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娆脸色微冷,却还是笑着道:“说说你的条件吧。”

“此战后,南宫世家若有活口,请哥哥照顾他们。白鹭洲的人,也请哥哥照顾他们。”

唐娆痛痛快快地道:“可以。”

听她应得这般爽利,花若离反倒有些迟疑:“你做得了我哥哥的主、做得了合欢教的主?”

唐娆淡淡道:“现在我的确做不了你哥哥的主,也做不了合欢教的主。但将来,”她一面说,一面踱向门外,“合欢教早晚是我儿子的。我说的话,逍遥怎么也要给几分面子,你说是不是?”

花若离轻轻吁了口气:“你果然是个精明女人。”

唐娆倚着门,回眸一笑:“我们唐家的人,个个都精明得很。”纤手一推,走出门去。

聚宝门,南京正南门。

洪武二年至八年,□□听从谋士朱升之议,强征富商沈万三的聚宝盆为镇物,在内外秦淮间的交通咽喉处,修起这座天下最大、最坚固的城门。

它甚至不能叫做城门,而该叫做城堡。从南至北三道瓮城,四道券门,可屯精兵数千。城下外秦淮为天然屏障,两里外雨花台为制高纵深,四里外的外城凤台门则是前哨接敌之处。自建成起,便是大明帝国金汤之防,纵是靖难乱中,也无人试其锋缨。

然而宣德皇帝偏要由此攻城。

他命于谦、林枫、谢鹰白、代遴波、唐缎各部在凤台门外一字排开,轮番出击。一天下来,凤台门已是满目疮痍。此刻天色将晚,刀兵暂息,行云低垂,空气中充满了恐怖与血腥的意味。

哒哒哒。

蹄声如激荡的鼓点,透出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兵,自镇淮桥直入聚宝门,踏着陡峻壮阔的马道,登上主城城垣。为首一人银甲黑袍,正是南宫烟雨。他跃下马来,沿城墙大步走去,脸色苍白得可怕。

他心中清楚,明日,甚至今夜,再有几轮攻击,凤台门便会失守。他摆在雨花台的炮营和两万精兵孤悬城外,毫无胜算。可是,白白丢掉四里纵深,和雨花台这个制高之处,委实太窝囊了。

“王爷,我们是增兵凤台门,死守雨花台,还是全部撤回聚宝门固守,请王爷早下决断。”随行将官试探道,“过了今夜,恐怕想撤也没有机会了。”

数万人回撤至少需要半个时辰。而对方足可在这半个时辰内,给滞留城外、无坚可守的军队以重创。朱瞻基此刻鸣金,是不是就在等撤兵之令一下,便杀自己个措手不及?

南宫烟雨停下脚步,向城外望去。

城外一片萧瑟,连天空都是凄凄惨惨的。天光以极快的速度向西遁去,大地被涂上了一层凝重而缓慢的铅灰。西天寺,雨花台,报恩寺,天界寺,建仁寺,这些踏青游玩好去处,已变成一片死地,仿佛黑色的巨大幽灵,伏在南宫烟雨面前。

突然,幽灵一跃而起,化为一座城池,城门大书“彭城”二字。跟着半空响起了《十面埋伏》的琵琶声。乐声急骤、激烈、高昂,猛烈撞击着南宫烟雨的耳鼓。随后,眼前现出无数兵马旌旗。汉军漫地卷来,楚兵狼狈溃散。喊杀冲天,血肉横飞。楚霸王跨着乌骓马,挥舞长矛,左冲右突,节节败退。虞姬含泪起舞,彩袖飘扬,声声凄切……

南宫烟雨悚然惊醒,握紧双拳,转过身来,一字字道:“命,雨花台驻军增兵凤台门,炮营撤入聚宝门。”

“王爷,这?”随行将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撤回炮营,让步兵突前,这样做无异于让数万人送死!

南宫烟雨缓缓道:“你跟了我两年,应该知道,猎甲精骑和炮营,是我心腹。至于南京京营,”他嘴角浮起一丝绝望而凄然的苦笑,“他们去了凤台门,只要投降,便不致死,但我的心腹,甚至于我,却要与此城共存亡。”

将官惊得合不拢嘴巴:“王爷要放他们一条生路?”

南宫烟雨不答,只盯着他:“你若想走,不妨到凤台门督战。”

将官扑通一声跪倒,道:“末将追随王爷两年,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我绝不走!”

南宫烟雨不语,只望着城头猎猎的大旗。

落日的余晖在大旗上闪过最后一丝喘息,天地在灰蒙蒙的雾霭中融为一体。

六月十三,正午,皇宫。

太阳着意燃烧,将每一块琉璃瓦上的夜雨洇湿蒸干。奉天殿内外安静得可怕,连蝉鸣也无。朱灏逸端坐龙座,阳光也映不暖他青灰的脸。一种蚀骨的挫败写在上面。布满血丝的眼睛不见了光彩,昔日潇洒自如的风度,已经荡然无存。

皇宫距金川门、聚宝门都只十里之遥。宫中可以清楚地听到隆隆炮声,甚至可以感同身受战场上的厮杀。

一股无力回天之感,令朱灏逸双眸酸涩发红。

殿中死寂如夜,四个满身焰火血腥的人一字跪开,仿佛四块燃着的炭火,刚刚从血与火的熔炉中逃出。细看时,竟是朱灏逸八个贴身侍卫之四。

“陛下,属下等无能,中了慕容华予之计,金川门丢了,只有我们四人回来。”这句话中四人口中挤出,满满的全是不堪,“聚宝门已成孤岛。趁敌军还未逼近皇宫,请陛下早作决断。”

朱灏逸的手指动了动,指上的飘丝翡翠扳指荧光艳辣。“决断?”他哂然一笑,语声微高,“朕命泉南王镇守聚宝门,这便是朕的决断!”

四人面面相觑,齐齐叩首:“我等愿追随陛下左右。”

脚步声响,杜蘅杜若一前一后进来。杜若捧着一方金漆宝盒。杜蘅轻声道:“陛下还没进早膳,是不是……”

朱灏逸打断道:“不必了。”深陷的眼窝闪过一片阴鸷灰冷的光,“请他进来。”

他,指的是冷无言。

自卯时早朝起,冷无言便在午门求见。但朱灏逸不愿见他。因为他不愿在冷无言面前显露败绩。但现在,他已没有选择。

殿门大开,阳光顺势铺进,在油黑光润的贡砖上涂了一层金釉。冷无言单手挽剑,从容步入:“表兄。”

他仍是一身简素白衣,神情淡薄,目光清正,凛如月华,溢满了淡淡的温润剑气——似是没有一丝力气,却能让人清晰察觉到它的存在,甚至被它包容。

朱灏逸很不习惯这种目光。这令他感到压抑,一种高高在下的压抑。“许久无人这般称呼朕了。”

朕?

这个字令冷无言目光微漾,旋即复归澄净:“陛下。”

朱灏逸似是笑了笑,朗声道:“何事?”

冷无言望着龙座上的陛下,确切地说,是望着强作威严而嗓音嘶哑的“表兄”,平静地道:“我说过,宁海宗室于我有恩,陛下是皇叔唯一血脉。若有祸难,我必相救。”

朱灏逸好整以暇,淡淡道:“你打算如何救朕?”

冷无言道:“南京北、西、南三面固然被围,但陛下尚握有南直隶宁国、广德、镇江、常州、扬州、苏州、松江七府。苏州府镇海卫,松江府金山卫,均有战舰海舶。我愿一路护持,直至陛下安然出海。以国库之资,再加上,”他的目光从跪地四人及杜蘅杜若身上扫过,“这四位忠勇侍卫,和两位杜姑娘,定可保陛下一生安康。”

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四侍卫忍不住道:“陛下,表少爷说得对,请快下令吧。再迟,我们四位兄长怕是白白死了。”杜蘅杜若神色动了动,却是欲言又止。

朱灏逸端坐不动,却笑了笑:“你果然是任逍遥的好朋友。”

冷无言一怔:“他?”

“连说辞都是一模一样。”朱灏逸的脸色冷了下来,语声亦冷了下来,“今日在乾清宫,朕见了他。”

冷无言并不意外。他早知道合欢教的人来了南京。只是,什么叫做“说辞都是一模一样”?

朱灏逸缓缓道:“他说,他的船队已到长江口,劝朕流亡高天原,可保一生富贵平安,还要封朕为异姓王。”说到这里,突然纵声狂笑,笑得恣意疯狂,笑得众人吓了一跳。慢说他们从未见过这般失仪的皇帝,就是这般放浪形骸的世子,都不可想象。朱灏逸止住笑,深深吸了一口气,断然道:“朕乃大明龙裔,承遵皇帝,岂可寄居倭寇篱下,苟且偷生!又岂可受草莽中人胁迫,悖逆祖宗!”

冷无言心中明白过来,却只淡淡道:“陛下圣明。”

朱灏逸看着他,口气稍缓:“但任逍遥提醒了朕一件事。”

“陛下请讲。”

“任逍遥请朕到高天原去,无非是想得到一批人质,更想得到传国玉玺。”朱灏逸的语调冷静异常,“他很聪明。不但得到了天下第一的水师战舰,还避开了这场战事。若再将朕及传国玉玺送给朱瞻基,朱瞻基十之八九会抛开日本国,与高天原媾和,甚至协助高天原统一日本。”他长长出了口气,斩钉截铁地道,“朕不会让他得逞。朕绝不出海。”

若出海,不但要逃避明军的追捕,还要逃避高天原的追捕。可以说,四海之内已无朱灏逸安身之所。

冷无言心中唏嘘,不觉温言道:“既如此,陛下有何打算?”

朱灏逸不答反问:“以朱瞻基的兵力,昨日便可破城而入,他却拖延至今。你可知为何?”

冷无言故意摇了摇头。

朱灏逸大笑,忽又容色一敛,肃然道:“建文四年六月十三,谷王朱橞及李景隆,开金川门,献城投敌。燕兵入城,宫中火起,建文皇帝及太子不知所终。”

冷无言猛地握紧承影剑,手背上青筋暴起。

朱灏逸长叹一声,道:“今日便是六月十三。朱瞻基要在这一天入城,以示与其祖比肩。”

冷无言紧抿双唇,不置可否。

朱灏逸盯着他,一字字道:“你也不想让他得逞罢?”

冷无言沉默良久,终于道:“他要如何,与我无干。”

朱灏逸双眉微挑:“此物也与你无干么?”说着指尖一摆。杜若会意,捧着金漆宝盒走下七层高阶,来到冷无言面前,直直跪下,双手举过头顶。

盒内是一方碧莹莹的玉玺。玉质奇绝,色泽凝翠,闪着绝世光华,似有五色云气缭绕。

传国玉玺!

冷无言心头一震,思绪倏然回到二十六年前。

那一日,兵败城破,宫中大火。父亲命人削下传国玉玺一角,母亲用红绳系在他身,从此天涯海角,再不得见。冷无言原以为自己已全然放下,然而乍见此物,胸中仍是雷电交加。

朱灏逸审度着他的神情,慢慢地道:“玉玺失落多年,总算完璧归赵。”

冷无言神色一凝:“陛下想要朱瞻基得不到此物?”

“不错!”朱灏逸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冷光,“朱棣穷其一生,追踪建文皇帝和传国玉玺的下落,都未遂愿。如今天下皆知,玉玺在朕手中,若城破而不得,朱瞻基的表情,想必十分有趣。”

冷无言脸上,却有十二分淡漠:“然则陛下意欲何往?”

朱灏逸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目光缓缓扫过大殿四周,道:“朝廷上说,建文皇帝崩于殿火;坊间却道,建文皇帝由地道出亡。你可知真相?”

冷无言目中毫无波澜:“不知。”

朱灏逸温温一笑,扶着指间翠色艳辣的扳指,道:“朕虽与建文皇帝同命,到底不是他。朕便在此地,等朱瞻基来。”他抬起目光,望向殿外的重重宫门,傲然道,“朕要看他,从奉天门,一步一步,走来觐见。”

他将“觐见”二字说得极重。

冷无言望着他头上的金丝翼善冠,身上的金线织盘龙纹黄袍,还有腰间的百宝玉带,深施一礼,道:“告辞。”

朱灏逸闭上双眼,没有答话。

冷无言将杜若扶起,拿过玉玺,转身走出殿门。

殿基下,唐娴挽着飞雨缰绳,见冷无言一人走出,长长出了口气。她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冷大哥,去拼死保护一个反贼。“冷大哥!”唐娴迎上来,见冷无言手中多了一个明黄包袱,不觉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冷无言牵过马,将包袱递到唐娴手中,就像递给她一样平常已极的东西。

唐娴掀开包袱一角,讶然失声:“这?这难道是……”

“传国玉玺。”

唐娴张大了嘴巴,将玉玺抱在怀里,看了又看,道:“这上面的缺角,就是冷大哥随身带的玉坠吧?”

冷无言点头,目色深深:“原想以此为相认之物,只是用不上了。”

唐娴顿觉手中的玉玺沉重许多,又见玉玺底部一角镶着黄金,赶忙岔开话道:“为什么这一处镶了金?”

冷无言边走边道:“汉元帝时,外戚王莽专权。他野心称帝,便向姑母孝元太后强索玉玺。孝元太后气极,把玉玺掷在地上,崩碎一角。后世便以黄金镶补。是以传国玉玺别称‘金镶玉’。”

唐娴抚着手中这块千年至宝,听得津津有味,突然想起什么,急急道:“这玉玺,是、是他给你的?”

“是。”

唐娴愣了愣,跺脚怨道:“朱灏逸太阴狠了。你好心救他,他却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你。若是别人知道,玉玺在你手中,那,朝廷岂不是要追捕我们一辈子!”

听到“一辈子”三个字,冷无言放缓脚步,温然道:“你既不喜欢被追捕,我们便把玉玺送给朱瞻基,如何?”

唐娴怔住。

“我只是、只是随口说说。”她垂下头,望着自己鞋尖,嗫嚅道,“这是冷大哥父母留下的,岂可轻易与人。”又抬起头,定定看着冷无言,“和你一起,我不怕追捕。”

冷无言却道:“我怕。”他放开目光,看着巍峨杳深、金碧辉煌的皇宫,深吸一口气,道,“传国玉玺是皇室之物,我不过是闲云野鹤罢了。”

唐娴听了,心中溢满温柔,上前牵住他衣袖,道:“我们要在这里,等朝廷的人来吗?”

冷无言摇了摇头:“且看时局如何。”又微微一笑,“任兄提醒了他,也提醒了我。”

唐娴听不懂,但她知道,这个男人做出的任何决定,自己都不会反对。

唐娆也是一样。

任逍遥做出的任何的决定,她也不会反对。任逍遥想要改良火器打造图,她就在花若离的书房前,静静等了一个对时。现在她坐在莲池小桥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望着莲叶间的锦鲤出神。城外的炮火,城内的刀兵,将水面荡出一道道波纹。但唐娆全不在意。她的神情,就像水底的锦鲤,慵懒而悠闲。

一阵脚步声自桥上响起。岳之风一身黑衣,快步行来。不等他开口,唐娆先道:“怎么,岳统领遇到硬茬子了?”

岳之风道:“的确是硬茬子。”他脸上永远挂着谦谦笑意,若不是皮肤黑了些,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富家公子。“但夫人若允许,属下一样可以了结他。”

“哦?”唐娆听出他弦外之音,起身道,“是什么人,需要你先来问过我,才敢动手?”

岳之风苦笑道:“唐歌。”

唐娆皱了皱眉,旋即笑道:“你下去吧。”

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唐歌。

“恭喜大哥。先定关中,后拿滁州,再破金川门,立下不世之功。”唐娆边走边道,浅浅施礼,“今后唐家堡,必成江湖第一豪门。这都是大哥苦心经略的结果。”

唐歌满面尘灰,身着甲胄,手挽腰刀,弓袋、箭囊都未卸,显是刚从战场杀来。见了唐娆,道:“大哥有今日,也有妹子的功劳。唐家堡要谢你了。”一顿,略略忧心,“他对你可好?”

唐娆眼波流转:“妹子自有办法让他对我好。”

唐歌点头道:“不错。你的手段,大哥从小就见识了。”

唐娆又道:“大哥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不赶去皇宫里抓他几个反贼,可就便宜了那个慕容华予了。”

唐歌不答反问:“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唐娆背负双手,笑吟吟道:“我在等……”话未说完,长袖一甩,两道紫云飞射而出,竟是十股连着银针的丝线。

唐歌早有防备,锵的一声抽出腰刀,正要拨开银针,却发觉那些银针并不是刺向自己的身体,一怔的工夫,嗤嗤声不断,衣襟甲胄已被缝在一起。他冷笑一声,挥刀去斩,却听一声尖啸,一根带着紫线的银针飞来,当的一声撞在刀尖,刀口登时一偏。

唐娆身子一转,紫裙飘飞,跃下小桥,在莲叶上借力一点,紫线也随之变了方向。就听她娇声道:“大哥可别弄坏了妹子的绣品。”

一句说完,在莲叶间鸢飞鱼跃,撒针走线,像一朵活的紫莲,带着十根银针,在唐歌周身飞绕穿刺。唐歌欲斩丝线,却总有一根银针,时时点向他手上经脉,逼得他不得不收刀扭身,想要抓住丝线,顺道制住唐娆。哪知唐娆身法奇诡,丝线变化更是莫测,线上力道时有时无,几番下来,竟不得脱。唐歌暗道:“这就是三伯父的十九联针绣?就是真正的巫山云雨神针法么?”一念未绝,刀锋一竖,向唐娆斩去。唐娆“呀”了一声,不但不躲,反而迎面冲上,手中射出一片白光。唐歌不忍伤她,拧身后退,挥刀一拨,却是十颗新摘的莲子,正觉异样,就见眼前银光一闪,唐娆指尖夹着三枚银针,抵在他喉间。

“大哥,别逼妹子出手。”唐娆冷冷道。

唐歌淡淡道:“听闻妹子暗器功夫大进,连冷无言也着过你的道,原来不过是刺绣的玩意儿。”

“玩意儿?”唐娆轻轻一笑,手上加劲。

唐歌立刻感到周身不适,低头细看,才发觉丝线不仅将衣襟甲胄缝起来,还依着经脉,绣出一幅莲池图,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你是我大哥,我才将图绣在甲胄上。”唐娆的口气冷若冰霜,“若换了旁人,便绣在身上。”

若绣在身上,不必唐娆加劲,唐歌也早变成了废人。

唐歌心中暗惊,叹道:“你我兄妹,何必如此。”

“兄妹?”唐娆冷冷道,“你当我不知道么?百年来,能与咱们唐家,在兵器上一争长短的,只有白鹭洲花家。花奴儿还造出了四伯父的还魂针,让唐家颜面尽失。大哥一入城就到这里来,不就是想杀了花若离,让唐家堡的兵器雄霸天下吗?花若离是逍遥的妹子。我不在便罢,我在,还让人当面杀了她,这教主夫人不做也罢!”

唐歌哼了一声:“你倒是对任逍遥很好。”

唐娆柳眉一竖:“我当然对自己男人好!难道唐家会疼惜我一辈子吗?”

唐歌愣了一刹,重重叹道:“唐家对不起你。大哥给你赔罪了。但你也将大哥看得太低了。”一顿,道,“我的确是为花若离而来,却不是要杀她。”唐歌沉吟半晌,郑重地道,“我要救她。”

唐娆愕然:“你与她素未谋面,为什么救她?她是泉南王妃,你怎么救她?”

“如你所说,能与唐家堡兵器相较的,只有白鹭洲花家。”唐歌缓缓道,“进兵南直隶以来,我的部下吃了鸟铳和佛郎机的大亏。其他各部兵马,想必也是一样。花若离若能归降,我便全力保她一命,让她与我一道,将大明四百守御卫、二百万将士全部列装这样的火器。如此一来,我们唐家不但可保永世富贵,甚至可以青史留名,彪炳千秋。”

唐娆怔住,指尖的银针也垂了下来。

唐歌趁机道:“妹子,你跟了任逍遥,五妹又跟了冷无言,唐家表面上风光,实际却是风雨飘摇。圣上如今重用我,那是为了平定叛乱。以后呢?我若不做些大功勋,如何堵住言官的嘴?我的前途固不足惜,唐家呢?我和三弟在战场厮杀,都是为了什么?你莫忘记,就算你嫁了人,也还是姓唐的!”他一面说,一面仔细观察唐娆神色,见她眼中犹疑,手腕猛地一转,嘣的一声斩断丝线,身子疾退,左手往腰间一摸,心底却是一凉。

他原是计算好两人间的距离,要用暗器制住唐娆,哪知一摸之下,暗器囊不知为何竟打不开。

唐娆返身挡在书斋门前,冷笑道:“大哥的毒砂暗器是唐家堡数一数二的,妹子害怕极了,一早便将你的暗器囊缝死了。”

唐歌心中叫苦不叠:“妹子心机深沉,大哥佩服。”

唐娆故意酥声道:“佩服顶什么,不如陪妹子坐下来,赏赏花,品品茶,顺道将那一百万两银子的账目,好好算算清楚。”说着目色一凛,十指夹满银针,“若还要打,唐娆奉陪!”

唐歌无奈,正要好言劝慰,就听书斋中传出一个声音道:“你们不必打了。”

房门大开,花若离抱着厚厚一卷画稿,由侍女推出门来。

“我的生死,不劳两位费心。”花若离淡淡道,又看着唐娆,“嫂子还是快些走吧。”

唐娆目光一刹三变,终于大声道:“岳之风。”

岳之风幽灵一般出现,近前道:“夫人。”

“验图!”

岳之风点头,将花若离怀中画稿接过,一张张翻看。唐歌远远看去,见画上全是火器部件,不觉叹道:“妹子啊妹子,大哥总算明白,你为何死死阻着我了。”一顿,竟笑了起来,“任逍遥那厮,倒也有些眼界。”

唐娆甜声道:“妹子看中的人,怎么会错。”说完一拱手,“大哥保重。”

唐歌目送她与岳之风离去,花园里一时安静下来。他将目光移到花若离身上,见她身形娟秀,穿一身淡粉色百褶湘裙,长发在脑后打了个髻,用一根白玉簪子别住,若不是面容略显憔悴,简直就像淡粉水晶雕琢出的玉人。唐歌心中暗叹:“这样一个女子,竟是残疾,上天真是不公。”上前三步,拱手道:“南宫夫人,唐某……”

花若离截口道:“唐大人不必说了。既然称我‘南宫夫人’,便该知我心意已决。”

唐歌道:“白鹭洲花家的兵器,唐歌向来钦佩。夫人的改良火器,唐歌亦心悦诚服。如若失传,岂不是太可惜了。”

花若离淡淡一笑:“大人心中,可以带来荣华富贵的图稿,在我眼中,却和白纸没什么两样。何况,以唐大人的才学,只要找来一两样火器,仿制该当不难。”

唐歌苦摇头:“泉南王很珍视这批火器,他虽兵败,却没有让一件火器落入我手中。”

花若离一怔,眼前已模糊起来,喃喃道:“那些兵器是为他而造,他绝不会让它们……”话未说完,就听城南传来一声巨大炮响,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花若离痴痴望着南方天际,一字字道:“他走了……”一语未了,已流下泪来。

唐歌心中一沉,忖道:“南宫烟雨一死,花若离怕是再难挽回。看来,只有日后寻机求一求唐娆,或许还能得到一些图纸。”

一念未绝,就见一队兵士大步跑来,为首一人凑近道:“禀将军,于大帅和慕容将军围了聚宝门,要招降南宫烟雨,慕容将军说您拿了他的夫人,于大帅命您即刻押花若离过去。”

唐歌吃了一惊,怒道:“慕容华予?真是多事!”

兵士不敢说话。花若离却道:“他不会受降。”她望着唐歌,平平伸出双手,“唐大人,不必为难,我和你去。”此言一出,书斋内外的侍女立时跪倒一片,唤道:“小姐!”花若离充耳不闻,只看着唐歌:“只要唐大人把我们夫妻葬在一处,便不枉今日相识。”

唐歌无奈一甩手,重重叹道:“锁上她!”

左右取了锁链,将花若离双手锁住。但见她如此秀丽弱质,又是残疾,实也不忍拉她起来,索性抬着轮椅,跟上唐歌,往聚宝门去。一路上只听喊杀震天,聚宝门瓮城城门被大炮轰开一个口子,尸横遍地。碧莹莹的秦淮河里掺了血,给午后的阳光一照,显出一股妖异慑人的光色。慕容华予单骑迎出,下马道:“唐将军,好戏就等你了。”

唐歌看着缺了口的城门,道:“这是慕容将军的杰作?慕容将军莫非不知,圣上为太子时,受先皇之命经略南京,聚宝门是他亲自主持修葺,你竟打坏了它,不知将军要怎么下台。”

慕容华予笑了笑:“不能按时攻破这道门,策应大军入城,我才真是下不了台。”目光一跳,落在花若离身上,细细端详,道,“果然是美人里的美人,无怪唐将军直奔泉南王府。”

花若离见他身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心中嫌恶,听了这话,冷冷哼了一声。

慕容华予也不恼,在前带路。聚宝门三道瓮城相连,如今南北两道瓮城都被攻破,南宫烟雨的人马被围在中城。花若离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一颗心怦怦狂跳。待到近前,只见满地青砖都被血染红,城中堆起三四座尸山,混着硫磺硝石的气味,散出一股战场独有的味道。花若离胃中猛地收缩,干呕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