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心中悸动,嘴上却说道:“就是区区一点小病,何至于说这种话?”

“区区一场小病却拖了一个月也没什么起色,安知还能不能治好?”玉奴淡淡答了一句,随即便轻声说道,“陛下还请答应我,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事,还请不要亏待我那几个侍儿,千万给她们一个名分。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宫人何止上万,我不希望埋没了她们。”

此时此刻,李隆基终于脸色凝重了起来。尽管在玉奴的再三哀求下,他不得不答应了这个要求,可等到安慰了她几句出去之后,太医署上下便经历了一场如同疾风骤雨的洗礼。奈何玉奴是货真价实生病,只是由侍儿们亲自煎的药却从来都没吃,再加上某些紊乱脉息的秘药,太医署中又混杂了一两个被人捏住把柄,得了不明厚贿的御医,即便在天子的声声怒吼中,玉奴这场病却依旧没有任何好转。

至于杨玉瑶,则是借着探病一次次来往宫中,借着慰藉天子的名义,与李隆基打得火热,虽还不至于次次承恩泽,可终究达到了目的。她倒总算意识到妹妹即便病卧在床,可也不能太过忽视,更何况自己终究是嫁过人的寡妇,得一个名分更难,每次在玉奴病榻前盘桓的时间比最初长了许多,试探的言语远胜过安慰。终于,当李隆基再一次来时,候在太真观的她如愿以偿从玉奴口中听到一句话。

“我只有三个嫡亲姊妹,还请陛下替我照顾她们,也多多优抚其他杨家人。”

仿佛是一语成谶,玉奴的这场病足足拖了一个半月,最终却不治。当这一日,张云容亲自到兴庆殿报丧的时候,李隆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盛怒之下的他正要发火,却不想张云容双膝跪下呈上了玉奴的绝命词。他接过来扫了一眼,就只见字字句句皆是遗憾和自责,却还不忘提醒他遍封侍儿以及照顾杨家,最末了一句便是不要罪及太医署,一切都是命数。

那一刻,李隆基再次品味到当初邠王和宁王先后去世时,那种扑面袭来的恐慌。尽管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是,生老病死,这一样样却全都是上天主宰,他没有半点办法!

玉真观中,玉真公主得到讯息时,恰是高力士亲自前来。早有准备的她死死盯着这个宫中最有头有脸的内侍,突然劈手就端起旁边一个茶盏砸了过去,随即失声痛哭了起来。面对她这样的反应,高力士一时进退两难,有心安慰,可玉奴就是他亲自接了进宫的,如今人已经香消玉殒,玉真公主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而他更遗憾的是,没了这么一个让天子眷顾非常的女人,他和李林甫的角力就要被动得多!

他交好的齐澣等人,被李林甫使手段一个个左迁,再这么下去,朝中真的就要李林甫一手遮天了!要知道他甚至就连收买刺客的心都有过,可李林甫出入前呼后拥,甚至要清道,晚上睡在哪连家人都不清楚,他纵使有再好的刺客,找不到人却是枉然。

等到狼狈出了玉真观,他便召来一个从者,低声问道:“那杨玉瑶连日以来,承恩有多少回?”

“回禀大将军,大约七八次。”

七八次……须知从前后宫得宠妃妾,一个月都未必能留住天子这么多天!

高力士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打定了主意。事到如今,纵使赌一赌,他也顾不得了!

第975章 瞒天过海

来自长安的信使干将疾驰三昼夜后抵达灵州,亲口将那个“死讯”告知杜士仪的时候,他原本安坐在灵武堂中那张大案之后,终于站起身来,久久才闭上眼睛吐出了一口气。玉奴复为女道士入宫修行已经两年了,先是利用宁王之死拖了大半年,然后又利用给昭成皇后窦氏排演霓裳羽衣舞,再加上张云容谢小蛮等美貌侍儿拖了许久,如今终于等到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那一天!

如果玉奴是不相干的人,横竖他早已有了不臣之心,可以熟视无睹地任由她在宫中风光绝伦,杨家势倾天下,可那是他从小手把手教授琵琶,几乎是看着长大的,他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够跳出那个权力的漩涡,倾轧的染缸。现如今,最憧憬那份风光的杨玉瑶主动跳进去,杨家其他人也就抓住了救命稻草,宫中的高力士想必也就有了抗衡李林甫的本钱。至于杨玉瑶是否还对他存有恨意,将来会不会想办法报复,那还得看看她是不是有那个本事才行!

“我知道了,你一路奔波辛苦,歇息一天再回去,路上不用这么紧赶慢赶了。”杜士仪轻轻向干将点了点头,随即温和地说道,“长安不比灵州,你和承影在那儿随侍夫人和二位郎君,比在这里时更加辛苦,记得遇事不要太逞强了。”

干将连忙答应,等出了灵武堂后,他却不忘问了龙泉几句,得知朔方之内一片安宁,没有半点乱子,他方才放了心,自回宿处补眠不提。

而等到他一走,龙泉就转身进屋,将干将问自己的事如实告知后,当即纳闷不解地问道:“大帅,夫人既是身在长安,北庭节度使李大帅遭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刁难之事,为何不能让夫人设法请人转奏上去?李大帅乃是宗室,夫蒙灵察却不过一介胡人,若是陛下得知,定然会责夫蒙灵察骄悍!”

“两镇节帅不和,在朝中素来是司空见惯。就比如当年河西陇右节度使郭知运和朔方节度使王晙不和,因此使得王晙安抚的胡人,郭知运却率兵攻杀,战况始终不利,王晙却因此左迁,谁会管他是不是受了委屈?”

杜士仪对贴身跟着自己多年的龙泉,素来不吝提点:“所以,这样的问题只能让李老将军自己解决。如果通过朝中设法,只会让别有用心的人找到可趁之机。你要记住,借势是自己实力不足,万不得已之下方才能够用的把戏,但如果每次都依赖外力,却不考虑壮大自己,迟早会有可能被借来的势给吞了!”

龙泉立刻恍然大悟,连忙拜谢这番提点。等到干将次日启程时,他亲自去都督府门前相送,看着人翻身上了马背,他亲手将缰绳递了过去后,忍不住又提醒道:“长安虽是京城,不见刀光剑影,但实则更加险恶,你和承影千万小心!”

“我知道,我们远在长安,大帅身边就拜托你和莫邪了。”干将说着便伸出手去,和莫邪紧紧相握之后,却又低头在龙泉耳边低声说道,“阿兹勒这两年奉命收拢胡儿,操练幼军,深得大帅信赖,你们可别他给比下去了!”

“放心,我不会丢了咱们的脸!”龙泉嘿然一笑,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你不知道,罗大帅和岳娘子又要送一批人来,虽只十几人,却都是比得上咱们当初的好手!幼军营那批人固然骁勇,可战场厮杀固然不错,平日却抵不过咱们的身手和剑术,再说,咱们可没少上公冶先生那讨教!”

“那我就放心了!”干将听说还有漠北的人来,登时大喜,和龙泉话别之后,他便凌空虚抽一鞭,身下坐骑立时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了出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大唐,什么天子,都是极其遥远的,给了他们活路和尊严的,是罗盈和岳五娘,是杜士仪和杜家人,除此之外,别的根本就不重要!

人逢喜事精神爽,可这在外人看来是一桩最应该伤心的事,因此即便杜士仪不能没事素服招摇过市,可他仍是顺势斋戒一月。外人最初固然疑惑,可龙泉露出口风之后,朔方上上下下的文武很快就都知道了,杜士仪早年教过的那个女弟子,曾经被册为寿王妃,而后又再次度为女道士,在兴庆宫中太真观中修行的杨氏殁了。

这些年来,李隆基倦政,任用李林甫这样的事官,排斥清流,因武惠妃之故而废太子及光王鄂王,甚至连子媳都不放过,当然人人心中有数,只因为直谏的一个个左迁,都索性不吭声罢了。故而,对于杜士仪的举动,大多数人也唯有在心中叹息。

忆昔开元初年,天子英明,名臣辈出,将帅果敢,哪像现在朝廷后宫全都一片乌烟瘴气!

太真娘子病故这样的消息对于远离京师的朔方,不过是过眼云烟,须臾便散去无踪。可在长安城中,却俨然一件大事。玉奴只不过是女道士,并没有任何封号,李隆基本想大操大办,可他是天子,总不得不考虑舆论,思来想去便吩咐按照一品夫人礼发送。

而既然宠幸过多次,张云容谢小蛮和其他几个侍儿又确实娇俏可人,能歌善舞,玉奴临终前又留下了那样的话,李隆基当年能够册封倡优出身的赵丽妃,自然也不会在乎这些侍儿的出身。他在开元即位之初,曾经将贵淑德贤四夫人改成惠妃丽妃华妃三夫人,九嫔也各改名号,可此前借着天宝改制,他又将后宫名号改了回来。这次他不但先封了三个才人,张云容和谢小蛮更是直接晋封美人。

谢恩之后,张云容便和谢小蛮联袂求见了高力士。高力士原本正惋惜玉奴香消玉殒,正思量杨玉瑶是不是能够填补一下某个缺口,哪里耐烦见外人,可张云容和谢小蛮精擅乐舞,且不说玉奴留下的那一曲霓裳羽衣舞中,少不了她们两个的角色,就说她们两个是众侍儿中最受宠的,如今已经封了美人,赫然后宫新贵,他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你们的意思是说,太真观中除了你们之外的女冠,都放到金仙观去修行?”

见高力士眉头一挑,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张云容和谢小蛮早就知道此事并不是那么容易,脸上顿时都露出了黯然之色。性子慧黠的谢小蛮看了一眼张云容,随即低声说道:“其实,是太真娘子的三姊,杨家三娘子借着进宫操办丧事,把太真观当成了自己家似的,非但我们不忿,太真观上下的女冠,哪怕一介洒扫之人,也都是受过太真娘子无数恩惠的,每个人都对她厌恶透顶。而且,还有传言说,日后陛下会度了杨家三娘子为女冠……”

高力士立刻敏锐地注意到这最后一句话,立刻打断道:“等等,什么传言,你们说清楚!”

张云容和谢小蛮你一言,我一语,将杨玉瑶无意中露出想度为女冠的口风添油加醋夸大了十分。果然,就只见高力士先是眉头紧皱,而后渐渐舒展,竟是仿佛解决了一桩大事似的,两人遂闭上嘴不再多言,省得画蛇添足。

果然,斟酌片刻之后,高力士便开口问道:“这么说,太真观中除了你们这些近身服侍太真娘子的人,其他的女冠想要出去清修,是因为看不下去杨玉瑶兴许有可能霸占这座太真观?”

“没错,就是如此。”张云容一贯好性子,但此刻也义愤填膺地重重点了点头,“我等蒙陛下恩赐,出太真观后群居一处宫苑,还能眼不见为净,可她们日日夜夜都要面对杨家三娘子那副嘴脸,谁能忍得下这口气?横竖宫中有的是愿意度为女冠的宫人,还请大将军发发慈悲,成全大家这桩心愿。我和小蛮代她们求高将军了。”

高力士就只见张云容说着便索性屈膝跪了下来,谢小蛮也是如此,一时有些猝不及防。尽管他如今官拜右监门卫大将军,又有封爵,直追当年的杨思勖,在宦官之中地位不可撼动,可张云容和谢小蛮如今毕竟不再是侍儿,而是天子的后宫,他不好太过托大。他赶紧一手一个把人扶了起来,随即一口答应道:“此事我会对陛下陈情,就说她们有感于太真娘子恩德,愿意到金仙观清修为太真娘子祈福,你们就放心吧!”

见高力士终于答允,张云容和谢小蛮登时大喜过望,连忙千恩万谢。等到离开内侍监,两人方才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却谨慎地没有继续商量。等来到太真观,她们吩咐把人都召集齐了,将事情原委始末一说,那些几年前被度为女冠的宫人们顿时喜出望外。杨玉瑶那眼高于顶的性子和玉奴截然不同,对比故去的旧主,她们谁愿意伺候这样一个新主?更何况,在宫中苦熬了这么多年,能够出宫去,这简直是得天之幸!

所以,一个个人围着张云容和谢小蛮千恩万谢,等到她们脱身出来回到赐给她们的宫苑,和其他获封的侍儿一说此事,自也是人人愿意帮忙。于是,这边厢丧礼正在筹办,张云容等人便在太真观中整理名册,打点行装,甚至大方地拿出私下的体己赏赐给这些女冠,一时人人感恩戴德,就连太真观花园中几个专司修剪花木的杂役女冠,也愿意离宫前往金仙观修行。

当这一天杨玉瑶照旧打着玉奴的幌子来到太真观时,就只见一个个女冠全都提着包袱等候在了那里。不明所以的她眉头倒竖,正想呵斥,却正值张云容等人从屋子里出来。几个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那三四十个女冠跟前后,张云容便开口说道:“高大将军已经发给了所有人出宫木券,金仙观那边也派了车来,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和小蛮妹妹她们一块送你们出宫吧。”

一入宫门深似海,每一个宫人自从踏入这座深宫的时候起,就已经做好了老死其中的心理准备,如今得脱苦海,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谢了又谢。直到这时候,杨玉瑶方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登时怒声呵斥道:“太真尸骨未寒,你们这些服侍她的人竟敢背弃她?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总比你打着太真娘子的旗号,却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有良心!”谢小蛮素来嫉恶如仇,忍了又忍,终究耐不住性子讥刺了杨玉瑶一句。

“你……”杨玉瑶一张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可她疾步冲到谢小蛮面前,挥起手正想打人,斜里却伸出了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正是张云容。

“三娘子,我们从前敬你是太真娘子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所以素来让你三分,可你不要太过分了!等你日后封嫔册妃的时候,再来逞你的威风不迟!”一句话把杨玉瑶噎得哑口无言后,张云容方才嗔怒地斜睨了一眼谢小蛮,这才责备道,“正事要紧,和不相干的人啰嗦什么!”

妹妹身边的昔日侍儿如今竟然爬上了高枝,还对自己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杨玉瑶纵使气得发昏,也只能把气撒在了那些女冠身上。可是,不管她骂忘恩负义还是其他的,都不能阻止这座太真观很快变得空空荡荡。站在那里生了好一阵子闷气,她立刻又醒悟了过来。

旧人全都走了也好,如此一来,以后这座太真观就是她的了!只要她能够入主这儿,当然还会有新的宫人度为女冠,如同当初服侍妹妹那样精心服侍自己。至于张云容谢小蛮这几个出身低贱的女人,今天这笔账她记下了,将来她一定让她们好看!

走在漫长的兴庆宫夹城中,所有女冠全都没有出声。出宫的喜悦兴奋和彷徨不安夹杂在一起,足以让她们的心情五味杂陈。而走在后头那个身材臃肿,下颌长了一个黑色瘤子的中年女子,则是忍不住再次抬头望了一眼那高大的宫墙。

从多年前她随着师尊进出这里开始,就和这皇宫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今那个杨氏已经再也不在人世了,她终于可以做回自己!

把守宫门的卫士一一查验了高力士亲自签署的木券,又搜检过了行李之中并无夹带,便放了这几十个女冠一一上了那些早已停在宫门前的骡车。因为人多,每辆车上都塞得满满当当。亲自前来送行的张云容和谢小蛮当看到最后一个人也上了车之后,这才齐齐舒了一口气,随即彼此悄悄拉了拉手。随着两只手紧紧握住,她们心里明白,终于完成了那个给了她们今日富贵之人交托的最大任务!

当年搭救她们的那人捎过话,从今往后不会再要挟她们去做什么,她们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努力保住自己的地位,彼此相携往上爬。

宫中没了太真娘子,金仙观中却多了十几个当初在太真观只负责洒扫的女冠。其中安置不下的几个人被玉真观的霍清给要了过去,旁人自也不会置喙。无论李林甫还是高力士,甚至是朝中那些留心后宫的朝臣,更多留意的是后宫中突然多出来的几个女人。

张云容和谢小蛮既是将所谓的传言转述给了高力士,高力士立刻想到这是安置杨玉瑶的最好手段。在他亲自出面暗示下,李隆基本就贪图新鲜,再加上因此及彼,没怎么细想,便答应了将杨玉瑶度为女道士,在太真观给妹妹祈福。横竖造得富丽堂皇的太真观空着也是浪费。而且,杨玉瑶寡妇的身份对群臣来说不无忌讳,纵使他有心将其收入宫中,也得等这阵子风声过去后再说。

尽管这并不是国丧,可王容还是亲自上了姜家商量,把长子杜广元和姜六娘的婚事暂且推后。不明就里的杜广元只以为那位容貌昳丽,言语可亲的阿姊是真的去世了,最初得到消息后竟是痛哭了一场。于是,等到帮着玉真公主处理了玉奴的丧事后,王容便敏锐地发现,较之从前的大大咧咧,长子的言行举止竟收敛了许多。

这要是放在从前,她必定会觉得欣慰,可如今儿子是历经由边镇别将回到长安富贵乡,又遭遇了一场意外的变故,方才有了这样的转变,她的心里却不无嗟叹。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吐露出半个字,唯有硬着心肠假作毫不知情,派杜广元拜访各家亲友,包括杜氏宗亲,希望他能够在奔波疲累中忘掉这件事。

等到这一场丧事终于尘埃落定后,王容复又造访了辅兴坊玉真观。见到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的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时,她忍不住为这一场瞒天过海之计而感到后怕。她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只要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任何一个问题,那么便会是一场灭顶之灾,即便玉真公主乃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也逃不过欺君之罪。所幸事情一步一步全都是照着她们的计划在发展,这风险极大的计划竟是成功了,甚至不曾招人怀疑。

“什么时候把玉奴送出城去?”玉真公主终于开口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

“近日应该就可以施行了。她已经是旁人眼中的已死之人,改容之术又惟妙惟肖,只要我借着前往樊川杜曲的名义,她就可以顺理成章混在其中出城。城外又有人接应,这暗度陈仓之计就再无破绽。”王容如此答了一句,见玉真公主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她忍不住问道,“难道师叔这些天来都没见过她?”

“别说我,元娘也不敢见她!谁都不能担保没人怀疑,也不能担保玉真观中就没被别人掺沙子。我们如果露出悲戚愤懑之外的态度来,万一落到人眼中,岂不是前功尽弃?”玉真公主揉了揉凭空多出两条皱纹的眉心,复又苦笑道,“哪怕她到时跟着你走了,我也不会去见她。谁都知道我如今是最伤心的时候,日日关在房中,除却你们谁都不见。”

固安公主也点头道:“既是她如今屈身为婢女,我二人自然不好见她,但自有霍清张耀调护,不至于让她受屈。忍这一时,成全她一世,我们也不算是苦心白费!这些天来我要把首尾都收拾清楚,除却张云容谢小蛮之外,所有涉事的蛛丝马迹得在最短的时间内抹消干净。而杨玉瑶一入宫,张云容和谢小蛮若想自保固宠,也得宫外有人为援,与其看着镜中华发,无所事事伤春悲秋,还是有事可做的好!”

见固安公主笑谈鬓生华发,玉真公主想起自己揽镜自照时的光景,也不禁若有所思。

皇室宗亲看似还有不少,可是那又怎样,纵使是兄弟姊妹,何尝有多少真正的亲情?现如今她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了,还有什么跨不过去的沟坎?至少等异日年华老去的时候,她不会觉得人生虚度!

“既然如此,我便使人通知赤毕,让他亲自走一趟。现如今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倘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那我们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王容见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齐齐点头,但都不无怅然,她便安慰道,“只要她脱出牢笼,三五年后一切淡去,自有相见之日,师叔和阿姊就放宽心吧。”

“是啊,多年苦心,终于得以功成,我们也足以自豪了。剩下的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就都交给玉曜你吧。”

玉真观后院中,当回到那间独居简陋小屋中的玉奴看见杯子底下压着的那张纸笺时,她立刻快步上前,却只见上头只用歪歪斜斜的笔迹写着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就仿佛是寻常情郎约见情人。她立刻将这张纸紧紧贴在了胸口,目光却瞥向了角落中的那块铜镜。铜镜中赫然是一张和她从前截然不同的脸,也就是凭着这个,她才成功地离开了皇宫这座牢笼。

而现在,就轮到长安城这座更大的牢笼了!

第976章 海阔凭鱼跃

尽管杜士仪对龙泉说,不能把李佺和夫蒙灵察相争落在下风的事情捅出去,以免弄巧成拙,但他继送去一个段秀实后,又征得来瑱自己的意向,由这位昔日安西四镇节度使的长公子主动请缨前往北庭。昔日盖嘉运取来曜代之,可担任四镇节度使期间却排斥了不少来曜的幕府官和用过的武将,于是,来瑱这一去北庭,振臂一呼,凭借来曜威震西陲的名声,自有不少人望风来投,甚至不少部族都表现出了相应的善意。

而夫蒙灵察当初曾经在来曜麾下为疏勒镇守使,如今官拜安西四镇节度使,不服空降北庭的李佺也就罢了,可和老上司的儿子打擂台,他固然不怵,却没办法安抚下头军将之心。当初来曜在西域任上能征善战,待下赏罚分明,尽管看似不及盖嘉运军功赫赫,可却比盖嘉运更得人心。所以,一听说李佺竟是因来瑱初来乍到的一场军功后,直接拔擢其为节度判官,夫蒙灵察登时大光其火,把一腔火气全都发在了麾下众将身上。

胡人蕃将,除了悍勇和胆色,大多数都是这样现开销的脾气,如安禄山这样慧黠的只是极少数。所以,安西诸将大多都习惯了,甚至于很多人早已养成了唾面自干的本领。尤其是在来曜死后,历经盖嘉运、田仁琬两任节度使都没能有所寸进,在夫蒙灵察麾下方才得拜兵马使的高仙芝,外人只以为他在那位四镇节度使面前分外得意,却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被夫蒙灵察喷过多少回。这次和其他人一样被夫蒙灵察大骂一通出了节堂,他却照旧气定神闲。

当左右簇拥上来后,他便沉声说道:“走,去看看杜司马。”

“将军,大帅如今正在气头上,咱们去探望杜司马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

“大不了回头被骂个狗血淋头罢了,反正我早就习惯了!”

杜黯之如今官任安西大都护府司马,这还是前任节度使田仁琬任上提拔起来的。田仁琬是典型的文官,故而对明经出身的杜黯之颇有好感,甚至用其为掌书记,可盖嘉运夫蒙灵察都是典型的胡将,对杜黯之自然不感冒。尤其是夫蒙灵察如今被来瑱任北庭节度判官气得都要发疯了,只觉得这分明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偏帮李佺,连杀了杜黯之泄愤的心都有。若非杜黯之早就知机地告病在家,此前在节堂上,夫蒙灵察很可能第一个拿杜黯之开喷。

一转眼杜黯之也已经三十八岁了,虽说多年官途不算顺利,但和不少只能在闲职上打转的杜氏族子相比,他并没有太多不满足。膝下已经有一儿两女的他饶有兴致在榻上教牙牙学语的幼女认字,当妻子元氏进来时,他方才抬起了头。

“二十一郎,高仙芝高将军来了。”

“好,快请!”

高仙芝一进书斋就发现杜黯之气色绝佳,分明半点病都没有,便忍不住指着人笑骂道:“好你个家伙,告病不去节堂挨骂也就算了,还躲在家里享清福,就不怕大帅心中不忿,杀到你这里来找你的麻烦?”

“我这个安西大都护府司马只是个清闲角色,又不用参谋大事,他如果真的因为北庭节度使李大帅用了来瑱,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难道不怕白白便宜了人?所以,我躲着不出来,他也只能在背后大骂一阵子而已。再说,我到年底也就任满了,就算我是颗钉子,他难道还不能忍两个月?”

听到杜黯之如此说,想起对方在田仁琬面前也再三举荐过自己,奈何田仁琬这个典型的文士太重视胡汉之别,对于他这个出身高丽的蕃将始终心存排斥,高仙芝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只知道杜黯之是京兆杜氏子弟,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从弟,家境殷实,出手大方,没有一般文士的自傲和酸腐,待人接物豪爽慷慨,故而当初对方主动结交他,他一来二去也就渐渐和人混熟了。

此刻,他一屁股坐下后,就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这一任满打算去哪?我记得你到安西也差不多七八年了吧?”

高仙芝问了一句,见杜黯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失声惊呼道:“你不会也是跑去北庭襄助那位李大帅吧?”

“正是如此。”杜黯之掐指算算,自己先后伺候了来曜、盖嘉运、田仁琬、夫蒙灵察这四位节度使,每一位节帅对他的态度都很有规律,一个好,一个坏,一个好,一个坏,他都已经麻木了。而李佺曾经给杜士仪当过整整六七年的副手,老而弥坚,性子刚直,出镇北庭正在用人之际,辟署他这个精通西域局势的杜士仪从弟为幕府官,可以说是双赢!

“完了。”高仙芝拍了拍额头,苦着脸道,“我本想着来探望你一番,大不了回头被大帅骂一顿,谁知道你将来离任时竟要去资敌,大帅若是知道,回头肯定又要拿着我出气!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至少我就不那么紧巴巴来探病了!”

“骂归骂,大帅相比当年的盖嘉运,脾气固然暴一些,但至少用人不疑。除了我之外,他是越器重的人骂的越多,你敢说你不知道?”见高仙芝果是嘿然一笑,杜黯之便随手拿过书案上的一个匣子,然后向高仙芝推了过去。

“这是……”

“我就要走了,细软容易带,但这些土地贱卖了却可惜。这是邻近龟兹镇的两千亩上好牧场的地契,其中养了不少牛羊马匹,人也是现成的,我如果不卖,一走之后不知道落在谁手里,还不如交托给你。”

杜黯之豪富不逊安西宿将,高仙芝父子两代都在西域,身家竟也有所不及,他一直知道这一点。如今杜黯之临去之前竟是留给了自己这样一份大礼,纵使高仙芝不缺钱,也不禁有些怦然心动。可还不等他开口推辞,杜黯之便压低了声音。

“朝中有风声,陛下恐怕会派宦官为监军到西域来。这些家伙全都是贪婪成性的,你若不把人填饱,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祸患。咱们相交一场,看在你还要因为我的事被大帅大骂一顿的份上,就别和我客气了!”

高仙芝登时悚然动容。他看了一眼那个没打开的匣子,轻轻吸了一口气后便点了点头:“好,大恩不言谢,异日我若是能够飞黄腾达,定然不会忘了你今日这般美意!”

当杜黯之将夫蒙灵察的言行举止,以及自己依言馈赠了高仙芝一份大礼这些事情飞马禀报了杜士仪时,一队来自长安,轻车简从的人马也进入了灵州境内。处心积虑七八年,这才终于脱出了长安那个富贵牢笼,玉奴的心情自然极好。她一路上只作男装打扮,脸庞微黑,尤其是在眼睛上做了些手脚,使她乍一看去和从前仿佛是两个人。此行一路都是骑马而非坐车,她也分外新奇,即便大腿磨破也没叫半声苦。

相比她从前的那些煎熬,如今终于能见到广阔的天地,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伯父,灵州城真的就快到了?”

见玉奴策马来到自己身边,赤毕想起之前接到人时那憔悴的模样,再对比此时她那开朗的表情,绝佳的气色,不禁暗叹这一趟千里护送绝对是有价值的。宫里宫外的接应需要无数人手,固安公主居中指挥,具体的调派策应都是他执行,所以王容一开口,这最后一关他自然当仁不让地亲自出马。此时此刻,他对着那张开心的笑颜,竟是失神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就只剩下几十里了。到了灵州,一切就都好了!”

“嗯!”

玉奴轻轻答应了一声,眉宇间满是兴奋激动和跃跃欲试,哪里还有从前的郁气,竟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知道能不能去西域。龟兹和焉耆的乐舞都很有名,我向往已久了。”

赤毕在旁边听得满头大汗。安西四镇和北庭正因为一个突骑施而调动各部预备大战,哪里是现在能去的地方?

灵州城门进出查验虽然严格,可架不住赤毕凭借着多年经营在官府中手眼通天,所用过所公验全都是真的,一行人通过时不曾遭到半点留难,竟是轻松至极。在城中东南隅一座旅舍投宿之后,赤毕嘱咐自己带来的那些心腹保护好玉奴,随即悄悄出了门。而玉奴则是梳洗过后倒头就睡,等到醒来时,她慵懒地拥着那床袷纱被,突然想起了当年跟着司马承祯和玉真金仙二位公主前往云州,结果却遭遇战事的情形。

“十五年……不对,居然已经过了十六年,时间过得真快,说起来,我多久没离开过两京了?”

她这自言自语话音刚落,就听到角落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终于醒了?”

玉奴闻言一愣,一把揭开帐子,见那边厢一个男子抬头看了过来,她只觉得又惊又喜,一挪身子待要下床时方才想起自己衣衫不整,慌忙又把帐子给紧紧拉上了,嗔怒地叫道:“师傅,怎么你到了也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和小猫似的,和当年一模一样,我哪里舍得叫醒你?”

杜士仪见那帐子微微抖动,显然里头的人正心情激荡,他便看了一眼身旁刚刚被玉奴忽略的赤毕,因笑道:“让莫邪进来服侍她梳洗吧,我们先出去避一避。”

听到这话,玉奴先是一愣,耳听得步子声渐渐远去,她隔了好一会儿才再次探出头,发现屋子里果然没了人,她方才用指甲掐了掐手心。感觉到那尖锐的痛意,她反而欢喜了起来。

没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在做梦,她终于回复自由身了!

莫邪今天被杜士仪带出来时,方才发现跟随的人中既有如今不经常出动的虎牙,还有阿兹勒等几个最机敏悍勇的胡儿。所以,当杜士仪唤她进屋服侍里头的人梳洗时,她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此刻,她伺候对方换下那一身男子的衣衫,洗去脸上的油墨,除去那些伪装之后,看着那张不施粉黛却依旧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美丽容颜,她即便是女人,也感到惊艳不已,但随即便惊疑不定了起来。

当年罗盈亲自送来的这四个少男少女已经成了婚,可干将和莫邪这一对古时名剑却给拆散了,莫邪嫁的正是龙泉。多年在朔方节度使府,他们忠诚于杜士仪和王容这对男女主人,而杜士仪也确实待他们如同自己的子女,不但派人教授他们读书写字,而且还额外教授经史典故,于是此时此刻,莫邪在给这个身份不明的少妇梳起发髻时,竟是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难道是自家大帅趁着夫人不在身边,于是金屋藏娇?

如果杜士仪知道,里头的小侍女竟是连金屋藏娇这样的典故都想到了,一定会好笑当初教他们的东西太多。

这座旅舍看似和他无关,却是虎牙安设的产业,从内到外全都是自己人。出了屋子的他站在院子中,就这么向赤毕问起了长安城中事,得知李适之虽然拜相,李林甫却依旧炙手可热,他就知道那位同样出身宗室,任官资历丰富而辉煌的左相,恐怕是敌不过李林甫这个右相了。想到李林甫这些年来积攒的丰富斗争经验,李适之的下台恐怕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他沉吟片刻后就低声问出了一句话。

“从朔方运回长安城的那些火药,可还藏得隐秘?”

“永嘉坊毗邻兴庆宫,我栖身之处的主人好歹也算得上是半个皇亲国戚,在下头挖个地窖怎会有人得知?至于郎主让我找的孤儿,我已经按照夫人的话一个个教导了起来,从他们记事起就灌输以忠诚和服从,故而我不露痕迹地把窦家上下的仆人都换了个遍。横竖窦希玠的孙子不成器,老仆一个个撵走,新仆也大多不太乐意跟他,他身边都只剩下了我的人,就连他的姬妾也是。”

长安的气候环境干燥,再加上杜士仪特别提醒过赤毕有关防潮等等各项注意事项,所以对于这些火药是否能够保存足够长的时间,他有相当的把握。他本来不必这么早把东西都运回去,日后也许还有机会,但如今玉奴身在朔方,未来的一切都已经偏离了既定的轨道,他已经没有那么多先见之明了。

“这就好,接下来,只要等待相应的时机。”

杜士仪正说到这儿,只见背后传来了咿呀一声,他回头一看,便只见莫邪脸色复杂地先出了门,紧跟着往旁边一让,背后那个风姿绰约的少妇就迈过门槛出了屋子。二十多岁的玉奴正是最娇艳的年纪,虽说此前装病,这一路上又风吹日晒雨淋,肌肤上又一直上着一层油彩,以至于如今一眼看去没有那么白皙,可心情的转变让她的气色不比当年总有几分郁气,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此前她一直卧床装病的孱弱,也在多日来的赶路之后消散殆尽,只是人却瘦了几分。

如若只是见过她一两面的人,定然认不出这是那个以丰腴美艳著称的太真娘子,曾经的寿王妃杨氏。

玉奴见杜士仪和赤毕全都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虽还不至于如同未嫁少女一般不好意思,但仍是出口叫了一声:“师傅!”

“吾家有女已长成。这么多年没见你,我竟是看呆了。”杜士仪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随即转身走上前去,见她如同乳燕投林似的疾步过来,想都不想地抱住了自己的脖子,随即竟是哭出了声,他不禁在她的背上轻轻拍道,“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不再有寿王妃,也不再有太真娘子,只有涅槃重生的玉奴。虽说你还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总比在长安自由。”

赤毕跟随了杜士仪将近三十年,也算是看着玉奴从粉团似的女童长大成人,故而听着这些话自觉平常。莫邪就不一样了,寿王妃是什么意思,太真娘子是什么意思,她到底也是身在朔方节度使府,怎会不知情?瞠目结舌的她死死盯着伏在杜士仪肩头泪流满面的玉奴,终于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倒吸一口凉气后就突然快步到外头去了。

这样非同小可的消息,怎能让别人知道?

她才一出院子,迎面就看到虎牙匆匆而来。往日她最敬重这位统管牙兵的大叔,可这会儿却忙不迭伸手拦道:“虎牙大叔,大帅正在里头和人商量机密,如果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你能不能等一等?”

“机密?人都已经到朔方了,还有什么机密?”虎牙闻言一愣,见莫邪满脸见了鬼似的表情,他立刻明白了过来,当即笑着在小丫头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原来是你想替大帅藏着掖着,不用担心,今天能够带到这里的,都是日后会常常在此照应那位娘子的人。我当年随着贵主留在长安时,也没少见她,前时郎主千里疾赶回终南山力劝她的时候,也是我跟着。那位娘子的事儿,长安那边已经完结了,接下来就是咱们朔方的首尾,你恐怕要常来常往。”

莫邪这才明白杜士仪缘何不避自己,却原来是接下来她也要常来。于是,心中释然的她连声道歉,放了虎牙进去之后,却不禁动起了脑筋。奈何她虽说这几年学习了很多东西,可对于推演这样的大事仍然力有未逮,如果换成丈夫龙泉在此,或许还能窥见几分端倪。

“算了,不想这么多了,只要一丝不苟按照吩咐去做就行……郎主真是重情重义的人,这样绝难成功风险极大的事情,竟也敢下手!”

院子里,杜士仪好容易哄得玉奴破涕为笑,等虎牙进来之后,他少不得对其解说此地的每一个卫士都是虎牙调派,今后若有事,也是虎牙和莫邪前来,玉奴自是安心地点了点头。可是,等到杜士仪又送了她回房之后,她见其转身要走,突然忍不住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师傅……”见杜士仪果然停下了步子,玉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事到如今,一个谢字太轻太俗,可是师傅师娘也好,师尊和姑姑也好,全都为了我甘冒奇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们。”

“傻丫头。”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来犹如当年那般摸了摸玉奴的头,这才轻声说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傅,我怎么能眼看你置身火坑?从今往后,你只要好好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时候不早了,我过两日再来看你,你且好好歇息。”

见杜士仪收回了手,颔首一笑后便出了屋子,玉奴终于生出了一丝疲乏。装病,诈死,离宫,千里赶路……那都是心中的一股执念和毅力方才让她坚持到现在,如今这股劲终于松懈了。从今往后,她再不是那个给杨家带来骄傲,而后却又让杨家惊慌失措,最后又让杨家攀上新高峰的杨氏千金,而只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女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平平淡淡却又欢欢喜喜地过完这一生!

赤毕召集了此行的那些心腹,打点行装预备早日回长安,杜士仪也带着虎牙和莫邪等从者匆匆离开。等回到朔方节度使府灵武堂,他就从龙泉口中得知杜黯之的信送到的消息。展开一看,见杜黯之说明了高仙芝的反应,又点出夫蒙灵察对来瑱上任北庭雷霆大怒,他笑了笑后,就随手把信丢在了案头。

人挪死,树挪活,他如今纵使贵为朔方节度使,手握七万雄军,可一个萝卜一个坑,能够给予麾下文武的位子终究还是有限的。如果换一方天地就能有所成就,他何必非得让人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该撒的种子已经一颗颗都撒下去了,接下来,他得让李林甫集中精力对付其他人,顾不上他才行。

第977章 迎亲日的大排场

安禄山一状告倒苗晋卿和另一个吏部侍郎,使得主持集选的一大堆吏部官员落马,李林甫作为背后出阴招的始作俑者,固然很满意一度炙手可热的御史中丞张倚因此左迁,可吏部竟是给整个清洗了一遍,牵连之广,也让他意识到天子并非真的任事不管,而安禄山这颗棋子是双刃剑,如果把控不住,回头很可能就会伤了自己。而更让他头疼的是,新任的两位吏部侍郎竟是韦陟和李彭年。

后者也就罢了,可前者出身京兆名门,父丧之后隐居多年不出仕,在士林中的名声始终如日中天!

他还没来得及想办法好好磋磨敲打一下韦陟,江淮租庸使韦坚就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为了显示自己的理财之能更胜宇文融,韦坚让人开出了一条直通长安的漕河,然后在禁苑以东的望春楼下开挖深潭,就在如今这春光明媚的时节,他打造百只新船,将江淮各郡运送的贡品财货通过漕河,送到了长安城望春楼下的这座深潭中,又撺掇了李隆基亲自登楼观赏。

那一整天,就只见舟船连樯数里,珍货云集,观者如潮水一般汹涌,李隆基于望春楼上居高临下俯瞰这一幕,自然为之大悦。当韦坚亲自登楼,亲自献上一样样来自江淮的各种精美丝织品和珍奇,一样样江南独有的特色美食之后,李隆基干脆在此大宴群臣,对韦坚厚厚犒赏。而惠宣太子妃韦氏亦是为弟弟壮声色,从王府中拿出了大批珍玩铺陈御前,一时场面极其壮观。

当此之际,李林甫哪里分得出精神来周顾外郡边镇之事,在他看来,韦坚这些年来借着精干之名步步崛起,一方面是为了太子李亨摇旗呐喊,一方面却也隐隐流露出了新贵之兆。他没法确定李隆基是真的嘉赏韦坚聚财之能,丝毫不在意其是太子妃的兄长,还是同样打着拿太子和韦坚制衡自己的主意。他只知道,对方已经出手,他就不能不接招。

因此,在这从早到晚的一场盛事结束之后,李林甫就授意自己的心腹官员上书提请给韦坚升官。所谓明升暗降的诀窍,他这些年已经用得很多了,本以为此次无往而不利,可让他万万意想不到的是,天子欣然点头后,竟是令韦坚迁左散骑常侍,仍然兼知江淮租庸使!

李林甫纵使失意,也没有显露半点在脸上。不数日后,姜度亲自把一张喜帖送到了他的面前时,他这才恍然醒悟杜家和姜家的婚事这就要开始操办了,当即若有所思地问道:“杜君礼去年才和你定下的婚事,他又一直不在京城,这次他那夫人回来不过短短两个多月,这婚事的方方面面就都预备好了?”

“京兆杜氏如今是杜君礼官爵居首,嗣韩王妃亲自出面帮衬,余者帮忙奔走的不计其数,哪里还会有什么不周全。我只有六娘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六礼不齐备,我也不会把她嫁过去不是?总而言之,表哥你就算日理万机,也千万给我一个面子,赏光喝杯喜酒。”

李林甫自己那么多儿女,成婚之际也不过稍稍露个面,因此他本想说自己届时到一到就走,可紧跟着便突然响起了一件事:“你可请了韦坚?”

韦坚娶的正是姜度的长姊,夫妻俩成婚多年却没有子女,决计谈不上夫妇和顺。自从韦家出了一个太子妃,韦坚借着姜氏的缘故和李林甫走动多了,也就不得不对姜氏和缓几分,可姜度对这么一个姐夫仍旧嗤之以鼻。

“我本来才懒得理他!可总不能只请阿姊却不请他,少不得让人去送了张喜帖,他爱来不来!当年阿爷贵幸的时候,韦坚何等卑躬屈膝,对阿姊百依百顺,可阿爷后来落难,他就立刻改了嘴脸,对阿姊百般挑剔冷落。眼见你拜相显贵,他才稍稍收敛了几分,可韦家现如今有个惠宣太子妃,又出了个东宫太子妃,他哪就真的把阿姊放在眼里!”

姜度对韦坚这样的态度,李林甫也不以为奇。知道这个表弟便是如此直来直去的性子,他略一沉吟便开口说道:“这样,我让你表嫂去帮忙,回头若你阿姊来了,让她们俩好好说说话。我届时如若有空闲,自会早些来,不过能否赶得上六娘出嫁,就得看运气了。”

杜家为长子娶妇,聘礼和当年杜士仪娶王容时相当,而姜家发嫁妆的时候,也绝不逊于当年王元宝嫁女的手笔。用姜度的话来说,自己就姜六娘一个女儿,虽还有弟弟,可总不能亏待了女儿,故而不说倾其所有,那也是竭尽全力。平民百姓固然为之殷羡,可京城那些达官显贵对此却不以为然。

要说有钱,天水姜氏就算家底再厚,及得上关中首富王元宝?更何况杜士仪是最不缺钱的,那位朔方节度使自己派人经营笔墨纸砚那些风雅产业,这些年虽是低调多了,可也绝对不会看上姜家这些陪嫁!

到了迎亲那一天,外行人看的是杜家浩浩荡荡队伍前往姜家迎回新娘,却扇障车的种种热闹,内行人却在数着女方男方两家登门的公卿显贵。尤其是李林甫这位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权贵以绝大的排场莅临姜家时,更是引来了一片惊叹声。而随着李林甫到来,他的那些亲信无不露脸,早已抵达的韦坚正长袖善舞地和各方寒暄,随即便顺势来到了李林甫面前打招呼。

一个是当朝右相,将开元以来宰相难以长久的传统打了个粉碎;一个是太子妻兄,因为财计之能而被天子赏识有加。这两个人借着姜家嫁女之事先后抵达,彼此语带双关交锋了几个回合之后,韦坚就感叹道:“真没想到内兄竟会这么快就和杜家定下婚事,他还真是下手迅捷。”

“他若是下手不快,杜家小郎君恐怕就被别人抢为东床佳婿了。”李林甫嘿然一笑,随即斜睨了韦坚一眼,“记得东宫长郡主,年纪似乎差不多?”

韦坚登时悚然而惊。这一层深意他自然和太子李亨以及太子妃韦氏商量过,可自忖法不入六耳,就连心腹仆从也都给遣退了去,而且因为杜士仪和姜度把儿女婚事定得极快,事情无疾而终。在这样的严守秘密下,李林甫怎会知道这件业已事败的隐秘?他强打精神打了个哈哈,竭力把事情岔开了去,心里却是突突乱想,无法安定。

明明是自己娶亲,却变成了别人交锋的舞台,杜广元并不知情。因为玉奴的突然“病故”,他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今日迎亲只是强打精神。好在王容给他预备了足够的后援团,一道一道迎亲的程序成功完成,等到最后和姜六娘拜别岳父姜度的时候,他方才第一次见到了当今权相李林甫。

即便当年杜广元在朔方中受降城时,李林甫的名声依旧如雷贯耳,甚至有几分妖魔化,可如今乍一见,却只不过是一个有几分清癯的老者,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时至今日,他已经不会以貌取人了,当姜度吩咐完了那几句嫁女时常用的话之后,他突然就只见李林甫对自己笑了笑。

“六娘是我看着长大的,贤淑端庄,你可要好好待她。”

若是寻常人家,有李林甫这句话,娶进来的媳妇怎么也得当成神佛似的供着,可杜广元却觉得刺耳至极。倘若不是他和姜六娘那天在花园中已经见过,彼此之间虽不能深谈,可总算不是盲婚哑嫁,他甚至都会生出反感来。低头一躬算是答应了,他领着姜六娘出门上车之后,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对于这种要事先排演,然后操练礼仪的事,他实在是不喜欢极了!

姜家排场盛大,宣阳坊的杜氏新宅之内,也同样贺客云集。尽管不像姜家有李林甫和韦坚这样的权相和新贵,可杜士仪这些年的交游自然很不少,尚书左仆射裴耀卿命人送来了恭贺的长卷,吏部侍郎韦陟、户部侍郎张均、中书舍人孙逖……林林总总的高中层官员亦是济济一堂。杜广元前往迎亲,小小年纪的杜幼麟亲自出面款待这些公卿大臣,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以至于韦陟在考问了几句后,竟是摸着小家伙的脑袋赞叹连连。

“怪不得令尊给你起了这样的名字,果然不愧是杜氏幼麟,大有乃父当年之风!”

“多谢韦公夸奖。”杜幼麟谢了一声,见那边厢通报说是嗣赵国公崔承训以及其妹夫侍御史行中书舍人王缙到了,他连忙告罪一声快步迎了出去。他这一走,众人自是少不得言说杜氏两子一武一文,颇有章法云云。

而后堂之中,王容亲自款待了一众夫人之后,得闻崔五娘和崔九娘姊妹来了,连忙也亲自去迎。岁月流逝,当年的一对姊妹花,如今也早已迈过了不惑之龄。王容之前还在崔家见过崔五娘一面,崔九娘却已经多年不曾谋面了,此刻甫一相见,她竟是觉得当姊姊的还比妹妹看上去年轻丰润一些。当年如同大多数两京贵女一样骄傲而自信的崔九娘,如今却是鬓发微霜,面容中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倦意。

照例的寒暄之后,崔九娘便叹道:“真想不到一晃都轮到儿女辈成婚,我们都老了!”

这话本该崔五娘感慨还差不多,却是年纪最小的崔九娘如此叹息,王容不禁心头诧异。等到她将姊妹两人引入寝堂中落座,陪着交谈片刻,又去款待了其他夫人,最后由得杜仙蕙替自己张罗,又回到了崔家姊妹身边时,崔五娘便代妹妹开口道出了今日贺喜之外的来意。

“夏卿相比他阿兄,已经算得上官运亨通,可这些年被李林甫压得无有寸进,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他如今常常早出晚归,九娘好容易买通了他的心腹从者,盯了他几个月,却发现他竟和东宫的宦者暗中往来!”

第978章 新婚燕尔,御前言志

王维王缙兄弟二人,全都是文采斐然才华横溢,但仕途上的经历却绝不相同。王维自从当年遭受重挫后,本就信佛的他干脆在开元十七年在大荐福寺拜道光禅师为师学佛,而后虽因张九龄提拔而一度再次屡进要职,可随着李林甫当权,他又再次沉寂了下来。相形之下,王缙虽是弟弟,可自从开元中期制科及第后,脚步一直很稳,几乎没有离开过朝廷中枢,虽是在侍御史这一级上逗留了很久,可这一次终于让他通过天子一言,夺下了郎官一职。

尽管如今李林甫凶威正炽,就连杨慎矜这样深得圣心的人,天子不经李林甫授官都要推辞再三不敢领受,可王缙却也吃透了李隆基的心思,授官之后先后进边镇十条等边务策,一时让李隆基极其赞叹。也正因为如此,当上左相后一直没法真正抗衡李林甫的李适之也曾经抛出过橄榄枝,王缙却置若罔闻,仿佛真的是只求上进独善其身。谁也没想到,这位看似正在上升期的青壮派,竟在和东宫太子暗通款曲!

寝堂中看似人来人往,女眷众多,但嘈杂的声音反而盖去了三人的密谈。王容见崔九娘面色黯然,想到她还要想方设法去监视自己的丈夫,再忆起当年王缙对其的热切追求,她不禁心里很不是滋味。早年何等琴瑟和谐的夫妻,现如今竟然成了这样的光景。可是,该怪王缙为了仕途想方设法,还是该怪他太不顾风险?眼看兄长仕途屡屡受挫,换成别人,兴许也会削尖脑袋一心向上爬吧?

崔五娘见王容默然,崔九娘亦是垂头不语,她便开口岔开了话题:“十一郎和十三娘夫妻听说广元成婚,也让我捎带来了贺礼。十一郎还在信上抱怨连连,早知道不如早点离任,也能赶上侄儿的婚事。”

崔俭玄在杜士仪离任陇右后,扎扎实实在那里待到鄯城令任满,而后又调任蜀州刺史,汝州刺史,接连两任刺史后,如今终于就要回长安了。这位清河崔氏嫡系子弟在某种兴趣上和妻兄杜士仪如出一辙,很不乐意在长安城当什么清贵的御史或六部郎官,甚至对现在所任的都畿道汝州的刺史也觉得厌烦。用他的话来说,最好能够离两京远远的,如此则眼不见心不烦。

“说得轻巧,朝廷又不是他开的。”崔九娘嘀咕了一句,终究脸色疏朗了许多。她抬头看了一眼王容,见其虽因为连日操办婚事而显得有少许倦意,但如今寝堂之中杜仙蕙帮忙款待女客,前头杜幼麟迎送男宾,杜广元这个长子则是即将迎娶新妇,她明明该感到殷羡,可想到阿姊在路上对她提到,王容这次带着儿子们既然回到了长安,这恐怕就再难回朔方,今后夫妻家眷天各一方,此等滋味又岂是常人能体会到的,她不禁又生出了几分怅然。

天下事又哪有两全的?

“夫人,玉真观二位贵主命人送来了贺礼!”

王容见承影匆匆进门禀报了这么一句,连忙和崔五娘崔九娘打了个招呼,又向其他诸位夫人告罪一声匆匆出去。而此时,寝堂中又传来了嗡嗡嗡的一阵议论声。凭着杜家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的交情,长子娶妇的关键时刻,那两位贵主亲自莅临都不奇怪,如今之所以不来,其中原因人人心知肚明。

还不是因为宫中太真娘子才刚刚病故?玉真公主这一心伤爱徒,就连固安公主也不好出面了!

亲自来送贺礼的正是霍清和张耀。两人奉上各自的主人精心备办的贺礼之后,霍清见王容屏退了随从,这才歉意地说道:“贵主说,如今人人都知道她伤心至极,在玉真观中静养,故而哪怕是这样的大事也着实没法出面。”

张耀也苦笑道:“贵主也在那叹息说,早知道会赶不上小郎君的婚事,还不如当初先拖几个月再说,横竖这么久也等过来了。”

“正因为已经拖得太久,倘若再迟疑下去,只怕好好的计划又要变生肘腋。师叔和阿姊心意到就行了,等过两日我便让广元带着新妇去拜见二位长辈。”

王容既是如此说,两人回去有了交待,一时总算放心不少。正在这时候,外头传信进来,迎亲的一行已经到了大门口,这时候,三人顿时都不再提起那桩旧事,霍清和张耀更是主动留了下来帮王容的忙。

等到婚礼这些一定要走的程序终于折腾完,杜广元把新娘安置到了新房,又去应付了一大堆宾客,最终脱身回来时,他已经累得直喘气了,一屁股坐下后便长舒一口气道:“真是的,就连在漠北打马贼也没这么累过!”

他正抱怨着,见旁边一盏茶适时递了过来,抬起头一看是新婚妻子,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宁宁,你也折腾了这么久,饿不饿?我让厨下再给你做些吃的?”

姜六娘小字宁宁,之前还是初见时告诉杜广元的,见他此刻不假思索便叫了出来,她心中自也欢喜,却是摇了摇头:“连着折腾了好几天,我也已经累得没什么胃口了。你刚刚说马贼,难道你在中受降城为别将的时候,没打过突厥人?”

“突厥人如今属兔子了,自己折腾都折腾不完,哪里还能有胆子来打朔方?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左杀骨颉利倒是打过,结果大败亏输连命都丢了。有他这样的前车之鉴,谁再动手不是自取灭亡吗?”说到朔方的事情,杜广元顿时来劲了。就和当初未婚夫妻初见时一样,他竟是忘了此刻是洞房花烛夜,打开话匣子后就滔滔不绝了起来。

他说得起劲也就罢了,在外头听壁角的杜幼麟和杜仙蕙顿时面面相觑。尤其杜仙蕙更是气坏了,顾不上什么女孩子的仪态便龇牙咧嘴地说道:“阿兄这简直是大煞风景!嫂子还真好性子,要是我的话,非得让他好看不可!”

杜幼麟抬起头来瞥了一眼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阿姊,忍不住低声说道:“可我听着嫂子的语气,仿佛真的很感兴趣。”

杜仙蕙却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感兴趣也不能非在这等时候啊,嫂子也真是的,太纵容阿兄了!”

“你们俩在这干什么?”

听到背后那个声音,姐弟二人同时扭头,待发现是母亲王容,他们不禁同时暗叫糟糕。果然,王容上前来,只是威严地扫了两人一眼,他们便赶紧各自找了借口落荒而逃。姐弟俩绝对没想到的是,当他们溜走之后,王容做的事情和他们刚刚如出一辙,竟然站在窗后细听了片刻。

“一个不解风情,一个竟然还容让着他,这两个孩子!”嗔怒地摇了摇头后,王容终究没有煞风景,而是悄然转身离去。

岁月还真是飞快,从今往后,她就是当婆婆的人了!除了操心丈夫的事,她更要留心的是儿子的前途!

次日一大清早,新婚的杜广元带着妻子拜见了母亲后,又回到樊川杜曲去拜祭祠堂,紧跟着的几天,夫妻俩回门去姜家见岳父岳母,去玉真观拜见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两位长辈,再去各家拜见亲戚长辈,一圈转下来,杜广元只觉得比结婚那几天还累。总算等到这一圈应酬下来,姜度亲自为他去走李林甫的门路后,他的官职任命终于下来了,释褐便授右羽林卫郎将。

这样的十六卫郎官,是无数贵介子弟梦寐以求的起家良选,若他不是朔方节度使京兆郡公杜士仪的长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可他对此却没办法高兴得起来。而更让他意外的是,正当他前往尚书省兵部办理相应事宜的时候,李隆基不知怎的,竟是命人传召于他。

如若在家中得知讯息,王容自然少不了耳提面命,可这时候杜广元却是连请教人的时间都没有,便被那宣召的内侍催促入宫。他说是贵介子弟,可杜士仪从小就对他要求严格,故而什么斗鸡遛狗,纵马长街这样的经历全都不曾有过,和姜度窦锷这样当年随着父亲贵幸而常常入宫的更是没法比。所以,平生第一次走在兴庆宫中,他只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能够勉强维持目不斜视已经是他自制力强了。

等到见了李隆基,行礼之后他更是显得有几分笨拙。可是,这样的笨拙反而显出了几分真实,李隆基先是如同召见寻常外臣似的问了几句经历,渐渐就用温和的语气问起了朔方的情形。若是问别的,杜广元的随机应变远不及父亲和弟弟,可既然问到自己熟悉的东西,他就从容多了。以至于李隆基本是一时兴起,渐渐问起杜广元成长经历后,竟是多了几分兴致。最后当面前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因为留在十六卫流露出几分遗憾之意的时候,他登时哈哈大笑。

“多少人想着在十六卫中当个将军,你竟然还觉得心有不足!朕且问你,你当初还这么小,你父亲就把你扔到民家,扔到前线,你就不曾埋怨过他么?”

“阿爷把我扔在民家时,我是怨过的。”杜广元老老实实地答了一句,但随即就补充道,“可后来就觉得阿爷是为了我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到民家,不知道民间疾苦。而且,自从到了中受降城之后,我心里便有了志向,那就是为我大唐守御边疆,不使戎狄越雷池一步!”

第979章 无垢之玉环

十数日后,王容的家书送到朔方,说是杜广元婚事已成,最初授官左羽林卫郎将,而后却因为这小子在天子召见时大放厥词,李隆基特加赞赏,竟是把人直接拨去了河东节度使王忠嗣麾下。面对这样出乎自己意料的安排,杜士仪足足愣了好一会儿,随即便为长子捏了一把冷汗。

虽说他这边镇节帅好歹确实是国之重臣,但又不是从小伴游天子的皇亲国戚,等闲李隆基绝不会想起他的儿女。更不要说在杜广元刚刚释褐授官之际突然下令召见了。至于杜广元在天子面前究竟说了些什么,王容也不知道是买通了内侍还是通过其他手段得到的细节,竟是在家书最后又随附了几张信笺,将李隆基和杜广元的对答原原本本详述了一遍。以至于他不得不暗叹错有错着,杜广元竟是将木和愣两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他很清楚,长子固然还青涩,固然有时冲动莽撞,固然还不能理解那些明争暗斗,可并不代表就一点都没脑子。尤其是刚刚经历了玉奴的假死事件,怎么可能半点冲击也没有?

“到底是长大了。而且从结果来看,还算不坏!”

这样的结果当然不坏。杜广元这样憋不住的性子若是困在长安城中,也就意味着杜士仪这些年的努力培养和教导都泡了汤,他原本就打算等风头稍过之后,再让长子想办法谋个外职,哪怕去岭南对付蛮人,也总比困于富贵乡好。而如今天子亲自把人放到方镇去,其中最坏的选择也就是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麾下,又或者是调去平卢安禄山处,其他各镇他都有相熟之人。而河东节度使王忠嗣这样的主帅,可谓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

要知道,杜广元的弓马武艺和兵法军略,本来就是跟着王忠嗣学的!而王忠嗣不仅镇守河东,甚至连对奚族和契丹的战事也常常由他领衔,杜广元不缺上阵历练的机会。

“而且,记得杜望之在河东也已经快要十年了,从一介队副开始磨砺,现如今已经是一镇别将。”

妻儿全都不在身边,杜士仪也难免寂寞。而既然玉奴独自寓居在外,他自然也就常常微服去看看她,一来二去,因为军务和政务荒废多年的琵琶,他终于再次重新捡了起来。玉奴此次死遁出宫,身外之物什么都没带,唯有那把逻沙檀琵琶,她却费尽心机带了出来。尽管两把逻沙檀琵琶来历不同,经历更不同,一是杜士仪无意之中从张旭手中得到,又在危急关头经由杜十三娘之手敬献给了天子,一把则是妻子王容千方百计搜罗来的,可如今两把琵琶放在一起,却有一种得遇知音的感觉。就连玉奴听着杜士仪复又寓情于乐的琵琶声,也不禁合掌露出了欢喜之色。

“师傅,这一次总算没再弹出杀伐之音了!”

正如杜士仪对李隆基说的,他如今连春江花月夜这样的典型文曲也能弹出杀伐之音,为此最初被玉奴打趣过好几次,现如今终于通过琵琶将心境磨练得平和了下来,他自己也觉得不枉这一段时日的苦练。放下琵琶取下护甲,他便若有所思地看着玉奴道:“一晃你到灵州已经一个多月了,若是觉得烦闷,我可以让虎牙派人护送你到宥州夏州之地散散心。”

“真的?”

玉奴一下子高兴地瞪大了眼睛,可仔细想了想后,她又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师傅,我现在已经很满意了。灵州城中想去哪就去哪,不用顾忌有人对我指手画脚,也不用担心会遇到什么恶少游侠儿之类的纠缠,若是出城之后遇到些什么事,岂不是平添麻烦?”

听到她这么说,杜士仪不禁有些歉意。他当然可以选择把玉奴送到蜀中江南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可他本能地认为,只有自己的治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方才在妻子回京时,就预备计划若成便把人带回朔方灵州安置。毕竟,这里是他经营了七八年的地方,从官场到民间,他犹如梳篦一般篦了一遍又一遍,总好过在异地他乡玉奴被人认出来的后果。

“那就再等一年半载,倘若他日突厥各部再次成为我大唐的羁縻都督府,等到漠北西域再无纷争,那时候你就可以真正自由自在了!”

“好,师傅说话算话!”玉奴重重一点头,随即便笑吟吟地伸出小手指,“一言为定,不许骗人!”

尽管眼前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粉团子似的女童了,但杜士仪还是哑然失笑,伸出手和她轻轻一勾后,他便站起身来。玉奴也知道杜士仪不可能在她这里停留太久,可仍然觉得有几分不舍,把人送出屋子时,她正想说几句告别的话,突然就只见杜士仪转过身来。

“如果你哪天遇到了让你一见倾心的人,记得一定要对我说。不论有多难,我一定会让你们在一起。”

玉奴顿时怔在了当场。眼睁睁看着杜士仪消失在院子外头,她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心中却隐隐有些酸涩。当年嫁给寿王李瑁的时候,她对杜士仪说,因为她心无所属,嫁谁都是嫁,再加上杨家乐见其成这桩婚事,她便答应了。婚后李瑁有的是婢妾,很少来烦她,她乐得清静,等后来经历了那次宫变之后,她方才真正感到了心悸和害怕,可紧跟着,一个晴天霹雳当头砸下,让她至今一想起来就觉得一颗心沉甸甸透不过气来。

李瑁当年也算得上是俊挺英朗,可她却没动过半点心,因为在此之前玉真公主也不是没设法让她见过那些贵介子弟,可每一个人都犹如清泉流过磐石,没在她心里留下半点痕迹。如果李隆基不是她的公公,她也许未必会在意他的年纪,因为他阅尽世事的那种沧桑感,那种精通乐理音律的博学,无论是马球还是吟诗全都颇为擅长的那种文武全才,再加上至高无上的地位,无一不是能够打动女人的东西。

可是,一想到当初废太子妃薛氏的下场,武惠妃的结局,一想到身后有一个个长辈真心为她着想,真心为她设计奔走,她就没有轻易屈从于残酷的现实。而直到脱离桎梏,终于来到了灵州,做了一回玉奴,而不是杨氏,她方才渐渐醒悟到,自己为何一直以来都抗拒着把一颗心交出去。

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她就见过真正令人心折的神仙眷侣;因为这么多年来,她见过一生一世只得彼此,相濡以沫容不得别人的爱情。掺杂了太多利益得失,动辄得咎的后宫之中,又哪来的至死不渝?就连在民间,这样的男女之情也很少,很少……

“一见倾心吗?”

玉奴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轻轻咬着嘴唇:“师傅,这世上应该不会再有让我一见倾心的人了。”

贵为当今天子,她都能够有勇气去抗拒,可她真的不知道,在看尽了那么多世事波澜之后,是否还会一见倾心。

想到这里,玉奴看了一眼手中白玉环,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子,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

她应该把那一身道装穿起来,至少如此能够让她多几分勇气和决心!

杜士仪自然不知道,自己只是觉得应该对玉奴说出的一句话,竟是让她生出了某种反面的决心。人逢喜事精神爽,长子的婚事和前途都已经解决,玉奴又脱身回到了灵州,即便如今妻儿都不在身边,他却显得神清气爽,并没有半点受挫之意。以至于来圣严和张兴这些本来有心安慰他的人,也知机地收起了管闲事的打算。

只要杜士仪自己能看开,那比什么都好!

就在朔方文武励精图治,图谋漠北之际,蜀中成都,剑南节度使府中,剑南节度使兼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章仇兼琼也正在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当书斋大门被人推开之际,他立刻扭头看了过去,随即大喜过望。

“仲通,你总算是回来了!”

“大帅放心,进京之事我已经准备停当了,只是还要向大帅引荐一人。”向章仇兼琼长揖行礼后,来人便直起腰来,正是鲜于仲通。

当初章仇兼琼一飞冲天的例子曾经被李林甫拿来游说张兴,这位飞黄腾达不无讨巧的剑南道节度使,确实在军政上头都颇有建树。然而,正因为窜进的势头太快,章仇兼琼也深知自己在朝中没有根基和靠山,所以,对送上门来出身剑南道的鲜于仲通,他在最初小心考察之后,见其进言无不精当,筹谋无所不中,渐渐便倚赖为心腹,竟将其辟署为采访支使。所以,此刻听到鲜于仲通这么说,章仇兼琼立刻大奇道:“是谁?”

鲜于仲通不急着说明,而是上前来到章仇兼琼身侧之后,这才低声说道:“大帅可还记得几个月前,曾经的寿王妃,后来度为女道士的太真娘子病故?”

章仇兼琼虽说在京师没有靠山,可还不至于真的消息闭塞,闻言当即点了点头:“自然知道。”

“太真娘子虽去,然则其身边侍儿都入了陛下后宫,而其姊杨氏更是复入宫中太真观!”见章仇兼琼终于心领神会,鲜于仲通便嘿然笑道,“所以,我引荐给大帅的人,便是和杨家有关的人物!”

第980章 阿史那氏的末日

又是一年冬日。

漠北的草原上,夏秋之际还郁郁葱葱的草木,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枯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卷过,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随地都会下雪。就连草原上冬天常常会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狼群,在这种时刻亦是销声匿迹。因为,那两位在天宝元年方才刚刚得到天子册封的突厥东西两面可汗,在休养生息一年多之后,终于向彼此举起了屠刀。明面上的借口是之前的一场小纷争,可真正的目的却是为了霸权。

在这一场攻伐之中,曾经是拔悉密监国吐屯的颉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倾尽全力,又号令回纥以及葛逻禄为前导,而乌苏米施可汗同样不甘示弱,以同罗和仆固部骑兵为左右翼,自己亲自率领兵马作为中军。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竟是出现了出乎意料的一幕。

回纥以及葛逻禄竟是抽身而退离开了战场,而不约而同采取了退势的,还有同罗和仆固。

然而,杀红了眼睛的颉跌伊施可汗和乌苏米施可汗这两位自命为阿史那氏嫡系子孙的东西两面可汗,却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幕。两人倾尽全力地厮杀对战。终于,拔悉密军将之中,有人意识到了自己成了孤军,顿时呈现出溃逃之势。这一退,此消彼长,乌苏米施可汗自是趁势进击,当他率领亲兵冲到了颉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的面前时,脸上登时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阿史那施,受死吧!”

阿史那施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所部大军竟然会说溃退就溃退,此刻发现左右只剩下寥寥数人,顿时有些慌了。他为人自负野心勃勃,但说到底却并没有什么文才武略,在那面临生死的一瞬间,他几乎想都没想便大声叫道:“不要杀我!我可以臣服你,我的妻妾和财产,全都可以送给你……”

可是,他这一句话还没嚷嚷完,就只见一道寒光当头劈下,最后的一点意识便是那张仿佛仅在咫尺的得意笑脸——那赫然是他的死对头!

“哈哈哈哈,我终于杀了阿史那施,我才是整个突厥独一无二的大汗!”

一想到父亲重伤身死,自己率领部众挣扎求存,如今终于完成了夙愿,杀了阿史那氏中的最后一个对手,提着阿史那施那死不瞑目首级的乌苏米施可汗顿时踌躇满志。眼见得左右挥舞兵器高声呐喊,他忍不住也跟着高声欢呼了起来。

还不等欢呼雀跃的他吩咐乘胜追击,后队却有几骑人飞也似地冲了过来,到他面前后,其中为首的一骑人便气急败坏地报道:“大汗,不好了!同罗部和仆固部都一声不响退兵了!”

乌苏米施可汗就从来没有相信过仆固部和同罗部。在他看来,这些铁勒人全都是首鼠两端的货色,若不是阿史那施掌握了拔悉密这样的突厥强部,又拉拢了葛逻禄,其他突厥部落只剩下了三三两两的小部族,他根本不会分封阿布思和乙李啜拔为东西叶护。所以,一听说这两部竟然自顾自退走,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冷哼一声道:“我早就知道他们没胆子!他们走了就走了,这一仗我已经胜券在握,杀了阿史那施,日后有的是来投奔我的部族!”

见自家大汗如此自信,那前来报信的信使顿时有些后悔刚刚一句话没说完。可这个消息对于兴头上的乌苏米施可汗来说,无疑是兜头一盆凉水,在犹豫再三后,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可据探马回报,阿史那施所率大军之中,回纥以及葛逻禄大军也都突然退兵,就连阿史那施率领的拔悉密兵马也突然溃散了。”

乌苏米施可汗登时眉头倒竖:“那又如何?回纥和葛逻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胆子的软蛋!”

“大汗……同罗和仆固,拔悉密和葛逻禄,齐齐一块退兵,肯定有诈……”

那信使这一句话还没说完,脸上就突然中了重重一鞭子,他捂着脸哀嚎了一声,差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可随即就听到乌苏米施可汗那咆哮声。

“我已经杀了阿史那施,接下来我便要一统东西,成为比先祖更加辉煌的可汗!什么回纥葛逻禄,什么仆固同罗,全都会在我的刀下瑟瑟发抖!我只要最强大,最有胆量的勇士,不要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害怕的懦夫!”

面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满自信中的可汗,那信使低头看着刚刚捂住伤口而鲜血淋漓的右手,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无奈。他默然策马后退了几步,见四周围全都是各式各样的欢呼雀跃应和之声,他方才用低沉的声音插了一句话。

“朔方节度使和河东节度使麾下,总计七万大军,已经分别出现在我突厥左右两厢腹地。”

他这声音和四周围狂热的欢呼声格格不入,可是,仍然有耳尖的人听到了。当这样的消息渐渐散布开来之后,就犹如烧得很旺的篝火上被突然泼了一盆冰水,就连志得意满的乌苏米施可汗也完全没了半点喜色。那一瞬间,他手中提着的阿史那施首级砰然落地,随即彷徨四顾,想要找个人出主意。可是,他最熟悉的阿布思和乙李啜拔不在,而这两年来被他倚为腹心的阿波达干也不在!

“不可能,我即将统辖整个突厥,我将是常胜不败的大汗,我怎么能败在这个地方,整军,整军!”

尽管事先得到杜士仪的传书,但在两军攻杀之际退兵时,回纥俟斤骨力裴罗仍然一度心存顾虑。可是,得报葛逻禄的聂赫留以及仆固部乙李啜拔,同罗部阿布思也在激战的同时约束兵马暂退,他就知道,恐怕他们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他立刻毫不迟疑地往见葛逻禄俟斤聂赫留,然后两部合兵离开战场,当得知朔方的三万兵马已经直插战场之际,他衡量回纥和葛逻禄的兵马总数,心中微微一动。

倾二部之力,未必就不能退朔方兵马!

可是,骨力裴罗从来不是冲动之辈,尽管朔方兵马看似不多,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果然,当退兵百里之后,他便得知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出兵直取乌苏米施可汗老巢的消息。得知此次竟然是朔方和河东共同出兵,他再没有半点犹疑,和葛逻禄的聂赫留一块挥兵回击拔悉密牙帐所在。

颉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也好,乌苏米施可汗乌苏特勤也好,这下肯定全都完了!即便他们没法吃到最肥美的那块肉,但也至少得喝到头汤!

尽管砍下了宿敌颉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的首级,但乌苏米施可汗没有高兴太久,便遭遇了直插北上的朔方大军。已经疲敝的突厥兵马哪里抵得上朔方生力军的突击,只坚持了不多时便全数溃退。乱军之中,乌苏米施可汗身中数刀身死,首级和此前阿史那施一样,被那个幸运的裨将高掣在手当成战利品。而溃退的兵马只能四散奔逃,一时哀鸿遍野。

即便知道突厥的最后两位可汗都已经身首异处,突厥不复为惧,可既然提早半天传信给了回纥葛逻禄和仆固同罗,杜士仪原本的打算就是集中力量歼灭阿史那氏的嫡系,并不打算和附庸突厥的部族全面开战。因此,一击得胜之后,他便授意领兵的几位主将分拨追击,直插突厥西面可汗颉跌伊施可汗的牙帐,保持队列以免遭到偷袭,同时又遣人打听王忠嗣那边的战局。

此次征伐突厥东西两面可汗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大唐派往回纥以及仆固部册封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夫人的使节,竟然在漠北被劫。有了这样绝佳的口实,他在写信给王忠嗣之后,便上书天子,请求东西合击突厥左右两厢。

一任河东节帅多年,王忠嗣再也不像是当年年轻气盛时,动辄以少胜多,行险取胜,用兵日渐稳健。哪怕是此次的必胜之役,他也动用和河东兵马三万,即便其中近半步卒,可是,如今河东和朔方一样,虽步兵也都往往养有私马,上阵之际和骑兵无异。

而且,在惠妃和寿王一党渐渐式微之后,已经容忍了云州许久的他终于雷霆出手,将刺史及县令贪污事直接捅到了御前,以至于李隆基雷霆大怒,撤换了一大堆官员,如今的云州总算有复兴之兆,市马的数量又大有增加。

势如破竹大破乌苏米施可汗所属十一部,就连牙帐也连根拔起之后,王忠嗣方才就此停下了进击的脚步。当下头部将一一前来报功之后,他从其中听到了杜望之和杜广元叔侄的名字,不禁微微一笑,想到当初杜广元突然被配属到自己麾下的情形。

多年不见,他都没想到自己曾经教过的这个小家伙,不但长大了,而且竟然没有在富贵之中丢了志向!

“大帅,真的不再乘胜追击了?同罗和仆固虽是铁勒强部,但肯定可以拿下!”

“且不说穷寇莫追,只说同罗和仆固早就上书臣服,此次贸然和他们开战绝不明智。更何况,漠北如此宽广,哪怕将河东朔方全部的军队尽数北移,难道真能够镇守这样宽广的地方?贞观年间太宗皇帝的制度是最好的,将漠北分成各大羁縻都督府,然后将单于都护府北移镇守,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说到这里,王忠嗣不知不觉看向了西边。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第981章 灭国之功

突厥东西两面可汗颉跌伊施可汗以及乌苏米施可汗的首级被送到大唐京师长安时,自然引来了朝野一片颂圣之声。

要知道,自从武后年间骨咄禄崛起,默啜可汗又复东突厥国号之后,突厥就成了北面的大患,等到开元初年,大唐即使曾经连同铁勒诸部一起,攻杀了默啜可汗,可毗伽可汗默棘连崛起,不但有岳父暾欲谷作为国师,出谋划策,又有弟弟阙特勤作为左贤王统领兵权,一时铁勒诸部遭到了最严酷的报复,四分五裂,一部分卑躬屈膝重新臣服于突厥牙帐,一部分南投大唐。

纵使大唐这些年来对吐蕃屡有胜绩,对奚族和契丹亦是胜仗居多,可和突厥的战事却一直都极其克制。即使突厥此前已然四分五裂,可朝中的谨慎派仍然认为,不可轻易对突厥动兵。

可是这一次,突厥两位被人认可的阿史那氏嫡系后裔都成了马下亡魂,首级送到了大唐天子阙下,这样的胜仗堪比当年张守珪大破契丹,将契丹王和可突于送到京城斩首。而突厥乃是漠北霸主,与偏安一隅的契丹却又不可相提并论。

而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和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同时派人送来了一篇精心炮制的捷报。一个是岑参主笔,一个是高适主笔,全都是慷慨激昂的文坛俊杰,尤其杜士仪这边又操刀改动了其中数字,字字句句都撩拨到了天子心头痒处。

李林甫纵使此前就猜到杜士仪在漠北这样连番布置,恐怕是图谋灭国之功,现如今面对这样血淋淋的传首盛典,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跟着盛赞不已。果然,在兴头上的李隆基哪里容得下有人指摘这样的大功臣,但凡说话煞风景的,全都被贬谪得远远的,继而又下诏朔方及河东,命杜士仪和王忠嗣亲自回京献俘献捷,同时对于两人留在长安的家眷,亦是赏赉丰厚,金银财帛骏马均不计其数。

当接到回京的旨意时,杜士仪自是在节堂中接见上下文武,第一时间公布了这个好消息。节堂内外欢呼雷动,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论功行赏的喜悦之中。

如今的朔方节度使府,因为前任节度副使李佺的离任,并没有设立新的节度副使。原因很简单,当年杜士仪到朔方来接信安王李祎的班,人生地不熟,所以要借助李佺这样一个出身朔方的宿将镇压大局,掌管经略军,故而他亲口向天子要了李佺。如今杜士仪地位稳固,即便再设一个节度副使,那也只是虚的,李林甫固然有心派个人来,奈何当年经略军中正副将三人的前车之鉴尚在,他思来想去也就息了这心思。所以,如今竟是杜士仪以朔方节度使之尊,兼知经略军使。

在节堂中公布了这样一个好消息,杜士仪又在灵武堂中接见了最紧要的文武属官。一提到留守,节度判官王昌龄立刻主动请缨。他跟随杜士仪多年,不但文名卓著,而且因为诗赋的亲和力,又常常去三受降城巡视,在朔方军中颇有名声,杜士仪便欣然答应了。行军司马来圣严本待这次自己留下,被王昌龄抢先,顿时有些踌躇,却不想张兴突然开了口。

“来兄在朔方十数年,劳苦功高,每每奏捷却只是附名末尾,很少进京,实在是不公得很。这一次就请来兄随大帅进京奏捷,我和少伯留守吧。”

往日进京的事全都是张兴包办,这次献俘献捷这样最风光的勾当,竟是让给了自己,来圣严不禁有些感动。见杜士仪冲着自己点了点头,显然深以为然,他又不是真的无欲无求的圣人,激动之下便点了点头:“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既然张兴和王昌龄都愿意留下,杜士仪自然放心,当即委署二人权知留后及支度营田诸事。至于岑参杜甫等,亦是随同他进京。而武将众人中,对于这样风光的场面,就都有些跃跃欲试了,最后还是杜士仪一锤定音道:“此次奔袭阿史那施的牙帐,覆灭这西面突厥,诸位戮力同心,功不可没。只不过,入京之事总不可能人人都去,我也说句公道话,大家功劳既然差不多,那就索性公允一些,大家拈阄吧!”

拈阄这种办法虽然让人无奈,可对于彼此较劲的武将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而且杜士仪并不借着自己身为节度使的权力强压,而是用这样的办法解决,众人只觉得又新奇,又兴奋。而且,为了避免作弊,张兴让几个武将猜拳之后选出胜者,然后当着众人在纸上写了去留等字,最后捏成一团后丢入匣中让人拣选。待到众人一一抽完展开之后,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欢呼有的叹息,但这也就没什么不服气的了。

除却那个亲手砍下乌苏米施可汗首级的幸运儿,此次战役最大的功勋确实属于运筹帷幄,做好详尽计划的文官,至于前头率兵拼杀的武将……谁也没有脸面声称,追击一支根本没有交战之心的溃军,一路摧枯拉朽直拔牙帐,也算得上是不可动摇的大功绩。这还是杜士仪优哉游哉押着后军,根本没有去和麾下将卒争功的前提下。

既然随行文武都已经选定,杜士仪便让龙泉和莫邪打点行装,自己则熟门熟路来到了朔方灵州城内的那一家旅舍,再次见到了玉奴。甫一相见,他便只见一身道装的玉奴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恭喜师傅,这次可是打了个大胜仗!”

“打赢了才是正理,如果打输了才是奇闻!”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盯着那道冠道装看了好一会儿,他忍不住叹气道,“玉奴,都离开长安大半年了,你也不再是女道士,为什么非得穿着这一身?”

“大概是习惯了吧。”玉奴摩挲着道冠旁边的飘带,这才笑吟吟地说道,“长这么大,身穿道装的时候可比身穿常服的时候多,要脱下来反而觉得不适应。师傅,今天是我送你进京献俘献捷的庆功宴,你可别转移话题!”

杜士仪无奈举手投降。待到了屋中坐下之后,他见侍奉在侧的是虎牙新送来的两个婢女,心中不禁暗自沉吟。两杯酒下肚之后,他便开口说道:“此次我奉旨回长安,恐怕是去是留要经历一番争论。虽说我已经有所预备,但也得考虑到诸多外界因素,所以,我打算给你挪个地方。”

此话一出,玉奴哪里不知道杜士仪是生怕自己留在这里不安全。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这才低声说道:“好,我答应师傅。”

“你曾经跟着你师尊和金仙公主,司马宗主到过云州,应该见过公孙大家的弟子岳娘子。”见玉奴果然点了点头,杜士仪便继续解释道,“她和她的夫婿罗盈早已离开了云州,说是云游四海,其实是去了漠北。岳娘子当初曾经假借阿史那王女之名来往突厥牙帐,在漠北威名远传,于是此后借着这一名声在漠北打下了自己的地盘。如今在吞并了奚族五部之一的度稽部,麾下已达五万人户。所以,我打算把你托付给……”

还不等杜士仪把话说完,玉奴便蹭的站起身来:“师傅,你要把我送得这么远?天下这么大,难道就没有别的安全地方了吗?而且如果去了那里,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再见师娘、师尊还有姑姑她们?再见师妹和阿弟?这世间已经没有了杨太真,我不要再去举目无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