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众妃嫔因见过皇上一面后,许多人心头都掩不住的蠢蠢欲动。这邢美人的死倒像是一场大雪,骤然熄灭了所有的躁动。如此,整个禁苑后宫,宛若一潭死水。

却说沈天瑾被沈相请为关外路都护一职的外任人选,消息一传开,沈老夫人自然将儿子埋怨一阵,林氏也舍不得才回京不久的长子远赴外任。但是如今局势已定,皇上圣旨已下,再无转圜余地了。当务之急,就是早些把亲事办了。

迎娶公主,丝毫不能马虎,沈府又开始繁忙起来,上元后才拆下的各种彩灯红绸,又重新挂了上去。随着三月的到来,春闱日近,京城里也愈发热闹。

莹心院中花木繁荣,院后的几株梨花,开得正盛。景致虽好,沈天玑这几日却心中重重担忧。因这几日,纳兰崇再次做了礼部试的副主考,柳清萏则整日里都要往贡院去一趟。

她虽未曾言明,可实情已是昭然若揭。沈天玑每每看见她明媚神情,总觉得心头愧疚。幸而这几日纳兰崇忙得很,未曾来找过她,不然她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日,沈府里来了一位投拜帖的举子。守门的仆役道,这里是敬国公府,不是安亲王府,那举子却道他找的就是敬国公府,又将手里的信件递过去,那信正是远在姑苏的敬国公的亲手笔迹。守门仆役找了管事的确认之后,才让那人进了屋。

举子先去拜见沈老夫人,恰好遇到沈老夫人与几个孙女儿坐在一起说话。他一去,众人自是退避了一番,但其中一个身影,却让他瞧着浑身一僵,目光就凝住不动了。

沈天玑正欲退出松鹤堂,但恍然望见那年轻书生的身形和隐约的面容,登时灿然一笑,惊喜道:“聿公子!”

“沈小姐!”他拱了拱手,清绝的眉目里沉静淡然,隐隐透着光辉。

“聿公子进京来了?哦,倒是我疏忽了,聿公子是来赴考的。”

“是的。许久不见,没想到沈小姐还记得在下。”

既遇故友,自然要招待一番。沈天玑与沈老夫人道,这是她在姑苏时教诗文的老师,才学很好的。沈老夫人瞧着这公子相貌堂堂,举止颇有风度,心里也喜欢,便吩咐下去,让他暂住在沈府客房中,以西席居之。

恰逢三月踏青之日,沈天玑同上元节那日一样,拒绝了诸位兄长,只同沈天媱一同出门。

郊外垂柳依依,春风徐徐。这一片京郊景致甚好,只是二人出来得晚了些,还没清净一会儿,就有不少太学里下了学的王公子弟们来此游玩。

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或吟诗作赋,或弹琴谱曲,甚是意气。沈天玑二人便只坐在一个隐蔽之处赏景,身边落下婀娜如美人腰的纤细柳絮,沈天玑便站起身来扯了几根,编成了花环的形状,顺手扣到头上。

“这柳环儿编的极好,”沈天媱赞道,“就是不曾有花朵,难免单调些。若是再晚些时日,杜鹃开了,用杜鹃花枝编成花环,那才好看呢。”

“二姐姐说的是,可京里的花儿总没有江南来得多,有杨柳在旁,也不错了。”

两人正说着,冷不防巨大的柳树背后,忽然绕出来一个人影来,接着是一阵骤然而来的女子娇笑,“哈!可找着你们了!出门踏青竟然不叫我?太不不够义气了吧?”

二人一看,却是柳清萏。

沈天媱拍拍心口道:“清儿可真是吓了我一跳。”

柳清萏自顾自坐在另一个石凳上,看了眼桌上的精致吃食,“你们倒惯会享受的。我最近可苦了,每日里跟个考试举子似的苦读诗书。”

“这是为何?”沈天媱好奇道。

她眨眨眼睛笑道,“自然是有原因的。只这会子还不能告诉你。”

说着,她神秘兮兮地又透过浓密的柳枝,朝外面三三两两的华服公子小姐们看去,一一扫过之后,“等一下我就出去了,且先在你们这里窝一会儿。”

沈天玑吩咐青枝和碧蔓去府里多取些点心来,又打发了仆役去远处守着,这才与柳清萏道:“却不是我们不邀请你,而是清姐姐最近都忙得很,我们才未曾开口。”

柳清萏满不在乎地点了头,继续朝外瞧着。

“姐姐,如今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且说说,你最近都是在忙些什么?”沈天玑道。

“方才便是说过了,在屋里念书呢!”

“姐姐做这些,可是为了纳兰崇?”她直言开口道。

沈天媱不料她如此直接,柳清萏则是一愣,继续尴尬苦笑道:“原来早被你们看出来了。”顿了顿,又道,“本想着等到他去我府里提亲时再告诉你们,谁知那家伙…哎!”

沈天媱被她忧愁的模样吓的一跳,“他怎么你了?”

柳清萏摇摇头,“他还能怎么我?我瞧着是对我越发不耐烦了。”她神色忽然凝重道:“我也不怕你们笑话,左右这个面子总要丢的。我感觉得到,他似乎已经有心上人。”

第067章 漫漫华年谁与共(中)

“不知他看上的到底是哪家姑娘,我若是知道了,定要上门去讨教一番。”

听柳清萏此言,沈天玑抿唇不语,眼睫低垂。

沈天媱笑道:“这样放肆的话,也只得你说的出口。”

柳清萏却并未同过去般笑着顶嘴,反而愈发忧愁,长叹一声道:“有时候,我也不晓得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的。你们可知道,晋远侯府那个苏云若日日都缠着他,若是我一个放松大意,他被苏云若抢去了,那我日后遇到苏云若时还有何脸面?”

上元节那日之后,的确有些苏云若和纳兰崇的传闻出来,但因纳兰崇素来为官勤勉,声望清明,邪不压正,这谣言传得也并不算激烈。可柳清萏却为此事气愤良久。

沈天玑微微皱眉道:“姐姐莫不是想与苏云若争个输赢,才对纳兰大人…”

“自然不是。”柳清萏双眸一瞪,不悦道:“我岂是那样糊涂的人?苏云若,我才瞧不上呢。”

“你都瞧不上,纳兰大人又怎会瞧得上?”沈天媱安慰道,“所以你也无须如此担忧。”

柳清萏眼神亮了亮,“还以为媱姐姐定会对我这行事作风不赞同,原来媱姐姐…”

沈天媱抿唇微笑:“如今我们大昭男女大防比过去松懈许多,我也不是那样迂腐的。”顿了顿,眸色微微暗下,“先时我听你一番追求言论,心里也觉得惊骇。可此次入京,祖母同我说起议亲之事,我…我恍然觉得,你那话,也有些道理。”

与其同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成亲,还不如自己挑一个顺眼的嫁。这挑也得有个合宜之度,若是身家背景完全不合的,自然不能考虑。

柳清萏乐了,拍了拍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天玑,“妍儿你瞧,你二姐姐可不是被我带坏了!”

沈天玑勉强一笑,随口附和几句。柳清萏忽而眉目一转,惊叫一声,“啊呀!我说呢,总觉得有什么事儿未曾与你说的,这会子才想起来!”

她凑到沈天玑跟前,附耳对她道:“媱姐姐可知道你和那孟大人的事情?”

沈天玑一惊,忙摇了头。于是柳清萏继续附耳嘀嘀咕咕着什么。

“好哇,你俩如今是直把我当木头人了!”沈天媱笑道,“是什么好事情,还不从实招来?”

沈天玑也未曾想刻意瞒着沈天媱,柳清萏见她神情,便当先开口,将去年和沈天玑一起去绣月轩,碰到孟庭雨的事情说了一遍。自然又免不了扯上孟庭雨曾经救过沈天玑的事情。

“前几日我府里待客,就是你俩上次去我府里的时候。我瞧了孟庭雨一眼,发现竟不是绣月轩遇见的那人。”柳清萏道,“本欲回来告诉你的,偏你们早回府了。妍儿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沈天玑随手抚弄了一番方编好的柳环儿,“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我如今也晓得了。”

柳清萏见她神情,心里立刻觉得其中有隐情,遂睁了晶亮的眸子道,“那人是谁?是不是如我先时所料,喜欢上你了?”

沈天玑将柳环儿一扔,“清姐姐又没正经了。”她又瞧了瞧四周,但见未有旁人在,这才松口气,“这里人多,若是被人听见了,我还怎么做人?”

“好了,是我不对。”柳清萏讨饶着,又捡了桌上一叠香酥杏仁里最大的一颗,递给沈天玑,“给妍儿赔罪啦!”

沈天玑只是不理。沈天媱抿唇一笑,“妍儿倒是很少这样生气的,莫非…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二姐姐胡说!”沈天玑脱口而出,脸色却不自觉微微绯红,正如此刻地上星星点点的娇嫩春花般艳丽。

她忽然咬了唇,不说话了。这番情状,可不正应了沈天媱那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天媱和柳清萏相视一笑,沈天媱见她真恼了,虽拍拍她手道:“哪里就这样急了?只我们姐妹三个的私房话,定不会外传的,你放心就是。”

沈天玑默不作声,心里乱的很。乱着乱着,又觉得好笑。本以为重生而来的自己是多超凡脱俗,最终还是不能免俗。

沈天玑心头过一遭,却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解释。干脆站起身来道:“今日坐了许久了,咱们去别处走走吧。”

说着,她拿起桌案边上雪白纱绢的帷帽,戴在了头上,登时,一张脸隐在白纱之后,瞧不见容颜。

沈天媱和柳清萏也站起身,她们对沈天玑脾性甚是了解,自然知道她这是不愿意继续谈那话题了。

三人走到红紫稀疏的小径上,周边和风习习,绿柳低垂,浅草萋碧,莺鸟鸣啼。沈天玑正瞧着路边小小如星星眼的紫花儿,心中觉得可爱,正欲弯下身去细看,忽然从旁边蹿出一个人影来,生将她撞地一歪。

沈天媱及时扶住了她,可她头上的帷帽却掉了地,登时一片明媚纤白的雪颜显露而来,在春阳下愈发夺目耀眼。

“哪儿来的野孩子!走路不带眼睛的么?”柳清萏怒道。

那忽然冲出来的是个小厮模样的孩童,一身整齐干净的蓝黑衣裳,眉目也颇清秀。

此刻他瑟瑟缩缩的,被柳清萏这一吼,吓得跪地磕头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这男孩的声音大,周边本就不少踏青游玩的公子,都将目光看向了这里。沈天玑皱眉,和颜悦色对那男孩道,“无妨的,你且起来吧。”

他一愣,又磕了头,“谢谢小姐!”这才站起身。

“日后走路小心些就是了。”沈天玑说着,就欲转身走,不妨有一个早就注意她的华服男子拍着手走过来,脸上笑道:“京中颇负盛名的沈四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沈天玑抬眼一瞧,却见那男子眉目颇有几分傲然贵气,一身衣装打扮亦是不凡。

“这位公子是?”

“在下纳兰辙。”他拱手一拜,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沈天玑,透着满满的惊艳,“早就听闻沈四小姐风华绝代,今日得见,在下颇觉幸运。”

这京城里,姓皇姓的可真多。

沈天玑不喜欢他那目光,只点头致了礼,转身就要走。不妨那人却动作快,一下子又转到沈天玑跟前,弓手再拜道:“小姐且慢,在下还有些事欲询问小姐。”

她顿了顿,注意到周边人投过来的目光,“你说。”

纳兰辙轻轻一笑,视线落在她结了墨色宫绦的腰间,“不知沈四小姐腰身有几寸?在下瞧着实在比如今河边的柳枝儿还细。”

这样的当街调戏,就是一般姑娘都要大怒的,何况是十分在意清白名声的沈天玑?她气得眸中一片怒色,正欲开口,柳清萏却已经抢先一步,指了他骂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这样没教养,说这样的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纳兰辙低头赔罪道:“在下是因实在仰慕沈四小姐,心中情难自已,此番才斗胆来见一见沈四小姐,方才一问实在是心头所想,并无意冒犯。”

“胡说八道!再怎么辩也没用!”柳清萏站在沈天玑跟前,挡住那人不干不净的视线,“管你是哪个王府郡府的都好,我们妍儿哪里是你们能攀得上的?还不给我滚开?”

纳兰辙从未被人这样骂过,登时脸色也几分难看。可是想到家里那位瘸了腿的哥哥,不禁定了定神,坚持下来,又笑得倜傥道:“这位小姐好大的脾气。在下找的是沈四小姐,与你全无干系的。”

竟敢暗讽她多管闲事?柳清萏上前欲再辩,沈天媱拉了她,示意了一下周边越来越多的视线。

沈天玑忍无可忍,脸上却是笑着的,她轻轻推开柳清萏,走上前道:“这位公子莫不是欺我身边无人才敢这样放肆?我沈天玑虽然心善,可对心怀不轨的人从来不会手软。这位公子不知是出自哪个府上?这样的德行,我也算是见识了一番。”

纳兰辙瞧着她倾城之貌,只觉得难怪他那没出息的哥哥就算是因为她才断了腿,也还要对她日思夜想。

纳兰辙乃是宁郡王府的嫡长子,早几年就已请封为世子。他前几日去看了一番庶兄,那庶兄告诉他,原来他之所以被父亲大发雷霆打断了腿,里头还有别的缘故。今日恰逢踏青之日,他听说这位沈四姑娘来在,这才起了意念想见见真容。方才那个撞人的小男孩,也是他刻意安排的。

这位小姐,的确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美人儿还要动人。

纳兰辙听得沈天玑之言,又低头拱手赔罪道:“方才是在下语出轻慢,还请小姐恕罪。在下今日得见一面沈小姐真容,已极是满足,在下这就让路给小姐,望小姐今日游得尽兴。”说着,就颇有风度地推开了身子,并伸手做了请的姿态。

沈天玑见他如此,也不想再招人视线,当下拉了柳清萏和沈天媱就走。

过后,跟在纳兰辙身后的小人道:“世子为何…”

纳兰辙目送着沈天玑远去的方向,轻笑道:“这样的妙人儿自然要以礼待之,日后才好更进一步亲近芳泽。也只有我那没用的哥哥,只晓得蛮抢,啧啧,幸好这朵娇花儿未曾被毁。不然真是可惜了。”

这边沈天玑三人欲回府,柳清萏却道,今日纳兰崇大约也会来此踏青,她还要再等等。沈天玑便只携了沈天媱一同回府。

沈天玑回了莹心院,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胭脂色柔纱家常衣裳,垂下一头长长墨发,由着青枝为她仔细打理,她则眼睛瞧着外头繁茂的雪白梨花,怔怔出神。

青枝给她挽了发髻,又寻着恰到好处的地方插了两只嵌玉穿花蝴蝶簪子。沈天玑照了一会儿,起身欲出去走走,却有荣荫堂的小厮气喘吁吁一路跑来传话。

“四姑娘!四…姑娘,”小厮伏在门边喘气儿,话都说不利索,眉眼里颇为兴奋。

沈天玑认出他是老爷书房里的小厮,是个极机灵的体面儿下人,当即道:“你且别急,到底是什么事儿,把你急成这样。”

那小厮顺了顺气儿,“四姑娘,是…是…”他朝四处一看,压了声音道:“是当今皇上来咱们府里了!正和老爷在书房说话呢!皇上是微服,老爷严令不许嚷嚷!”

沈天玑心头一跳,“那你跑来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是…是皇上说听闻四姑娘才艺极好,想见见四姑娘。”

第068章 漫漫华年谁与共(下)

日光弥漫,春/色极好。沈天玑走进偌大的书房,但见眉目冷邃的年轻男子正正靠坐在正中座椅上,一身银灰色暗绣蝠纹衣袍清萧卓然,眉宇间隐隐含威。沈和清亦是常服在身,立在下首,可那恭敬谨慎的姿态,无不昭示着界限分明的君臣之礼。

在沈天玑心中,父亲从来都是颇有威势的一朝宰相,可眼前这一幕,让她微微发怔。君臣,君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样的场景,让她愈发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天子,而她以及她的家人,终是仰帝王之威而活。

金色的光芒恰好照过梨木雕花的窗棂,落到座上男子清冷双眸中,照亮他半侧青凛含威的面容,坚毅的轮廓缓下,透出几分俊逸柔和来。

他望到立在门口的她,眸光微动。手中一本折子已放回到桌上。

沈天玑抿唇低首,进去行了礼。

沈和清在旁,纳兰徵少不得又要装模作样一番。那夜二人通宵偎依长谈,他回宫的这些日夜,竟似越发想念她。只如今开春,朝中政务繁忙,今日太极殿上恰有些事情需与沈相细谈,便寻了这个机会来了沈府一趟。

沈府他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青天白日光明正大的来。可也正是这光明正大,让他此刻无法拥她入怀。

说是来瞧她,果真只能这样瞧几眼。

沈和清从不觉得这被长辈宠大的女儿有什么才艺,却不知皇上是从哪里听来的才艺极好。

“曾听母后言,朕有位表妹善于以梨花制酿,手艺极好,说的可是你?”纳兰徵神色淡淡,装似随意说起,“朕过去曾尝过桃花酿,却未曾领略过梨花酿是何滋味。”

沈天玑一愣,为难道:“臣女略懂而已,技拙得很,当不得皇上如此夸奖。只是去岁梨花酿已经用完,今年又未有足够梨花制酿…”她忽然心头一动,想起上元那日,他说他府里有一园子梨花,只待似雪梨花漫开之日,随她去摘取。

果然,纳兰徵轻轻一笑,“这不难,京郊景春园中便有无数梨花。若是表妹不弃,便送与表妹吧。”

沈和清一听,立刻跪地谢恩,沈天玑自然也跟着谢恩。心道,他这话说得甚是客气,但他的赠送,谁敢嫌弃?如今他这“表妹”的称呼,倒似乎叫上瘾了,她每每听着,不知为何心弦总像被轻轻划过,微痒。

纳兰徵又问了几句话便欲起身回宫,沈和清察言观色,着实看不出这位心思缜密一分情绪不露在脸上的皇上到底是什么想法,可若说他当真只是为了梨花酿,他是万万不敢信的。

方才二人因北边诸路重新编制之事谈了许久,皇上神色始终肃然严谨,沈和清又哪里料到君主此番驾临实是为了他那闺女。心头思忖半日,只落下四个字,君心难测。

从书房回到莹心院,沈天玑还未来得及从方才思绪中回过神,沈天媱就急急来找她,说是柳清萏出事了。

一听事情原委,沈天玑亦大惊。

今日柳清萏候了纳兰崇良久,都未能等到她,便又去了贡院寻他,恰逢今日纳兰崇与几个同负责春闱之事的同僚一起去京郊踏青游湖,其中亦有几个家中姊妹,柳清萏也跟着去了。

柳清萏和纳兰崇所在的船只不知因何缘故,忽然进了水,二人双双落船,柳清萏溺了几口水,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瞧见沈天玑的诧异,沈天媱目露愤然之色,“清儿在姑苏长大,是略知水性的,哪里至于溺水不醒了?是因那位安亲王世子不通水性,清儿她…她拼了命去救他!这丫头,是不要命了么!安亲王世子身边保护的人总会救他的,只时间上稍迟些,哪里需要她这样拼命?现在可好,她自己溺水晕了,那安亲王世子也不过呛了几口水,连昏迷了不曾!她怎么这样傻!”

柳清萏水性并不好,若是自保尚可,但若是去救一个比她重许多的男子,自然吃力。她只顾着去救那人,不及细思己身之危,行事虽有些不谨慎,可到底这份心,着实让沈天玑震动不已。她拉了他想凫水去岸边,可还未到岸就体力不支,又逢纳兰崇的属下方过来救了她

沈天玑心头急切,稍作收拾,便与沈天媱一同去了忠勇侯府。

一路引进柳清萏的绣楼,床榻前围了好些人。沈天玑一眼就瞧见附手立在人群外围的纳兰崇,他发间尚有湿意,衣衫整齐干净,大约是才换过的。

二人走进床榻,撩开素淡青荷色的纱幔,却见软枕上的女子头发犹是湿的,软枕上一片斑驳水渍。那张平日里生机无限的面容此刻泛着奇异的青白,那双数个时辰前尚且灵动流转的眼闭着,垂下湿意长睫。嫣红的双唇因春水寒意而泛着微紫,整个人如同枯败落叶般,了无生气。

沈天玑心头一痛,忍泪问道:“大夫怎么说?”

一边擦泪的东儿忙回了她。沈天玑听说如今已无生命之险,这才稍稍放了心。

柳夫人双眼微红,接过东儿手里的药碗,亲手给她喂了些。多数都从嘴角滑了下来,又用帕子一一擦去。但只要能咽下去一些,总是好的。

沈天玑瞧着心里难受,捏了她冰凉的手半晌,终是放进了锦被中。

她起身转头,却见纳兰崇正看着她。

男子眸色沉静,眼中闪出几分颤动光芒。他身边一只紫檀梅花式香几上,一株春意桃花正在绽放,竟不及他面上一分温润风华。

沈天玑此刻却无端生出冷意。她走上前去,只匆匆一礼,眸中有着厉色,开口问道:“听闻清姐姐是因救你才溺水,你二人既然在一起,她溺水昏过去时,你尚且清醒无虞,为何不曾拉住他?”

纳兰崇眸中因看见她的浅笑淡了几分,深知是自己理亏,也不在意沈天玑此番出言极生硬的语气,一字字明晰言道:“是我手下处事不周,只顾着先将我救起,救护柳小姐迟了些。”

说着,他眸光投向身后的黑衣男子。那人立刻跪地请罪。

沈天玑如今知道其中细节,愈发觉得柳清萏用情已深,心念纯净到有些痴傻了。她只看了纳兰崇一眼,冷光扫过那跪在地上的侍卫,“她一个弱女子,因为救你的主子拼尽全力。你竟然会当先撇下她,岂非忘恩负义?”

那手下自小跟着纳兰崇,对安亲王府极忠诚的,人也老实,他瞧见纳兰崇不为他开口,只得再磕头请罪,心里想的却是,他身为安亲王府的侍卫,首要职责当然是保护主子,待把纳兰崇救上岸,他立刻就去救了柳清萏,他自认此举并没什么错。

纳兰崇倒很了解他,淡淡开口道:“你的忠心我知道。可是柳小姐是个姑娘,身娇体弱,自然要先救的。我便是多溺上一会子,也不妨事。”

“柳夫人,”他转身恭敬道,“是我御下不严,才让柳小姐如此。方才我已让府里送来了最好的药材,聊表歉意。若是柳夫人有任何要求,只管与我提就是。”

柳夫人自然推辞一番,只道这是柳清萏自己行事太过鲁莽。

柳清萏醒来时,已是日暮四合。金色的暮光照进弥散了药味的房中,她睁眼来时,柳夫人拉着她的手又擦了半日泪,心啊肝的唤了许久。

她一生只此一女,自是百般疼爱。经过住婆婆压力,年初时忠勇侯府已经抬了一位妾侍,她心头不好受,愈发将柳清萏看得重。见女儿这般,心真如刀割一样。

“娘…”她浅浅唤一声,目光划过沈天玑等人,“妍儿,媱姐姐。”

脑海中逐渐划过几分清明,她豁然回想起在湖中生死挣扎的那一幕,眸色一惊,就要起身。

柳夫人按住她,“你这丫头还要闹些什么?这样让我不安心!”

“娘,明宣呢?明宣怎么样了?”她急切着一叠声问。

“他没事。世子已经回府了。”柳夫人拉了她的手,“他守在这里许久了,这样等着总不像样子,为娘就请他回去了。”

柳清萏这才安静下来,又躺下去,“好险,还以为要死了呢!”

“净说瞎话!”柳夫人又疼又恨,安慰了她几句,又道侯爷也为她担心良久,她派了人去回了信儿。

柳清萏身子底子也好,这会子醒过来,直嚷嚷着饿。柳夫人说要亲手给她炖她最爱喝的汤,让沈天玑二人先照看着些。

天色渐暗,东儿点了一盏烛火,置在屏座之上。沈天玑坐在榻前,沉思良久,轻轻道:“清姐姐,你这样是何苦?”

“我也不知道。妍儿。当时只想着,他不能出事,哪里来得及细想其它。”

沈天媱拂过她鬓边湿发,“你也太过草率!谁会盼着你一个姑娘去救人?日后万不可如此!”

“媱姐姐说的是,”柳清萏轻笑道,“左右他稀罕的是旁人,并也不稀罕我,我若是为他没了命,岂不是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