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却是迫不得已,自绝仕途,深深辜负姬舟在他身上寄托的期许。
说完这席话,温良眸中挣扎,终是散去。只余下一潭风轻云淡的听天由命。
顾衍眯了眯眼,只道这温良不愧为贺帧所忌,倒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
“你又怎知本世会应你所求,留你性命?”
在他暗示杀心之后,这温良并不急于求他饶命,反而不慌不忙,进退有。当即表明心迹,立誓不出。
单只这份审时势的心计,与临危不乱的气,便不是谁都有的。
这问落在温良耳中,无异于绝处逢生,仿若天籁。
握拳的五指,悄悄抹一抹手心的汗湿。温良心知最危急的关头已然过去,此时再回话,方恢复几分应有的风采。
“大人爱重姜氏,且姜氏不久前刚为大人诞下大。大未满周岁,按老人所言,小儿不满周岁,便算不得在这世间立住。如此,温良斗胆猜测,而今大人必定不愿妄造杀孽,损了姜氏母福泽。”
山寺供奉的长明灯,为他在十面埋伏的杀机里,破开一线生机。
温良一边回话,一边无比惭愧。
想他温良也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竟为活命,自去岁秋节利用了姜氏,如今更是厚颜,不止借姜氏的光,连稚也一并算计上了。
如此番四次做了小人,辱没人操守,往后他温良,还有何颜面,下去见恩师?
公孙守在后堂门外,只见一刻钟后,世推门而出。
“且再关他几日,使人按时给他送饭食。”
公孙眸色一闪,拱手应是。
世不杀温良,大是出乎他意料。
瞧出公孙眼底疑惑,那人拢一拢压领,只留下一句简单交代,“留他有用。”
闻言公孙颔,倒不怕那温良逃出自家世手心。如今朱家那边,早已被惊动。温良既主动登门请罪,这便是公然背弃朱家。
如此打朱家脸面,朱家杀他还来不及,在这燕京城中,除国公府外,再无温良安身立命之处。
果如公孙所料,那厢朱六爷得知先前还在左相面前力保之人,转眼竟忘恩负义,改投顾氏,朱六爷面色黑沉如锅底,狠狠砸了新得来的碧玉纸镇。
晚间那人回屋,意外见得诜哥儿留在内室,挤在她胸前,一双小手松松勾着她微微敞开的前襟。母两个皆闭着眼,头挨着头,自顾睡得香甜。
陶妈妈小心翼翼观察世脸色,这才掩嘴低低回话,“世妃母两个玩得累了,奴婢们不敢擅自…”
未说完的话,被他挥手打断。
府上有府上的规矩,照规矩,诜哥儿每晚该睡在旁屋。
他命人退下,抬手去了外袍,放下帷帐。轻轻将诜哥儿抱起,放到寝榻里侧。之后躺下,翻身将她搂进胸前,手却越过她,搭在诜哥儿小身上。
她在梦中似有所觉,哼哼两声,撅一撅屁股,后背依偎他胸膛,嵌入得更紧些。
第三九一章 不同的选择(一)
隔日他从宫中回府,七姑娘瞧着离摆晚饭的时候尚早,便叫冬藤洗了一盘南边儿新送来的芦橘。
她挽他坐下,自个儿净了手。也无需婢动手,亲自给他剥果吃。
葱尖般的纤长手指,蝶儿般,灵巧翩翩。去了皮的果肉,汁水儿丰足,黄橙橙凝做一滴,顺着她指缝,向手腕滑去。
她挽了袖口,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臂。眸微垂,神情臻顺而专注。
她做事总是认真,剥好一粒,笑眯眯递到他嘴边。
他眉头浅浅皱着,似有不赞同。张嘴衔了芦橘,目光盯在她脸上,目色幽幽,有意伸舌头舔舔她指尖。
“很甜。”果刚含进嘴里,酸酸甜甜,还没出个味儿来,夸的另有其人。
她嗔他一眼,绣鞋在桌案底下偷偷碰碰他,提醒他留心场合。
其实哪里用她提醒,陶妈妈与春英几个都是有眼色的。这屋里伺候惯了,早伶俐退出房门。
屋里再没旁人,她也放开些。探手再抓一枚,半是狐疑,“真甜?”
正想自个儿也尝尝鲜,不料却被他突地握住手腕,俯身相就,就这么将刚才那枚果,咬了一半,推进她嘴里。
“甜不甜,试过便知。”
说罢退回去坐直身,没事儿人似的,就这么钳着她腕,牵她到房里搁水盆的木架前,替她擦手。
她嘴里砸吧两下,果真是甜的。依稀还带了丝淡淡的茶香,是他嘴里的味道。不讨厌,比亲吻更撩拨人心。
她由他将两手摁进水里,乖乖摊平手掌,十指张开。
她的手白嫩细滑,而他的骨节分明。
如给小儿净手一般,他一根根替她洗净手指,这才作罢,取下架上搭着的巾栉,揩干了牵她回去。
她以为他要开口训她将甜腻腻的汁水儿糊了一手。哪知他不过接下她的活计,不紧不慢,细细剥芦橘。
他凡事细致,剥皮就真的只是清清爽爽,薄薄去一层皮儿。那撕掉的果皮迎着光,瞧起来很是清透。自然就少了不当心挖着果肉,沁出来的汁水儿。
不像她,用心归用心,骨里的性就决定了,她做不到他这般考究耐心。
有他代劳,她无事托着腮帮,很是愉悦欣赏他举手投足间的美态。
“记得最早的时候,那会儿还在泰隆。周大人奉命大半夜里,偷摸到佛堂槛窗底下,悄悄塞给妾身的,也是这芦橘。”
多少年前的旧事,如今回头看,一幕幕生动得很,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她身畔那人眉心动了动,唇角微微牵起个弧。
“有人合该受罚,便多关她两日。”
她原本惦记他的好,心里正情意绵绵呢。哪知他煞风景,偏就提起这一茬。她小嘴儿一瘪,觉着委屈。
“那会儿妾身可没得罪您。”
彼时她与姜春闹不痛快,动了手。姜大人罚她,她不敢不认。然而他却在背后落井下石,那会儿她与他清清白白,他也管得宽了些。
他眼风一扫,脑中不由浮现出她那当时青涩又稚嫩的模样,不禁心下温软。将剥好的卢橘喂进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儿,眼中无声质问,“难道不该?”
她两腮鼓鼓,假作咀嚼,聪明的,不与他顶撞。
小手摸到盘里,再捻一粒,迳直搁他手边。那意思:没吃够呢,大人您接着剥。
当他面前如此放肆,也就她敢。
两人一处坐着,一个管剥,一个管吃。话虽不多,气氛却融洽。
念及进院门前,公孙回禀姜昱之事,他思量片刻,淡淡开口。
“姜昱人已在京里。只他入城之前,先进山探看了殷宓。”
谁?她嘴角餍足的笑意,一时顿在脸上。
他从来不会无的放矢。能令他开口,足矣见得,于他看来,姜昱进山探望殷宓,此事不简单。
她本就聪慧,心里咯登一跳。由他平静的眼底,很快得出个令人心惊的结论来。
姜昱与殷宓?这两人怎就凑到堆儿?
七姑娘一时醒不过味儿来,瞠目不已。
泰隆那边,已数次来信,催问姜昱的亲事。在老家已替他相看过好几户人家,又额外托姜大人的,在京里打探了一番。
若非姜大人为人刚直,不愿被人诟病,被人说道姜家闺女嫁过去,还人心不足,妄图攀国公府的门,再给儿结一门好亲事。更不愿七姑娘在府上被人看轻,于是从不在他跟前,多提姜昱的亲事半个字。
家里着紧姜昱的婚事,这事儿七姑娘是知晓的。姜昱不该比她更不知事。
正因如此,乍然听闻姜昱私下与殷宓见过不止一面,且很有些不寻常,七姑娘这才惊疑不定。
深深锁一锁眉头,不得不承认,饶是再与殷宓交好,此事上头,她不甚赞同。
不为旁的,只想想家中父母,再想想殷宓的身份与当下处境,尤其还有怀王。这事儿便不成。
见她只顾思,抿着唇,小脸皱得包似的,他再喂她一颗芦橘,趁机打断她的沉吟。
“明日叫他进府来,你亲去问问。看他心里究竟如何作想。”
他与她皆知,姜昱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而今突然有逾矩之嫌,这其中,是否存了旁人不知的误会?
等到隔日午后,她将诜哥儿哄去睡了,姜昱如期而至。
半年未见,姜昱清俊不减,只在唇上稍稍续了胡须,瞧起来比他真实年岁,更多了份令人信服的威严。
她问过他近况,听他一应答好。无奈,只得开门见山,再不与他磨叽。
“二哥哥,你与殷姑娘是怎生一回事?除上回我请你帮忙,你跟她…”
想是十分意外她会有此一问。姜昱愕然,静默半晌,方才言道,“却是你想得多了。为兄与她,实乃君之交。同为爱书惜书之人,她在庵堂里过得清苦,唯读书能够解闷。如此,回京之时,便将上淘来的典籍,借她一观。”
一个“借”字,清清楚楚道明白两人的关系。是借,而非送。
七姑娘深深凝望他,脑中忽而灵光一现,继而换了个问法。
“若是换了别的女,二哥哥可会管这趟闲事?”
见姜昱渐渐变了脸色,七姑娘心想,莫不是真被她给猜中了?
姜昱这人,从前一心只读圣贤书;进京之后,专心仕途。于男女****,为淡漠。而殷宓,深处庵堂,又早已心灰意冷。或许殷宓看来,姜昱借书之举,与去岁送糕点,同是她出的主意,也就不曾多想。
姜昱与她从小一处长大,其亲密。她琢磨问题的方式,他再熟悉不过。
听她这口气,渐渐的,姜昱面上一肃。诸般念想,蜂拥而至。
第三九二章 不同的选择(二)
若是换一个人,是否依旧这般相待?
姜昱默然。刹那间,脑中已转过无数念头。
兄妹两人一观望,一沉吟。亭中很静,只余下七姑娘用来沏茶,在小火炉上煮得翻滚的沸水,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见姜昱眉心微皱,像他年少时每逢大事,总是这般老气横秋,严肃得吓人。
七姑娘也不扰他。此时当他面前,由她亲口捅破那层窗户纸,姜昱会作何选择,其实,在她心里,隐隐约约,已有了答案。
自私么?
她背转过身,包了块帕隔着热气,拎起茶吊,如幼时每次姜昱到她院里来,她也是这般亲自动手,为他沏茶。
从前总听人说,“棒打鸳鸯”。
这不是一句好话。至少在听的人耳中,被拆散的总是可怜,而那握棒的,便显得尤其可恶了。
之前她不会想到,有一日,她也会成为那执棒之人。
“二哥哥会气阿瑗么?”她将清花亮色的茶汤推到他跟前,微微抬起脸,目光清澈而干净。
若没有她今日这般突兀的揭破姜昱待殷宓的不寻常,或许,随着日后两人接触更多些,有些事情,便是姜昱再不自知,也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坏就坏在,这朦朦胧胧,连苗头都算不上的开头,被她在最不恰当的时候,以最不磊落的方式,当头泼了盆凉水。
于是这做决断的权利,便交到姜昱手中。
这也是一种可恶。这种可恶,掺杂了心机与强迫。自个儿无需多说,只等对方那个聪明人,拱手送上那个你想听的结果罢了。
她垂眼,指尖旋着杯沿。心头,复杂难言。
那厢姜昱正兀自思,不妨被她一语惊醒。
她问,气她么。
气她什么?姜昱神色深幽,默默打量她许久。不知何时,当年最爱与他斗嘴的小丫头,如今已成了挽着妇人髻,温婉端庄的世家命妇。
半晌,一声轻笑响起,打破两人间若有若无的那丝不自在。
姜昱接过她递来的茶盏,低头吹一吹。茶水烫嘴,他并不急着碰,只一手托在手心里,嗅着茶香。
瞥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放在寻常人家,小字辈议亲,莫不讲究长幼有序。阿瑗已抢在为兄前头,我这做兄长的,自然也不能落后得多。”
即便他与殷宓不相识,再拖延个一年半载,他也不好一而再,再而的忤逆父母之命。
她一脸惊讶,没想到他会这般轻易应下催婚之事,松口答应家里的安排。她不过也只是想阻断他与殷宓的来往,不成想,他应干净利落,彻底安了她的心。
“这般惊讶作甚?”见她如此,他倒是笑了。
她之聪慧,尚在幼时,他便深有体会。她如今选择将话摊开来讲个明白,他不恼她的心机,只好笑她刚果断了那么一会儿,便又要心软。
“阿瑗以为,这世间夫妻,又有几人,是在成亲前彼此心意相属?”
或许他待殷宓是有不同,可这也仅限于志同道合,心里略有好感。然而这丝微弱得连他都不自觉的好感,相比起姜家与她,孰轻孰重,他怎会糊涂得掂量不清。
“阿瑗,你知我志不在此。你亦无需觉得亏欠于我。”
不知为何,亲眼见他如斯冷静理智,刹那便有了决断。她心里,生不出一丝一毫的轻松与快意。
没有亏欠么?早在她决定坦诚布公与姜昱见面那会儿,心已经偏向姜家。在姜昱的亲事,与姜家的安稳,二者之间,她选择干预前者,这便已经是不容狡辩的亏欠了。
“二哥哥…”想起眼前之人,几乎陪伴她整个儿时时光,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识字念书;是他欢叫着牵着她蹒跚步;也是他背着她躲过每年的守岁…
桩桩件件,数不清的情意堆积起来,怎么不是亏欠呢?
“哎,”姜昱长叹一声,摇一摇头,行至她身畔。
抬手便想如儿时那般,摸摸她脑袋。手伸到一半,见她头顶盘得精致的发髻与一支颇为贵重的羊脂玉簪,姜昱眼中一瞬停滞,终究,手向下,只改作宽慰般,拍拍她肩头。
她不会知晓,她在他心里的份量。若没有她,那年他跌入池塘,有幸救回一命,之后夜夜惊梦。是她在他最惶然无助之际,将他从无边的阴暗中,拉了回来。
且早年赵国公府以势压人,强留她为世治病。她还那般年幼,心里分明也是怕的,却事事以姜家为先,倔强的担下了本不该她担的担。
她舍身护了姜家,他是否也该她问一句,问她气不气他,气他这做兄长的,无力担当。
他与她皆是彼此至亲之人,相互间关爱体谅,又怎么计较得清楚。
姜家在她心中有多重,她在他心中,便有多重。
寅时姜昱离开,只剩她一人独坐凉亭。脑中还回着姜昱离去时,一番肺腑之言。
“阿瑗,莫说为兄对殷宓,不过丁点好感。便是这丝情愫再深些,私情与家族前程,不是人人都如世待你这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待得姜昱到春秋斋告退而去,那人回园里寻她。
见她愣愣的,瞅着空了的杯出神,他从她手里夺了茶盏,敲敲石案。
“您来了。”她偏头仰望他,心有所感,顺势握了他手,一双小手包着他大手,牢牢的,轻轻将头靠在他身上。
将姜昱与她的谈话,说与他知晓。连最后那句,也没瞒着。
他听过之后,不做任何评说,仿佛没听见那句姜昱隐隐透着敬服的话语。只牵她起身,傍晚天凉,给她加了件单衣。两人一往上房去,这个点儿,正好给许氏请安。
在上房陪着许氏用了饭,他亲自送她母回屋,自个儿却转去书房,尚有一事交代公孙。
“之于温良,许他于大悲禅院后山结庐而居。方圆几里内,派人看着,但无叛逃之心,且由他行走。”
有博高才的温良为伴,同为末避世,且好读书之人,殷宓既与姜昱说得上话,想来与温良相熟,亦非难事。
听闻世如此处置温良,公孙眸闪了闪,再联系之前告退的姜二爷…公孙了然,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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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三章 命定夫妻
六月初,宫中炸了响惊雷。
庄容华乘暖轿外出,不幸在朱婕妤宫门口滑了胎。怀王震怒,命司礼监彻查此事。婕妤娘娘已被罚跪至昏厥,最可怜还是那庄容华。
不仅小产了,还失了宠。庄容华落胎后,怀王只命御医前去给她看诊,圣驾却是一步也未踏足她寝宫半步。
传闻庄容华这般有了身孕,还不知安心静养,原本是打算到姜婕妤那里“取经”,虚心请教一番养胎的经验。
庄容华这趟“取经”背后,是否还存了打压姜婕妤的心思,后宫诸人冷眼旁观,暗自揣。
加之白看了场好戏,平日早对庄容华跋扈多有不满的,自是冷笑,幸灾乐祸得很。
“混账!庄照那个废物,成事不足,竟连累本宫,害得本宫颜面大失。王上那边,怕是对本宫大失所望。当真该死!”
怒之下,婕妤娘娘一掌拍在床沿,啪一声脆响,却是磕碎了戴在腕上的翡翠玉镯。这火气一上头,被罚跪沁了淤血的膝盖,也针扎似的疼起来。
当初庄照诊出“喜脉”,怀王并未下令给她迁宫。反倒嘱咐她这一宫之主,好生照看着庄容华。
怀王这般委以她信赖,朱婕妤自是万般高兴,感恩戴德。
婕妤娘娘老早就打好了算盘。今日这场祸事,本该发生在姜婕妤宫中。如今被降罪的,也该是姜婕妤才对。
哪知待得事发,千算万算,算不到她自个儿竟落入旁人圈套!
成日打雁,竟被雁着了眼!
那厢朱婕妤将庄照与那背后胆敢设计她之人,恨了个半死。这厢姜柔听闻庄照本是要来她宫中的,心里也是后怕不已。
姜冉搅家的本事,没人比姜家自己人更深有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