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直直地躺下,瞪着眼睛愣了片刻,轻轻道:“文清,若是此时有人说,牺牲了你,就能换来洛阳城的风调雨顺,你愿意不愿意?”

文清胸脯一挺,沉声道:“当然愿意!那些人太可怜了。照这么旱下去,不知要死多少人呢。”沫儿顿时有些羞愧,低头玩弄自己的手指甲。

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两人慌忙站了起来,打开门一看,却是老四。

老四晒得皮肤黝黑,嘴唇干裂,一身皂衣满是灰尘,下摆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渍,急匆匆道:“婉娘呢?——麻烦帮我倒点水来,忙了一个上午,实在口渴。”

婉娘命沫儿将镇在井里的槐米茶吊子提上来。老四一口气喝了三碗凉茶,这才抹抹嘴巴,焦急道:“婉娘,闻香榭要出事…”

婉娘看到一脸关注之色的文清和沫儿,道:“文清沫儿去再烧些水来。老四你慢慢说。”沫儿见她故意支开自己,便绕过厨房,趁婉娘不注意从后门走进中堂,躲在前门后,透过门上的雕花格子,正好可以看到她和老四。

老四等文清沫儿走开,急促道:“婉娘,大事不好,闻香榭有危险。”

婉娘一笑,道:“哦?怎么说?”

老四长叹了一口气,道:“唉,如今世道乱了,人都疯狂了。”

昨晚老四当值,半夜时分,辖区内十几个壮年灾民集聚闹事,偷偷商量着要夜间抢劫米店。老四和同伴得到线报,唯恐事态扩大,便着同伴留守观察,老四回去巡捕房叫人。

这些日因为天灾,大量灾民涌入洛阳,城里甚不太平,巡捕个个都派了出去。老四见巡捕房除了一个瘸腿的老捕快外别无他人,事态又颇为紧急,只好硬着头皮直接去找总铺头。

行至门口,却听见总铺头正与一人说话,言语之中竟然提及“闻香榭”字样,老四因感念婉娘的点拨之恩,便留心听了几句。这一听不打紧,把老四吓了一跳。

婉娘不紧不慢地抿着茶,道:“他们说什么了?”

老四不安地看了看周围,迟疑道:“那人说,今年洛阳大旱,原是因为城中有个妖孽。若得破解,只有将此妖孽投入龙门洛水中。”

老四看了看婉娘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他接着说,十二年前洛阳城也曾遭此大劫,那时正当这个妖孽出生,所以,他今年应该十二岁上下。总铺头便疑虑道,如今城中已经混乱,光十二岁的男童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破解之法,只会引起城中更加动荡。”

“那人道,他已经知道妖孽是谁,只要在民间造势,由灾民请愿具表,上头自会下来惩办。”老四欲言又止,停住不讲。

婉娘淡淡一笑道:“不碍事,你接着讲。”

老四鼓起勇气道:“总铺头便追问哪个是妖孽,那人答道,就是一家叫做闻香榭的脂粉店里的小伙计,叫做文清。”

沫儿直挺挺地靠在门后,大脑一片空白。

婉娘笑眯眯道:“真是胡说八道。老四,依你看,文清是不是妖孽?”

老四皱眉道:“这可当真是胡说。文清这么忠厚老实一个孩子,哪里是什么妖孽?依我看,婉娘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达官显贵,别人趁机报复来了?——那人口气甚是傲慢,看样子官位不小,不通过正经行文途径,却在深夜里私下口授此事,显然是想对闻香榭不利。”

婉娘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道:“我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怎么会得罪人?”

老四担忧道:“如今天灾,人心大变,若是真的在城中疯传文清是妖孽,只怕最后不是也是了。婉娘还是早做打算,不如收拾一下细软去往长安另行开张。”

婉娘点头道:“嗯,我知道了。多谢老四。”

老四摆手道:“可别提什么谢字,我就是来给你通个信。我要赶紧回去了,如今人心惶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儿呢。”说罢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急匆匆告了辞。

文清煮了新茶过来,正好看到老四转身,叫道:“四叔,喝杯新茶再走啊。”

老四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文清,道:“不了,你们保重。”

婉娘自己斟了一碗茶,一边啜着,一边自言自语道:“是时候了。”

沫儿呆愣在门后,一直站到双脚麻木,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这些天,他一直纠结,一会儿想大义凛然地为了洛阳百姓而献身,一会儿又觉得不平:大好的时光还没过呢,凭什么为了那些人要白白送命?甚至有时悲哀地想,如果自己被投入洛河,婉娘和文清会不会想念自己呢?

可是沫儿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要用来祭河的孩子不是自己,而是老实巴交的文清。如此再回想起来,上次与圆德等人的会面,确实是自己心急了些,尚未听明白怎么回事就开始撒泼打滚。

沫儿心里没有一丝解脱的喜悦,反而更加茫然。

文清不见沫儿出来,还以为他躲荫凉去了,自己将院落打扫干净,走进中堂,却见沫儿僵直地站在门后,一把拉他出来,笑道:“大热天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沫儿的眼珠迟钝地转了一圈,木然看着文清。

文清拉他到前堂树下坐下,道:“你又怎么啦?这些日子怎么总是失魂落魄的?”

婉娘揭开脸上的手帕子,笑嘻嘻道:“沫儿要做学究先生,所以不肯多说一句话。”沫儿默默地看一眼婉娘,闷着头不吱声。

文清拉过一个小脚凳,在沫儿旁边坐下,帮沫儿摇着扇子关切道:“沫儿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婉娘无奈笑道:“一个臭小子,整天心事重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虐待你了呢。你瞧瞧人家文清,怎么就没有你这种困扰?”

沫儿悻悻道:“我又不是他。”

婉娘从荷包里摸出十几文钱来,道:“文清你出去买几个烧饼来。小心,不要被抢了。”

文清接过钱,提上篮子出去了。沫儿无言地看着文清的背影不见,突然扭头问道:“真的是文清?”

婉娘平静地“哦”了一声,看来早就知道这个结果。

沫儿呆了片刻,道:“怎么办?”

婉娘毫不在意道:“没什么怎么办的。这是他的命数,在他一出生就注定了的。”

一想到文清要被人像个鱼饵一样丢进洛水,沫儿竟然觉得比丢自己还要不舒服,烦躁道:“你没有办法吗?”

婉娘用手打了个凉棚,仰脸看天道:“只盼天灾赶紧过去,我还安安稳稳地做我的生意。唉,这几个月坐吃山空,严重入不敷出。”

沫儿看对文清的生死毫不关心,虽然知道她故意的,还是气得鼻孔冒烟,皱眉道:“你别扯开话题,我知道你不会看着文清白白送死的。”

婉娘似笑非笑道:“别给我带高帽子。我一个生意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沫儿看到婉娘的样子,恨不得扑上去抽她两个嘴巴。忍了半晌,终于恶狠狠道:“你还欠我一个愿望。”

其实沫儿早就想到了,只是心怀侥幸,希望婉娘能主动提出救文清,就不用浪费自己唯一的一个机会了。可是婉娘对他这点小小心思看得更透,硬是摆出一副又臭又硬的样子。

婉娘朝前一探头,夸张地“噢”了一声,嬉皮笑脸道:“欠你什么?你还欠我将近九年的卖身契呢。”

沫儿隔着空气对婉娘呲牙咧嘴,比拟着暴打的动作,道:“别打岔!我要你去救文清。”

婉娘眨眨眼,伸出一个指头道:“最后一次机会了噢?”

沫儿翻翻白眼。婉娘顿时眉开眼笑,拍手道:“不错,成交!哈哈,这两个月来的第一笔生意。”

沫儿顿时觉得后悔了。

沫儿顿时觉得后悔了,想要反悔,又觉得白费口舌,悻悻道:“果然是奸商。”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仔细想了一下,一连串儿问道:“文清的爹娘到底是谁?那个鱼头龙身的怪物和这个事情有没有关系?你打算怎么救文清?”

黄三抱着他的花盆走过来,听到此话,深深地看了一眼婉娘,目光中满是忧色。沫儿正好看到,跳起来拉住黄三的手臂叫道:“三哥,你和我说说,文清在闻香榭里长大,是谁带他回来的?他爹爹到底是怎样的人?是不是很厉害?”

黄三恢复了面无表情,摆摆手表示不知道。沫儿撅着嘴巴走开,不满道:“你们就喜欢故作神秘。过会儿我问文清去。”

文清刚好打开门走进来,接口道:“沫儿,问我什么?——新出炉的烧饼,快来尝尝。”

沫儿抓过一个烧饼,猛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哦,我想问,外面情况怎么样。”婉娘在旁边会心一笑。

文清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二十二文只买到四个烧饼,还得躲躲藏藏的才拿回来。听说上东门外发生了瘟疫,很多人感染霍乱,这几天已经关了城门,不让人进城了。”

沫儿的心情更差了。文清眉头紧锁,叹道:“听说伊阳新安等山区,已经有人…把孩子杀了吃。”

沫儿手中的烧饼啪地掉在了地上。文清知道沫儿老家就是伊阳,连忙道:“也许是他们胡说呢…”

沫儿将炒饼捡起来,拍掉沾染的灰尘,慢吞吞地咬着。文清道:“那个脏了,小心拉肚子,你来吃我这个。”

沫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你的肚子就吃不坏了?”扭过头不理他。

堂前的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一丝微弱的风吹来过来,空气中的燥热似乎减轻了一点。正躺在板凳上假寐的沫儿忽地坐起来,惊喜道:“起风了!要小雨了!”

似乎为了映照他的话,话音刚落,风就大了起来,裹着一股凉丝丝的水气。文清高兴极了,拉着沫儿又跳又笑。

原本澄澈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土黄色,天空暗了下来。梧桐树开始哗哗作响,风越来越大,裹着沙土四处肆虐,打得两人脸儿生疼,慌忙躲进中堂。

片刻功夫,天色大暗,榆钱的雨点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面上,腾起一股尘土。文清激动叫道:“下雨啦!下雨啦!”

天空低沉,却不是以往那种乌云盖顶的阴暗,而是一种诡异的明黄色。在这种黄色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黄色的外衣,门口的梧桐树张牙舞爪,像两个奇怪的妖魔。

文清还在傻呵呵地兴奋,沫儿却高兴不起来。婉娘看了沫儿一眼,伸了个懒腰道:“凉爽了,真好,正好可以安安稳稳睡一觉啦。”一扭一摆地上了楼。

风停了,天地之间扯起了直上直下的雨线,门前的台阶很快就积满了雨水。黄三和文清冒雨拿了铁锹,将水引至后面的池塘。

吃过晚饭,雨仍无停息的意思。沫儿的不安更加强烈,却忍着不敢暴露一点。连文清也担忧起来,道:“这老天爷心里也没个数,这一通猛雨,再不停,旱灾就要转为涝灾了!”

夜已深。沫儿穿好衣服,静坐在床上,听着外面嘈杂的雨声,心里七上八下。

一丝微光从门缝中透了进来,婉娘低声到:“沫儿,准备好了没?”

沫儿跳下床,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跟着婉娘下楼,裹上披风。打开门看到乌蒙蒙不分天地的暴雨,正要询问怎么办,却见一黑一白两匹马正候在门前。两人便翻身上马。

沫儿乖乖闭眼,黄豆大的雨点迎风打在脸上,疼痛异常,耳边雨声奇大,犹如身处闹市。好在不一会儿,马儿已经停下。

一个男子将沫儿抱下马来,却是蓝一,如此大雨,他却衣衫如常。沫儿好奇,伸手在他衣服上摸了一把,只觉得滑溜溜的,蓝一和气,对他一笑。

婉娘跳下马,道:“赤子呢?”

红衣服的赤子匆匆从雨中钻了出来道:“来了!”

透过雨幕中蒙蒙的灯光,沫儿这才注意到,原来到了香山寺,如今就站在那日自己与文清捉迷藏的石壁旁的小亭下。

转过头,沫儿眼前一花,却发现两匹马不见了,乌冬和罗汉静立在一旁。

婉娘看了看天,道,“嗯,不错,成败就看今晚了。”接着交待道:“乌冬、罗汉,你们去龙门口守着,如有异变,及时发讯息给我。蓝一去水下看看情形,不要惊动他;赤子就在这里。”

乌冬等人领了命,闪入雨雾,瞬间不见。沫儿情知今晚事关重大,虽心中好奇,却无暇多问。

除了哗哗的雨声,香山寺里无任何动静,那些老和尚小和尚一个也不见。几盏昏暗的灯笼变成了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光团,但是光线却不十分阴暗,周围的景物隐在雨雾中,飞起的檐角,悬挂的古钟,看起来像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怪兽。

沫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如今怎么办?”

婉娘摆摆手,走到石壁前拨开已经干枯的藤蔓钻了进去。沫儿连忙跟上。

洞里有一种淡淡的味道,香味中夹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腥味,感觉怪怪的。婉娘点起一小支蜡烛,两人侧着身子沿着缝隙往里走。

前行了约十几米,洞口突然向下倾斜,原本飘向里面烛光不知何时折了方向,飘向身后。味道变得浓重起来,沫儿大气也不敢出,拉着婉娘的衣角,亦步亦趋。

再往前走,山洞明显潮湿,脚下的石头光滑异常。沫儿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小心直接滑落下去。

顺着斜斜的山洞走了好久,几乎感觉要下到山底了,前方突然变得开阔,一个乌黑的小水潭出现在面前,在微弱烛光下泛着粼光,发出微弱的水流灵动声。

婉娘停下脚步,将快要燃完的蜡烛竖在石壁上,回头扶了沫儿一把,大声笑道:“逴龙公子近来安好?”

沫儿尚未回过神来,只听哗啦一声,潭面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中间缓缓升起一个平台,一个白衣公子斜卧在台上,惊喜道:“婉娘,你来了?”

一个呼啸,石壁上的十二盏兽头铜灯一齐变亮,将整个水潭照耀的如同白昼。婉娘叫道:“不可!”话音未落,兽头中猛地喷出火焰,个个对准中间的石台,白衣人霎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沫儿就刚巧站在一个兽头下,火焰喷射,火花四射,沫儿躲避不及,一个小火花滴落在他的头上,吓了他一条;但奇怪的是,感觉的并不是火焰的炙烤,而是一种刺骨的凉意。旁边婉娘已飞快从怀中拿出一瓶香露,飞快地对着兽头撒了过去,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萦绕不断,却是灵虚香。白衣人伏在台上连咳了几声,道:“不要浪费你的香露了。我已经习以为常。”

兽头中的火焰闪了几闪,慢慢熄灭,只剩下兽身中间的油灯。婉娘担忧道:“你怎么样?

白衣人表面看起来毫发无损,但脸色更加苍白,晃晃悠悠站了起来,道:“我很好。”朝沫儿看了一眼,消瘦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这孩子怎么和你一起来了?”

沫儿不明就里,瞪着眼不知道说什么。

婉娘将剩下的半瓶香露抛了过去,白衣人一把接住,疑惑地打开瓶塞,稍稍一嗅,叫道:“不错不错,婉娘你果然做成了灵虚香啦。”

婉娘叹了口气,道:“做好这款香露可真不容易。”沫儿暗想,原来婉娘盘桓神都,就是为了制作灵虚香,却不知这灵虚香有什么特殊的功效?

白衣人抱着饼子贪婪地猛吸了几口,脸色大好,见沫儿迷惑不解,微笑道:“好孩子,你叫易沫,是不是?”

沫儿一愣,道:“不,我叫方沫。”

白衣人道:“哦,你跟了方怡师太的姓了。”

沫儿睁大眼睛,叫道:“你认识我?你认识我爹爹吗?”

白衣人喘了几口气,道:“当然。”婉娘忙道:“你累了,别说了,这件事还是我来慢慢告诉他。”

白衣人倒了一点灵虚露,在自己的眉心和太阳穴上揉着,道:“唉,一晃十二年过去了。他怎么样了?”

沫儿猜想,这个问的是文清。婉娘飞快道:“他好的很,你不用担心——时辰到了。你且在这里养一段时间,我要去龙门口看看。”

白衣人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婉娘道:“不行,灵虚露的效果尚未体现,你就在这里,我去去就来。”回身将沫儿的披风扣子全部系好,拍拍他的肩,道:“我们从水路过去,过会儿要记得闭上气,不要呛到。”

沫儿看了看黑黝黝的深潭,不禁有些犯怵。婉娘却不容他迟疑,拉起他的手腕,道:“走了!”

即将入水的一瞬间,眼睛的余光扫过中间的石台,台上哪有什么白衣人,分明是一尾银白锦鲤,握着一小瓶子灵虚露。

冰冷的水冲进沫儿的眼睛里,沫儿慌忙闭眼,任由婉娘带着他潜入潭底。恍惚间,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暗流在撕扯,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针刺一般疼痛,接着便听到了嘈杂的雨声和巨浪拍打山石的轰鸣声,耳朵的疼痛和压力瞬间变小,一转眼脑袋已经露出水面。

这里龙门山下的一个暗洞,与香山寺地下的水潭相连,汹涌的激流都顺着主河道奔流而去,此处水势便相对平缓。婉娘跳上旁边一处凸起的大石,一把将沫儿提了上去,看了看山洞外的滂沱大雨,道:“子时快到了。”

沫儿抖着披风上的水珠,道:“他是谁?”

婉娘凝视着外面飞流直下的雨线,慢悠悠道:“他是文清的爹爹。”

沫儿心里已经大致猜到了,故并不以为奇,想了一下,道:“他为什么不去看文清,却要待着这个水潭里?”

婉娘简短道:“约定。”

沫儿正要继续追问,只见山洞外天色大变,浓密的雨雾似乎突然变得稀薄,一条彩虹横跨龙门两岸,映得午夜瑰丽无比。

如今午夜,且大雨滂沱,怎么可能出现彩虹,沫儿大为惊讶,叫道:“你看你看,那是什么?”话音未落,洛水犹如沸腾了一半开始翻滚,水花不住地溅到沫儿的身上。

片刻功夫,河面上布满了一个个漩涡,像张开的嘴巴,黑压压顺流而下。沫儿睁大眼睛竭力辨认,却因为光线问题,只能看到漩涡,却看不到漩涡下的东西。

婉娘平静地看着,一动不动。

彩虹越来越亮,在夜空中晶莹闪烁。沫儿从来不知道洛水还有这种奇观,也未听坊间有此传说,心下不由惴惴。正惶惑间,只见河面正中一个漩涡慢慢变大,水流也越转越急,形成一个直径五米大的黑洞,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一条大青鱼顺着水柱腾空而起,朝彩虹上方跃去。

沫儿瞬间明白,惊叫道:“鱼跃龙门!”——原来鱼跃龙门竟然是真的。说话间,那条青鱼从三丈高出的空中直落水面,啪的一声水花四溅,扑了沫儿一脸。

青鱼之后,各种各样的鱼儿开始跳跃,水面哗啦啦响成一片,其中除了鱼儿,还有水蛇、乌龟、泥鳅、黄鳝等各种水族,看得沫儿眼睛都直了。可惜这些水族功力甚浅,除了几个能跃两三丈高,其他的都是小打小闹,跃出水面便落了下来,却不肯服输,一遍遍尝试。

婉娘突然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沫儿想了又想,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婉娘望着水面上跳动的鱼儿,道:“今天是七月节。七月的最后一天。”

沫儿疑惑道:“这算什么节日?横竖每年都有。”

婉娘道:“不,今年闰七月。”

沫儿对除了关心什么节气有什么水果食物,从来不关心具体日子,所以竟然不知道今年闰月,茫然道:“这个和今晚的景象有什么关系?”

婉娘道:“每三十八年才闰一次七月,在每次闰七月的最后一天,称为七月节。”

沫儿下意识接口道:“子时无月,天降极光,众民寂寂,万物茫茫,伊阙龙门,化龙呈祥…”说完自己也吃了一惊,道:“我怎么会背这些东西?”

婉娘一笑,道:“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些。不错,方怡师太对你的教导确是下了苦心。”

沫儿默默地咂摸着刚才几句口诀的意思,怪不得刚才出门,明明无月亮的子夜,却可视物,原来今日是水族跃龙门之日。沫儿道:“凡是跃过,便可化龙?”

婉娘道:“不过是得道而已,并不代表真的化龙。”

沫儿还想再问,却见婉娘脸色有异,慌忙朝外看去。

河面上,不知何时旋起一股磨盘大的水柱。

水柱快速旋转,一些小鱼小虾四散逃走。接着缓缓升至二三丈高,哗啦一声,一个乌黑的大家伙从水柱中冲出,直直朝彩虹跃去,力道大且准,眼看就要跃过那条彩虹龙门,却见头顶一闪,似乎一道微弱的闪电击中了他,那个大家伙一个跟头摔了下来,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龙门为之一颤,将水面砸出一个硕大的圆洞,波浪瞬间没过沫儿脚下的大石。

过了片刻,水面慢慢平复,摔下来的大家伙四脚朝天地漂浮了上来。沫儿使劲揉揉眼睛,仔细分辨。

原来是一个癞头大鼋。沫儿有些幸灾乐祸,拉拉婉娘的衣袖,小声道:“是元镇真人吧?”

婉娘却如没有看到一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山头。

饶是彩虹龙门的光线穿透力极强,隔着瓢泼大雨,沫儿只能看到对面山头之上隐隐有身影晃动,却看不清何人。

癞头大鼋这一摔似乎伤到了元气,一直就那么姿态不雅地平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婉娘突然叫道:“真人!”癞头大鼋抖了一下,四脚抽动良久,费劲全力才翻过身来,缓缓朝大石游过来。

大鼋停在距大石三米远的水面上,高昂着头,一对眼珠冷冷地盯着婉娘和沫儿,头上的疤瘌颗颗可见。

婉娘轻笑道:“真人也来啦。”

大鼋猛地吐出一口浓黑的水来,或者根本就是血。沫儿吓了一跳,慌忙躲到婉娘身后。大鼋扭动着丑陋的脑袋,张口说道:“你!你总是找我的麻烦!”一对眼睛里满是恨意。

婉娘叹道:“不是我。”

大鼋烦躁地转了一圈,喘着粗气恶狠狠道:“除了你,还有谁?”

婉娘悠然地望着外面绚丽的彩虹,道:“还有谁?这要问你才对。”

大鼋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扭动着脑袋,傲然道:“我走了。”遁入水底不见,水面上升起一个小漩涡。

婉娘对着旋转的水流道:“师兄来早就等这一天了,这么快就要放弃了?”

哗啦一声,一个脸盆大的癞头探出水面,狠狠地盯了两人一眼,转眼又看不见了踪影。

婉娘道:“师兄还是信不过我。要不同我一起去龙门山头看场好戏?”这次却不见癞头出来。

沫儿松了一口气,道:“元镇真人摔着一下可摔的结实。他不是已经得到了吗,怎么还来跃龙门?”

婉娘道:“跃过第一次,只是可以修成人形,要具备灵力,成仙成佛,除了平时的清修,便可再次进行跳跃龙门。每跃过一次,功力便精进一倍,比日常清修要快多了。”

正说着,洞外突然暗了下来。沫儿探头一看,横跨两岸的彩虹门阙中部出现缺口,光彩渐渐暗淡,看样子要消失了。婉娘抓住他的手叫道:“快走!”一头扎进了水里。

沫儿手忙脚乱,呛了好几口混合着浓重鱼虾腥味的河水。婉娘拖着他游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对岸,蓝衣已经在河边迎候,一把抱起沫儿。

沫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跌坐在一块石头上,定睛一看,不知怎么已经到了东山山崖之上,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洛水。彩虹已经彻底消失,在天色的极光下隐隐约约尚可看到下面的鱼虾犹如没头等苍蝇一般盲目冲撞,水声哗啦啦响成一片。

婉娘没在身边,连刚才抱他的蓝衣也不知哪里去了。沫儿有些不安,站起来地转了几圈,却不敢离开。

这是龙门的最狭窄处,人称“龙门口”。沫儿如今所处的位置便是从东山延伸过来的一条石壁。

沫儿压住心头的惊慌,寻思婉娘将他放在这里来,显然有她的深意,便决定仍旧坐在这里等她来。

刚才的彩虹门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出现了缺口?文清的爹爹是一条银白锦鲤,为什么文清同常人一般毫无异能?十二年前的约定,一方是文清爹爹,另一方是谁呢?

沫儿正在胡思乱想,突然觉得雨停了,抬头一看,一把油纸伞打在自己的头顶,沫儿惊喜地站起来,伸手去抓伞,却见给自己打伞的竟然是元镇真人,不由得退后了几步,警觉地看着他。

元镇真人恢复了常人模样,穿着一身黑色道袍,在这种奇异的夜色下看起来尤为醒目。他见沫儿像一个小刺猬一样,叹道:“都过去了,我还计较什么?我比不过婉娘,是我技不如人,我认啦。”

沫儿握紧拳头,瞪着眼睛,并不说话。

元镇皱了一下眉头,苦笑道:“连小伙计都像婉娘一样厉害。”

元镇看了看脚下的洛水,道:“不过婉娘终究还是将你送给我了。你不想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吗?”沫儿正在想,刚才明明看到元镇跃龙门失败身受重伤,这一会儿功夫怎么就恢复如常了,听了这句,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元镇的脸上显出悲悯的神态,道:“你不知道吗?婉娘找到你,就是为了让你顶文清的缺,用来祭河。”

沫儿早就不是以前一点就着的性格了,鄙夷道:“哼,你还多次想捉了我用我的魂魄修炼呢。”

元镇道:“信不信由你。婉娘与你无亲无故,凭什么要收留你在闻香榭里?听说她对你甚为骄纵,是不是?”

沫儿一愣,却随即反驳道:“一个大老爷儿,一个得道的高人,原来擅长的是挑拨离间嚼舌根儿。”还朝他吐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