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君子报仇,一刻嫌晚

说着话就有人送上锄头等用具来,张钺心里乱糟糟的,也没听仔细,看送往文臻处,又抢上一步去拿锄头,道:“我来我来!”被苏训一把拉住。

燕绝大声喷笑:“你来?你又来?你是女人吗!”

张钺反应过来,脸色涨红,捏紧锄头不松手,苏训拿走锄头,轻声在他耳边道:“大人今日如何乱了方寸?放心,刺史大人自有分寸。”

张钺看他一眼,心中苦笑,想若是平日自然不会如此慌乱,还不是因为…但想着先前文臻的告诫,可不能露了风声,只得叹口气,松了锄头。

那边文臻没给燕绝继续嘲讽张钺的机会,已经接话道:“是极。求雨主祭下官不方便,这七女挖沟,下官忝为父母官,总该尽一分力。”

燕绝笑道:“本王还以为刺史大人会继续推搪呢。毕竟那三个条件,也不知道刺史大人是否都符合,这要万一哪条不符,引发苍天震怒,别说求不了雨,赤地千里那就不好了。”

张钺心里又是一跳。心知燕绝这话险恶。却见文臻神色坦然,环顾四周:“王婆卖瓜总是不好的,那便请问诸位乡亲父老,可觉得本官合适?”

四周百姓齐声欣然:“自是再合适不过!大人亲身求雨,为民不计辛劳,亲执贱役,更见爱民拳拳之心,我等感激涕零!”

张钺再次心中感叹刺史大人的灵活狡黠,选择权交给百姓,将来万一“贞洁无瑕”上出了纰漏,总归那是百姓自己选的,怪不得谁,眼看燕绝又气歪了脸,顿觉心情畅快,但看着那锄头递到了待产孕妇手中,心里恨不得夺过那锄头,先狠狠一锄头把那奸王给刨了。

当下又议了七女的名额。因为文臻亲自参加,所以其余人自然要从身份不一般或者和她亲近的人中选。采桑已经赶了过来,自然要陪着她家小姐,寒鸦也算一个,冷莺向来隐身不出面。白林的女儿自告奋勇,君莫晓带着张夫人家的大小姐也来了,君莫晓想参加,被文臻眼神拦住,张大小姐则参加了,再加上在场一位有名气的大儒的女儿,和一位郡守的女儿,很快凑足了七人。

听说刺史大人亲自带头扒阴沟,湖州百姓轰动,都跟了去看,七女挖沟,要求扒足七户人家阴沟。众人浩浩荡荡跟着文臻,就近拣了附近的七户人家,本来也不用真的去扒阴沟,也就是挥舞锄头做个样子。燕绝偏说不扒开阴沟,哪里引来的水?扒!得真扒!

历来仪式这种东西,就讲究一个虔诚,有人这么说了,再想搪塞便叫不敬,众人也便觉得,果然还是扒开阴沟显得更加虔诚,求雨的成功率也就更大一些。文臻也没说什么,当即戴上斗笠,挽起袖子,带着几个小姐,一锄头一锄头去挖那阴沟。

平日里这活计也不算什么,但天气炎热,阴沟里又臭气熏天,就颇有些难熬了。白林的女儿和大儒女儿那种大家小姐,上下跑两遍已经香汗淋漓,闻着那臭气更是肠胃翻涌,看一眼不动声色的文臻,只能用手绢扎在鼻子上,好容易把沉重的锄头挥起来,险些又锄着了文臻的脚,被采桑瞪了一眼,干脆和寒鸦两个将几位小姐挤开去,加快挥锄,也好让文臻早点解脱。

文臻却平平静静,站在土堆上方,握锄姿势标准,动作有力稳妥,锄头看似不快,却很快就带头刨出了一半,众位乡老瞧着刺史大人神情动作,都心中暗暗点头。

张钺却盯着文臻背上很快洇出的大片汗迹,眼圈都有些红了。

苏训则默不作声走开,去唤人准备淡盐水。

刚扒完一条沟,那位大儒的小姐就不成了,因为中途不能换人,之后就拖着个锄头眼睛红红的做样子。两条沟后,郡守的女儿吐了出来,给文臻准备的淡盐水拿来给她漱了口,之后也就是一朵做样子的娇花,连锄头都是寒鸦帮她拖着的;三条沟后,还想死撑着的白林的女儿哭着被采桑寒鸦架着往沟外走,却连眼泪都哭不出来,文臻看她脸色不好,亲自给她喂了一颗药,白林站在几丈外,碍于身份和立场不能过去,袖子里一双拳头攥得死紧,又转头暗昧不明地看了燕绝一眼。

不仅是他,那位大儒,那位颇有地位的富商,暗中看燕绝的眼神,都很是不善。

君莫晓在一边旁观原本有些心急,此刻忽然明了文臻的用意——燕绝在湖州这些日子的折腾,得罪的多半是百姓,官员士绅士子阶层他倒多半笼络着,但今日就扒个阴沟,就得罪完了。

咱们家刺史大人的坑,那真叫个遍地都是猝不及防。

只是不管怎样,这样的天气里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干这样的重活,君莫晓心中也极其不安,只盼着这活儿赶紧干完,燕绝能够不要再作妖。

好容易七条阴沟扒完,剩下的几乎都是文臻寒鸦干的活,百姓们一路跟着,眼看刺史大人当真将这极苦极累的活一肩担了下来,眼神都亲切了许多,这边刚刚事毕,那边百姓一拥而上,送瓜果的,送井水湃的汗巾的,扇风的,遮阳的,一张张笑脸十分诚恳热切。

这真切的热情看在燕绝眼里,自然是十二万分的不爽,想着为难一下这女人,结果倒便宜了她收买人心,不防人群中文臻含笑谢了百姓,一转头就对住了他:“本官不过做了分内的事,诸位乡亲不必谢我。定王殿下以皇子之尊,天潢贵胄,还要亲自祭台祷告求雨呢,这才是体恤我湖州百姓疾苦的贤王啊。”

众人转头,目光盯住了燕绝,燕绝表情一僵,这才想起了先前他用来套住文臻的话——尊贵的人亲自挖沟才有效果,那么尊贵的人亲自求雨自然也更能取悦上苍。

已经被架了上去,又看着文臻受爱戴,定王殿下此刻自然不会怂,冷哼一声便起了身,夺过张钺手中《龙祠告诸神祷雨书》,走上台去,燃香诵读。

读啊读,读啊读。

怎么也读不完。

那一卷纸超出意料的长,不仅长,还佶屈聱牙,骈四俪六,典故遍地,用词晦涩,他是皇子,早早开蒙,自然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但读这篇文也觉艰难,又怕露怯,只能调动全部精神,而烈日当空,高台无遮,眼前三柱青烟浓烈的香气熏得本就开始干哑的喉咙更加痛了,额头上的汗滴下来,落在纸上,将那些蝌蚪似的墨迹洇得一团团,他瞪着那些字眼,觉得脑子嗡嗡发涨,越发认不得了。

然而不能不读下去,不然传到朝廷,堂堂皇子连一篇求雨书都读不通顺,父皇能把他发配到三千里外去。

蝉声一阵紧似一阵,地面的尘灰一蓬蓬团起来,一点风都没有,就那么停在半空,也像下一瞬就能燃着了。

燕绝此刻终于感受到先前文臻她们扒阴沟的痛苦。

阴沟好歹还都在屋檐下呢!

文臻此刻坐在树荫下,吃着西瓜,扇着风,听着祷文,带着笑。

《龙祠告诸神祷雨书》,全文一万六千余字。

张钺大概想到了可能会要她去求雨,便提前备了长长的祭文,准备拖延到太阳下山,好让她再上台时不至于那么炎热。

她先前眼睛一瞄就看出了大概字数。

君子报仇,一刻钟都嫌晚。

好容易燕绝读完下台,连最后的香都没点,背心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经结出了一圈盐渍。

文臻看他脸色苍白,快要中暑的模样,赶紧命人给他补水扇风——可不能现在就倒,还需要他继续作妖呢!

燕绝下台,本想如此辛苦,好歹也能捞个百姓们的爱戴眼神平衡一下心态,结果环顾一圈,愕然问:“人呢?都去哪了?”

“哦,殿下,是这样。晚饭时间到了,大家都去吃晚饭了,吃完回来才有力气再继续啊。”

文臻话音未落,远处就有一个妇人大抵在喊她贪玩的小子:“强子!强子!赶紧家来吃饭!作死啦,听什么耽误到现在!”然后一个尖利的童音气喘吁吁地回“就来,就来,不听啦,结结巴巴的,还没俺们隔壁卖草鞋的刘老夫子读得好咧!”

燕绝:“…”

定王殿下一屁股跌进了椅子里,抚着胸口。

这回真中暑了…

等到定王殿下中暑了,所有人吃完晚饭又赶了回来,日头也下去了许多,没那么热了,文臻才悠悠走上前,将定王忘记再点的香点燃,捧在手中,诚心祷告。

她的祷词不长,远远不如张钺的那篇文采华茂,但情辞深切,角度十分丰富离奇,先是常规的谈久旱无雨百姓之苦“三月不雨,千里之民赖以为生者荡析不存,无以为食,老弱者辗转呼号而亡,少壮者奔徙以为盗贼…”又谈神与子民的依附相存关系,“…国以民为本,神以民为依,湖州之民皆神之赤子也,慈母岂忍赤子之迫于困窘乎?”再按照常规,自贬自责,揽罪自身,以求救民,“…惟身多罪,斯民何辜!刑政之愆,某身是当;勿虐我民,亦孔之伤!”然后话锋一转,骂完自己开始骂老天,“…夫修缺政以保民者,刺史之责也;降甘霖以济万民者,神之责也;风雨不时,麦菽不生,岂唯吾曹之罪哉?诸神亦不得辞其咎也!”最后激将与恭维齐下,威胁同利诱共生,“…位尊责重,唯王是知,大足大通,非王孰有,历代祈祷,灵应赫然,若无令无年,则以贻龙羞!若久旱无雨,百姓奔走淫昏之鬼,偶与雨会,则民将归灵于鬼魅,淫祠日盛而龙庙荒芜…且岁或不丰,则何以供王赋而为神之香火乎?若终其赐之,则当丰酒甘肥,增崇庙祀,以承事神…”

这篇祷告是文臻的思路,张钺的润色,诸般典故都不用,简单地说就是你不下雨,我很困苦,这自然是我做官没做好,我愿意一身以承受罪愆,请不要虐我的百姓,但是照管好民政是我的责任,照管好天时是你的责任,你有这般的神通,往年诸般神仙都把我湖州照应得很好,到了你这里湖州就成了这样,你羞不羞?总是不下雨,百姓去求那歪门邪道,万一哪天瞎猫碰上死耗子,下了几滴毛毛雨,百姓就会认为是那些山精鬼怪的作用,都去供奉那些邪神,以后谁还理你?而且我们没粮没钱,我们赋税都交不了,还有钱给你供奉香火?当然,你赶紧下雨,那么我们不仅美酒肥肉大大的,还给你扩大庙宇,增加供奉,银子大大的有…

百姓们跪在底下,听着这一篇从哭诉到哀告到理直气壮到破口大骂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夹带私货的煌煌巨著,眼睛里冒出无数蚊香圈的同时,只觉得叹为观止。

定王殿下念的是什么,他们没听懂,不耐烦听,刺史大人念的,他们却是再明白不过,都觉得:燃!爽!痛快!够胆!还有道理!

燕绝一看众人那看文臻的熠熠小眼神,顿时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被文臻这个女妖再次踩着爬了上去,想着自己那一万七千字大太阳下念中了暑,这女人晚饭后的荫凉里就几百个字就骗去了全部的功劳,一时气得两眼发蓝,大声道:“说要烧旱魃的呢!”

这一声顿时惊了众人,烧旱魃是湖州求雨仪式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旱魃是黄帝之女,貌丑秃头,所在之处,赤地千里,但旱魃自己后代所在的人家的地不旱,必须把有旱魃的坟墓里的尸首扒出来烧掉,天才会下雨。

龙祠后面就有小山,山上不少坟墓和树木,按照规矩,会去山上寻一处相对不受旱的所在,便是旱魃所在地。但那座山是风水宝地,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墓园,也葬着很多湖州百姓的祖先,谁家也不能允许自家的祖坟被扒了,所以巫师也会先做个手脚,找个无主的孤坟,弄个积年的尸首也便罢了。

此时燕绝一喊,众人急忙上前,自有准备好的人带着工具上山,燕绝见山上清凉,还有泉水,便也让抬了凉轿来,一并上山,他自然不会放过文臻,要文臻也一并跟着,本来还想让文臻徒步跟,眼瞧着文臻笑得瘆人,她身后百姓眼神不善,想想只好算了,坐上凉轿,当先就走。

文臻一听“烧”字,首先就皱了眉,想了想,低声嘱咐了留在底下的白林几句。让他就在山脚下备上之前造好的水龙,附近就有水井,取水不难,以作不时之需。

因为心里堵了气,定王殿下一路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对找旱魃还有几分兴趣,随便看着一个大墓,便一指:“这个墓看着有些歪,可能有问题!”

人群里一个当地官员立即黑了脸——那是他爹的坟。

燕绝又胡乱另指一家:“这家墓园好生大,是要做陵寝吗!里头草伺弄得好,一定藏了旱魃!”

李连成跟在人群里,一边给亲王长随塞银子,一边恨不得把定王殿下一脚踹到山沟里——那是他家墓园。

亲随劝说了几句,燕绝不说话了,但是跟着巫师转了几圈,便不耐烦起来,待到看见巫师停在一座无主孤坟面前,拖出来一具破破烂烂白骨时,顿时大失所望。

巫师要将白骨裹了,带下山在祭坛上烧了。燕绝不耐烦地道:“这么脏的东西,带下山做甚,到了底下又热,就在这里烧了!”

文臻立即道:“殿下,天干物燥,此地全是干草,万不可有任何火星。一旦燃起山火…”

“这个本王会不懂?本王就在这里,看着它烧,直到火全灭了再走,刺史大人你看成不?”

“殿下…”

“闭嘴。”

文臻看一眼燕绝眼底的戾气,笑一笑,“那请殿下主持。”

“烧了!”

火点起来,天气果然够干,一会儿工夫那所谓旱魃便被烧成灰,燕绝倒也不是完全不知轻重,眼看那火灭了,又道“留个人看着所有火星都灭了再走,其余人下山。”

文臻还想也留个人看着,却被燕绝阴恻恻一句“刺史大人这是不相信本王的人,觉得本王一定会放火烧山吗?”给拦了,也只得笑一笑,随着燕绝下山。

百姓们冷眼看着燕绝各种作妖,都对文臻报以同情的目光。

之前听说定王殿下和刺史大人不对付,借着丰宝仓的事情一直软禁刺史大人,接管湖州,倒行逆施,也有一部分人疑惑过,刺史大人之前可不是这么容易被人抢去权柄的人,这是不是刺史大人的计策什么的,但今日亲眼所见,定王殿下真是神憎鬼厌,又身份尊贵,可真难为刺史大人了。

燕绝注意到众人目光,顿时更加烦躁,眼看那火烧差不多了便要走,他自己向来不怀好意,看文臻也是个坏人,怕文臻留下做手脚,便要文臻也必须立即下山,文臻也就跟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后面,最后下山,下山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燕绝果然留了人在看着最后的火星,那人还踏了踏火堆,等了一会儿,眼看最后一个火星灭掉,今日又无风,定然是安全的,便转身跟上了下山的队伍。

文臻下山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烧旱魃的地方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山头,像个小蘑菇一样竖在那里,无树无石,一览无余,只有一条上山的路,现在,所有人都在这条路上,背对着山头离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

当燕绝留下的那个人背转身,跟上大部队的队尾时,那本已经灭掉的一点火星,忽然缓缓一闪,红光一亮,在已经焦黑沉寂的火堆上,再次慢慢燃烧起来。

下山的气氛有点沉闷,该做的程序已经做完了,但天色晴朗,毫无雨意,擅长看云的老农们都能看出,最起码这两天都没雨。

这令大家心情沮丧,忍不住小声提起了即将来临的收粮收租。

今日正好定王殿下和刺史大人都在,一些有头脸的乡老便试探着提起赋税减免的事,燕绝正烦躁,一声冷笑,想也不想地道:“托赖你们刺史大人的福,丰宝仓走了水,储粮耗了个干净,这是军备粮,再容不得慢慢填补,少不得湖州百姓要多出点力,尽早将粮仓给补起来,不光要补粮,还要征徭役,把粮仓赶紧建起来。本王自来到这湖州,发现你这地儿也是肥沃多产,鱼米丰熟,往日的税赋定额真真是太少了!朝廷本想定去年的四倍税额,本王心善,体恤你们不易,已经上书求减半成,想来批文也快下来了。”

他说得洋洋得意,众人听得晴天霹雳。

第四百零四章 鸳鸯浴?

文臻从后头赶上来,听见了后半段话,心中一笑,心想这误会可是要人命的。

于湖州百姓,不知道往年赋税的猫腻,他们以为的四倍,定然是往年实交赋税的四倍,别说今年是个荒年,便不是荒年,这也是要卖儿卖女要人命的。

但对于朝廷来说,每年实际收到的湖州的赋税只有实际数目的三分之一,就算翻成四倍,也不过是比原先的加了二成许,再减去一半,也就是只比往年略高,虽然还是高,但其实没那么恐怖。

她自然不会帮燕绝解释,丰宝仓事件示弱的目的,就是猜到最后税额不会低,要为朝廷募集军粮开好头,但需要有人背锅得罪百姓,看来看去,自然是定王殿下脑袋最大最合适。

四周的气氛都快窒息了,好半晌,一个老者才呻吟般地道:“殿下,求您怜惜怜惜咱们湖州百姓吧…”

“还说本王不怜惜!”燕绝勃然大怒,“本王不是已经求减了半成了吗!丰宝仓的军粮筹集迫在眉睫,朝廷体谅你们,你们却不想着为国分忧,当真是一群刁民!”

那老者眼泪滚滚而下,四面无人言语,但眼底悲愤的怒火,已经快要化为实质,将燕绝燃着了。

燕绝左右四顾,原以为能收获感激,不想一个个都如丧考妣,更加憋屈恼怒,偏偏此刻文臻还一脸为难地道:“殿下,今年大旱,这税委实不能这么收…”

她话还没说完,燕绥已经猛地跳下了凉轿:“文臻,又来收买人心,还以为你能当几天湖州刺史——”

他一发怒,周围百姓呼啦一下涌上来,燕绝更加敏感,猛地转头,“你们这些刁民想做什么!想造反吗!”

文臻却忽然转头,她嗅见了奇怪的气味。

怀孕的人,嗅觉比较敏感,她嗅见了一点焦味。本来这么热的天,一天烤下来,空气中本就令人感觉含有焦糊的味道,这点焦味并不明显,但是她立即回头。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片红色的山头!

再然后她忽然发现,起风了!

再然后她就看见顺着那风一道红色的线猛地推过来了。

文臻猛地大喊:“山火!所有人散开!”

此时大部分人还懵着,接着后头的几个人也赶上来了,大叫:“后面山头起火了!”

而就在这两句话的工夫里,众人已经看见那一条红线变成了一段红墙,顺着这唯一的一条路转眼便到了眼前!

惊叫声四起,大多数人都知道山火的可怕,几乎瞬间,人群便乱了,山路狭窄,乱冲乱撞的人群立刻就把刚跳下凉轿的燕绝撞得一个趔趄,他刚要骂,又被一个冲过的人撞得团团一转,跌倒在一边的一块石头上,他痛得大叫一声,眼看身边好像是湖州府一个官员,急忙唤:“喂,你快点拉我一把…”结果那人好像没听见,掉转身急急跑走了,又有一个老者身上背着水囊,正要往自己头上淋,燕绝看见大喜,伸手大叫:“给我!本王会赏你高官厚禄!”结果对方看他一眼,哗啦一下把水全部倒在了自己头上。

燕绝:“…”

但此时已经来不及让他思考自己为啥这么遭人恨了,他瘸腿,行动不便,不断被人撞开,在地上狼狈翻滚,所有人都好像忽然不认识了他,甚至撞在他身上的时候力气都惊人的大,燕绝被撞得葫芦一样不停转着滚着,天旋地转的同时感觉到逼人的热浪不断迫近,心中模糊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今日要死在此地!”想到这里终究不甘,扬声凄厉大喊:“文臻!你若不救我,亲王死在湖州,你一样难逃罪责!”

无人回应,他正绝望,忽然眼前一空,是他的护卫扑过来将人搡开,转眼却又被纷乱的人群冲散,燕绝挣扎着踩着一个跌倒的人的背爬起来,一回头看见火墙矗立在半天之上,眨眼就似能砸在自己头上,顿时变色。

文臻此时才顾不上他,吸一口气,跃上旁边一块较高的石头上,再次大声道:“所有人散开,不要顺着山路向下跑,你们跑不过火!会被火追上围住!逆着风向向下走!横着走!”

苏训拨开人群往她这里冲,顺手一把揪住一个昏了头,听见逆风就想往山顶跑的人,大喊:“不能往山顶跑!山顶火势会更快!不要迎着火头打!不要在风头上打!看哪里草木少,哪里有水源,就往哪里逃!记住,别去山谷!”

文臻:“谁身上有火折子,可以先将自己身边的草木都烧了!清出隔绝带!”

“跑不动的,尽量选下风侧巨石后躲藏!身上容易烧着的衣服都脱了!”

“有懂看风的帮个忙!山间各处风向不一样!”

她的声音在这种时候不算响亮,却依旧字字清晰,且语调平稳,毫无慌张,众人听了,慌乱的心态渐渐平稳下来,很自然地按照她说的话去做,先是散开,然后下行,寻找石头或者草少的地方,寻找水源处…

有人在惨叫,那是几个脚步慢的,过于慌乱的,跑错地方被火追上的,眼看着浑身火起,形态惨烈,眼看众人又恐惧起来…文臻示意文蛋蛋过去想办法,也不知道文蛋蛋想了什么办法,大抵是使人肢体麻木僵硬那一类的蛊毒,那些人不再惨叫,僵硬倒地滚了几滚,正好将火灭了,居然还能爬起来继续奔逃,这便无形中降低了恐慌气氛,而大难中逃生控制恐慌情绪是件很重要的事,众人再次顺利散开,文臻再次下令自己的护卫们散开,帮助最后面的,腿脚不便的老人和已经受伤的人。

人影一闪,冷莺出现在文臻身后,抓住了她的手,道:“大人,那边有个水潭,我带您去!”

文臻却叹了口气。

刚才,人群踩踏的那一刻,真的是弄死燕绝的好机会呢。

山火是他引起的,他在湖州倒行逆施,就算因为山火死在湖州,自己罪责也不会很大。只要他在那样恐慌的人群里多呆一刻,文臻就有把握弄死他。

但是不能。

山火这种东西,以秒来吞噬生命,不第一时间驱散人群,很可能下一瞬间就会出大事。

她做不到为了私怨罔顾无辜性命。

算了。他不死也有不死的好处,山火难免有人伤亡,他在,这个锅就得他背,他死,皇帝心伤儿子之死,自然不忍加罪于他,这个锅难免就要自己背了。

文臻隐约觉得,和大皇子不同,皇帝还是颇喜欢燕绝的。

“苏训你下去!寒鸦你带着采桑!冷莺你带张钺先…”文臻做着安排。

这么喊着的时候,她眼神瞥到苏训,正看见站在人群之后,面对着满山大火,单手按在心口,做了一个看起来有点奇怪的手势。

那一霎他的侧脸在火色纷乱光影中线条冷峻。

文臻没来由地心中一颤,只觉得似有触动,却又难言。

张钺灰头土脸地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出脸来,大叫:“冷莺带大人快走!”

他没跟着文臻,就是怕自己跟着文臻,没有武功碍手碍脚,文臻还要派人保护他,还要为他分神,眼看文臻安全一时无虞,冷莺也出现了,就先冲到了一块石头后面躲着,此刻打完招呼,自己一猫腰,撅着屁股,横着飞快地往山下冲。

文臻看着往日四体不勤的张大人此刻像只螃蟹一样嗖嗖嗖地便横着爬走了,一边想什么时候这么敏捷了,一边头痛地大叫:“那个方向不行,风向变了!”

冷莺已经带着她瞬移到了张钺身侧,一把又去抓张钺,一边道:“我勉强能带两个…”话音未落,忽然斜刺里冲过来一个人,一把撞倒张钺,抓住了冷莺的手。

此时冷莺已经开始瞬移,再想甩掉这人换张钺已经来不及,文臻恍惚中看见是谁,难得地爆了粗口:“卧槽!”

下一瞬她到了一处水潭边,说是水潭,其实就是一个不大的小水洼,文臻刚被放下来,趁那人还没站稳就是一脚,砰地一声那人被踢进水洼,挣扎扑腾了阵,才露出一张又惊又怒的脸:“文臻!你这是做什么!”

文臻盯着燕绝那张满是青紫的脸,心中暗暗可惜这家伙居然水性不错,脸上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我能做什么?我自然是赶紧让您湿了身,好应付山火啊!”

燕绝噎了一下,但泡在水里此刻总是安心的,他盯着文臻看了一阵,忽然嘎嘎一笑,道:“生气了?很生气是不?我抢了你奸夫的活路,难怪你生气哟。”说完拍拍水,“下来啊,下来和本王一起泡泡鸳鸯浴,哎不对,你不能下来,你这一下来,等会有逃生的百姓看见,就成了你和本王一起衣衫不整泡鸳鸯浴,名节全毁,那可就真的嫁不成老三咯。”

他想了想,又格格一笑:“嫁不成老三就嫁本王啊,本王也不比老三差什么,听说父皇曾有意让你做老三侧妃,这怎么行,多委屈你啊,你要是嫁给本王,那必须是正妃,怎么样?考虑一下?”

文臻抱着膝,坐在水边,笑吟吟凝视着他,道:“殿下,我要是你,此刻就不敢还泡在这里胡说八道,毕竟面前的人是个使毒高手,又是经年的老仇家,我会害怕泡着泡着,身上的皮一块一块掉下来怎么办?”

燕绝脸色一变。

刚想硬撑着说你敢威胁我,随即便觉得浑身竟然痒了起来。

他下意识去挠,一挠,觉得好像抓下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头皮一炸。

水里,悠悠飘开的一小块白色的,是什么?

再一看自己胳膊上,已经出现了一小块破口。

“什么东西!”他啊地一声大叫,猛地从水里蹿了出来上了岸。奇怪的是,上了岸之后,那种痒便消失了,皮肤也不掉了。

看他上岸,文臻哈哈笑一声,往水里撒了点粉末,自己悠悠下了水,还招呼冷莺:“来,撒了明矾了,水净化过不脏了,可以来泡了。”

燕绝听着这当面践踏的话,脸扭曲了一瞬,终究是不敢下水和文臻一个池子,反正身上也湿了,暂时不怕山火,便蹲在水洼边,盯着文臻道:“泡啊,等会百姓冲下来,看见美人出浴,本王观赏,也一样是一桩美谈咧。”

文臻不理他,自顾自在水里泡了泡,看冷莺身上已经湿了,示意她再去救张钺等人,冷莺得令离开,并不在意燕绝在这里,反正大人面前除了殿下都是渣,不够她一根手指虐。

文臻在池水里观察了一下周围地形,确定这里已经快要到山脚,离下山的路不远,因为被一处石壁和藤蔓遮掩,是比较隐蔽的水源,而且因为旱了太久,山上好多水源都已经枯竭,此处不知是不是通着江河,居然还有半池水,只要把周围的藤蔓杂草清除干净,石壁会是天然屏障,山火难扑,下山的路草木极多十分危险,此地倒是合适避难场所。

她又看向燕绝,此刻山坳无人,要么…

她这么一看,原本还得意洋洋看美人出浴的燕绝,忽然浑身一冷,毕竟是出身皇家,一抬眼见四野寂寂,逃生的人和山火都还在远处,而此刻,只有自己和那个女魔王,面对面。

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

这个女魔王起了杀念。

如果他死在这里…

她会有麻烦,但不会比他活下来给她麻烦更大。

想明白这一点,他拔腿就逃!

还没跑出两步,膝弯一软,栽倒在地,听得哗啦水声响,女魔王将要出水,他心中一凉,一时后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先前为什么鬼使神差和张钺抢位置!

文臻从水中缓缓站起,倒不是故意缓慢,她需要这个动作来理清思绪,判断一下杀了燕绝可能带来的各种后续,不仅仅是自己需要面对的,还有关系到燕绥的,后者才是她略微一犹豫的真正原因。

毕竟牵涉到皇子,和她和燕绥的关系,皇帝到底会怎么想?

只这一慢,忽然她便听见人声,与此同时燕绝也听见,绝处逢生,疯一样地大叫起来:“快来啊!快来啊!这里有水源!”

文臻一哂。

生死关头,人总是会聪明一点的。

燕绝知道自己不招待见,怕人听出自己声音反而不来了,故意喊破这里有生机,这是为自己挣命呢。

但确实,不管来的是谁,她都无法杀燕绝了。

果然随即步声杂沓,树影晃动,有人冲了过来,在这最后一霎,哗啦声响,文臻掠至,燕绝肝胆俱裂,拔刀胡乱向后便劈,大叫:“你别过来!”

隐约嗤啦一声响,随即身子腾空而起,下一瞬砰地入水,水花溅起,朦胧看见一群人冲了过来。

等到水花平息,他看见对面一大群人,有官有民有自己人,俱都满面焦灰,形容狼狈,而自己泡在水里,文臻站在水洼边,一边拉着自己被刀割裂的袖子,一边叹息着道:“定王殿下,您便不许下官进水洼泡着,也用不着拔刀相向啊!”

燕绝:“…”

想要辩解,想到自己最后一句话,再看众人眼光,他干脆闭了嘴。

反正在文臻的坑里向来连环栽跟头,栽习惯了也懒得挣扎了。

文臻又招呼众人,“大家都来轮番弄湿衣裳,其余人去把藤蔓枯草都清除了,清理出隔绝带,这一处就是安全的,底下的人应该已经组织救火了,等火势小了再出去不迟。”

众人自然都应了,当下一群人去清理藤蔓,一群人来水洼边,燕绝一看人过来,下意识便紧张起来,喝道:“不许离本王太近!护卫呢!过来护卫本王!”

水洼不过半丈方圆,再不许离他太近,别人还怎么取水。定王的护卫奔过来,拦在水洼前,众人站住,眼底闪着愤怒的火焰,文臻走上前来,她手巧,转瞬间便用藤条编了一个桶,递给定王的护卫,道:“既然不许百姓靠近,便请这位大哥帮忙打水给各位浇湿吧。”

众人又感激地看文臻,燕绝越发心堵,但也不知道不给打水是不成的,冷哼一声转过头,护卫这才打水给众人打湿衣裳,此时外头呼喊脚步声响,大量的人上山来,却是山下百姓们看见山火,都自发前来救火救人,因为水龙事先准备好了,水也灌好了,一路拖着浇上去,竟生生将被火封住的路清出一条道来,接住了好些无路可逃的人。

山火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熄灭的,文臻怕造成太多伤亡,便让救回张钺等人的冷莺再出去下令,让众人在火势较小处烧砍出隔离带,以牺牲半座山为代价,将火势隔绝在山上,以保证山下人们的安全。

所幸这处山不大,相对独立,不至于绵延无数,烧毁民居。但也一直忙碌到半夜,火势才渐渐消弭,半个天空弥漫着焦灰,空气火辣呛鼻,文臻看着长蛇一样忙碌的人群,想着自来湖州,接连遇见火患,件件都是大事,看来神龛里光供奉个财神是不够的,还得供奉一下祝融。

她清点来此避难的人数,上山百余人,现下倒也差不多,自己身边人都在,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前方脚步杂沓,却是救火的大部队来了,还搀扶着满头头发都被烧光的湖州首富李连成,李连成一脸悲愤,看见文臻就噗通一声跪下了,哽咽道:“大人,求您给咱们做主,山上的坟都烧塌了,我李家祖坟都被烧光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哗然一声,才想起这山上多是自家祖辈埋骨之所,先前忙于逃命顾不得,此刻反应过来,只觉得全身的血都轰轰地往上冲,有人当即嚎啕一声便晕了,还有人大叫着往山上跑,被人慌忙拖住,更多人跪在焦黑的土地上砰砰磕头,大哭子孙不孝,一时满地嚎啕,遍野哀哭,凄切之声,上冲云霄。

数千民众悲愤凄厉的哭嚎,于这午夜焦山之间回荡,冲撞得月色也暗昧如血,文臻这样的人都听得浑身起栗,更不要说始作俑者燕绝,他当即知道不好,急令护卫:“快带我走!快!”水淋淋地从水洼里爬出来,护卫还没来得及背起他,不知谁在人群里喊一声,“定王殿下,赔我祖宗安宁来!”随即人潮呼啦一下涌过来,瞬间水花溅起,惊呼呵斥噗通倒地之声不绝,夹杂着燕绝的痛叫怒骂之声,却是人头攒动,黑压压地一片看不清了。

文臻自从大家跪地磕头开始就已经远离水洼,到了人群外围,此刻人们积压已经的愤怒终于被点燃,涌向水洼,她自然“来不及”解救,只在人群之外操着袖子大叫:“诸位父老,稍安勿躁!殿下!殿下!”

还有人扶着她的肩把她往外送,义愤填膺地和她道:“大人!您莫要再为这位殿下奋不顾身了!他就是个没有心的!”

旁边的张钺:“…”

做人做到燕绝这样的,真是谁都看不上。

当然,做人做到文臻这样的,也是谁都看不上。

汉语言,可真博大精深。

第四百零五章 当头一棒

文臻一边隔岸观火,一边下令自己的护卫去“解救”殿下。

到了如今这境地,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今日湖州百姓愤而挥拳向皇子,虽然是大不韪,但是起因却是燕绝造的孽。毁人祖坟等同于杀人绝户,是不死不休的仇,这样的原因便是闹上朝廷,皇帝也没话说,燕绝会受到整个御史台潮水般的弹劾,他亲王的帽子不掉一格她跟他姓。

更关键的是,这属于民变,监军皇子一旦激起民变,就必须回京待勘,她终于把这个讨厌鬼一脚踢走,而犯下这么严重错误的燕绝,想必皇帝也不好意思再派来湖州碍她的眼。

她今日从答应来求雨开始,在百姓面前诸般作态,步步退让,就是为了极力展示燕绝的骄狂,并将赋税的矛盾挑破,激起百姓心中的怒火,本来如果没有烧旱魃引起的山火,她也会有下一步的刺激动作,总要将百姓挑到愤怒的顶峰,忘却了皇权的高贵和尊严,只需要一顿乱拳,世界从此清净。

她忽然目光一抬,感觉这幢幢山影之间,似乎另外有些幢幢的黑影在游掠。

寒鸦等人也警觉了,开始往她身边移动。身影一闪,冷莺出现,轻声道:“那边山崖下,有人埋伏,现在正在攀援而上,很快就要到了。”说着指指不远处的黑暗。

那边是一处矮山断崖,底下是一处水源,平常却是下不去的。

文臻目光一闪。

看来,今夜的幕后主使者,按捺不住了。

因为那一处用来隐蔽身形并不方便,用来出手也不方便,并不在上下山道路上,除非事先预见到可能会有火灾,才会在那里藏身,因为那里可以确保自身不会被殃及。

换句话说,那批人本来不打算出手,只打算冷眼旁观,等待某种惨烈结局。

是结局出乎意料,终于忍不住了吗?

断崖下,一队黑衣人正悄然顺着崖壁上行。

这崖壁比较光滑,爬起来有点艰难,因此最前面两人交谈得也有些气喘吁吁。

“…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

“好像竟然没死什么人!”

“…主子揣测错了,这女人竟然没有趁着火起人群聚集弄死定王殿下,反而及时疏散人群了…主子不是说她一定会趁这难得的机会对定王下手吗…”

“是啊,往日里瞧着,是个心硬如铁的人,但有机会不恤性命是必然的,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把百姓的性命看得比个人得失重…”

“还有本来一定会烧伤烧死几个人,引发惊恐混乱,自然会伤亡更多,没想到那些烧伤的人也不知怎的,居然就那么无事人般爬起来了,我听见咱们的人回报,真是…胳膊上鸡皮疙瘩到现在都没下去…这位刺史手段可真诡…”

“最诡的难道不是那什么能喷水的东西吗!怎么忽然出现的?是事先准备好的吗?那难道她猜到会起火?这不可能啊…”

“不管可不可能,既然都这样了,主子交代下来的总要完成…说不得自己上了,不管是烧死还是别的死法,有人死就行了…噤声,快要到了!”

人影安静了下来,一行人如同黑色的长蛇一般,游入半山阴暗半山红的夜色中。

山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定王的护卫大部队赶来了。

燕绝的亲王护卫有两千人,自然不能都带来湖州,但在湖州事变之后,他痛定思痛,急信天京,唤来了一千人,快马赶来湖州保护他,这些人今日原本没有全部跟来求雨现场,但是这边火头一起,自然也要迅速赶来。

只是来的时候,屡屡遭到阻碍,在一处街道上绊了马,又在一处街道上被一个妇人缠住说踢坏了她的摊子,等到他们摆脱纠缠赶到,正好这边燕绝被打得半死,重新打回了水洼里,定王殿下的护卫们大惊失色,凶神恶煞揪住百姓正要揍,不妨忽然一条火绳在旁边一条崖壁上垂下来,火绳一亮,顿时照亮了那崖壁上一大串的黑衣人,像一大串蚂蚱一样挂着,那些人猝不及防,有人惊叫落下,有人赶紧避开,有人已经爬上崖搭弓对着底下射箭,还有人直接扔下火弹子来!

虽是夜间,但是文臻眼力非凡,一看那个撒手的动作就知道不好,大叫:“苏训!”

苏训却大叫:“太远!”

文臻又叫:“所有人趴下!”

她现在威信极高,所有还在和定王护卫纠缠的百姓,听见她这一喊,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哪怕还在撕扯呢,也往地上趴,定王护卫们却完全不会理会她,见百姓们往身下钻,就扑过去挥拳更狠,无形中身体都挡在了百姓的上方。

文臻本就站在外围,此时也已经退开,看见这一幕,无声叹一口气。

然后便是一声巨响。

巨响震得整个地面都摇了一摇,除了文臻外所有人猝不及防,都觉得眼前一白脑中一空,天地间眨眼只剩了永恒的寂静般,转眼间又是更猛烈的轰鸣声接连炸起,整座山似乎都在颤栗,满山的焦灰扑簌簌往下掉。

同时往下掉的还有血肉。

好半晌,有人蒙头蒙脑挣扎出来,才发现地上横七竖八一堆人,缺胳膊少腿的不在少数,满地都是被炸出来的坑,不住有人掀翻自己身上的尸首,一脸惊恐茫然地钻出来。

而始终冷静的文臻,已经指挥着自己的护卫追杀那些暴露的杀手,燕绝先前爆炸时,是被百姓压在水洼里打,等到自己护卫来了之后,护卫护住了他,爆炸开始的时候,他还在水中,上头都是人,不可能被炸死,但差点被忽然倒下来的人群和忽然被血浸红的池水给闷死呛死。

他本来还得意于护卫到来,正在指挥反击,忽然就天崩地裂,也不知道哪里冲出来的渔翁,竟然想要连他一起收割了,定王殿下今晚把一辈子受的罪都受完了,此时暴跳如雷,站在水洼里,奋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具尸首,狠狠吐一口带血的唾沫,大叫:“文臻!还活着的护卫交给你!给本王打!狠狠打这些兔崽子!”

定王殿下气得,连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都忘记了…

文臻:“得令!”

事实上在得令之前,她已经指挥着定王的那些被炸懵的侍卫,联合自己的人,对山崖上的那些蚂蚱开展了反击。对方先前那一波猛烈攻势,不过是被发现后的仓皇自保,事实上,埋伏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杀手锏用完没能奏效那就等着被收割,毕竟人还在山崖上,上下不得,文臻这里放一阵箭,一部分人被逼跳崖而死,一部分人不得不爬下山崖被俘虏,战斗在短短一刻钟内结束,而鸡贼的文臻,把定王的护卫顶在最前方,美其名曰给他们机会替殿下和兄弟报仇,所以最后清点损伤,固然杀手全军覆没,定王上千护卫完好的也只剩了几百。

燕绝从水洼里血淋淋爬出来,一张脸白煞煞,又气又虐,人生至惨。

俘虏的几个杀手被押了过来,文臻不想当着燕绝的面审问,令人检查了他们身上没有可以自杀的用具,卸掉了下巴,押送入牢,准备事后询问。之前几次杀手都各种原因死亡了,这次她下令安排人贴身看守,寸步不离。

这边安排完,查看伤亡,百姓也有被炸伤炸死的,但相对于定王护卫的损伤度,却要好很多,这要归功于文臻及时下令,但回过神来的百姓们,看着燕绝的眼神,更加愤恨难名了。

燕绝却也愤恨难抑——亲王护卫建制三千人,但他屡屡犯错受罚,被降为两千,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这两千人他精挑细选,好生笼络搜罗得来,如今在湖州,生生连死带伤四分之一,损失不可谓不惨重,回头一想,不禁暴怒,大喝道:“都是这些暴民!竟然敢殴打皇子,践踏皇家!来人——”

文臻:“殿下!”

百姓们脸色一阵扭曲——这时候还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人人上前一步——那就来啊!

文臻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拦住人群,对着燕绝:“殿下,你真要激起民变吗!”

她一上前,张钺苏训等人立即便上前,又要拦在她身前,重重叠叠,又有百姓将她往后拉,瞬间就把她从第一个转到了最里面,看得燕绝越发怒火中烧。

“文臻,少给本王扣帽子!这民变,要激也是你激起的!是你煽动唆使民众,意图暗害皇子!”

“殿下,您说这话不亏心吗?!我真要暗害您,方才和您单独相对,您以为您能活到现在!”

“少说废话。你若真无心暗害本王,就给本王滚开。本王堂堂亲王,难道连惩治几个刁民的权力都没有了吗!本王天潢贵胄,被这些贱民殴打,你身为刺史不说为本王张目,竟然护着这些贱民,你的王法和忠君之心又在哪里!”

“殿下身上并无重大伤痕,殿下一定要说受伤,那请殿下指出伤处,并指出是谁伤了您哪一处吧!否则您是要将这满地百姓全部拿下吗?若误伤无辜,王法却又在哪里?”

“一拥而上,乱拳挥打,你是算准了本王认不出谁下手是吧?认不出就是所有人都有嫌疑!都有错!都有罪!都拿下!”

“殿下!”

“你又要拿民变威胁本王吗?那行,方才就是民变,既然是民变暴乱,意图杀伤皇子,那就是谋逆,本王这就调州军护持王驾——来人,去城外宣毛万仞!另外,去定州宣定州州军!定州州军离这里也不算远,总不该也算你的吧!”

“殿下!”

“文臻你闭嘴!你是个什么东西!本王今日便告诉你,本王今日一定要惩治这群刁民,不仅要惩治他们,还要加湖州的税!鱼米之乡,粮食丰产,每年就交这点税,对得起朝廷和陛下吗!不仅要加税,还要拿下你!你不仅失责令丰宝仓失火军粮全毁,还因为政失和引苍天降怒,三月不雨,又求雨不力,引发山火,并护持王驾有失,致亲王护卫军和百姓伤亡——诸般种种,够你一个终生大狱,本王这便夺了你的刺史印信,滚到一边等着披枷带锁上京吧!”

文臻吸一口气,不说话了。

百姓们也不说话了,炎热的天气,火焰的余烬,焦灰的灼灼气息,都抵不上这一刻内心愤怒的狂火席卷而来,似要毁天灭地般的烈烈。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此刻燕绝想必已经被碎尸万段。

燕绝哪里感觉不到,咬牙,腮帮高高鼓起——他向来是个暴虐性子,被激到一定程度也歇斯底里,心里明白今日之后,自己在湖州也呆不了多久,灰溜溜回去已成必然,回去还要遭受申饬,怒和心冷之下反而发了狠——你折腾我如此,我死也不让你好过!

文臻叹一口气,眼看山火已灭,折腾一夜,天色已经快亮,此处一片平地已经被清理出来,便让湖州府安排受伤百姓就医,死亡百姓找出苦主,给予抚恤银收葬,其余百姓回去休息。但是百姓们却没有挪动步子,有位老者道:“大人,我们陪着您。”

文臻苦笑道:“若两边州军来了,见百姓聚而未散,只怕更加坐实了民变之说。”

那老者悲愤地道:“老夫已是知天命之年,手无寸铁,若是老夫这样的人也会被打成暴民,那老夫也只好抡一抡这龙头拐杖了!”

文臻笑道:“老人家,不至于如此。”当下命人清理树桩,给年纪大和体弱的百姓休息,又命送水。眼看燕绝带着他的人,划了一条三八线,退到水洼那一边,一副州军到来之前互不干扰的模样。

她很好笑地笑了笑,也命人送去板凳食水,就放在三八线之前,绝不越界。

过一会,燕绝那边的人拿去了,然后用银针试了又试。

百姓默默看着,对比刺史大人和朝廷皇子的表现,心中不断摇头。

刺史大人虽是女子,那胸怀气度,格局方略,行事风采,定王殿下拍马也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