让人窥见一脉柔情。

霜雪底红叶如火,峭崖下莲花摇曳。万物都是好风景。

燕绥慢慢地吃完了那个难吃的点心,忽然笑道:“夜深了,我让他们炒了几个菜做点夜宵,来,咱哥俩喝几杯。”

新任“好哥们”林飞白瞪着燕绥,对某人的变脸绝技适应不能。

日语托着一个大托盘,热辣新鲜地端上来,林飞白定睛一看。

青椒腊肉,麻辣羊肉,烤肉烤鱼,鸡丝韭菜,以及一个热腾腾飘满辣椒的火锅…

那满眼红彤彤的一片,林飞白一直在痛的牙帮顿时更重地抽搐起来。

对面,那个无良的人还心情很好地拿着筷子,热情地指指点点:“来,吃,吃啊。”

林飞白:“…”

有什么办法可以毫无后患地,迅速地,打死这个人?

急,在线等。

文臻心中第一万次感叹,铁柱的驴子,真是太老了。

因为老,走得很慢,晃晃悠悠走了半天,文臻问一声,结果山头还没下。

铁柱倒像是不急,一路牵驴悠然而行,时不时摘个野果,摘朵野花给她,不愧是这山中的土著,他摘来的野果都很好吃,野花香味特别,让文臻本有些沉郁的心情都被照亮了几分。

前行中,她听见铁柱不住地哼着一个小调,听来十分轻快愉悦,忍不住问:“哥哥唱的是什么歌儿?”

铁柱随口唱:“月亮那个格铮铮的亮,山花那个格铮铮的香,情哥哥牵着格铮铮的好妹妹,寻一处格铮铮好洞房…”

文臻:“…”

这什么虎狼之词!

还有,格铮铮是个什么万能形容词?又能形容月亮又能形容花又能形容新娘?

铁柱唱完了好像才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没声了。好半晌才尴尬地嘿嘿笑几声,跳到旁边草丛里不知道寻了什么,捧了来给她:“来,吃莓果。”

文臻接过,触及他手指,只觉得指尖滚热。

她吃了一个,偏头笑道:“铁柱哥也吃。”直接喂了一个莓果到他嘴里。

铁柱似乎愣了一下,才偏过头来,文臻的指尖擦过他唇瓣,触觉温软,她的手指顺势从他脸颊刮过,肌肤却是粗糙的,还生着年轻人特有的暗疮,以及一些细微的胡茬。

文臻的手指一触即收,旁边铁柱毫无所觉,唔唔地道好吃。

文臻忽然感觉到前方似乎有星星点点的红色物体在漂浮,她心中一动,却没说话,偏头看了看铁柱。

铁柱停下了脚步,咦了一声,道:“小真姑娘,你看!”

随即他反应过来文臻看不见,急忙道歉,又道:“火把庆开始了,没想到火把竟然转山都转到这里了!”

文臻笑着应了一声。

她知道火把转山是什么意思,是立火节后第一日的庆祝庆典之一,那一天,满山的土著居民都会举着火把,转遍全山,以示驱赶妖魔,迎接祥瑞。

如今转山既然已经开始,那就意味着昨日在千秋谷没有发生大的事件,那么是燕绥在主持这个立火节的庆典继续进行?

但毕竟燕绥来了只是猜测。假设燕绥没来,主持转山的如果是敌方,那么这个转山就是在追杀她,如果是己方,那转山便是在寻找她。

虽然对燕绥有信心,但是文臻不敢冒险,毕竟万一她走后敌方有了什么奇招,控制了千秋谷,那么也是有可能发出烟花故布疑阵,甚至诱惑她自投罗网的。

铁柱在告诉她转山的人们越来越近了。

文臻忽然道:“铁柱哥,我记得你有带面具。”

立火节上,也有很多人会戴上面具游乐,铁柱先前说起他也有面具,出门时候顺手带上了。

“我们戴上面具,也点起火把,一起也转转山吧。”文臻道,“就当为我姐姐祈福了。”

铁柱兴致勃勃地应了,两人戴上面具,点起火把,正要迎着人群走去,忽然文臻听见身后疾风声响。

于此同时那肥狗忽然低低一咆,身下驴子腿一软。

她猛地抱住驴子脖子向侧边一滚。

下一刻驴子发出吭声惨叫,声响尖利炸耳,耳侧不断破风声响,热辣辣的鲜血溅出来泼了她一脸,随即她听见铁柱一声大叫,一双手臂伸过来将快要掉下驴子的她接住,就势抱着她顺地一滚,一路咔咔咔压断无数藤蔓枯枝碎叶,最后撞着坚硬的崖壁,因为是个下坡,两个人的冲力撞得她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她以为这下总可以停住了,谁知那双有力的手臂托起她,往旁边一个狭窄的地方一塞,那地方是真狭窄,她感觉鼻尖和双臂都快碰见了冰冷的崖壁,连呼吸都觉得窘迫,她也听见了那双手臂撤出去的时候,肌肤摩擦嶙峋崖壁发出的轻微的血肉被挤压的声音。

铁柱急促的声音响在她耳侧:“这里很安全,你别怕!”

她瞪大眼睛,盯着虚空的黑暗,现在眼前一片黑,连轮廓都没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洞黑。

感觉这里是崖壁上的一处石缝隙,从越发凌厉的风声听来,已经靠近崖边。

而身边的铁柱正扶着她的靴子,慢慢地向下挪,一边轻声道:“这里我熟,这石头缝缝底下还有一个凸起,可以站下一个人,我小时候经常和他们在这玩的…”

然后他站住了,身子似乎晃了晃,轻声道:“我得抓住你的靴子才能站得稳…”

文臻感觉到他的身子晃动不停,显然这个小时候站过的地方现在不足以支撑得下他成年人的身躯,然而他已经住口,匆匆扯过几条藤蔓来遮住了她露出来的靴尖。

文臻也已经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男子的声音,“人呢!方才还看见的!”

另一个女声道:“应该就在这附近,搜!”

男子奔到极近的地方,文臻感觉就在身侧,声音嗡嗡的快要被风吹散:“不会真掉下去了吧?”

文臻浑身绷紧,脚跟抵着地面。

她这个姿势无法御敌,但是任何人发现她也必须先把她拽出来,她的靴跟里有暗器,只要逃过第一轮,后头腰腿发力,她还是能迅速出来的。

但那意味着铁柱就没了生路,如果他真的如她想象般,是贴在崖壁站在某处小小凸起上的话。

她希望不要面对这样的抉择。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忽然那男子道:“咦,什么东西!”随即文臻感觉到有人在拨开脚底的藤蔓!

文臻靴跟用力——

外头猛然清脆地“啪”一声,像是巴掌打开手的声音,她的靴子一震,然后便是方才那人惊怒地道:“这里还站个人!”

与此同时铁柱大喊:“滚!别碰她!”

一声闷响,文臻感觉到抓住自己靴子的那只手松开,她脚跟一顿,脚跟里的飞刀激射,劈入对方颅脑,一声惨叫响彻云端,与此同时她衣袖一抬,一点银光从袖底射出,咻地一声缠住了落下的铁柱,她自己的身体也因为这下坠之力,飞快滑出,即将出崖缝那一刻她一手抓住崖壁,摸到一点凸起,极快地将袖间丝绳往上连绕几圈,随即一个转身飞跃,落向自己先前感应到的地面方向,轻微一声蹭响,果然脚踏实地,听得对面风声急响,有人猛冲而来,而她一落地便低头,比对方还快地撞入对方怀中,头顶刚刚接触对方肚腹的那一刻,她的拳头以及拳头缝间的刀已经狠狠捅了出去。

皮肉和刀刃接触肉体的声音既闷又脆,她这一拳带着血红的刃尖直接从对方肚腹中穿出!

身前女子发出短促的一声“啊——”随即便抽搐着说不出话来,文臻头还抵着她胸膛,清晰地听见她喉管里大量的血沫突突地往上涌,而肚腹上的血则从背后大片喷射,一手的湿润黏腻和无边无垠的腥气让她胃里也有什么突突地往上涌,她猛地收拳,听见身前躯体沉重落地的声音。

文臻站立不动,四面沉静了下来,只有飞鸟的羽翼偶尔轻巧地擦过树梢,不远处崖下有吭哧吭哧爬动的动静,远处,火把转山的人们发出愉悦清亮的歌声,近处,似乎有什么在小小的抽气。

不知道是不是临死的人最后倒进喉咙里的声音。

眼前还是一片黑,并不是她以为的,出了洞就能看见轮廓了。

她慢慢攥紧了手指。

好一会儿,她才又听见铁柱的声音,气喘吁吁地道:“小真,小真,你怎么样了?啊,死人!”

第三百四十五章 恍如隔世

他奔过来,又惊:“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了?天神啊!这么大的伤口!”

文臻转头,神情镇定地道:“并不是我的伤。”

铁柱却在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风声呼呼里他的呼吸粗重,好半晌他犹豫地道:“这…这两个人是你杀的?”

“是啊。”文臻轻轻巧巧地笑。

又是一阵只掺杂着沉重呼吸的风声。

“…刚才救我的那根线,也是你的?”

“是呀。”

“你…你会神通?你是大祭司座下的神通姑姑?”

“你看我像吗?”

一阵沉默。

片刻后,铁柱声音沮丧地道:“其实,其实你不需要我护送回家是吗…而且…而且刚才你杀人——”

文臻:“你怕了?”

铁柱:“不是,只是我,哎…”

“我确实不需要你的护送。要么你便回去吧。”文臻柔声道,“我跟着转山的队伍,也是能回古田寨子的。”

铁柱沉默了好久,才道:“那,那我去帮你叫转山的人,他们转过山坳了,看不见我们的。”

说着他当真快步跑走了,文臻听着他虚浮却又快速的脚步声向外冲去,一边冲还一边大喊:“转山的兄弟姐妹们——等等我——”

文臻忽然叹了口气,道:“别喊了,我先前就听见他们远去了。”

铁柱居然没听见,追出去好久,又吹哨召唤他那遇事只会叫看见敌人就夹尾巴逃跑的狗,好一会儿才怏怏回来,那只狗居然找回来了,夹着尾巴跟着,和他一般的一脸垂头丧气。

文臻道:“我一个人也走得的,你早些回去吧。”

说完她便起身,伸手在旁边寻了一截树枝作为盲杖,一边点着地,一边走过了铁柱身侧。

铁柱一直没说话,两人错身而过时,他忽然一把拉住了文臻的袖子。

“不行。”他的语气忽然坚决了很多,“天快要黑了,这山道很险,又有陷阱,还有断崖,你眼睛坏了,就算是神通姑姑也会出事,我得跟着你。”

“不怕我杀人了?”

“怕。但是你总不会杀我罢。”

“这可说不准,神通姑姑啊,有神通的人多半神经,也许半夜我开坛做法,忽然老天指示我你是个妖孽,必须杀了才能得天下太平,我也就像今天杀这个杀手一样,把你给宰了祭祀老天。”文臻扬扬血淋淋的胳膊。

感觉到铁柱当真激灵灵打个寒战,连声音都低了不少,却依旧没放手,“你在故意吓我,你越这么说,越不会这么做,我知道的。”

文臻用血糊糊的手拍拍他的肩,“不,我疯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哟。”

“别说了。”铁柱一把拉住她的手向下走,“下头有条溪水,难道你就不想洗洗吗?”

原本还不觉得,如今这么一说,文臻便觉得浑身发痒,尤其那只糊满血肉的手,简直要逼疯她的胃,只好跟着铁柱一路下来,果然听见水流淙淙,有几处水流激越,像是上头有小瀑布垂下,她蹲在溪边,卷起衣袖洗自己的手臂,身边的铁柱已经大大咧咧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文臻听见啪的一声草鞋落地的声音。

然后是撩水的声音。

文臻的手停了停。

一瞬恍惚。

也曾有一处清潭起清波,也曾有垂挂瀑布溅乱琼,也曾有人临池洗脚,而她抱住了那人的腿。

也曾有那人隔水初见,秋水粼粼在眉间。

明明不过两年时光,想起时却已恍如隔世。

身边不是那白衣如雪空灵清透也如雪的人儿,是个从皮相至骨都散发着这留山草木泥土气息的土著,文臻听见他在大声唱歌,全情投入,曲调五音不全。

她三两下洗了手臂便站起,铁柱也急忙趿拉着鞋子跟上来,和她说天已经黑了,留山不可赶夜路,这一处背山面水,旁边他刚才还发现一个山间猎户留下的棚屋,正好过夜。今日的驴子已经死了,明日看能不能遇见百姓们的庆贺队伍,寻到坐骑,后头就好办了。

文臻听他絮絮叨叨说完,也就笑应了,两人升起火堆,文臻听见有小兽越过树丛的声音,狗也十分兴奋地汪汪叫着追了出去,便建议铁柱打只兔子来,铁柱却道先前扭伤了手臂,怕是开不得弓,还是吃鱼吧。

铁柱跳下水去,过了一会啪嗒啪嗒地走过来,文臻闻见了淡淡的鱼腥味。

铁柱似乎在处理那些鱼,听声音动作很利落,过了一会走过来,道:“我烤鱼给你吃,我烤鱼手艺可好了。”

文臻便笑了,也没抢着接手,她坐在火边,听铁柱在小心地抹盐,鱼发出被火烤制的滋滋声,令人想到银白的鱼皮渐渐被燎卷成金黄色,而油脂从皮下脂肪层里慢慢渗出,滴落在火堆上,发出一阵阵的哧声。

香气渐渐溢出,片刻后有温热的食物递到她唇边,“趁热快吃。”

文臻接过,咬了一口,果然手艺不错,外皮是恰到好处的焦脆,齿尖轻轻一扯微带弹性的鱼皮,能感受到丰厚腴润的口感,随即里头鱼肉的香便喷发出来,细嫩微甜,鲜气十足,最妙的是鱼骨都已经被烤得酥脆,轻轻一咬,便化在口中。

带的食物之前都已经洒了,罐子还在,随即文臻手里便被塞了一罐热热的鱼汤,汤并不算浓厚,却清甜鲜美,还隐隐携几分奇异的香气,微带几分酸,越发开胃。铁柱道:“这汤里放了婆罗果,说是果子其实算是一种草药,用来熬汤可以收创口防蚊虫呢。”

“你还真是了解这留山啊。”

“当然,留山遍地宝,遍地宝我都认识!”

“你怎么不喝啊?”

“就一个罐子,我等你喝完我再喝。”

“哎呀我不知道…我不小心都喝完了…对不起铁柱哥…”

“没关系的。我还有烤鱼吃,我这条比你还大。”

文臻抱着沉甸甸的罐子,想着那一春潭水下,她也曾烤鱼赠救命恩人。

彼时她临渊生火,精心烤制,选了那一潭大概是最肥美的一条鱼,烤了毕生最用心烤的一条鱼。

彼时心情满满感激,满满都是对于所获得的新生的向往和憧憬。

却不知只是揭开了尔虞我诈历程的一段新开端。

文臻微微笑着,啃着鱼,同时在默默运着功,后颈近肩有一处总细微刺痛,她怀疑那里有逆行的一根针,所以安静下来后,就无时无刻不在暗暗冲击那边,因此也就只能维持面上的平静,实在没有别的心力去说话。

听见铁柱问她:“妹子,你现在能看得见多少?”

她摇了摇头,转过头,怕额角上的汗被铁柱发现。

那一处忽然猛地一痛,她身子一跳,生怕被铁柱发现,却模模糊糊听见铁柱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走了开去。

然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团跳动的不规则形状。

愣了好一会,她才发觉那是眼前的火堆。

她的冲针果然是有用的,也不知道移动了哪里,那一处纯黑的黑暗,再次出现了轮廓。

这令她坚信这失明是短暂的,只要挪走针,便能够复明,并不是身体出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这回她不敢再尝试碎针或者直接拔针,这个位置太过危险。

她松口气,一抬头,正听见铁柱道:“…那我正好洗个澡…”

文臻:“…”

然后她就看见一片混沌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那人一边走一边脱衣,现出流畅的身体线条,肩宽背挺,双肩平直,手臂从上臂到腕到手指,处处修长精致,一个轮廓也能感觉到骨节分明,整个上半身倒呈精美的收束,像丝缎滑拢成一段长而细的腰,而腰下…

文臻霍然转头,转到一半忽然感觉铁柱也在转头,立刻停住,只微微垂下眼睫。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旁边的草丛似乎微微一动,然后她伸出长棍去拨的时候,明明没有东西。

感觉到铁柱回首也只刹那,随即便又快步转身,一个矫健地跃身,噗通一声,水花溅起老高。

文臻一抬手,接住了被溅上岸的两条鱼…

水声哗啦哗啦响起,铁柱似乎洗得很快活,文臻默默烤鱼,过了一阵,铁柱依旧动静很大的上岸,坦然在石头边穿衣,再坐过来时便带来一阵清逸的淡淡香气。

“那潭水上头有五樱树呢,生出的花一花五色,最是香美不过了。”铁柱将一朵湿淋淋的花放入文臻的掌心。

那花在掌心微凉颤颤,哪怕文臻只能看见一团糊,也能感觉到那是一团美丽的糊。

她一边说好香好美,一边顺手把花塞在鱼肚子里烤了。

铁柱:“…”

然而不得不说,厨神就是厨神,厨神的判断不会有错,这花塞入鱼肚子,这烤鱼就发生了质的飞跃,以至于铁柱后来吃鱼的时候,专门就捡文臻烤的塞了花的。

一边吃烤鱼,铁柱一边含糊地问她:“先前,为什么有人要杀你啊?”

“我怎么知道?”文臻翻个白眼,“说不定是来杀你的呢?”

铁柱哈哈大笑,“真要杀我,哪用那么厉害的人哟。哎呀那刀真快,我连影子都看不清楚。”

“实不相瞒。”文臻正色道,“其实是我得罪了大祭司,所以大祭司派手下来追杀我,你也知道你打不过,所以你赶紧走吧。”

铁柱的笑声一收,片刻静默后他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没用,只是你眼睛不好,总得有个人替你看路。如果真的再来了敌人,我一定很快地跑开,好不好?”

“记住你说的话哦。”

吃饱了,铁柱很熟练地将火堆移开,找来了一大堆枯枝干叶,给自己铺了个床。而在不远处,那个稍稍有个顶的小棚子,他之前也生了一堆火,把文臻安置在了那里。那简陋的地铺上,居然还有一床小褥子,铁柱也给文臻留下了。

文臻也疲倦了,并没推辞,躺在干草上,听着外头铁柱似乎一开始翻来覆去,很快也便睡着了。

夜色沉静,白日里转山的火把星点渐没,沉入留山深处。

文臻忽然睁开眼睛。

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出了小棚子。

她步伐无声,慢慢走到铁柱身前。

火堆犹未灭,在她乌黑的眸瞳内燃烧,似要将她眼底的星光燃尽。

文臻的目光,直直对着铁柱的咽喉。

铁柱浑然未觉。偏头睡得很熟。

那只毫无卵用的狗,四仰八叉地睡着,比铁柱睡得还香,浑身银白的长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文臻慢慢伸出一只手来。

她的手小小的,手指却长,纤白秀气,让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双手,也曾染过鲜血。

可直到那手已经触及铁柱咽喉,按在了他的喉结上,只要轻轻一捏,铁柱的咽喉就会被捏碎,铁柱依旧未醒。

文臻一捏。

“嗷。”

铁柱猛然呛咳而醒,睁开眼瞪大眼睛,下意识抓住身边的猎刀,想也不想便挥了出去。

“嗤。”一声,布帛撕裂之声,铁柱被一幅什么东西当头罩下,他没头没脑地咳嗽两声,糊里糊涂地将那东西抓下来,才发现那是一床被单,然后才看清楚站在面前的是文臻。

“小真,你没声没息像个鬼一样站那里干嘛!吓死我!”

“你大惊小怪的干嘛,我给你送被子啊!”文臻的语气比他还理直气壮。

铁柱欲哭无泪地看着已经破了一个大洞的被单,“我不用的…你还是拿回去…哎…拿回去也没用…都坏了…”

文臻已经转身,转身之前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仔细看了看地面。

她原记得那里放着吃剩的食物,半条烤鱼,几个野果,现在好像只剩下果核了。

虽然她只能看个轮廓,但是东西多少还是能看得出的。

虽然烤鱼有可能是那只狗偷吃的,但是狗吃果子怎么会吐核?

她忽然耸了耸鼻子,然后手指在地上一摸,果然摸到一点黏腻的液体。

文臻随即站起身,脚跟不动声色一碾,已经将那果核和那液体都碾进了尘土之中,一边嘲笑地道:“铁柱哥,你这个保护者当得可真不走心,这睡得比我还死,我半夜肚子饿,把剩下的东西都吃完了,你都没听见。”

说完她踢踢踏踏地走回去了,回去往地铺上一躺,隐约看见铁柱愣了半晌,将自己的猎刀往身下拢拢,翻个身,抱着那破被单,十分心大地又睡了。

片刻,有细微的鼾声响起。

文臻对着斑驳的棚顶,拍了拍身边的草堆,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

千秋谷内,燕绥没有回屋子去睡,依旧在那谷中空旷地,吃着点心,看着星月。

也就这么一日夜的工夫,他已经迎接了三批刺客,将留山境内大皇子的精锐库存又耗了一波。

之前利用天眼通查到的那批总寨潜伏手下,果然之后渐渐脱离百姓队伍,聚集在一起,似乎在等待召唤,这证明留山的所有势力另外还有人在主持,但是这批人久久未得到信号,显然对方也有了防备,并不愿意冒险再使用这些人,燕绥干脆下令围杀。

有人影嗖嗖而来,落于他膝前,是英文的手下,最擅长消息收集追踪的那一批人。

这批人原本在谷口搜寻,毫无所获,因为谷口经过了上万人的踩踏,哪里还能辨认出一个人的痕迹,直到燕绥提醒他们,离开谷口,直接在附近根本没有路的山壁上寻找。

“殿下,我们已经发现了一部分痕迹。文大人没有从谷口出去,而是在千秋谷口外十丈处,一处平缓的山崖上往上走的,那里本没有路,我们的人发现了一点细微的布条,是文大人的衣裳,想必是文大人留下来的。”

“那山崖上没有人走的痕迹,只有被动物踏断的枝叶,从底部到顶部的痕迹分析,那应该是头上有角的动物,应是梅花鹿之类,驼着文大人离开千秋谷,从痕迹负重来看,那鹿身上应该有两个人…甚至一度还被第三个人拉过尾巴。”

这消息让燕绥难得意外的眉毛一挑。

“然后痕迹消失,但是旁边崖壁上有攀爬痕迹,还有一点猿猴的毛,怀疑是力大的猿猴把文大人拉了上去,然后抄了一条近路走,我们跟着痕迹走,一度失去踪迹,但是每次又能发现另一个人的痕迹,从衣料和足印上看属于另一个女子,我们跟着那个女子的痕迹,才找到了好几座山头外的一个叫四神峰的地方,在那个山洞里发现有人呆过的痕迹。在那里我们找到了一座新坟,里头埋的尸首我们已经起出来带回来了,那坟头旁边还留有女子脚印和血迹…”

说到这里,护卫看见燕绥眼光一冷,顿时明白了,急忙道:“殿下放心,我们已经检查过那脚印,那女子应该就是之前跟着文大人一路离开的第三个人,血应该也是她的,从血量来看并不足以致死,从周围的草木和脚印的深度来看,她应该是遭受伏击,但是对方没有竟全功,我们推测出了这个女子的大概情况,请您过目。”

说着奉上一张纸,燕绥低头看着,那护卫又道:“英文大人还在山上…”

燕绥冷淡地道:“怎么?他还准备下山等我请喝茶吗?”

“不不不,英文让我转告殿下,他绝不会下山的,不找到文大人他就再也不回来了。”

“去掉那个前提条件我也是能接受的。”燕绥一抬手,护卫退下去,唤人将那尸首抬上来。

燕绥一低头,也不禁诧然了:“燕纹?”

林飞白快步走来,他从燕绥的护卫来回报就过来听消息了,这没办法,虽然他的人也派了出去,但论起消息探听踪迹追寻,谁也比不上燕绥一手调教出来的护卫。

直到此时,他终于忍不住自己的震惊。

两人对望一眼,顿时都明白了大祭司是谁。

“安王殿下,好大的胆子…”林飞白喃喃道。

竟敢驱使堂堂郡王世子为傀儡!

昭明郡主不可能无缘无故来这留山做祭女,满朝都知道她钟情于司空家的世子,她只可能追随司空昱来此,那么联想到大祭司的神通,司空昱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但林飞白想不通,虽然司空昱异能确实出众,但天机府也不是完全没能人,安王何至于不惧得罪司空家族的风险,这样对待司空昱!

燕绥凝望着燕纹的尸首,忽然不避嫌疑,拨开了她的衣襟,查看她的伤口。

片刻后他道:“伤口做过伪装,但可以辨认出原先用的不是东堂常用的武器,对方…是异域人。”

这话一出,林飞白眉心便一跳。

第三百四十六章 分手快乐

此时师兰杰也奔了来,低声和他说了几句,燕绥隐约听见了“季家异动”几个字,微微一哂。

林飞白仔细听着,半晌,挑眉一笑,对燕绥指了指,“看来阁下套来的狗,并没有把家看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