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瑗这会儿犯了难。继世子罚她,又钦赐下药膏,到如今审问她“自省”这功课做得如何。偏偏她没将他这话当成一回事儿,早忘到不知何处,此刻哪里答得上来?

“姑娘这是从未想过?”看她目瞪口呆,意外之极,周准好笑勾了嘴角。“在下劝姑娘谨慎些为好。需知晓,世子从不喜多言,但凡出口的话,绝非儿戏。”

经他这么一吓,这日晚上,姜家七姑娘知错能改,苦思冥想许久,除了认真琢磨自身过错,更满目愁容,十分不情愿瞧明白一件事儿:这世间,除了自小与她亲近的二爷姜昱,怕是又多出个妖孽,能一眼看穿她小心翼翼,藏着的心思。

第二十三章 一个甜枣

“七姑娘是这么说的?”一大早伺候过世子用饭,唤仆从撤下席面。管旭听周准回禀,端着茶盅递到世子跟前。

姜家这位姑娘,几番接触下来,观她言行,很是聪慧。至少心思通透,知道什么人万万招惹不得。这回认个错儿,态度异常诚恳,半点儿没有遮遮掩掩。颇有些女子身上难得一见的磊落大气。

顾衍含着茶水漱过口,目光落在看似心情不错的周准身上。

竟还与她较起真来,她也不过虚岁十一。能让周准这般记着两人间结下的梁子,却也算作她本事。

念及她琢磨一宿,得出句“行止僭越,自作主张”,顾衍勉强能够受用。再深的体悟,他也没指望她那脑袋想得明白。

本打算就此作罢,出门时候正好碰上燕京赵国公府,不远万里差人自水路运来,新摘的芦橘。

眼见三筐黄橙橙的芦橘,又大又圆,行馆里除去侍卫,统共也就这几号人,哪里用得上这许多?

代为管家的管旭敲一敲折扇,心里一合计,若是世子应允,余下的赏了姜家和张家,总比搁角落里糟蹋的好。

听他提及姜家,顾衍脑中不禁浮现出一幅场景。

姜家七姑娘埋着脑袋,两手扣在一处,小小的人儿,安安静静守在佛堂。女子面目看不分明,只露出的额头光洁白净。

脚下步子一顿,男子目光在竹筐上挨个儿扫过,挑了品相最出挑的那筐,转身向周准示意,“入夜带些与她送去。”

与他送去?还特意交代了“入夜”…管旭看着一旁骤然沉默的周准,忍了许久,终是笑出声来。

这几日每到夜里,周准去的也就一个地方。这个他,原是指的“她”。七姑娘运道极好,一身本事被世子瞧中,竟还得了主子另眼相待。

“周大人还是早些放下对七姑娘的成见为好。最不济,世子病愈前,七姑娘还是主子跟前得用人。”

更何况,只近日看来,世子对姜家格外有些不同。再加上七姑娘尤为特殊,往后凡事跟姜家沾上边儿,还得多长几个心眼儿。

这日晚间,点着明亮烛台的净室里,姜瑗独自坐在小凳上,眼看着面前几样送来的吃食,目光落在中央分开摆放的三份鲜果上,七姑娘很是纳闷儿。

左边放着的,是晚饭后春英偷偷递进来的金丸,在北边,该是唤作芦橘。只五六颗,洗得很干净,摆在釉彩磁碟里,色泽鲜亮,十分招人。

不用多想,这定是太太分拨给各院儿尝个鲜。许氏心疼她,按例送了去桃花坞,这才有了春英往佛堂里给受罚的七姑娘送吃食。

右边放着的,依旧是金丸。却是姜昱,连带张家二爷张琛,两人凑堆儿,给她送来十余颗果子。盛放的碟子很是素雅,由姜昱四方斋里自制的竹篾编成。果皮上还带着水珠,可见是福安清洗过后,赶着送来。

末了,正中央用食盒装着,拎在手上只觉沉甸甸,姜瑗提着颇有些吃力的,却是由周大人半夜敲开她窗户,二话不说,硬塞到她手中,又一份鲜果。

揭开盖子,里面用荷叶盛放着大小相仿的金丸,个个儿水灵饱满,个头儿极大,衬在墨绿的叶片上,越发显得诱人起来。显是精心挑选过的上品。

莫非今年金丸长势喜人,收成极好?往年里的稀罕物,如今不值钱了?七姑娘左右瞅瞅,渐渐生出些疑惑。

这三份果子,哪个都比她往年从郡守府得到的份例,好上太多。不止色泽匀称,且果实大小适中,看着不像太隆本地的蔬果。

这么仔细一比对,七姑娘撑起下巴,恍然间明白过来。

事情哪有这般巧合?此番定是姜家与张家,同时得了赵国公府赏赐。而在此地能做主的,除了国公府世子,还能有何人!?

可为何那人赏了郡守府,又额外遣周大人再送一份过来?莫非这是世子满意她昨个儿“自省”的结果,额外给的奖赏?

当真如此,往后跟那人相处,或许没她想像中那般艰难。至少世子赏罚分明。

想明白怎么回事儿,姜瑗心里顿时觉得踏实许多。这时候再看,只觉这金丸叫人食指大动。

各自取出一颗,剥开来尝尝。果然还是世子给的更加香甜,滋润可口。不觉间,七姑娘小手往食盒里探去,次数越发比另两处多起来…

再两日,总算捱到了日子,姜瑗被崔妈妈一行,前呼后拥回了桃花坞。舒舒服服泡了个香汤,再到太太屋里请安问好。

“瘦了一圈儿。”才见到人,许氏已急着唤她到近前,将人摆弄着转上一圈儿,很是心疼摸摸她脸颊。“回头得好好补补,姑娘家养得白白胖胖,那才是福气。”

姜瑗笑着偎在她臂膀,顺着许氏,点点脑袋。其实哪里就能清瘦下去,三餐都是春英送来,旁的,还有赵国公府赏的果子。没有崔妈妈一旁盯着,倒是比在桃花坞里更能放开了吃。

“还有一事,本打算之后再说与你知晓。既然来了,五姑娘正好也在,索性今日说了你二人听听。”叫人给她看了座,许氏又叫姜柔近前。一听太太有事吩咐,两位姑娘俱是规规矩矩,不敢怠慢。

“半月后启程,管大人已事先与大人通过气。府上养的护院不甚稳妥,麓山官学远在冀州西北,离太隆郡足足隔了三个郡城。一路过去虽有官道,但半路少不得爬山过坎儿。若是到了人迹罕至处,常有马匪流寇出没。寻常护院家丁,哪里是那些个亡命之徒的敌手。”

到底一直养在深闺,自出生起就过惯了安稳日子,骤然听说路途不太平,姜瑗凝着小脸,心里也跟着担忧起来。

如今世道如何,后院几个姑娘,没有人比姜瑗更加清明。只看一旁坐着的姜柔,脸上全是不以为意,便知晓五姑娘根本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

“管大人如何跟爹爹说?”那人总不会眼看她被流匪掳走。

许氏脸上笑意更深,比之五姑娘脸色神色,总觉自个儿所出阿瑗行事沉稳,且福分不浅。

“多亏了世子一行也要往书院一行,却是掌院大人邀请世子书院讲学。如此正好,一路有赵国公府私兵护卫,大人与我也能安安心心送你几人离去。”

不觉间说到离别,许氏眼中带上些感伤。姜昱还好,先前求学已习惯了他人不在身边。可姜瑗却是从小没离她半步的。

七姑娘冲许氏柔柔露出个安抚的笑颜,心中虽舍不得,却也知晓此事容不得她做主。更震惊,却是那人能被邀请官学授课?

大周朝,尤其麓山官学这等极有名望的学府,但凡能被邀约授课,哪个不是天下闻名的真名士?

想起那人皎皎如月,却略显青涩的面庞,七姑娘压着惊异,心里突然多了分失落。若是换了二哥哥,背后能得百年世家倾力栽培,今日成就,怕是不会比那人差了去。想起姜昱自小的抱负,姜瑗也只能暗道可惜。

唯一的安慰,有赵国公府世子同行,一路再安妥不过。或许路上相处些时日,她也能稍微摸清楚那人脾气,不至在他跟前屡屡受挫。

第二十四章 将离

眼见临行在即,郡守府上上下下都忙活起来。桃花坞里崔妈妈赶着叫人替七姑娘缝制惯用的中衣软履,又亲自拿了针线,足足做了七八方锦帕。眼看是够用了,这才安心停了手。

“小姐,此次奴婢不能跟在您身前服侍,就春英绿芙两个丫头随行。您千万莫好脾气纵着她二人,若是两人做错了事,您得狠下心来教她们规矩。听太太说,书院里都是世家小姐,您的名声,千万不能叫不懂事儿的丫鬟带坏了去。”

女学馆比起男子入读的官学,规矩更松泛些,可也定了跟随的仆从,每位姑娘最多只能带两名婢子,年岁均不得超过十六。

除此之外,学馆有统一式样的裙衫,除了随身物件,姑娘们不可随着性子打扮梳妆,更不可生出攀比的心思。宫里出来的文史女官教养极严,首重还是女子品德。

得管大人私下透露的消息,郡守府两位姑娘少走了许多弯路,对麓山女学多少有些了解。却是比旁人一无所知,准备更妥当些。

这却是管旭得自家世子默许,迎合那位心思,帮着姜家暗地里舞弊。

女学馆规矩尚且如此,麓山官学学风只会更加严厉,于是太太亲自替府上两位爷操办行软,看在郡守大人眼中,只觉许氏十分贤惠,爱重更甚。

有了这许多规矩,崔妈妈想着从来没有离开过身边的姑娘,只得两个小丫头照顾,心里呀,是怎么想也踏实不下来。

“崔妈妈忘了,同行不是还有五姐姐一道?便是我不说,丫头犯了错儿,五姐姐总该要罚的。”

这时候姜柔却是最好的定心丸。府上人谁人不知,五姑娘是个有主意的,规矩大,管教起下人来从不手软。且这位姑娘爱惜颜面,心里存了傲气,容不得旁人看轻。

出门在外,便是姜瑗有所疏漏,或是叫人给欺负了,姜柔也不会置之不理。都是郡守府姜家的女儿,一荣俱荣,这点道理,早熟的姜柔自然不会犯了糊涂。

想着自家姑娘身边还有五姑娘能够帮衬着出主意,又叫了春英绿芙再三叮嘱,见两人连连点头,脸色都被训得有些发白,崔妈妈这才长叹一口气,眼中带着忧色,放了两人离去。

临去前一晚,许氏夜里带着妙娥,特意到桃花坞里,塞了两个锦盒给姜瑗,只说叫她仔细收好。

母女两个坐在一处说了许久亲密话,直到郡守大人派人到七姑娘房里来寻太太,许氏这才尴尬起身,捂着绢帕稍微遮掩红了的面颊,摸摸她脑袋转身出了门。

指尖挑开盖子,姜瑗抿着嘴唇,眼中慢慢有了暖意。

大一些的匣子,里间装了三千两银票,还有近百碎银子。这些都是太太的私房,能不动用公中银钱,又不能叫人发现带到姜家的嫁妆被动了手脚,这些银钱,该是太太平日里节省下来的用度。

先前郡守大人已做主,每位姑娘给了五百两银子。倒不是姜大人爱财,舍不得拿多些给姑娘防身。而是府上姑娘年岁尚小,姜家家风清正,从小不许府上爷和姑娘养成大手大脚花钱的劣习,更不许出门招摇显摆。

许氏一下子拿出这许多银票,想来姜昱那边也不会少了去。

剩下那支锦盒里,摆的全是体面的首饰。翡翠镯子,耳珰珠钗,缀宝珠的华盛…无一不是新打的样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难怪前些日子听说陶妈妈跑了好几趟“金玉轩”。

姜瑗挑出一支两翅单股小凤钗,捻在指尖把玩片刻,看着这精美的首饰,哪里不知这是太太想得周到,连能帮她结交贵女的厚礼也给提前备上了。

趴在软榻上看着锦盒出了会儿神,目光恋恋不舍环视过自个儿熟悉的闺房,七姑娘闷声感叹,“真就要走了呢…”

这一去,怕是要年末才能回来。

虽说女学一月里也有几日可以休假,奈何太隆郡离麓山实在太远,便是走水路,也赶不及日程。

七姑娘遗憾自个儿迫不得已需得远行,飞夷馆里五姑娘却是兴高采烈,恨不能早些天亮才好。

“小姐,听说方才太太单独去了七姑娘院子。您说,太太是不是背着大人,私底下给七姑娘些体己钱?”

此次能随侍五姑娘出趟远门儿,辛枝简云俱是欢欢喜喜。在自家院子里,说话做事儿都显出几分与旁人不同的倨傲。能跟着姑娘去麓山女学,这是得主子抬举,顶顶大的体面。

姜柔拔下斜髻上的步摇,视线落在回话的简云身上,心中虽也这般作想,很不痛快,嘴上却不得不敲打自己的丫鬟。

“你二人记住,明儿个出府,我与七妹妹便是一条线上的蚱蜢。旁人眼中,我与她都是姜家的姑娘,哪个出了差错,都会连带另一个跟着蒙羞。切记不可主动挑事儿,想来我那好妹妹,也是知晓这个道理。”

姜柔说着轻嘲勾起嘴角。或许她该庆幸,一同去的是府上最会藏拙的七妹妹,而不是时时想着出头,惹是生非的二姑娘姜春。

此番能挤入冀州上层权贵圈子,五姑娘姜柔早卯足了劲儿,誓要为自个儿挣下个前程,最容不得旁人坏她好事儿。

需知晓,女学与官学只一墙之隔,休假时候,并不禁止姑娘们外出游玩。若是有幸被权贵子弟看上,便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样一想,不可抑止的,脑子里又浮现出那抹墨袍的身影——男子气度谦和,眉眼温润,连背影都透出几分儒雅隽秀。

可惜了,终归与他缘浅,日后两人只会渐行渐远。

直到第二日被众人送出门外,恍惚着拜别了郡守大人跟太太许氏,姜柔由辛枝扶着登上马车,心底惊怒交加,死死扣住掌心,悔意层层叠叠席卷而来。

那日张家二爷登门做客,莫非就是为了告知,张家也得国公府提携一事?如今只她一人被蒙在鼓里,骤然碰上那人目光,她脸上止不住的震惊羞愧,惊惶失措,哪里又能遮掩得住!

越想越觉无地自容。五姑娘拧着绢帕,马车还没行出几步,心中已乱作一团。

偷偷挑起帷帘一角,身后郡守府朱红大门已看不真切。姜瑗想着方才五姑娘眼中慌乱,心中亦是五味陈杂。

姜柔因着心中那点儿不甘平庸,不肯屈居人下,如今算是自食其果。

而她自个儿在世子跟前种下的前因,惹来那人关注,事后倒是想明白要乖乖补救。可那人…会高抬贵手,少些与她为难么?

第二十五章 抬眸一瞬

一行人徐徐出了郡城,两位姑娘带着各自身边的婢子,分乘两辆马车。车架一旁,姜楠姜昱,并着张家二爷张琛,领着身后二十来位武师,打马而行。众人需得先行赶到城西驿站,提早半日静候世子尊驾。

从此刻起,赵国公府世子顾衍,方才显露其行踪。

外间只道公子玉枢离京半月,受邀于麓山官学掌院大人,将往冀州讲学。此事一经传开,大周许多文士连夜收拾行囊,倒不是为了去听公子玉枢授课,而是怀着投效念头,欲借此良机自荐赵国公府,做一幕僚。

姜瑗想着那人特意放出消息,猜想他另有目的,也不探究,只一心想着待会儿见礼时候,她得大方自然些,免得在他跟前露了怯。

“小姐,待会儿要拜见世子,奴婢既好奇,又有些害怕。崔妈妈说,国公府那样的家世,后宅打杀个丫头有如家常便饭。叫奴婢千万得仔细些,别自个儿丢了小命,还连累您声名。”

来之前绿芙被崔妈妈念叨,对赵国公府十分敬畏。

姜瑗好笑看她一眼,有崔妈妈吓唬她也好,免得绿芙这活泼性子,一不留神被人逮了错处。

“怕也就罢了,你又为何好奇?”春英自个儿也怕世子。虽然跟着姑娘被世子私下召见过一回,却也没觉着比旁人多出些底气。

被春英问话,绿芙红着脸蛋儿,扭捏看向自家姑娘。

“奴婢们上回离得远,没瞧清世子如何样貌。只听九姑娘身边丫头说,姑娘回去以后,几番夸赞世子生得俊美,气度非凡,实乃大周难道一见美郎君。如今得了机会,奴婢好奇,自然得好好瞧瞧。”

姜瑗大感意外,这事儿竟还能跟姜冉扯上关系?倘若这话果真出自九姑娘口中,七岁大的丫头,妄自评说男子样貌,被太太知晓,一准儿得挨罚。

春英见七姑娘容色淡然,赶紧拦了绿芙。“这话可不许胡说。九姑娘才多大,定是她身边丫鬟造谣。”

绿芙想想也对,九姑娘年岁不大,说的话算不得准。“也对,若是姑娘这般说,奴婢倒是信的。”

一手拧上她耳朵,春英赶忙捂着这碎嘴的。再叫她口无遮拦,保不准姑娘得发火。

见绿芙乖乖被春英教训,姜瑗摇摇头,复又想起绿芙那话,莫名就联想到那日被他挑起下颚,两人对视的情形。

与他离得那般近,真要说起来,那人却是当得世人夸赞。

大周有言,“世不识公子玉枢之姣,无目者也。”即是说,看不出公子玉枢俊美之人,全是有眼无珠之辈。

这样高的评价,七姑娘觉得不算偏颇。那人确实生来一副好样貌。可真正令她印象深刻,还是他身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莫名就让她觉得沉稳的气息。

或许正是因为他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反倒叫她生出些戒备…

马车在官道上约莫行了小半时辰,渐渐停了下来。听到外间二爷轻叩门板,绿芙正要掀帘子出去,便听他压着声气,小声告知众人事情有变。

“世子早到,七妹妹切记谨言慎行。”

即将碰到幕帘的手指顿住,绿芙很是紧张回头瞅瞅自家姑娘,却见七姑娘星子似的眼睛闪了闪,整理一番仪容,缓缓站起身来。

“二哥哥放心,这便出去。”

小心翼翼提着裙裾,稳稳当当落了地,姜瑗甫一抬头,便见驿馆门外整齐列队的军士。

这些军士足有近百之数,个个身上都穿着轻铠,亮澄澄泛着冷光。几乎遮了大半面庞的头盔,其上插着一支赤红翎羽,衬得整幅铠甲顿时鲜亮起来。

尤其打眼,却是人人臂膀上都佩了一幅深紫底色的纹章,中央龙飞凤舞,绣着个玄色篆书的“顾”字,四周暗金色彩绣,衬得整幅臂章华贵非常。

亲眼得见赵国公府私兵如何英武,再对比郡城里只拿俸禄,寻常不过巡查城池,捉拿盗贼的护卫,七姑娘羞愧发现,世子当日只派了周大人过来“请”她出府,已是十分客气。

倘若当日换了国公府私兵前来,只要将这闪着冷芒的刀刃往她细秧子似的脖子上一搁,哪里还容得她说半个“不”字。

再瞅瞅被围在中央那辆藏青色,四匹宝马两两成排套着的车架,外观庄重古朴,并不十分奢靡。七姑娘觉得自个儿好似摸清了世子一点点喜好。

那人,性子跟他深幽的眸子一般,内敛而不喜招摇。

驿馆正门外,管旭迎出门来,依旧闲闲摇着折扇,典型的文士装扮。隔着台阶冲他们点头示意,少了初遇时山路上的清傲,多了分熟稔。

“见过大人。”姜瑗立在姜昱身后,翠绿色襦裙清新素雅,头上只别了一对月桂华盛。

眼见七姑娘打扮得体,并未跟风时下最受贵女喜欢的直襟抹胸,而是选了娇俏的小立领对襟褥衫,管旭暗自道了声好。

世子最不喜女子妖媚,若是这位打扮太出挑,带出股媚气,到时少不了一番折腾。

管大人笑着招呼众人进门,只说稍坐片刻,午饭过后再启程不迟。

姜瑗提步正要前行,眼角余光捕捉到上方一点耀眼的光芒,视线顺着张望过去,却见二层围栏处,那人领口解了盘扣,披散着墨发,茕然而立,身后跟着持枪的周准。

七姑娘心下一跳,对周大人没事儿抱着把缨枪,正好折了日光很是无奈。这么一抬头,少年世子俊美面庞,豁然入目。

姜瑗稍作迟疑,这时候俯身行大礼,怎么也不合时宜。索性极快朝两人福了福,既免了惊动众人,将世子这般不十分符合礼教的姿态显露人前,又能表了恭敬顺从,勉强算得两头兼顾。

春英心细,察觉自家姑娘异动,本能看过去,这一打量,险些吓得低呼出声。好在身前自家姑娘沉得住气,春英赶忙拉着傻眼的绿芙,两人有样学样,险险应付过去。

周准好看的桃花眼高挑,从上头俯瞰下去,将她主仆三人潦草行礼尽收眼底。“哪里学来的规矩。”周大人嫌弃轻哼一声,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换做是他,也未必比那女子反应更得当。

顾衍手中握着一方暖玉,带着薄茧的手指慢慢抚过,眼前好似还能看见她方才抬眸刹那,那双宁静温暖的眼睛。恰似那日慈安寺山路上,被风卷起纱帐,而她好奇张望过来,同样的沉静自若,清澈透亮。

比起他放在国公府床头,文王钦赐贡品猫眼玉石,七姑娘一双眼眸,更多了几分令人舒心的恬静。

姜瑗尚且不知,她自个儿觉着生得最满意的眸子,在她全然不知情时候,已被国公府世子,拿了与天下奇珍做了比对——

暂且,稍胜一筹…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两个人的眼睛,都藏着秘密…世子发现了,亲发现没?这章算这周末的加更吧,看我还是勤快的~~~

第二十六章 料敌先机

晌午时候,爷们儿聚在驿馆正厅里小酌两杯。姑娘们则避在二楼客房,简单用了几个小菜。姜瑗歪在胡床上小憩片刻,正要睡得沉了,却被春英急急唤醒,说是世子下令,即刻启程。

迷糊着揉揉眼睛,难道她睡得久了,怎么天色都暗了下来?“几时了?”

“小姐,未时刚半。这天眼看着像是要落雨,外边儿起了风,您得多添件褙子在外头。”

明知要落雨,那人还下令此刻动身?姜瑗站起身,很是配合,由着绿芙替她更衣梳头。简单挽了个云髻,到隔壁叫上姜柔,两人并肩向外行去。

走到门外,却见人已到齐。那人一袭苍青色素袍,立在廊下。负手望着远处,只一个背影,已叫姜瑗轻易分辨出来。

七姑娘静静来到姜昱身旁,暗自感叹,有些人生来便被老天眷顾。

便如他这般,随意一身袍服,看起来无不是风姿玉秀,气度卓绝。分明是最简单的式样,硬是被他穿出股韵致…

听她二人脚步声靠近,顾衍回头淡淡一瞥,转身朝管旭略微颔首,迳自步下台阶,踩着杌凳登上马车。

就着周准打起的门帘,男子躬身入内,从头至尾,未发一言。

七姑娘不觉咂舌。大半月不见,世子威势更为迫人。

“阿瑗。”姜昱执起她小手,将人带着,扶了她上车。不放心再叮嘱一番,这才回去稳稳当当,挺直腰板坐在马上。

回头一看,却见七姑娘扒在窗沿上,笑嘻嘻盯着他瞧。

“如何?”姜二爷蹙眉。

“二哥哥连上马也是一板一眼。”说着朝他努努嘴,却见他身旁张家二爷一挥衣袂,袖袍招展,长腿一跨,很是洒然。同样是上马,由张琛做来,却是令人赏心悦目。

眼看姜昱沉下脸来,姜瑗赶紧放下帘子,呼一口气,抿嘴偷笑。

从离府开始,这已是姜昱第三次告诫她“老实待着”。出门在外,姜昱对她看管更严。可她什么也没做,不是么?七姑娘感到委屈。

“七妹妹不过与你玩闹,凶她作甚。”张琛含笑的眼中,带着几分维护。

姜柔只觉这一幕异常刺眼,缩回头去,狠狠摔下车帘。堵在心坎儿一早上的郁气,如今更是纠缠在肺腑,难以宣泄。许是那人近在咫尺,反倒让她心烦意乱,且羞于见他。

“启程。”得世子谕令,周准勒住缰绳,扬手呼和,整支队伍便有条不紊,徐徐前行。除了被护在中央三辆马车,所有人俱是扬鞭御马,声势浩荡。

车厢内,管旭铺开一张舆图,凝神细细查看,就怕有个闪失。

“下臣已按照您吩咐,提前在此处布了人手。”折扇轻点两处,却是一狭长山道路口。“只是后边两位姑娘,骤然受惊,会否生出意外?”

此番世子洞察先机,连姜家和张家也事前通了气,惟独瞒着几位女眷。管旭不知世子为何一意孤行,非得带着姑娘家上路,却也不敢违背他意思。

顾衍目光落在舆图上圈了朱批的地方,斜靠在锦榻上的男子单手支着额角,似有期待。“倒要看她如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