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愕然抬起头,没想到奕洛瑰会拿这件事来要挟自己。

“你不会真以为我放弃废教,是稀罕那一点钱和地吧?”奕洛瑰迎着他惊愕的目光,不禁嗤笑了一声,附在他耳边极认真地低语,“放心吧,今天我不会要你——在上战场之前,我习惯累积自己的欲望,不过等战事结束之后,我会问你要犒赏。”

他露骨的言辞让安永胆战心寒,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他身后的竹帘却忽然被人一掀,就见玉幺裹着浴衣嘻嘻哈哈地跑了出来,在看见奕洛瑰时猛然刹住脚步,表情仅僵硬了一秒,下一刻便笑靥如花地跪在地上抱住了奕洛瑰的大腿,用夏雨荷式的腔调深情地发问:“陛下,您还记得流芳殿的玉美人吗?”

安永瞬间瞪大双眼,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奕洛瑰也是无比尴尬,奋力将玉幺从自己身上扯开,板着脸警告她:“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别以为我赦免了你,就能容你在此不识好歹。”

“哎呀呀,一夜夫妻百日恩,陛下真是好狠的心,”玉幺蹙着眉假意受伤,继而眉花眼笑,“陛下行军一定很辛苦吧?今夜不如就召玉幺侍寝,让玉幺为您分忧解劳…”

“你再放肆,今天就没人救得了你。”奕洛瑰直到这一刻才深深体会到玉幺的不要脸,恶狠狠地将她一脚踢开。

安永赶紧上前护住玉幺,在奕洛瑰离开之后心有余悸地向她道谢。玉幺吃了奕洛瑰一记窝心脚,此刻揉着胸口直翻白眼,嘴上却仍然不肯老实,喘着气断断续续地笑道:“别谢了…老子是真打算…搞外遇来着…谁让你这人…老让我守活寡…”

安永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人,总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低级似的,性格怎么会这样乖戾…

这之后没过几天,安永一行便与大军分道扬镳,一路快马加鞭地抵达了赣州城。这座州城本就是一处依傍天险、易守难攻的屯军要塞,城形如龟、三面环水,仅靠城西西津门、城东建春门,以及城南镇南门上的三座吊桥连通着6上往来。

此城紧邻百越、依山傍水,城外无风三尺浪、城中地无三尺平,因此景色变幻莫测,时而山石险峻,时而花开如海。玉幺几人很是兴奋,当天入住太守府之后,翌日一早便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城北的八境台观光。

八境台面临赣江,受江水冲击最甚,所以也是安永首要考察之地。管辖赣州城的裴太守陪同安永在城楼上踏勘,安永俯瞰着波涛滚滚的江面,沉吟了片刻,便问太守能否安排船只让他下到江面去看看。

裴太守立刻笑道:“别的下官不敢说,船只那是应有尽有的,此地邻近百越,不少船坞都能造二十丈以上的楼船。”

在一旁闲晃的玉幺这时手指着江中一艘巨大的三帆航船,兴奋地问道:“你说的是不是这种船?”

她的语气很有些放肆无礼,裴太守闻言不禁皱眉,却还是点头回答:“没错。”

“太好了!我们去坐船!”玉幺激动地拽着安永的胳膊,催他赶紧让裴太守安排,“难得有件好玩的事,总算是让我赶上了!我要坐那一艘最大最气派的!”

安永不理会玉幺,径自请太守安排了一艘轻便的白鹄舫,沿着赣州城下缓缓航行。这艘舟舫是用铁链将两条船并联而成,因此行驶时十分平稳。一时安永扶着船舷,玉幺站在船艄,昆仑奴则背着冬奴,嘻嘻哈哈地在两条船之间跳来跳去。就见侧畔千帆竞过、百舸争流,轻巧的渔舠在堆霜卷雪般的白浪中若隐若现,时而有大鱼在收网之时腾跃到半空,在日影里划出一痕银光。

玉幺勾着脖子看渔翁打渔,正津津有味,这时舫下一条渔舠恰好起了网,瞬间银条般的鲜鱼欢蹦乱跳地铺满了甲板。玉幺眼尖,在一堆青草鲢鳙里发现了一条很大的鲥鱼,立刻指天画地的扬声叫道:“这条鱼我要了!多少钱都给!”

她一边喊一边将身子前倾,冷不防脚下一滑,眨眼间竟一头栽进了江里。安永大惊失色,立刻起身往船尾跑,吓得裴太守跟在他身后大喊:“叫红船、快叫红船救人!”

安永赶到船艄时,发现玉幺顷刻间已被湍急的江水卷到三丈开外,他无暇多想,立刻踩着船舷跃入了江水之中,奋力向玉幺游去。玉幺在江水里一沉一浮地挣扎着,只能咕咚咕咚大口喝水,绝望之际她瞥见安永正游向自己,呜咽了一声也拼命往他那里扑腾。

安永在急流中一点点接近玉幺,这时赣江中救生的红船也飞梭一般赶到,艄公熟练地将竹篙一伸,终于将精疲力竭的溺水者拦住。大难不死的玉幺攀着竹篙吐了口水,余光里感觉到一个人影游到了自己身边,不禁呆呆地转过头去,在看见浑身透湿一脸苍白的安永时,一刹那失了神。

这一刻她泫然欲泣,心口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堵满,双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望着安永傻傻抽噎。此时安永也已疲惫至极,根本懒得开口去责怪或者安慰她,径自气喘吁吁地向红船上的水手伸出手去,在他们的帮助下和玉幺一起爬上了舢板。

这次获救之后,一向张狂的玉幺终于气焰全无,在狼狈地回到太守府之后,破天荒地一个人躲在屏风后躺着,闷不吭声连晚饭都不肯吃。安永他们哭笑不得,只好蒸了鲥鱼来安慰她,就见冬奴憋着坏笑端来食案,冲着屏风后忍俊不禁地戏谑道:“玉美人,这条鲥鱼珍贵啊,一条鱼值你半条命呢!好歹赏脸尝尝?”

屏风后照旧无声无息,安永瞪着眼示意冬奴噤声,轻咳了两声才开口道:“事情过去就算了,你一向想得开,这次又何必怄气?”

安永皱着眉把话说完,屋中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儿才听屏风后响起玉幺闷闷的声音:“在江里喝饱了,不饿。”

安永碰了钉子,无奈地回想着玉幺平日的所作所为,觉得让她挨一次教训也好,便领着冬奴和昆仑奴退出厢房,随她去了。

未曾想这一晚安永就寝时,躺在榻上朦朦胧胧刚要入睡,却无端感到身上一沉。他不由地睁开双眼,意外地发现玉幺整个人竟趴在自己身上,晶亮的双眼在夜色里微微闪着泪光,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细如蚊蚋地低语:“崔永安…我叫方逸。”

第五十七章夜语

玉幺的话让安永愣了一小会儿,回过神之后,他顺势扶起了玉幺,陪她一同坐在榻上,关切地问道:“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个?”

玉幺在昏暗的夜色中低垂着双眼,喃喃道:“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跳进江里救我…我好像…对你动心了。”

安永心中一紧,片刻后却轻吁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你怎么总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正经一点?”

“哼,又给老子装熊…”玉幺嘿笑了一声,再抬眼时,眼泪已断了线一般滑下两腮,“我给你说件事吧——过去包我的那个人,是个不小的官,后来他调到北京,怕秘密暴露,要和我分手…那一次,我根本没想讹他的钱,我只是吓吓他,想让他别和我分了…”

玉幺说着说着浑身就微微发起颤来,像是从尘封的魔匣中放出了一只恶鬼,一瞬间把她的心都洞穿,血肉模糊地展露在安永眼前:“他约我在临海的悬崖上见时,我没想到他会把我推下去…”

安永听了玉幺的话后一直沉默,当感觉到一边肩头上传来微微的濡湿,不禁侧过身搂住她,低声安慰道:“都过去了,就放下吧…上天给我们机会再世为人,已是殊为可贵,所以更应该珍惜现在的日子。”

“是啊…本来我也没觉得这日子有什么好珍惜的,是老天无聊才让我又活一次。我两辈子只谈过一次感情,却是那么个结果…所以一直觉得谈感情就是最贱的,无论我怎么犯贱,都不会比那次更糟了…”这时玉幺直直望着安永,缓缓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像含着蜜糖一样呢喃道,“可现在不一样了…你不是慈悲为怀、还信佛吗?你就教教我如何放下,别让我再觉得自己像犯贱了…”

安永慌忙拦住玉幺,与她拉开一些距离,双目坦荡荡地正视着她,尽量用冷静的语气与她说话:“今天你能够对我说这些,其实就已经是放下了嗔痴。我很高兴你能从仇恨中解脱,所以也希望你…不要再自寻烦恼。”

玉幺一怔,听出了安永言下之意,却还是不肯死心地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佛说: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安永伸手拂过玉幺的鬓发,目光哀伤地望着她,轻声道,“从过去…直到现在,我都是陷在忧怖之中的人。你做事一向比我干脆,所以我希望你能够远离烦恼,别像我一样无能。”

“你的意思是,你一直陷在爱欲之中,是吗?”玉幺盯着安永,一瞬间表情有些僵硬,“你爱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那么又是谁?我跟着你那么久,为什么一点都没看出来…难道是那个皇帝?”

“不是他。”安永摇摇头,苦笑道,“都是上一世的事了…”

“你耍我呢!”玉幺瞪着安永,有些羞恼,“你明明都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这一世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做伴,你要是不能接受我,为什么一直对我那么好?!”

“这不一样,玉幺。”安永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和我在这里,同样是异乡异客,所以终此一世,你都是我最珍视的伙伴。”

“伙伴?因为我是女的吗?哼…亏我以为这一世变了女人,终于可以少点阻力,没想到却碰上你这么个死心眼的同性恋…”玉幺怔忡了片刻,忽然却又脸色煞白地问,“还是你嫌我脏?”

“别乱想,”安永立刻否认,对玉幺道,“你是因为心有迷障,才会玩世不恭,如今既已悔悟,脏在何处?只是我这一世不想再沾惹爱欲,只愿清清净净地了此一生。”

玉幺诧异地望着安永,下一刻就已洞察了他的内心,蓦然咬牙恨道:“你一直都在骗我!你说要我珍惜这一世的生命,其实你自己才是最自暴自弃的那一个!你到处做善事,却只是一条游魂,你就没打算在这一世真正当一个活人,对不对!”

她的敏锐一瞬间刺破了安永的心防,让他的双眼禁不住蒙上了一层泪。这时喉咙为了抑制哽咽正一阵阵地抽痛不已,安永却还是哑着嗓子,对玉幺吐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话:“是的,我也努力过,可是不行…起初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会尽力去做每一件事,结果却越做越觉得孤单,只好放弃了记忆,一次次向掌权者下跪,麻木地俯首听命,逼自己去习惯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直到遇见你之后,才觉得回忆前一世的人和事,终于不再像做噩梦一样难以忍受。”

玉幺听了他的话,更是泪如泉涌,恶狠狠地骂道:“你这混蛋,你既然要做行尸走肉,为什么还要把我变成活人?”

“对不起…”安永躲开玉幺的目光,后退至床榻的边缘,不再说话。

“妈的,老子果然是犯贱,”玉幺双唇哆嗦着低语,起身跳下榻想要离开,却在临走前终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望着安永问,“你非要绝情到…连上一世的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吗?”

安永望着她沉默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玉幺和崔永安既然在这一世结缘,就不必牵扯到上一世了。”

“哼,还是你够狠。”玉幺冷笑了一声,决然转头离开。

内室中瞬间又恢复了静谧,前一刻的经历恍惚竟像是一场梦,安永木然望着屏风旁玉幺消失的地方,失神了许久,却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晚安永彻夜无眠,于是翌日早早便起身梳洗,冬奴照旧殷勤地侍奉在左右,安永却不知为何总有些错觉,觉得冬奴脸上的笑容微微有点发僵。

早餐的时候玉幺仍未露面,安永坐在堂中默默喝着鱼羹,正想着玉幺不知何时才能与自己和解时,却见堂前忽然冒出一道人影,竟一路大大咧咧地走到自己身旁坐下,没好气地冲着冬奴嚷嚷道:“饿死了!快给老子盛饭!”

如此嚣张的人除了玉幺还能有谁?安永神色一凛,不由地望着玉幺露出惊讶的目光,这时玉幺便也转过头瞪了安永一眼,气哼哼道:“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吃饭?”

一旁的冬奴顿时也来了精神,狠狠将玉幺的饭碗堆得冒尖,玉幺狠饿了一宿,此刻饿狼似的将饭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半边腮帮鼓得老高。冬奴看了忍不住乐呵呵地嘲笑她:“你看你这吃相,还想做我家公子的姬妾,你也配?”

“怎么不配?”玉幺白了冬奴一眼,大言不惭地喷着饭粒,“老子和你家公子一男一女一静一动,明明就是绝配!”

说罢她竟含着勺子爬到安永面前,猫似的攀在他肩上,冬奴看了大惊失色,忙扯了餐巾替玉幺擦她的油手油嘴,忍不住斥道:“喂,一大清早的你怎么又发疯,掉进江里都治不好你的魔怔,真是…”

“真是贱是吧?那又怎样,你咬我啊?”玉幺满不在乎地斜睨着冬奴,冷笑了一声,继而转头面向安永。

“假慈悲的伪君子…”这时她得寸进尺地紧紧搂住安永,附在他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挑衅道,“我倒要看看这一世,究竟是你狠,还是我贱…”

如果生活就像眼前的赣江,那么玉幺表白所带来的尴尬只是一场小风波,最终在安永的力持镇定和玉幺的按兵不动下平静地消逝。安永每天照旧奔走在赣州城内,努力为这座城池设计一套完善的排水防洪系统;而玉幺则一早抛弃了男装,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城中坐着肩舆招摇过市。

赣州一带盛产桑麻,因此当地的造纸业也相当发达,玉幺打着安永的旗号穷奢极欲,霸占了一座造纸坊,硬是逼着工匠实验出了一种细洁柔软的纸张,用来在如厕时充当手纸。大魏一向有敬惜字纸的风俗,玉幺此举也算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起初安永看不过眼,劝阻玉幺既然在这个时代生活,凡事最好还是顺应环境,不料却被玉幺翻着白眼反驳道:“为什么要顺应环境?你们搞水利的不一向都追求改变环境吗?哦,合着就许你们建三峡,还不许我用草纸啦?”

安永被她呛得无话可说,又因为忙于规划用来排水蓄洪的福寿沟,于是劝了两回也就作罢了。偏偏俗话说得犀利——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后来安永无意中被玉幺影响,有一次在厕中随手也拿了软纸用,结果立刻就养成了习惯。

这一年中,安永在赣州城内组织开凿了福寿沟,又为福寿沟的排水在城墙上开了十二扇水窗。水窗的铁闸门上设计了机关,每当洪峰来临水位涨过水窗时,洪水的压力就会推动闸门自动关闭,保证洪水不会通过水窗倒灌进赣州城;而当洪水消退水位低于闸门时,福寿沟中的水就会冲开闸门,将城内每日产生的生活废水排入赣江。

福寿沟还将城内星罗棋布的池沼串连了起来,这样池沼中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活水,不但平时可以用来养鱼虾种菱角,在洪水将闸门关闭的日子里,还可以起到蓄水分洪的作用,缓解福寿沟的排水压力。

尽管已倾尽全城之力,建成这套排水系统还是花了安永一年时间,接下来就只剩下解决江水冲蚀城墙根的问题了。这个时代没有混凝土,用土石来对抗汹涌的江涛显然是螳臂当车,就在安永为固基的材料苦苦思索时,这天玉幺却破天荒地没有出去冶游,而是幸灾乐祸地找到他分享一个天大的新闻:“嘿,书呆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的皇帝吃败仗了!”

第五十八章点兵

安永一瞬间不能消化玉幺带来的消息,竟木讷地问道:“你说的是哪个皇帝?”

“还能有哪个皇帝,”玉幺没接触过司马澈,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是尉迟奕洛瑰咯。”

即使玉幺又确认了一次,安永依旧难以置信,禁不住喃喃道:“竟是他…他也会吃败仗吗?”

“怎么不会?”玉幺洋洋自得地躺在桃枝簟上,幸灾乐祸地与安永议论,“那个皇帝,只能说他骑马打仗厉害,可遇到水战就不行了。听说敌军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说服了百越出兵相助,结果那奕洛瑰轻敌深入,被敌军截断了后方的粮秣供给,赶来援助的大军也在渡江时被百越的水军牵制,伤亡惨重。”

安永听了瞠目结舌,不禁问:“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的?”

玉幺一愣,跟着嘿嘿笑了两声,涎皮赖脸地告诉安永:“我在太守府的明堂里听见的,前线报急,裴太守今早接到了谕令和调兵虎符,正准备率军勤王呢,你难道忘了,咱们赣州城的水军实力也很强的…”

“可那里是讨论军机的地方,你是怎么混进去的?”对于玉幺的交际能力,安永实在觉得匪夷所思。

“哎呀,我是女人,浑身上下都是本钱,”玉幺恬不知耻地回答,又对着安永飞了个媚眼,抱怨道,“也就只有你,明明已经送到嘴边的肉,连看都不看…”

安永不理会她的暗示,想埋头继续忙自己的事,这时却发现自己竟无法静下心。他只得无奈地放下工作,起身走到户外透透气。玉幺亦步亦趋地陪在安永身旁,过了一会儿忽然仰着脸问他:“你在担心吗?”

安永蹙眉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玉幺立刻不悦地奚落道:“你还说不喜欢他,若不喜欢,这会儿又担心什么?”

“这不一样,眼看战火快要烧到这里,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安永否认自己关心奕洛瑰,径自对玉幺道,“我很讨厌生活的平静被打破。”

“唷,伪君子,这话可不像你平日的口吻啊,”玉幺冲他做了个鬼脸,“你应该说,不管生活平静不平静,你都要心如止水啊!”

安永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一路走到明堂,才得知裴太守已经前往八境台点兵了。

“这倒有点意思,”玉幺顿时来了兴致,拽着安永就往府外走,“也不知那巴掌大的八境台上怎么点兵,我们去看看。”

安永便依言跟着玉幺出府,坐进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马车因挂了太守府的徽帜,一路畅行无阻,昆仑奴则背着冬奴跟在车后,及至四人赶到八境台时,就看见裴太守已经全副武装,一身甲胄银光闪闪,正站在台楼上临江阅兵。

副将此时正手举旌旗发号施令,安永一行走到女墙边时,就看见一艘艘巨大的楼船正横列在宽阔的江面上,楼船的甲板上站满了水兵,正排列成方阵接受太守的检阅。船上战士雄浑的口号响彻云天,顺着呼啸的江风传到八境台上,震耳欲聋。

这时玉幺很亲热地靠近裴太守,望着江面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为什么战船都用铁链锁在一起?不怕敌军伺机纵火吗?”

“没办法,这是因为楼船太高,遇到风浪很容易出事。”裴太守对她解释。

“哦,”玉幺点了点头,随即仰头眯起明眸,翘着嘴唇对裴太守撒起娇来,“大人很快就要领军出发了吗?玉幺会想念您的!”

裴太守顿时两颊发红,飘飘然找不到北,回过神后却又心虚地瞥了安永一眼,汗颜道:“崔御史,您看这…恕罪恕罪…”

这时安永尚未答言,一旁的冬奴已指着玉幺痛心疾首地控诉道:“你这淫、娃、荡、妇哇…”

玉幺嘴角挑着一丝笑,直直盯着安永看了半天,却始终没能在他淡然的脸上寻出半点醋意,不禁懊恼地哼了一声,恨恨撇过脸去。

自裴太守领兵出发之后,赣州城内顿时比平日冷寂了许多。除了留在城中守卫的官兵,参与开渠的士卒几乎全都被调上了前线,安永只好将工程全面暂停,整日无所事事地待在太守府中,等候着前方传来军报。

居住在这座州城中的百姓皆是军户,因此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前往战场,留守在家中的老弱妇孺对亲人的安危牵肠挂肚,于是城中的每一座寺庙、道观,如今全都人满为患。

“赣州城的水军实力再强,恐怕也敌不过百越啊…”流传在街头巷尾的私语最终也传入安永耳中,让他越发不安起来。

战时紧张的气氛很快就从各个方面体现出来。先是宵禁越来越森严,出入城的盘查也越来越紧,渐渐地城门白天也鲜少再开放,原先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也没了踪影。柴米油盐的价格不断上涨,更遑论其他奢侈品,最终仰赖城外运输的瓜果时鲜都已绝迹,只有鱼虾水产暂时还不缺。

从天堂般滋润的日子沦落到坐困愁城的状态,前后不过短短两个月。

生平第一次如此接近战争,亲身体会到兵荒马乱的惶恐,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中,连玉幺也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冬奴天天盘算让昆仑奴将自己背回新丰得花多少天,安永看着他们闷闷不乐的模样,心中隐隐也有些后悔——要是没来这里,留在新丰就好了,起码不用如此担惊受怕。

很快噩耗次第传来,一批批阵亡将士的名单被送到总镇署,弥漫在城中的愁云惨雾也让安永心情沉重。于是每到白天他便带着玉幺几人前往城中的慈云寺祈福,夜晚则与他们围坐在榻上,轮流讲着故事排解心中的忧惧。

“古时有一座城市闹了瘟疫,一群年轻人便远远躲进一座乡间别墅里,靠讲故事来解闷。一天说一个故事,说到第十天之后,瘟疫也就结束了。”安永如此对冬奴解释《十日谈》。

偏偏玉幺在一旁插口道:“我记得《十日谈》是本小黄书啊,你真的要讲给冬奴听?”

安永顿时没好气道:“谁说我要讲《十日谈》,我打算说点佛经里的故事…”

“喂,不带你这样的,说好了解闷,你说这种故事只会让人越听越闷啊…唉,还有这茶,真是越来越难喝了,可惜再过两天,只怕连这种粗茶都要喝不上了,”玉幺捧着茶碗抱怨,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道,“对了,我过去曾经听人说,打仗的时候如果被大军围困,到最后弹尽粮绝,城中就会人吃人啊…你说真到了那一天,我们当中…谁最先会被吃掉啊?”

玉幺说这话时,屋中忽然窜进一阵阴风,摇晃的烛火顿时忽明忽灭,更显得她脸上笑容诡异阴森。冬奴吓得汗毛竖起,两眼发直地挺起了身子,就看见玉幺伸出一根手指对准了自己,阴险地笑道:“冬奴,你对公子最忠心了,比我胖,又比昆仑白,我看就先吃你吧…”

“啊啊啊——不要啊!”冬奴立刻抱着头大喊,“为什么要先吃我?!”

玉幺顿时像妖精似的咯咯笑起来,一旁的安永慌忙板着脸打断她:“快别乱说话了!如今已经人心惶惶,你怎么还在吓唬人?”

“哎,刺激一下提提神嘛,这种时候,你越粉饰太平,只会让人越不安哪…”玉幺满不在乎地反驳,一把懒骨头又横躺在榻上,支着脑袋对安永道,“也不知前方仗打得怎么样了,我只盼战争快点结束,否则再打下去,我的草纸都要用完了…”

玉幺荒诞的言论让安永哭笑不得,他还没来得及说上点什么,这时却听太守府外忽然人声嘈杂,他心知有变,慌忙起身走到户外,就看见府门外火光纷乱,正喧闹得沸反盈天。

这时府中守将刚好来报,单膝跪在地上向安永致歉:“深夜惊动御史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只因事出紧急,小人这才冒昧前来禀告——官家如今正在率军退守赣州城,今夜城门上放桥,过一会儿大军便会进城,府内如有喧哗,还请大人放宽心。”

“知道了,你下去吧。”安永点点头,面上虽然维持着冷静,心里却早已乱了方寸。

尉迟奕洛瑰…如今已在赣州城外了?

一想到往昔那个不可一世的人竟也会败北,自己与他在这样的局势下照面,该如何应对才算妥帖?安永一思及此,一颗心顿时怦怦跳了起来。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安永这时沉浸在踟躇不安之中,一时竟忘了对自己这份情绪追根究底,也忘了这句话。

后半夜天子入城,紧急下榻于总镇署,同时急召军医救治伤患。眼下这多事之秋,偏偏玉幺死性不改,穿着婢女的衣裳出去打探消息,天快亮时才回到太守府喝茶喘息,对安永道:“累死我了,老子差点被抓壮丁做了护士啊!嘿,那个皇帝挂了彩,在总镇署里发现我的时候,气得脸都白了…”

第五十九章夜袭

安永听说奕洛瑰受伤,慌忙追着玉幺细问:“他受伤了?严不严重?”

玉幺皱眉斜睨着安永,犹豫了片刻,耸耸肩道:“不知道,我就看见他肩上绑着绷带,不过应该伤得不重,不然怎么还能在看见我的时候吹胡子瞪眼的?”

玉幺只爱凑热闹,对皇帝的死活不甚关心,安永问不出什么来,也只能作罢。

偏偏某人对安永却是关心得很,天一亮就命亲随摆驾,借静养之名转而下榻太守府,与安永做了邻居。天子既然已到近旁,自然不能装傻充愣视而不见,安永只好主动将自己送上门去,硬着头皮向奕洛瑰请安。

这一次奕洛瑰伤得的确不算重,仅是在战场上误中流矢擦伤了肩胛而已,退守赣州城是他的权宜之策,因此百忙之中他只能见缝插针地接见安永,从一沓沓军机文件中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怎么还在赣州城?”

“微臣…”安永愣住,没料到奕洛瑰第一句话竟是在质问自己,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赣州城的工程还没结束。”

奕洛瑰眉头一蹙,不悦道:“你到赣州城已经一年多了吧?什么工程竟然进展那么慢?是不是太守拨给你的人不够?没人手你怎么不上报朝廷?还是你根本就没想着上疏,你这个傻子…”

连珠炮似的轰炸让安永应接不暇,却也让他听出奕洛瑰中气十足,于是一颗心终于不再忐忑,松了一口气道:“微臣多谢陛下关心。如今陛下有伤在身,还望您珍重龙体,及早康复。微臣这就告退,不打扰陛下静养了。”

“等等。”奕洛瑰见安永要走,立刻开口将他喊住,目不转睛地凝视了他好半天,才道,“赣州城如今已被围…我没想到你竟然还留在这里,也许往后几天会很艰难,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陛下选择退守赣州城,是明智之举,”安永望着奕洛瑰,从他的话中隐隐听出内疚的意味,不禁疑惑,只能不解风情的回应,“赣州城易守难攻,素有‘铁赣’之名,微臣在这里待了一年,很清楚这座城池有多坚固,所以陛下就先安心在这里养伤吧…”

这时奕洛瑰听着安永的话,却蓦然笑起来:“真没想到,你竟然希望这场仗是我赢。”

安永闻言一怔,瞬间明白了奕洛瑰言下之意,脸色不禁就有些发白:“陛下…”

他的喉头一阵发紧,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生卡住——他又岂会不知,这一刻自己的手已按在了奕洛瑰的逆鳞之上,也许轻轻一动就会铸成大错。可他竟情愿在沉默中看着奕洛瑰的脸色越来越差,也不肯违心去逢迎这人,去说那些谄媚肉麻的妄言绮语。

“为何不说话?”奕洛瑰面色阴沉地看着安永,冷冷道,“果然…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司马澈,是我小看你了。”

真是天地良心,自战事爆发以来,他只盼战火早一天熄灭,能够少一点生灵涂炭,何曾关心过奕洛瑰或者司马澈这两个人到底谁输谁赢?安永无语…诸多无奈一时纷纷涌上心头,让他忍不住对奕洛瑰道:“陛下,微臣一向觉得战争是两败俱伤的事,谁又能做真正的赢家呢?”

他的话让奕洛瑰有些意外,径自沉思了一小会儿,浅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将功成万骨枯,对不对?”

安永起初很为自己的直率感到后怕,因此在听了奕洛瑰的回答后反而有些惊讶,好半天才点点头。

这时奕洛瑰却又笑得更张扬,用一种不可一世的语气对安永道:“可按我的意思,一场战争必分输赢,成者王、败者寇,就是最后的结果。皇位只有一个,既然不止一个人想坐,就必须拼出个你死我活,除非哪一天这世间没了贵贱,才能罢休。”

安永闻言心中一动,忍不住低声反问:“如果真的有一天,这世间没了贵贱呢?”

“那还了得!”奕洛瑰立刻大声嗤笑,觉得强词夺理的安永很荒唐,“士农工商如果不分贵贱,那还有王法吗?”

“可以有不分贵贱的王法。”安永倔强地喃喃道。

奕洛瑰哂笑道:“若照你这样说,既然不分贵贱也就没了王,那王法由谁来制定?又由谁来推行?”

安永顿时陷入沉默——自己说得太多了,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不会有任何好处。他不擅长政治,许多问题也仅是一知半解,今天之所以会说那么多,最大的原因竟是奕洛瑰没有打断他。

他很清楚奕洛瑰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既不开明,也不宽容,这一次为什么又会与自己聊那么久?个中原因安永不敢细想,只是俯首认输道:“陛下恕罪,是微臣异想天开了。”

他顷刻间又恢复冷漠,疏远的态度让奕洛瑰很不愉快,却也没时间再与他纠缠——瞬息万变的战局之下,这片刻交谈已是奢侈。

安永回到自己的住处后,玉幺见他脸色不好,便支开了冬奴悄悄问他话,安永这才很是郁闷地开口:“我好像又多嘴说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