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长歌海月,不是每个人都能同你一样不顾世人眼光,随心而行的。”

“那当然。”长歌海月说得很理所当然,“我瞎着呢,怎么顾世俗人的眼光。”

我被他堵了一下,哽了半晌道:“反正就是这样。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有什么心思。我心里除了那个人,别人都进不去,如果到最后还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就用一辈子来记住他。”

我话刚说完,堵在巷子口的那辆马车里传出一阵低低的咳嗽声,我和长歌海月被这声音吸引过去,于是我拽着长歌海月往巷子口走。

马车缓缓往前动了几步,留了一个恰好通人的小口,我与长歌海月走出去,果然发现小个子们已不见踪影。

我朝马车外护卫打扮的男人行了谢礼:“此番多谢壮士相救。”

那个男人爽朗笑道:“无碍。不过那几人拦了我家公子的路,用些银子打发罢了。”

我冲他哎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彼此都无客套话可讲,于是打算就此别过。

那侍卫忽然叫住我:“姑娘,可知玉璧城里有个姓王的大夫,专治腿疾的?”

腿疾……

我猛然转身:“腿疾?你家公子是——我能不能见见他?!”

我一边说一边扒上马车窗户,恨不得钻进去。

那侍卫目瞪口呆看我,大概拿不准要不要把我拖下去,这时马车里传出声音来:“姑娘,我与你认识?”

那声音显得很粗哑,里头有一阵异样的沙石摩擦一般的声音,与商陆的截然不同。

我心里失望透顶。

“姑娘,我家公子是寻良医至此,头一回到玉璧城,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摆摆手,情绪低落地走开。

这天下腿疾之人千千万,又怎么会这么凑巧恰好是商陆,且商陆他又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心情低落,也懒得高兴搭理长歌海月,只是将他送回山客居,而后道:“我也不指望你记住恩情了,别和金需胜说你的伤是我弄的就行。以后也别去赌坊那种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了。”

他轻轻地笑:“我倒觉得今天这一天过得既充实又愉快,于闹市中茫然奔跑,也是一种体验。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此方不枉为人。不然同你一样,行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既矫情又作死,活着有意思吗?”

是是是。我活着没意思,像您老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一场三人行的活春宫才叫有意思。

我转身便走。

长歌海月这种人,同我之间的鸿沟就像金需胜两颗门牙之间的黑缝一样宽。他及时行乐,我优柔寡断,如果我要有他一半的离经叛道,我早和商陆在一起了,指不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没意思,没意思。

接下去两日我都在山客居里窝着。到第三天,长歌海月传来消息,说云氏与长歌的契约成立了,他不日将发兵玉璧城,以匡复云氏皇朝为名,攻打白玉京。

这是大家都开心的结果。长歌海月说为了庆祝,于山客居中摆下一桌宴席,大家同乐。

金需胜和包金刚欢欣鼓舞,欣然赴约,并勒令我盛装出席,以显云氏诚意。

这两个蠢货,长歌海月他又看不见。

宴席间觥筹交错,所有人都喜气洋洋,除了我与长歌海月。长歌海月是一贯那懒洋洋欠抽的表情,我是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个我从前不敢深想也不敢细想的结局终于到来了——我和商陆,彻底地对立了。

又或者从一开始,我与商陆就站在相反的歧路上,以为走在一起了,其实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一个聚点,然后各自越走越远。

怀着这样的惆怅,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便分外萧条,第二日爬起来的那张脸惨不忍睹,我随意抹了一把便走出房门。自从离开商陆后,我已经不上妆打扮了,性别模糊,形容猥琐,看得金需胜直摇头。

厅堂里,金需胜、包金刚、长歌海月,还有一夜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谋士,齐聚一堂商讨大计。

不过把长歌海月算进去真是拉低这一屋子聪明人的平均智力了,他斜躺在榻上,眼睛半睁半阖,榻下一个侍女正替他捶腿,捶着捶着,长歌海月一只手就伸进人家衣襟里,在侍女高耸的胸脯上捏了一把。

我假装没看到,寻了一个椅子坐下,打算好好学一下他们的纵横捭阖之术。

我听了半日,听出个大概来。他们是想自玉璧城发兵,先攻下靠海的即墨城,而后自水路登陆白玉京。

自我父皇那一辈起,云氏皇朝在海上的作战能力就一直低下,船只设备简陋,士兵不服水土,打起仗来,丢盔弃甲一泻千里。所以自海路进攻,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决定定下来后,他们开始探讨详细的作战计划,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我等他们结束后,拉住包金刚问:“包金刚,那啥呢?”

“那啥?”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我。

我伸出两只指头互相碾磨:“就是那啥啊……消息!”

“哦哦!”他恍然大悟,自荷包里拿出一张小纸条,“公主,这是最新的消息。”

我接过那个小小的纸卷,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展开来,纸上寥寥几个字:东川王安好无虞。

我有些喜忧参半,喜的是商陆看似情况不错;失望的是昨日白天碰到的那个求药的公子,果然不是商陆。

三十五

三十五

我们到达即墨城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了。

时年三月,天下尽春。即墨城靠海,种柳,柳絮被海风一吹,毛茸茸的往人鼻子里钻,我每打一个喷嚏,就喷出一团白乎乎的絮状物来,像是鼻涕一样,街上行人避走不及,我的苦闷无处发泄。

包金刚和金需胜奔走于各个谋士之间,要见上他们一面还得事先预约,我就无语了。

我也不想去找长歌海月打发时间。他永远是即墨城一朵奇葩。行军打仗的日子里,物资有限,人人只求温饱,我某日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面黄肌瘦,像是一朵小白菜,我都这样了,可想而知底下的人。

可长歌海月不同,他在他豪华的车辇里醉生梦死,我几次去找他,不是看到他腰上跨着一个起伏的女人,就是看到他背对着我,面前高椅上一个女人大张着双腿娇喘连连。

姿势之丰富,态度之豪放,令我瞠目结舌面红耳赤,不知不觉竟学会了几种,只是一想到再也不能与商陆一试,顿时觉得自己心思龌龊。

所以我说长歌海月是一朵奇葩,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他在车辇里吃喝玩乐,他的部下门客谋士却在出生入死给他卖命,不起义造反简直是个逆天而行的奇迹。

我现在唯一的乐趣便是收白玉京那个眼线关于商陆的消息,自我提出非议,说上回那消息太简短以后,这回来的消息有些长:东川王近日安好,只昨夜于月下饮酒,烂醉。

我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又不知道具体情况,只觉得心尖像爬满蚂蚁,急得上火。

我冲到包金刚那里,劈头把纸条扔给他:“下回!让那眼线再详细点!为什么饮酒,为什么烂醉,在哪里饮酒,旁边有没有女人,统统写清楚!”

包金刚呆若木鸡,反应过来以后,无奈道:“公主,要不我把那眼线调到东川王府去?”

“好啊。”我高兴地点头,“反正商陆也是我们对头,调查清楚总没坏处。”

包金刚用一种看朽木的眼神看我,像是在说,朽木都还能孵朵蘑菇什么的出来,你连朽木都不如。

我觉得如果能得到商陆的具体情况,别说孵蘑菇,让我孵豆芽都行。

长歌海月的部队浩浩荡荡从玉璧城开到即墨城的时候,以为会招到抵抗,谋士们准备了三套方针,准备见机行事拿下即墨。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即墨人见了这秣马厉兵,毫无抵抗,即墨督护亲自开了城门迎接,我们就这么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即墨城。

后来我才知道,即墨,江湖人称小桃源。百姓没受过什么战乱,每日出海捕鱼靠海吃海,且督护又是个爱月下饮酒花前作诗的雅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于是打着为民着想的旗号,不战而降开了城门,还特意为长歌海月在海边滩涂辟了一块平地,供军队操练。

我前几日似乎看到了这位督护的身影,他出没于长歌海月的帐中,两人像狗见了屎一般,相亲相爱地互相交流饮酒、耍乐和玩女人的心得体会。

几日过后,军队亦操练齐备。今日,便要出海了。

这一日晴空万里,长歌海月几十支船舰排在港口,桅杆与风帆将碧蓝天空都遮了半边,天地间寂然无声,只有咸湿的海风吹来兵戈金属的气味。

我站在甲板上,看着底下将士三万,铁甲银枪,仿佛天地间都回荡着一股豪气,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即墨城的督护在港口给我们送行,依依不舍地对长歌海月道:“长歌公子,待下官酿出那仙芝美酒,再来同你痛饮一场。”

“好说,好说。”长歌海月笑呵呵的,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假若他不是瞎子,笑起来该是何等绝色风采。

不过他自上了船以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晕船了。

我笑死了,我不能想象像长歌海月这样自大自傲的人躺在床上作死的样子。

船上颠簸,晕船少不了呕吐,他又有洁癖,想必这几日肯定过得生不如死。

果然,送到他船舱里的食物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他带上船(床)服侍他的几个侍女也被骂得狗血淋头,成天一副苦大仇深地里黄的小白菜样儿。

我心里阴暗,莫名高兴地笑了几日,后来发现不对劲了。

长歌海月虽说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但在他手下眼里,有一种神奇的威望。这几日他因为晕船几日不曾现身,底下的士气都有些动摇。

虽说自我们出兵海上以来,鲜少碰到商敬之手下军队的抵抗,即便有也不过零星几个不成气候,但士气这事可大可小,史上以少胜多以寡敌众之事亦不是没有,长歌海月再这样闹脾气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于是我想了想,决定亲自去服侍这位爷。

刚踏进他船舱,他便冷道:“滚出去。”

眼盲之人,其他感觉会比常人敏锐,这话确实不假。

我默不作声地绕过地上狼藉的物件,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长歌海月。他几日未进食,整个人看上去苍白而虚弱,只是脾气还是大得很。

“我说滚出去,你耳朵聋了?”

说话声音微弱,中气不足,但颐指气使的嚣张还是在的。

嘁,这个纸老虎。

我走过去,把他从床上拖起来,趁他开口怒斥之时将一勺白粥塞进他嘴里:“吃下去!”

“滚!”他大怒,想抬手乱挥,结果因为气力不足,趴在床上喘了几口气,又干呕了几声。

我在床边上嘲笑他:“看吧,谁让你不吃东西,连胆汁都吐光了。”

他缓过来,惊怒道:“你是云小茴?!”

我觉得好笑:“不然你以为还有谁愿意来撞你枪口?”

长歌海月顿了一下,而后简直是暴怒:“你给我出去!”

我又趁机塞勒一勺粥。

他怒不可言,吧唧一口吞下去,又开口骂我。

他想推我,但又因为看不见,只能胡乱挥着手。

我有些内疚,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残疾人,但这个念头在我看到他生龙活虎破口大骂的样子时打消了。

“来人!”

一勺粥。

“滚开!”

一勺粥。

“云小茴你狗胆包天以下犯上罪不可赦!”

嗯?这么多词儿?好吧,三勺粥。

我就这么在他骂人的间隙喂完了一碗粥。

我猜长歌海月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忤逆过,一定是众星拱月娇生惯养地长大,依他这么心高气傲的性子,被我折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大概也没有别的心思想晕船不晕船、呕吐不呕吐这种事了。

所以这一碗粥喂得出奇顺利。

我把空碗一放,道:“行了,我其实很能理解你。可我既不是你喜欢的人也不是喜欢你的人,所以你是得体也好失态也好,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至于这么装吧。”

何况你恶心人的行径我见得还少吗。

长歌海月安静下来。

我见他有些萎靡,也好言相劝:“你喝了一碗粥了,感觉好点没?”

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半晌转过头来:“还有吗?”

这别扭的死样子呦。

我乐呵呵地吩咐下去再煮一碗米粥,几日未进食的人,果然是挡不住香喷软糯的白米的诱惑。

我对长歌海月说:“等会儿你自己吃啊。”

“我看不见。”

“少诓我。看不见也不影响吃饭。”

他立刻做出一副傲慢的神情:“我吃饭都有人服侍。”

我破口大骂:“滚你娘的!商陆抖没被我喂过,你知足吧!”

“商陆?”他忽然神色一整,而后沉吟良久。

我为自己的失言而后悔,也沉默不语。

“原来你说的那个人是商陆,真是可惜啊。你们两一个是前朝公主,一个是当朝东川王,真是……孽缘!”

他抚掌大笑:“有趣极了!”然后想了一下,“改日要叫我的戏班子以你们为原型编个戏本子,演出来我瞧瞧。”

我愤然起身,白喂这只狗了!

长歌海月开始进食后,整艘船上下欢欣鼓舞,就差放几支烟花普天同庆了。

但他不知又开始作什么,指明要我去服侍。

我嗤之以鼻,翻了个白眼,就当没听见。然而后来又转念一想,何苦与一个残疾人过不去。他再让人讨厌,究竟只是个瞎子,只能放纵自己通过别的感觉来获得满足,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就当为我和商陆积德吧。

于是我开始每天去他船舱报道一次。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有难度的挑战。

你要如何向一个自出生便看不见的瞎子解释红是什么,妃红品红海棠红,黄又是什么,鹅黄杏黄樱草黄。你能做到吗?反正我不能。

所以我们的对话一般是以下这样的:

“红是什么颜色?”

“太阳的颜色。”

“太阳是什么颜色?”

“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