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从怀里拿出一个锦袋,将里面的东西一把抓了出来,得意道:“是不是缺了这几样?”——一串粉色的玉珠串儿,一枚金戒指,一个粗大的金手镯,正是小五给的那些。

黄三大喜,一把接了过来,眼现赞许之色,细细查看了一遍,拿起金戒指闻了闻,却皱起了眉头。

婉娘嫣然一笑,从锦袋中又抖出个东西来,在堂主眼前晃晃,炫耀道:“堂主可是找这个?”黄三正好挡着了沫儿的视线,沫儿伸长了脖子也没看到是什么。

婉娘邀功道:“还是我想的周到吧?”黄三伸手去拿,婉娘却飞快一躲,将手藏在了背后,嗲声道:“堂主还没说拿什么谢我呢。”

黄三已经完全恢复平静,冷眼冷面,面无表情,缓步走到床前,弯腰从床底下拉出一口小箱子来,拖曳着推到婉娘脚前打开。

料想是什么珠宝珍玩之类的,看到婉娘烁烁放光的眼睛就知道了。黄三冷哼了一声,对婉娘的神态似乎颇为不屑。婉娘听闻,双眼也不离开箱子,笑逐颜开道:“我在神都这十年,可是个地道的生意人呐。既然做生意,就要有个生意人的样子,哪里能象堂主这样,视金钱如粪土的?再说了,你不知道我的香粉制作起来有多麻烦,一盒香粉才卖那么一丁点儿的钱…”

婉娘抱着箱子爱不释手,不住发出啧啧的声音。黄三重新在方塌上坐下,朝婉娘打了几次手势,她都没有注意。黄三忍无可忍,直接从她手中夺过了那个东西——这下沫儿看清楚了,原来是那个带着断指的戒指。

婉娘这才恋恋不舍地合上箱子,小心地放在门墩上,看了黄三的手势,嬉皮笑脸地答道:“你别管我从哪里弄到的,总之合用就是了。”

黄三迟疑了一下,又做出一个长长的手势。沫儿深悔自己偷懒,对黄三的哑语手势什么的从来没留过心。婉娘看了,道:“他?我自然知道怎么用,否则这些年的配方不白研究了?你放心,易青已经死啦。到时祭台启动,我自然会带了他来。”

说罢,慵懒地拨弄了下面前薄薄的黑纱,道:“前日我看今年快过完了,还以为你不来了。要是你不来,我这笔生意可赔到家啦。”随意点头一拜,抱着小箱子,眉开眼笑地走了。

黄三目送婉娘离开,也拿着那些手势快步出了房间。

沫儿的脚已经麻了,却一点也没有想动的意思,也忘记了逃走。心里的疑虑犹如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无限制地疯长,并最终破裂。

易青的骨肉。阴阳十二祭。易青死了。生意。

头脑里一片空白。呼啸的寒风从敞开的大门吹入,冻得沫儿浑身颤栗。那种寒冷,从心底和骨缝中透出,渗入每一寸肉里。

沫儿颤颤微微,起来推开了衣柜的门,手脚一软,一个跟斗跌了出去。额上的大包又一次撞在地上,却未象以前一样感觉疼。原来当人心里疼的时候,肉体的疼便算不得什么了。

沫儿恍恍惚惚地出了园子,所幸各门大开,也未碰上其他人。

这一切,原来都是婉娘设的局。三月三自己捡到玉鱼儿,流落闻香榭;那些人不约而同问起的孩子,婉娘亦真亦假的回答…看似关心,却是一桩买卖。

婉娘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却从来不肯土楼半分。娘原来叫易青。那爹爹呢?娘为什么会死?阴阳十二祭启动,婉娘便要将自己送给黄三——做什么?难道也是将自己的血喝掉?婉娘说“良药”,莫非自己就是这个药引?

已经过了午时,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天空灰蒙蒙的,太阳模模糊糊探出了头,有气无力地斜挂在天上,苍白得像沫儿的脸。

沫儿茫然地在街上游荡,心犹如被掏空了一般,连头脑里也感觉空荡荡的。如同一个人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在独木桥上,不敢有丝毫懈怠。等他到达了对岸,看到一堵厚实的高墙,试了又试之后,他以为自己终于停靠一下了,老天却在他下定决心靠上去的那一刻,将墙轰然推到,只剩下那人跌得生疼。

沫儿不知道该走向何处。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婉娘,听她笑眯眯承认自己猜测的一切,甚至不敢去见文清,尽管文清什么也不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本就早熟的沫儿不可避免地快速成长了。

微风送来阵阵饭菜的香味,沫儿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事情并未弄清楚,一切还都是谜,所以沫儿当然不能倒下。既然以前在洛阳城里凭着乞讨就能生存,那么如今也照样可以活下去。沫儿摸了摸口袋里的几十文钱,去旁边的一个包子店买了三个大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

沫儿决定,去找小五。

洛阳城这么大,要找个人着实太难。沫儿找了多家客栈,都没有打听到小五的踪迹。

冬天天短,天气又不好,申时末天便黑了。沫儿舍不得花剩下的几文钱,便想去以前做乞丐时呆的地方讨些饭去。谁知那些乞丐一见他衣着体面,都伸手问他讨钱;而且几个酒楼送来的残羹剩饭只有一些汤汤水水,各种汤汁、吃剩的骨头和半拉半拉的馒头杂和在一起,沫儿看得作呕,实在难以下咽,也不好意思和其他老丐争抢,不得已只好故装体面,将几文钱送与了一名老乞丐后转身离开。

这样一来,沫儿反而变得身无分文。在南市附近游荡了一番,也没碰见一个熟人,不由得失望,心道,闻香榭上下果然对自己心怀不轨,天黑了自己不回去,文清竟然都不出来寻找。转念又骂自己:为什么还对闻香榭念念不忘?连文清算是,没一个好人!

转过街角,一家茶馆灯火通明,说书的、唱曲儿的,热闹非凡。沫儿探头看了看,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往角落一个凳子上一坐。小二慌忙过来斟茶,道:“这位客官要龙井还是毛尖?”

沫儿大咧咧道:“不用,白开水即可。”

见小二眼现鄙夷,随手旁边指了一下旁边那个锦衣华服、正摇头晃脑听戏的大胖子,“我等我们家公子。”小二顿时点头哈腰,殷勤地给他斟了一碗水,还送来一小碟糕点,道:“您慢用。”

沫儿很得意自己的小聪明。文雅地将糕点吃完,喝完了水,本想走开,却不知去哪里,只好冒着被揭穿的危险厚着脸皮坐着想心事。

一个衣着华丽、面目粗俗的壮汉走了进来,在胖子肩上一拍,哈哈笑道:“赵掌柜今日也来看戏?”毫不客气在胖子身边坐下。胖子拱手笑道:“正等你喝酒聊天呢。”也不看戏了,与这壮汉东拉西扯,全是生意上的事情和市井之间的奇闻奇谈。

见天色已晚,沫儿趁小二不注意,便想起身溜走。这时却听壮汉神神秘秘道:“赵掌柜有没有听说过最近的盗墓事件?”

沫儿一听“盗墓”二字,又坐了下来。邻桌一个白面长须男子听了壮汉的话,也将头凑了过来,道:“听说有三家坟墓被盗,都是刚死不久的年轻女眷!”

壮汉呷了一口酒,伸出四个手指晃了晃,得意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是四家!四家呢!”

长须男子吃惊道:“真的?”

胖子点头道:“我也听说了。是城南的孟家,他家女儿得了痨病,刚死不到一个月。”

长须男子疑惑道:“别是这些坟墓有陪葬?”

壮汉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道:“这几家虽然家境还不错,但这些女子都是少丧 ,不吉利的,哪有什么好的陪葬?顶多一两件日常戴的首饰罢了。”

长须男子抚须道:“官府查出来什么了没?”

胖子低声嘲笑道:“指望官府破案,做梦去吧。”小二走过来添了水,陪着笑脸轻叩桌面,指了指墙上贴的“只谈风月,勿谈国事”。

壮汉瞪了一眼,道:“我们知道分寸!”转向胖子和长须男子道:“听说就是丢了一点首饰,不过孟家女儿倒霉些,连手指头都被人剁去了!但四家坟墓的尸身都好好的在棺材里。”

长须男子惊叹了一声,“这些盗墓贼真是猖狂。”接着不解道:“这就怪了。我还以为盗这种少丧女子的墓,是要配阴亲哩。”

壮汉的小眼睛一闪一闪,得意道:“我告诉你们一点秘密,可别往外说去。这不是配阴亲,是要抓这些女子的魂魄呢。”

胖子也来了兴趣,粗壮的脖子一耸一耸的,伸长了问道:“什么秘密?”

壮汉抓起茶杯一饮而尽,又悠闲地吃了几颗瓜子,故意引得那二人着急了,方才道:“冥思派,听过么?”

胖子将脖子收了回去,失望道:“还以为是什么呢,冥思派,十几年前就有啦。”

长须男子将一颗胡豆丢入嘴里,嘎嘣嘎嘣嚼了,不以为然道:“冥思派早就被官府取缔了。就在十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还围着看过热闹呢。”

壮汉急道:“你们听我说完呀。如今冥思派又有抬头,在城里招了几百号弟子。这些墓,就是他们指使人去盗的。”

胖子“哦”了一声,低声道:“这倒是真事,我也听说了。好像官府正在查办呢。”

壮汉压低声音道:“这些墓,就是他们指使人去盗的。”

长须男子张大了嘴巴,惊讶道:“他们盗这些墓做什么?就为了那些首饰?”

壮汉叩叩桌面,得意道:“首饰什么的,又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哪里买不到?我刚才说了,他们是要那些女子的魂魄!”

胖子和长须男子对望了一眼,满目疑惑。

壮汉见两人不信,急声道:“我有个房客入了这个教派…”自觉声音大了,急忙顿住,朝四周看了看。

沫儿装出专心听戏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子。

壮汉压低声音道:“他说,他见过那些首饰飘在空中,邪乎的很。还有人看见,那些首饰就戴在死去的人的身上,跟活着时一样。”

胖子好奇道:“怎么驱使魂魄的?”

壮汉一拍手,哈哈笑道:“我要是知道这个,我就不坐这儿看戏,直接指示他们打开国库,买下谪仙楼,自己也开个小梨园!”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引得前面看戏的人不满意地回头瞪视。

壮汉随意打了个拱手,以示歉意,然后低声继续说道:“我听说,加入这个教,每月都有一笔银钱领的。”

长须男子揶揄道:“那你怎么不赶紧入教?”

壮汉懊丧道:“你以为我不想?这些人神秘的很,对入教者审查很严的,听说要刺穿手臂放血来检验胆量。咱哪里受得了这种罪?还是死心赚咱的辛苦钱罢。”

胖子不在意道:“那些银钱,就是得了也带着邪气,不要也罢。”

长须男子恭维道:“赵掌柜家财万贯,这些小钱自然看不到眼里,我们这种小本生意,可是一分一毫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呢。”

胖子呵呵笑着,也不辩解。壮汉也殷勤道:“赵掌柜,我的客栈新修葺,条件大大改善了。还要劳烦您将那些客商们推荐到我的客栈去住,我一定给您折扣…”

三人聊起了生意经。沫儿听得无趣,也担心小二发现,趁着一群人拥簇而入之时,偷偷溜了出来。

那一小碟糕点,还不够沫儿填牙缝的,但好歹是点东西,加上热水的功效,沫儿觉得好了一点。

其实沫儿明白,自己和婉娘签订了十年的卖身契,如今一年未到,婉娘便是真将自己卖给谁,也无可厚非。真正令沫儿难过的不是这个,而是自己对婉娘、对闻香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依赖轰然倒塌。至于那个堂主,沫儿只是在一瞬间以为是黄三,立马就明白他不过是与黄三长得相像而已——沫儿一向自诩聪明,这点分辨能力还是有的。

天完全黑了。听着顺着街道呜咽的寒风,沫儿不觉自怜起来,凄凄惨惨地站在街边。路上行人匆匆,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十岁孩子的悲哀和无助。

沫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不知不觉竟然回到了修善坊,且一直走到闻香榭附近才发现。

看着关得紧紧的大门,沫儿啐了口唾液,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大门紧闭,并没有象沫儿期待的那样瞬间打开——婉娘一向预知来人的本事,如今自己就在门口,却不见文清来开门——沫儿既愤恨又失望,失望自己的不争气,愤恨文清的薄情寡义。

正自纠结,突然有人在自己肩上一拍。沫儿心道,还算文清有良心,却故意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板着脸道:“做什么?”

身后的人一愣——不是文清,却是小五。小五一脸愕然,眼神有些慌乱。

沫儿跳了起来,拉起衣袖使劲在脸上抹了几把,高兴道:“小五,我找你一天啦!”

小五一愣神,呵呵笑道:“你怎么搞的成了个大花脸?”拿出一条粗布手帕,将沫儿的脸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见到了小五,沫儿安心了许多,对着闻香榭狠狠地瞪了一眼,撅嘴道:“我没地方去了。”

小五也不问,拉起他的手道:“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小五比沫儿大一岁半,但当初他们认识的时候,小五原没有沫儿老成,处处都听沫儿的。如今大半年不见,小五成了大人了。

沫儿也不客气,问道:“你有钱吗?”

小五晃晃钱袋,道:“你想吃什么?”

沫儿大喜,蹦蹦跳跳带着小五来到街口的溢香园,要了两碗羊肉汤和两条锅盔,两人稀里哗啦喝了个精光。

小五先吃完,道:“我这几天一直找你呢。你今晚不回去了?”

提起这个沫儿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想了一下,闷闷地道:“我和老板娘吵架,跑了出来。”

小五喜滋滋道:“那正好,你跟我一起做生意好了。”

沫儿端起碗,把最后一点汤倒进嘴巴,含含糊糊道:“再说吧。”在闻香榭里学做香粉,虽然沫儿不喜欢,但好歹是个正经事,要是去盗墓,沫儿可不愿意。

小五好像猜到了沫儿在想什么,脸红了一下,吞吞吐吐道:“不是…倒卖珠宝,我以前学的是裁缝。”说着去会了账。

在以前,他们是无话不谈的,什么东西都会分享,连一颗糖豆都会分了吃。可如今这种境况,沫儿觉得有些别别扭扭的,不知是因为小五撒谎还是长久没见的缘故。

两人并排走在街上,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之间似乎有些尴尬。沫儿想起这几天的遭遇,连忙道:“你得罪什么人了没有?”

小五眼神有些躲闪,迟疑道:“怎么了?”沫儿将今天被抓的情形说了,只讲了不知谁打开了门自己逃了出来,关于后面的种种诡异情形却没提。他怕吓到小五。

小五垂着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喘着粗气抬头郑重道:“好吧,沫儿,我跟你说实话。那些首饰不是收购的,我跟着老虎去盗墓了。但是,”他急急忙忙道,“我没有下去,也没有去撬人家的棺材,就站…在上面放风。”

沫儿反而笑了,象以前一样将手搭在小五的肩膀上,老气横秋地道:“我知道,等过几天,我找我们老板娘将你赎出来,别跟着那个老虎了。这种盗墓营生,我觉得不太好。”转念一想,谁知道以后还见不见到婉娘了,救小五这事只怕是个空话。

小五长吁了一口气,也将手搭在沫儿的肩上,顺手在他胳肢窝一挠。沫儿吃痒,咯咯地笑了起来,也哈气去挠他,两人嘻嘻哈哈打闹在一起。

小五带着沫儿七拐八绕地走了好远。沫儿心情好,也不惦记这记路,见越走越偏了,便问道:“你住在哪里?”

小五神秘道:“我正是带你去我那里呀。”

天色阴沉,星月皆无。越往西走,街上更加冷清。市井人家早早吃了晚饭,关好了大门,街边的商铺食馆也已经打烊,门口连个灯笼也不挂,黑黝黝的街道,漫长而寂静。

沫儿走得脚酸,缩着脖子叫道:“怎么还不到?”

小五笑道:“到了到了!”摸黑拐进一个小巷子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半晌,又绕过两排街区,走到一处低矮的破草房前推开了门。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小五点了里面的一个小油灯,一个简易床板,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堆着一个分不出颜色的烂被子。沫儿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四处看了看,道:“你这些天就住这里?”

小五往被褥上一躺,惬意道:“对呀。这里安全。”

沫儿很快就适应了屋里的味道,脱了外套拉起被子,一会儿功夫便呼呼睡去,他今日着实累坏了。

睡了一大觉,困乏劲儿稍减,沫儿便迷迷糊糊醒了。小五这些稻草不知多少天没换了,被窝里虱子跳动,咬得沫儿浑身发痒。醒来就更了不得了,顿时觉得四处都痒,双手挠都挠不过来。

抓了一遍,直痒得沫儿彻底清醒过来,却发现被窝那头是空的,小五不在。

沫儿侧耳细听,除了偶尔的犬吠,周围并无动静,便将身体往下缩了缩,伸脚往下一探。被窝那头冰冷冷的,小五显然已经不在多时了。

沫儿被那些虱子闹得心慌,翻了个身仍然睡不着。心里暗自纳闷,自己以前住土地庙的时候,睡的也是稻草,怎么没感觉到虱子兵团的厉害?

门轻微响了一下,小五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沫儿折起身,揉揉眼睛叫道:“小五。”

小五显然吓了一跳,顿了一下,笑道:“嗯,我去拉尿了。赶紧睡吧。”

沫儿翻过身继续睡,小五手脚冰冷,斜着钻进被窝,尽量不冰着沫儿。

天色终于放亮,沫儿一脸疲惫地起了床,从被窝里捉了七八只肚子鼓鼓的跳蚤,恶狠狠将它们全部处死。小五去外面买了两个油饼作为早餐。

吃过饭,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做什么了。沫儿已经对着光线将被褥稻草翻了好几遍,直到再也找不到虱子的踪影。小五坐在旁边看着,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沫儿聊天,但多是问沫儿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对自己的事情讲得不多。

沫儿看小五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担心那个“老虎”掌柜,便一心想逗他开心,将大半年来在闻香榭里的见闻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迎蝶粉,还魂香,焕颜霜,美人霜;公孙玉容的豪爽,卢护的痴情,焕颜霜的奇特等,从沫儿口中说出来,精彩得犹如说书一般,听得小五一愣一愣的,连呼“不信”。沫儿也不多解释,对卢护、元镇真人的身份什么的也含糊地带过,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十三)

沫儿将头蒙在被子里,发出细微的鼾声。小五叹了口气,打开房门出去了。等小五的脚步声渐远,沫儿一骨碌爬了起来。

五天了,沫儿和小五躲在这个小草棚,每日里就是睡觉、聊天、找东西吃。小五的钱袋越来越瘪,沫儿曾自告奋勇要去乞讨,小五却坚决不肯。

沫儿强压着心里的不开心。不,不开心不是因为小五不让他去乞讨,而是一种毫无来由的烦闷,让沫儿寝食不安。按说如今自己离开了闻香榭,婉娘也没有了将沫儿卖给他人的机会,可是沫儿非但没有解脱和自由的快乐,反而越来越觉得失望和懊丧,仿佛不是自己逃出了闻香榭,而是婉娘等人抛弃了他、不要他了一般。

但这还不是关键,让沫儿更加烦闷的是小五的变化。小五对他很好,如同以前一样,连一颗糖豆都会留着,两人一起分着吃,可是感觉却不一样了。小五表面上听沫儿说笑逗趣,但一不留神便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等看到沫儿的探询的目光,他又会笑嘻嘻地装作无事人一般,同沫儿打闹。几次无意中转身,沫儿都看到他脸上纠结和忧郁的表情。有时两人都不说话,沫儿偷偷观察,就会发现小五时而眉头紧皱,眼神飘忽,时而目光坚决,表情凶恶。沫儿本身就敏感,受小五的情绪感染,自己也渐渐沉默,两人五天的相处不但没有相熟,反而越来越觉得生疏和客气了。

沫儿决定了,他要和小五谈一谈。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原本就应该无话不谈才对。若是小五在为生计发愁,沫儿坚信自己饿不死,当然也不会让小五饿死;若是小五仍纠结于盗墓一事,只要小五说出心结,沫儿肯定能想出办法来——沫儿甚至想,若真是走投无路,便去找一下公孙玉容。公孙小姐心地善良,性格爽朗,又喜欢他,肯定不会见死不救。

沫儿披着露出棉花的烂被子坐在稻草上愣了半天,把各种要说的、要问的都想好了,小五还没有回来。

西方天空的最后一抹微红也沉了下去。一两只黑老鸹在房后的杨树上呱呱乱叫,聒噪不堪,沫儿抓起一个小石块投掷过去,黑老鸹一声哀鸣,一前一后地飞走了,落下几朵脏兮兮的羽毛。

沫儿焦急地在门口踱来踱去,又不敢走远。这个草棚位于一条小巷子尾,原是人家废弃不用的牛屋,小五给了十文钱租了一个月。听小五讲,再有三天便要到期。

小五终于回来了,见沫儿正伸着脖子等,笑道:“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到天黑呢。饿了吧?走我们去吃东西。”得意地丢了一个小银锭过来。

沫儿惊喜道:“哪来的这么多钱?”

小五兴冲冲道:“呵呵,我有办法。走吧!”拉起沫儿就走,沫儿准备的一肚子的话也来不及说了。城西相对偏僻,沫儿来得很少,对周围一点也不熟悉,任凭小五带着他在各巷子里穿梭,抄近路去找食馆。绕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一个油腻腻的小饭馆。

饭馆不大,肉香扑鼻,里面有七八个食客。小五带着沫儿到里面一个小桌处坐下。

两个面目阴沉的夫妇正在收拾餐具,见有客来,如同没看见一般,也不招呼。小五低声笑道:“别看这家饭馆小,老板脾气臭,他家的卤肉可是很好吃的。”扬声道:“来二斤卤猪头肉,三两烧酒!”

沫儿吞下口水,急忙道:“我不喝酒,就要两碗面得了——银子要省着点花。”

小五豪爽道:“我今晚请你好好吃一顿。”沫儿唯恐小五过会儿付不起账,朝老板叫道:“一斤就够了!”

胖老板娘板着一张马脸,将一盘馒头和切好的一大盘肉和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扭头就走,气得沫儿直翻白眼,埋怨小五道:“你怎么找这么个地方,来这里不是吃饭,是找气受呢。”

小五哈哈大笑,夹起一块色泽红润的卤肉放在沫儿的碗里,道:“你先尝尝再说。”

这家食馆专营卤肉,并备有馒头和自酿的烧酒。除了这三种,其他小菜一概皆无,但生意却好得出奇。也不知他放了什么调料,做出来的卤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余香满口。沫儿就着一个馒头,一边大口吃肉,一边赞道:“怪不得这么牛,原来有资本。”

小五只吃了几箸,便停下不吃。沫儿心里有事,也不如以前一般狼吞虎咽。小五给沫儿倒了一杯酒,道:“尝一下。男人么,总要学喝酒。”

沫儿对小五的这种腔调有些吃惊,偷偷看一看小五,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股热辣冲上脑门,嗓子犹如被烫一般,,整个小脸霎时间变得通红,如同发烧。

沫儿寻思着,想问小五对冥思派了解多少,以及今后的打算,却见小五倒了酒,又给自己斟满,老气横秋地道:“兄弟,干!”

这一声“兄弟”,顿时让沫儿豪气万丈。小五一口干了,笑道:“这酒猛,你别喝得太快。”

沫儿也担心喝醉,抿了一半,赶紧夹起一块肉吃了。

小五玩弄着酒杯,看着沫儿吃,突然道:“沫儿,你猜我今天去哪里了?”

沫儿正低头想怎么提起冥思派,听小五问,愣了一下,道:“去哪里了?”

小五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嘴角微微挑动了一下,淡淡笑道:“我回家了。”

小五的家在小刘庄的村头,已经被他叔叔卖给了他人。除了门口的大柳树,过去的印迹已经不复存在。沫儿默默地看着小五,不知说些什么,一向口齿伶俐的他竟然一句安慰的话也想不起来。

小五随意地和沫儿碰了一下杯,又喝了一口酒,故作轻松道:“没事。娘不在了,房子在也没什么意思。”

沫儿将小五的酒杯添满,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小五垂下眼睛,拨弄着筷子,“我要回长安,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长安?”沫儿鹦鹉学舌一般重复了一遍。

小五抬起头,“我以前的掌柜,把我送去学了三个月的裁缝,我想以这个手艺,虽然不能自己开店,但要是去长安找个学徒来做还是可以的。我想再跟着学几年,等攒了钱,自己开一个绸布庄。”

沫儿拍手道:“这主意不错!我支持你!”

小五微微一笑,“那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沫儿踌躇道:“我…拿针捻线的活儿,我可做不来。”

小五热切道:“不用你做,我做工,你要想读书,我就送你读书去。”

沫儿心头一热,眼圈红了。但想了一下,却道:“不,我就不去了。我是男人,养得活自己。”小五也不强求,两人继续喝酒。

就在沫儿说出“我是男人”四个字时,沫儿突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不错,自己长大了,是个男人,就应该有所担当。——而他没有意识到的是,也许就在此时,他和小五,完成了小男孩到小男人的蜕变。

小五见沫儿一脸凝重,给他夹了一块瘦肉,问道:“我要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沫儿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还回闻香榭去。我签了十年的卖身契,如今一年不到呢。男人么,总要说话算话。”

小五笑了笑,举起了酒杯。不知为什么,小五的笑似乎有些勉强,好像隐藏着什么。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袭了过来。

沫儿晃了晃头,小大人一般,大声道:“兄弟,干!”小五眼里泪光闪动,两人一饮而尽。

两人酒意微醺,一路上讲着当时一起挖荠菜、捉兔子的趣事,相互搀扶着回到住处,倒头就睡。等沫儿一觉醒来,小五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

沫儿心里有了主意,便不再烦闷。自己起床打水洗脸,将床铺收拾好,心里盘算着回去要和婉娘怎么解释,准备等小五回来,和小五告个别后就回。

日上三竿,沫儿等得焦急,才见小五慢吞吞脚步沉重地走了回来。

沫儿迎了上去,道:“小五,你去哪儿了?”

小五挤出一个笑容,道:“我出去走了走。”

沫儿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怎么了?我觉得你有心事。”

小五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闷闷道:“哪有什么心思?我是担心那几个坏蛋抓到我。”

沫儿挠头道:“要不你和我回闻香榭,我去求求老板娘,她肯定会帮你的。”

小五苦笑了一下,道:“不用了,我今天下午就离开洛阳。”

沫儿小心翼翼道:“那个老虎…他不会找你的麻烦吧?”

小五一愣,转身去整理床铺:“哦,不会的,他说我帮了他这次就给我自由。我如今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沫儿咬着嘴唇,道:“那我等下午送走了你再回去。”

小五背对着他,瓮声瓮气道:“不用,你回去吧。”

沫儿有些不知所措。想了一下,道:“好吧,我先回去。下午再来找你。”小五也不转过来,冷淡地摆摆手道:“你别回来了。下午我可能不在。你赶紧走吧。”

沫儿的本意是想将存在婉娘处的几个月工钱和得的几百个赏钱拿出来送给小五,却被断然拒绝。小五态度的突然转变,让沫儿的心情大受影响,要换了别人,沫儿早就甩袖子走了。可是见小五这样,沫儿却觉得很难过,不由地呆在了那里。

小五似乎也觉得话说重了,回身勉强笑道:“我下午要去拜会一个故人。你回闻香榭是正事,好好干,等我赚钱了再回来找你。”

沫儿无奈道:“好,那我就走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就去闻香榭找我。”迟疑了片刻,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