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白心中大急,却分身乏术。就听贺鼎悠悠笑道:“姜公子罢手吧,我又不要沈小姐的命,若是教主喜欢上她,倒是她的福气,你何必阻拦呢?”姜小白“呸”了一声,身子电射,自群蝠中穿过,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群蝠竟没反应过来。姜小白双掌带起一阵猎猎风声,似将雨雾都劈开一线,向贺鼎身上击去。

这群蝙蝠既然受贺鼎控制,那拍死一百只蝙蝠,不如拍死一个贺鼎。

姜小白心中杀气腾腾,除了快,这一掌根本没有什么招式可讲。贺鼎惊呼一声,身形猛退,白发中蓦地飞出一道白光,直扑姜小白。姜小白只觉颈间一凉,接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吮吸声传来。

这白光,居然是一只白色吸血蝙蝠!

姜小白心中大骇,抡起一巴掌,想将白蝠打飞。哪知白蝠比黑蝠灵上千倍,居然懂得闪躲,这一巴掌啪地抽在自己脸上。姜小白又气又怒,手一抖,一支绳镖游龙般扎去。白蝠在空中一荡,再次躲开。姜小白肺都要气炸,叫道:“他妈的,小爷还治不了你个畜牲!”双手齐出,绳镖左拦右堵,却次次扑空。一人一蝠正在雨中相斗,远远传来哨声,白蝠身子上冲丈许,似是嘲笑地戛然一声,转身飞走。

姜小白直气得想把绳镖吃了!

抓不住白蝠也就算了,居然连贺鼎和那些黑蝠是何时消失的也不知道。若非贺鼎不敢杀任逍遥的朋友,自己此刻是生、是死?

“我还以为自己功夫不错了,谁知……”姜小白沮丧地愣了一瞬,转身掠回庙中。就见沈珞晴肩头已经裂开一道深深的刀痕,皮肉外翻,血流不止,却右手长鞭,左手匕首,与三个大汉苦斗,半步不退。地上躺着一人,生死不知。王慧儿缩在角落里,见姜小白进来,连忙道:“你,你快救她,快救她。”

姜小白正要出手,雨中又传来一声大呼,伴着金属清鸣,三个大汉齐齐拔地而起,砰砰砰三声大震,撞破屋顶逃走。小庙土石掉落,墙上出现一道裂缝,几乎要塌。

沈珞晴一下子瘫坐在地,大口喘气:“外面来了多少人?”她见姜小白久久不归,以为有许多敌手。

姜小白脸一红,岔开话道:“你的伤……”

沈珞晴哼了一声:“我没事。”说着撕下衣袖,让王慧儿帮忙擦拭伤口。蝙蝠嘴中不干净,若不及时清理伤口,怕是要留下伤疤,这对女子来说,比挨刀还难受。擦了一会儿,沈珞晴忽然抬头瞪着姜小白:“看什么看,转过身去!”

姜小白揶揄道:“沈大小姐现在这样子,也没什么好看的,看看又怎样?”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沈珞晴虽和云翠翠一样白净,手臂上却已满是齿痕,再好色的男人也不会有丝毫欲念。不过玩笑归玩笑,姜小白仍是乖乖转过身,心里对这个倔强的姑娘忽然有了一丝好感,故意找话道:“贺鼎突然撤走,定是咱们来了帮手。”

沈珞晴冷哼:“也不知是谁的帮手。”

姜小白被噎了这么一句,只苦笑一下,便俯身查看那四个镖师的伤势。一看之下,不禁恻然。四人被咬得血肉模糊,脖颈大腿已见不到一块好皮肉,血将半个庙宇染红,脸色与死人无异,身上零星嵌着被砍成两半的蝙蝠尸体,倒像是从他们身体中钻出来的一样,格外狰狞。姜小白捏着鼻子叹了口气,将四人搬到东墙根下,又挪了炭火给他们取暖。过了好一阵,才有一人醒来。这人愣了很久,抓住姜小白的手,挣扎道:“姜少侠,我们四个是决计活不了了。”

姜小白鼻子一酸:“屁话!男子汉大丈夫,给几只毛畜生咬几口算什么!”

这人勉力摇了摇头,目光有些发散:“姜少侠,我们和丁老大九个人,都是太原府响当当的好汉。今天做了丢人事,被你拿了,也认了,只求你,求你别说出去,让我们死也死得干净些。”

姜小白见他目中满含愧色,心里不是滋味,摸了摸鼻子,道:“你放心,我绝不说。”

这人长出一口气,突然身子挺起老高,大声道:“丁老大,你,救他。”说完身子一软,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呜呜……”王慧儿哭了起来,“我们也要死了。”

沈珞晴拍着她的肩:“胡说,那老怪物才会死!”她转头看了姜小白一眼,突然瞪大眼睛,见鬼一般叫道,“你,你中了毒?”王慧儿跟着抬头一看,也失声尖叫起来。

姜小白看不到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脸白得像掉进了面粉缸。他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除了疼,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沈珞晴道:“这伤口怎么弄的?”姜小白照实说了,沈珞晴蹙眉沉思,不安地道:“《抱朴子》上说,千岁蝙蝠,色如白雪,此物得而阴干,末服之,令人寿万岁。”

姜小白不觉笑道:“哦,千岁原来是畜牲!我被咬了一口,是不是也能沾光加寿?”

沈珞晴扑哧一声笑了,又板起脸呸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还笑得出?你分明中了贺老怪的毒,现在越觉得没事,那毒便越厉害。”

姜小白心道:“这丫头除了骄横倔强,还不读死书。”又笑了笑,道,“那怎么办?”

沈珞晴怔了怔,恼道:“你一个大男人,却问我怎么办,丢人不丢?”

姜小白淡淡道:“我不是什么大男人。”翠翠走了以后,他已心如死灰,若不是碰上这一连串变故,他除了找人打架,会不会做出别的荒唐事来,他自己都不清楚。如今中了毒,竟没有一丝恐惧,心中反倒一片通透。他看了沈珞晴一眼,喃喃地道:“我只不过是个没用的穷小子,连自己女人都养不起。”说完自顾自地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屋顶大洞,好像傻了一样。

第44章 卷二快意城 玉影横斜月无声

二十玉影横斜月无声

大雨从洞中泻下,冲淡了地上鲜血,积成一滩粉红色的水坑。水汽四溅,庙中又黑、又冷、又湿、又腥。若是以前,沈珞晴宁愿淋雨也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多待片刻。可是现在,即使有一间干燥温暖的屋子给她,她也不想离开。

她觉得姜小白很不一般。

这个男人似乎无时无刻不是一副油嘴滑舌、上蹿下跳的模样。有关他的江湖传闻,也是嬉笑怒骂,贬大于褒。可是沈珞晴遇到的却是郁郁寡欢的姜小白。她想起在马市上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那落寞的神情甚至比惊风还显眼。

女人的眼泪能打动男人,男人的痛苦却能打动一切。

沈珞晴猜姜小白一定是个善良正直、用情专一的人,否则又怎会说出那两句自嘲的话来。她几乎有点羡慕那个“养不起”的女人。

就在这时,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沈珞晴不由自主挡在姜小白前面,姜小白却嚷道:“你让开!小爷不用女人保护。”

“你!”沈珞晴气得眼睛一翻,“鬼才保护你!我……”话未说完,门外忽地冲进两个人。

丁向成和杜叔恒!

他们全身湿透,大半身子都血染红,狼狈不堪。丁向成尤其瘆人,只因他一条左臂已变作白骨,只剩下几缕血丝。两人身后,是一小群黑色蝙蝠。

沈珞晴见了,闪身让过,将长鞭抖得噼啪作响,赶走那些蝙蝠。王慧儿又惊又喜,叫了声“杜大哥”,直直扑到杜叔恒怀里。哪知杜叔恒经她一撞,向后摔倒。王慧儿这才发觉他腹部被利器所伤,血流不止,吓得大哭起来。丁向成却默默走到自己那四个兄弟的尸首旁,缓缓跪了下来。

他带人寻到姜小白投宿的客栈,见到小云,问明原委,便带她一同来寻姜小白。杜叔恒则是追寻王慧儿到此,见小云和丁向成走在一起,起了误会。事情弄明白后,几人便结伴同行。不想一进密林便遭到突袭,又被蝙蝠追赶。杜叔恒为了救丁向成受了伤,其余四人在冲杀中走散,小云也不见了踪影。

姜小白忍不住叫道:“你们遇到什么人,竟能将杜,杜少侠伤成这样?”

以杜叔恒的武功,能把他伤到如此地步的人,非江湖中顶尖高手不可。

丁向成摇头,杜叔恒咬牙道:“南宫烟雨。”

姜小白倒抽一口凉气:“这家伙……这家伙居然也来了?”他转向沈珞晴,咂咂嘴道,“沈大小姐,你那聘礼究竟是什么宝物,怎么连这鼻子长在头顶上的家伙都招来了?”

沈珞晴还在生他的气,冷哼道:“不过是根千年雪蚕丝,什么好东西!”

杜叔恒自语道:“千年雪蚕丝,莫非任逍遥想要它?”

千年雪蚕丝乃陆家庄镇宅之宝,二十年前,任独曾放言陆家不配保存此物。或许这不过是一句戏言,只因任独口出狂言、过后忘得一干二净是常有的事。但陆千里却毫不犹豫地参与了围攻快意城的行动。

并非他杯弓蛇影,而是那时江湖,任独一句戏言的确会招致灭顶之灾。那些依附过合欢教的黑道人物,常会不动声色地将他厌恶的人灭门,将他提过的宝贝献上,将他称赞过的女人抢来,向他请赏邀功。当然,杀戮所得的钱财要留给自己。更当然,这些事无一例外,全是打着任独的旗号做的。

清官可以不受贿,却无法阻止谄媚行贿之人出现,任独本就不是“清官”,何况以他狂傲暴戾的性情,根本懒得解释,索性全认了。如此一来,合欢教中人行事愈加无所忌惮,白道中人对任独的仇恨也愈加强烈。所以杜叔恒才想到,陆千里不惜将千年雪蚕丝送给沈家做聘礼,是不是也是为了任逍遥一句不知真假的话?

沈珞晴冷冷道:“陆家人当个宝,本小姐可没放在眼里。我家的宝哪里比他陆家的少了!”

这话不错。襄阳沈家与荆州李家,都是鄂西北的头面家族,都是靠绿松石买卖白手起家。据说楚人卞和于荆山所得和氏璧,就是绿松石,就是当今传国玉玺。鄂西北所产绿松石乃天下第一品,沈家和李家雕琢的玉件则是绿松石中第一品。

这样的买卖谁不惦记?或许这就是沈家与武当派交好,而李家公子千方百计想要成为丐帮帮主的缘由罢。

丁向成却愠道:“沈小姐,你是陆庄主的儿媳,老丁才一直对你客气,我那陆兄弟,论人品,论武功,论相貌,哪一样配不上你?你到山西省打听打听,有多少大家闺秀想嫁还嫁不成哩!要不是合欢教找上门来,他才不会娶你这样不讲道理的女人!陆兄弟心里头其实早就……”

沈珞晴被逼嫁人,早憋了一肚子火,听了丁向成的话更加火冒三丈,跳脚骂道:“就算全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看陆志杰那厮一眼!你再说,我,我就把那破玩意儿毁了!”

丁向成怒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说着,沈珞晴竟真的在腰间一阵摸索。

杜叔恒赶忙劝和:“两位都别吵了,还是先看看姜老弟的伤罢。”

姜小白却摆摆手道:“我一点事儿也没有。”又一笑,“幸好全天下的男人还没死光,所以沈小姐还是可以多看那位陆公子几眼的。”

沈珞晴窘极,嘭地一指头弹在姜小白脑门:“你去死吧!”

姜小白“哎哟”一声,竟真的歪倒在地,人事不知。沈珞晴吓了一跳,探着他的鼻息,只觉得气若游丝,心中大悔,急道:“姜小白,姜小白,你怎么了!”

丁向成和杜叔恒围上来一看,只见他脸色如雪,牙关紧闭,身体僵硬,除了心口还有一丝热气,已经和死人无异,身上却不见伤口,也都吓了一跳。沈珞晴将原委说了,杜叔恒奇道:“这老怪竟敢杀姜小白?”

江湖上几乎无人不知任逍遥在芜湖救走姜小白的事,他的手下又怎么敢杀自家教主的好友?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雨势丝毫不减,两点白色灯笼在风雨中摇摆,犹如鬼怪双眼。

惨白的光亮照在树下小云的尸体上。

这已不能说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堆碎肉,被马蹄踏烂的碎肉。谁也无法想象,会有人舍得将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活活踏死在马蹄下。

贺鼎和三个手下远远立在雨中,谁也不愿和这灯笼离得太近,或者说,谁也不愿回味方才那沉闷的马蹄声和小云的惨呼。

就听贺鼎道:“多谢南宫门主。”

灯笼后是一匹黑色骏马,似与夜色溶为一体。马上之人披着黑色的油布斗篷,露出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和半只笔挺高傲的鼻梁,正是南宫烟雨。

他淡淡道:“不必,本教中人有了麻烦,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语声出奇冷漠。

在任逍遥面前,他或许是个温和有礼的人,但在其他人面前,即使贺鼎可算是个前辈,他也一概是冷冷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但是贺鼎并不恼。南宫烟雨的剑法他已见识过两次,一次在快意城,一次是方才截杀杜叔恒和丁向成。若没有他,贺鼎此刻说不定已死在杜叔恒的花拳绣腿下。他虽不知南宫烟雨为何来此,却乐得有人帮自己除去两个劲敌,当下笑呵呵地道:“贺某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礼尚往来的道理还是懂得的。不知南宫门主何事需要血蝠堂效劳,本堂弟子必会竭尽全力。”

南宫烟雨盯着他看了半晌,直看得他头皮发炸,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烦请代我向教主说一句,我要回岭南一趟,近两个月,怕是帮不上他什么忙。”这次他的声音温和了些,却仍是居高临下的态度。

贺鼎暗忖道:“他若真回岭南,为何不亲自向教主说?哼哼,他定然是担心当面锣对面鼓地撒谎,被教主识破。”他没去想南宫烟雨为何撒谎,是不是有什么不轨企图。因为他明白不该知道的事情不仅不该问,简直连想也不该想。他也明白自己得罪不起南宫烟雨。他更明白自己现在欠南宫烟雨的人情。“这点小事,贺某定为南宫门主办到。”

南宫烟雨看着他的眼睛,直到确认他明白自己在说谎,却愿意为自己圆谎,才拨转马头西去。走了约莫十余里路,前方出现一个山洞,洞中有三堆炭火,十个人。

猎甲精骑。

南宫烟雨刚刚靠近,十人便起身行礼道:“少主。”他略一点头,翻身下马,立刻有人将斗篷和马鞭接了过去。于是他身边便多了一个人,一个绿衣女子。

云翠翠。

她居然一直藏在南宫烟雨身后,藏在他的斗篷里!

猎甲精骑显然吓了一跳,全都呆呆地看着她。云翠翠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穿的仍是绿色衣裙,却是上好绫罗裁成,纵然是深秋的厚衣服,依旧柔软飘逸,在火光中泛着淡淡光泽,仿佛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浮起。她挨近南宫烟雨,道:“想不到南宫门主会来这小镇找我。”

声音妩媚温柔,像甜甜的蜂蜜奶汁。

南宫烟雨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径自在炭火堆边坐下,拿出一方雪白丝绢,细细擦拭相思剑上的血痕。云翠翠紧跟着坐在他身边,觉得自己似乎开始交好运了。

一开始,她跟着丁向成,是因为看出他身上有宝。对暗夜茶花来说,别人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几乎靠直觉就能判断。只是后来知道他们已被合欢教盯上,便只有放弃——她不敢再招惹任逍遥,至少眼下不敢。

到黄梅镇后,云翠翠算出姜小白很快就会一贫如洗,便故意花钱如流水。因为她懂得男人都有下贱的臭毛病,都喜欢在女人面前充英雄。自己越是爱他、依赖他,他就越会宠自己,听自己的话。

女人的仰慕是男人的死穴,所以聪明的女人绝不会跟男人争一时长短,反而会乖乖地让男人做英雄、出风头,甚至接受他的奇怪要求。

你以为几千年来都是女人受男人欺负?错!至少有一半女人在偷着乐。你以为武则天做皇帝很威风?错!她做得最笨的一件事就是抢了男人的皇帝风头,所以连她的儿子都要反对她。云翠翠就是要让姜小白尝够没钱的耻辱,再尝够有钱的荣耀,直到放弃做人原则,心甘情愿地为己所用。

意外的是,南宫烟雨居然来了。

姜小白一出去,南宫烟雨就来了。他毫不客气地走进云翠翠的浴室,将一套漂亮华丽的绿色衣裙放在衣架上,然后坐在对面的椅子里,一语不发。

云翠翠感觉不到他的杀气,只吃惊,不害怕,反而站了起来,将全身展露无遗,直到确信南宫烟雨把她每一寸肌肤都看清了,才慢慢穿上新衣,像一个仙女般走到他面前。

论武功,南宫烟雨不比姜小白差,更不比任逍遥差;论家世,更是当今江湖数一数二的。

南宫世家不但是岭南武林马首之瞻,更有着江湖中任何家族都无可比拟的荣耀。

二百年前,南宫世家出了一位身手不凡的大小姐南宫海棠,十七岁时便凭相思剑法纵横岭南。其时金兵入侵,岳元帅屈死,南宫海棠毅然招募五百精兵,并南宫世家三百猎甲精骑北上抗金,一时间朝野震动。南宫海棠在江湖朋友的帮助下,一路打过黄河,与太行山八字军会师,拜元帅王彦为义父,坚守八年之久,战死后,受封从三品忠烈夫人,南宫一族田产为永不起课地。到了大明朝,南宫世家虽不再有爵号,岭南官员也不再拜谒,但田产仍不起课。

云翠翠做梦也没想到南宫烟雨会来看她,心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机会来了,绝不放手。

她以为南宫烟雨会抱她上床,可他只是抱她上马。她有些失望,但还没绝望。从始至终,南宫烟雨没对她说一句话,她决定赌一赌。“你看过人家洗澡,看过人家更衣,又把人家抢来,怎么现在却要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呢?”一面说,一面拨弄着他的衣角。

南宫烟雨不抬头,不说话。

云翠翠转了转眼珠,又道:“你不是要回岭南,倒是要跟任逍遥作对吧?”

南宫烟雨仍不抬头:“你的话太多了。”

云翠翠点点头,笑道:“可是下面这句话,翠翠一定要说出来。”她贴着相思剑,人几乎倒在他膝上,凤目微斜——她一定要出现在南宫烟雨眼中,用眼睛和他说话。“南宫少主天纵之姿,是岭南武林最有前途的少年英雄。南宫世家二十路相思剑法的唯一传人,怎会是久居人下之辈。”

不叫他南宫公子、南宫门主,偏叫他南宫少主。改口,也是一种本事。

南宫烟雨沉默片刻,手腕突地一翻,一道灿烂剑光闪过,相思剑便到了云翠翠喉间:“说下去。”

云翠翠知道自己赢了,胆子更大,凑近他的耳朵,呵着气道:“你不会做任何人的手下,任何人都不配让你做手下。现在,是不是到了和任逍遥摊牌的时候了?”

南宫烟雨目中掠过一丝冷意,淡淡道:“不是。”

云翠翠心中一凉,有些不甘心地戳了他心口一下,腻声道:“那你何苦来找人家!”

南宫烟雨用剑挑起她鬓边一绺发丝,道:“我不想找你,但有人想找你。”

云翠翠一怔,脱口道:“谁?”

南宫烟雨吐了口气,轻轻道:“一个朋友。”

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全身上下已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傲气,声音中甚至充满了钦佩。

云翠翠想不出,能令南宫烟雨诚心折服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她更想不出,那样的人为什么要找自己。但是她依然开心得很,因为这个人的实力必定还在南宫烟雨之上,若应对得好,自己便可一步登天。云翠翠忍着喜悦与不安,试探着道:“你入合欢教,也是为了这个朋友吗?他在哪里?找我做什么?”

南宫烟雨道:“这些事情,你现在没必要知道。”一顿,又道,“另外,我要提醒你一句,你若不能为他做事,未必会有命在。所以这一路上的时间,你最好认真想一想,自己会做什么。”

云翠翠看着他的眼睛,勾着他的脖子,整个人都贴了过来,气息香甜,身体温软:“多谢少主好意。翠翠会做的不多,不知少主喜欢哪一种。”她将头低下去,柔润的双唇摩擦着他的耳根,酥酥的,痒痒的。

南宫烟雨神色不变,声音却冷了几分:“不喜欢你这种。”

云翠翠笑了笑,腻声道:“那你为何偏要趁人家洗澡的时候闯进去?”她将相思剑拨到一边,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用眼睫拂着他的眼睛。

南宫烟雨的回应就是剑光一闪。

云翠翠惊呼一声,一绺断发落在裙子上。

“如果你想要男人,这里有十个。”

云翠翠咬牙切齿地道:“你不是男人?”

南宫烟雨淡淡道:“我是,但我对你这种女人没有兴趣。”

姜小白慢慢醒了过来,有气无力地道:“我还没死?”

沈珞晴、丁向成、杜叔恒和王慧儿吓了一跳,继而喜上眉梢。沈珞晴抓着他的衣袖道:“你觉得如何了?”

姜小白皱了皱眉:“身上的皮要裂开了,莫非我要变成蝙蝠?却不知是白毛还是黑毛。”一句话打破压抑气氛,众人都笑了起来。姜小白整了整神色,又道:“那老怪不会善罢甘休,南宫烟雨剑法厉害,咱们得好好想个法子对付他们。”

丁向成叹道:“姜老弟,我佩服你。你自己生死都难料,却还惦记我们几个的安危。”

姜小白咧嘴一笑:“丁大哥错了。你们若死了,谁来救我呢?所以我只不过是关心自己个的安危罢了。”

丁向成眼中露出敬佩之色:“我原以为那小娘子跟了你,是你的福气,现在看来,你肯要她,却是她的福气了。”

姜小白目光一黯,云翠翠就像一根柔软的针,扎在他心中,动即有伤。他若知道云翠翠此刻在做什么,恐怕会伤得更深。他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全身一颤,跌了回去,身子完全不能动,神智却还清醒。

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一阵吱吱吱吱的怪叫声由远及近传来,一团黑影自屋顶的破洞呼啦啦涌下。丁向成等人赶忙各执兵器火把驱赶蝙蝠,一时间,屋子里只听到瘆人的蝙蝠叫声,就像人被活活剥了皮。

姜小白听着这骚动,心里反而空净起来。身子仿佛堕入无边黑暗,悬停在一个杳无际涯的地方,并渐渐与这地方融为一体。

他看到自己的师父袁池明抱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喂他吃饭,并把他交给丐帮江浙分舵舵主齐振风。这孩子在西湖边跟着一群乞丐渐渐长大,每日混吃混喝,练了几手自鸣得意的功夫,学会了打人,也挨了不少打。然后他看到西湖上的雨和雾,看到一身绿衫的云翠翠,看到任逍遥,看到月下断桥……他一生所经历事情,全在他亲身所化的一片黑暗中重演了一遍。自己似乎成了一个局外人,像主宰一切的神明,冷静清醒地俯视自己的人生,然后,想通了许多事情。

突然一道红色绳镖飞来,将一切幻景打碎,四周重又恢复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这黑暗中,只有那红色绳镖盘桓不去,在他周身画着一道一道的圆弧。逐渐地,绳镖由一变二,由二变四,由四变八,然后幻出无数绳镖,铺天盖地,全是红色的影子。姜小白只看得心神不宁,头疼欲裂。倏然,所有影子归一,仍是一条红色的绳镖,矫若惊龙,在他眼前画了一个漂亮的圆弧,直往黑暗深处飞去。

九五天方阵!

姜小白心中一惊,好似明白了什么,想要去抓绳镖。然而手指方动,四周黑暗消失,火光闪动,一睁眼,便看到地上落满了黑压压的蝠尸,王慧儿弯着腰呕吐,沈珞晴死死盯着屋顶。

屋顶倒悬着无数蝙蝠,一双双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倏忽明灭。那感觉就像千百根针扎在头顶,不知何时便要刺入一般。

贺鼎站在门口,似在欣赏一幅绝美的画卷。

沈珞晴忽然踏前一步,大声道:“千年雪蚕丝在我这里,有本事便来拿,没本事你就滚!”

她的声音震得屋顶的蝙蝠嘁嘁喳喳起了一阵骚动。贺鼎笑道:“沈小姐的胆色,实是巾帼不让须眉。杀你着实可惜。”

说话间,三个持刀大汉已闪了进来,贺鼎身侧也闪过一道白光,正是那白色的六翼蝙蝠。它直冲屋顶,尖啸一声,飞扑而下,黑蝠跟在它身后,犹如一张巨大的网,往沈珞晴当头罩来。沈珞晴厉喝一声,手里的鞭子啪地卷出一个鞭花,打向白蝠。白蝠折身闪开,黑蝠雨点般落下。沈珞晴一鞭子扫出,大喝道:“你们休想把我做点心!”然而蝙蝠越聚越多,她的鞭子纵然能扫开一批,却越来越无力。白蝠盘桓了几圈,突然又箭一般冲下。沈珞晴被数只黑蝠咬住,躲无可躲,不觉尖叫一声。

唰地一声,血光闪过。

丁向成抛出了手中的刀,刀锋切过白蝠,饶是它闪得够快,仍是被削掉了一只翅膀。贺鼎见状怒吼一声,欺身近前,一掌拍到。丁向成硬受一掌,一口鲜血喷到了贺鼎脸上。

贺鼎怪笑着舔了舔唇边鲜血,道:“可惜年纪大了些……”话未说完,双腕已被丁向成扣住。可是他不动,只是冷笑。

白光一闪,白蝠呼啸而至。

杜叔恒护着王慧儿,一拳打飞一个大汉,近身夺下他的刀,反手一挥,结果他的性命,转头见丁向成遇险,便挥刀砍向白蝠。谁知丁向成大声道:“擒贼先擒王!”话音刚落,白蝠一张利口已死死咬住他喉咙,鲜血喷溅出来,立时将白蝠染成血蝠。杜叔恒刀锋外翻,急削贺鼎咽喉。贺鼎终于有些发慌,一脚踢在丁向成心口,身子一翻,就要躲过杜叔恒的刀。

可是他翻不起来。

沈珞晴的鞭子已缠住他双足。

听了丁向成那句话,她便不顾一切用鞭子锁住贺鼎双足。只那一瞬,身上背上已被黑蝠咬出数十伤口。

电光石火间,杜叔恒一刀劈出,贺鼎噗通一声仰面栽倒,整个腹腔都被剖开,肚肠流得到处都是。黑蝠嗅到血气,齐刷刷向贺鼎扑去。贺鼎痛得满地打滚,黑蝠散开,又扑上,如此反复,血肉四溅,咝咝撕吮声令人汗毛倒竖。

贺鼎嘶声狂笑:“姜小白,六翼雪蝠的阴毒无药可救,等到阴毒每天发作六次的时候,你就会,就会见——到——我,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蝙蝠一拥而上,渐渐将他覆盖起来。

那两个大汉见主人已死,虚晃一招想要逃走,杜叔恒怒叱道:“想走!”人未至刀已至,两人立时丧命。沈珞晴与王慧儿扯下神龛两侧黄幔,将贺鼎与黑蝠覆住,再将燃着的炭块丢上去。就听一阵凄厉刺耳的吱吱声响起,庙中飘满了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儿。

杜叔恒扶起丁向成,见他双目凸出,喉管处血涌如泉,手里的白蝠已被捏死。杜叔恒看得出这伤口已无法止血,丁向成必会血尽而亡,不禁心头一悲。

庙中已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几个人就像泡在血海中,浑身鲜血淋漓。

丁向成微微吐气,道:“我活不成了。”

没人说话。

大家都看得出,丁向成已没有多少时间了。

丁向成又笑了笑,道:“我们兄弟九人,从来都是同进同退,如今死在一起,倒也,倒也应了结义时那句话。”他喘了口气,让血流得稍慢,接着道,“沈小姐,我知道,你讨厌联姻,也不愿嫁给陆公子。但,现在陆家庄和威雷堡大敌当前,你是姓沈的,怎么能一走了之。”

沈珞晴脸一红,辩道:“谁说我一走了之,我……”

丁向成又道:“那雪蚕丝……咳咳,太原镖局这次,是完不成东主所托了。”

沈珞晴立刻昂头道:“丁大哥不用激我,本小姐就替你将镖送到又如何!”

丁向成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姜小白,眼中忽然流露出担心的神色。

姜小白开口道:“丁大哥放心,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这并非假话。他自从那虚空黑暗中温习了一遍九五天方阵后,全身经脉竟似通透了许多,脸色也没有那么苍白。想来吃喝真人传授他的武功除却招式,内息功法竟可疗毒。这六翼雪蝠的阴毒一时半刻还要不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