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当事者本人,却仿佛丝毫没有处于风口浪尖的自觉。杜士仪根本没回自己的宣阳坊私宅,从宫里出来后就径直去了京兆府廨,和裴宽谈了半夜。而他的幼子杜幼麟也同样没功夫回家,他跟着裴宽一同迎驾,甚至只是远远看到过父亲见上一面,随即就投入了整夜的奔忙中。在之前守御长安一役中,很多招募来的义军都是因为杜家的名声前来应召的,死难者的造册以及抚恤工作,他自然需要亲自过问。

一整夜,他带着京兆尹兼西京留守裴宽亲自核发的通行文书,穿梭于长安城南几个划定里坊中的停尸之所,一一核对死者姓名居住地以及家眷等信息,又慰问了伤者,直到天明时分,方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宣阳坊。然而,还不等他穿过坊门回自家私宅,就被匆匆出来的万年令给逮了个正着。

“杜小郎君,你不知道吗?杜大帅命人传话,说是今早有朝会!”

朝会?听说李隆基之前连着昏厥了两次,哪里还有精神开什么朝会?

杜幼麟心中不解,再加上他又不是常朝官,这次连着熬了好几个昼夜,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含含糊糊了几句后,他来到自家门前叩开了门,挣扎着回到了寝室之后,竟是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更不用提沐浴了,直接一头倒在了床上,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他睡得昏天黑地,直到一阵粗暴的推搡后,甚至又被人揪了耳朵,他方才渐渐恢复了意识,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床前那满脸没好气的人正是杜仙蕙。

“阿……姊?”杜幼麟的脑袋有些转不过来,呆头呆脑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还问我怎么在这?昨天朝会上,陛下没出面,高力士代为主持,一大堆人都在推举阿爷当右相呢,你还有功夫睡觉!”

“啊!”杜幼麟这才意识到父亲已经带着大军回来了,长安城危若累卵的困局已解。他下意识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可紧跟着就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酸疼,再看看身上分明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中衣,伤口都重新上过药,又仔仔细细包裹了起来。他也不好意思问是谁帮的忙,连忙披衣趿拉鞋子下了床,认认真真地对杜仙蕙问道,“阿爷眼下人在何处?”

“他哪有功夫在家里呆。”说到父亲,杜仙蕙又心疼又无奈,叹了口气说道,“婆婆把我们从原本安置的地方给放出来之后,我就立马赶了过来,可只和阿爷说了一句话,他就被裴大夫给死活拖走了,到现在还没能和他再见上一面!你姐夫不比你在城墙上呆的时间长,所以还撑得住,也被阿爷一块给带走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

尽管抱怨连连,可看见杜幼麟正在火速穿衣下地,杜仙蕙还是提醒道:“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凡事记得多为锦溪想一想。见着阿爷提醒他一声,什么右相,不过是名头听上去好听罢了,千万别上了人家的当!”

第1164章 义子将前锋,儿统飞龙骑

在杜幼麟蒙头大睡的这一天一夜中,发生了很多事情。朝中并不仅仅是因为杨国忠被杀而腾出了一个右相的位子,韦见素也主动担负安禄山叛乱的责任,请辞左相,所以,政事堂的两个宰相之位竟是全都腾了出来!尽管在此之前,大唐每代天子常常都会同时任用三四个甚至更多的宰相,但李隆基从开元初年起,便大多都是采用两个宰相搭档的制度,一正一副,偶尔虽有例外,但那个多出来的宰相不多时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去职。

所以,现如今呼声最高的,正是早早就因军功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众望所归的杜士仪!可在昨天早朝之上,杜士仪便坚决不肯接受,反而推举了御史大夫裴宽。想也知道,裴宽当然也是坚决推辞,但却被杜士仪以叛军动乱,天子卧病,国事不可无人处置为由,硬推去了临时主持政事堂。

当杜幼麟从干将口中了解了这一系列经过,来到京兆府廨的时候,却是扑了个空。裴宽不在这里,而是去了政事堂,就连他的父亲杜士仪也已经离开,据说是去了宫中禁苑整备兵马,前往讨击叛军,顺便给即将回归的禁军腾地方。面对这么一个消息,他不敢耽搁,立刻匆匆赶往大明宫。如今天子刚刚回来,病着根本不能理事,所以即便杜幼麟只是区区一个光禄丞,此前负责守御长安时的临时腰牌却还有效,总算是平安无事进了宫去。

当他终于来到往日屯驻左龙武军和左羽林军的左银台门时,陡然之间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应和声。循声望去,他就只见旌旗招展,将卒方阵整齐肃然,而在高处说话的,正是仆固怀恩。他对父亲麾下这位勇将并不算太熟悉,此刻伫立倾听,听到对方并没有着力渲染平叛之后的犒赏,而是从此前杜士仪对军中汉蕃一视同仁施恩入手,通过鼓动将士的忠义之心,号召来日与叛军的决战。直到听完,他召来一个站岗的小卒,这才问清父亲在右银台门。

相比有夹道直通兴庆宫的右银台门附近,禁苑西边的左银台门就只驻扎了阿兹勒的前锋营。在长安解围前的一晚血战和次日的决战之后,阿兹勒的前锋营减员将近三成,立下了赫赫大功,让叛军之中的骁将田乾真吃尽了苦头。此时此刻,亲自来迎接杜幼麟的他脸上便是喜滋滋的。

杜幼麟和阿兹勒虽不像兄长与其那么熟,可也并不拘礼,当即打趣道:“看你这么高兴,可是阿爷给了你什么大好处?”

“哪有,刚被大帅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阿兹勒见杜幼麟瞪大了眼睛,显然不相信,他便眉开眼笑地说道,“可大帅今天正式收我为义子了!”

杜幼麟顿时惊咦了一声,随即便笑了起来:“阿爷总算开了这个口,那日后我可得叫你一声阿兄了!”

节帅收义子,这在各大边镇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比如安禄山的义子就足有万把人,他自己连名字都记不全,其实只是个名义而已,在安禄山那些亲生儿子面前,也就是如同一介下属,即便安忠志这样得宠的也不例外。杜士仪却自始至终就没有开这个口子,身边人中赋予杜姓的,至今也不到十个,也没有正式定下父子名分。所以,听到杜幼麟这一声阿兄,阿兹勒只觉得浑身毛孔仿佛都舒张了开来,随即赶紧摇摇头道:“这我怎敢当,小郎君太客气了!”

“这些年来,我和大兄都不在阿爷身边,你鞍前马后跟随南征北战,比我们尽孝更多,阿爷都正式收你为义子了,我这一声阿兄怎不应当?”杜幼麟说着便突然停下步子,又对阿兹勒深深一揖,慌得对方赶紧往旁边闪开,又还礼不迭。他却一把将阿兹勒搀扶了起来,随即诚恳地说道,“就是此刻大兄在此,也一定会认你这个兄长的。”

阿兹勒就是杜广元当初去中受降城拂云祠带回来的,想想那位长公子的性子,他就知道,杜幼麟说的话绝不是诳言。可越是如此,他心中就越觉得暖流涌动,陪着杜幼麟继续往前走时,他就低声说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义父,能有今天,全都是义父所赐,只要义父说一句话,纵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会遵从,还请小郎君放心!”

说着这句再烂俗不过的话时,阿兹勒却往兴庆宫的方向瞥了一眼。见其这幅光景,杜幼麟心中一跳,立刻明白了他这表忠心的含义。可是,即便他已经接受了父亲的种种做法,也已经对李隆基这个天子完全失望,可要做出弑君之事,他心里仍然还有一道很难越过去的沟坎。因此,他没有去接阿兹勒这话茬,反而岔开话题问道:“我从左银台门过来,只见仆固将军正在整军,阿爷在你这里也是在整军?”

“小郎君以为刚刚义父为何痛责我?就是骂我太大手大脚,即便前锋营中尽皆死士,也不该这么败家。如果不是现如今正在战时,我又总算有功,他就要打我的军棍以儆效尤了!”嘴里这么说,阿兹勒脸上却在笑,“所以,我这次不会跟随出征,而是驻守长安。虽说我这里就只剩下了千余人,可接连两战下来,想必长安城上下人等,全都知道我这个人是疯的,要拿下我这千余人,那他们就得准备上万人来填!”

说到这里,见杜幼麟倒吸一口凉气,阿兹勒就轻描淡写地说道:“至于义父,他正在飞龙厩检视马匹。”

飞龙厩在大唐的历史中曾经占据了重要的地位。武周时期,武后择选宫中善马术的内侍,用飞龙院中饲养的御马,打造了一支内飞龙骑,隶属于飞龙使管辖,而到了开元天宝年间,飞龙使隶属于闲厩使,但更多时候却归宦官调动,比如高力士当年便曾经调动过飞龙甲骑。但在天子西逃的时候,飞龙骑也都跟着去了,如今飞龙厩中虽不能说空空如也,剩下的马却也只有老弱病残了。

阿兹勒把杜幼麟送到这里就悄然退下了。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正站在一处马厩前,杜幼麟只觉得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好容易到了距离父亲背后几步远,他张了张口,却只是低低叫了一声。

“阿爷。”

“幼麟,你知道宫中六厩最盛的时候,有多少马匹?”

这个问题并不在杜幼麟的准备之中,他犹豫了一下,这才不确定地答道:“应有数千匹吧?”

“你还是估计得太过保守了,最盛时御马不下万匹,但那是王毛仲在世时的事情了。”

杜士仪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和王毛仲有深仇大恨,而此人固然骄纵,目下无人,手段毒辣,但在养马上头,至少大唐这百多年来,无人能出其右。他最初接掌内外闲厩的时候,甚至把家就安在了闲厩之侧,从喂马的牧草到粟麦,再到马匹,严格把关,于是那些胥吏等等再没有人敢盗卖,又或者以次充好,所以陛下认为能。而在他之后,闲厩马匹的数量和质量就每况愈下了。除却每年骑射表演时那些装门面的,其他也就那么一回事。”

杜士仪这才转过身来,见杜幼麟不解地看着自己,他便笑着问道:“你此次守御长安,功劳不小,裴大夫力荐于你。举贤不避亲,我打算奏你为太仆少卿,兼知内外闲厩使,监牧使,你可愿意?”

要是姜度人在此处,脱口就会问一句,这不是成了养马的?杜幼麟也有些纳闷,没想明白的他下意识地问道:“阿爷,幽燕暂且不提,这些年来,东受降城和云州马市之中换来的马匹不计其数,从未短缺过。是不是因为此番和叛军决战之后,马匹折损必定极大,所以阿爷要重整宫中闲厩以及各地牧监,以防日后军中缺马?”

“说对了一半。”杜士仪对这个幼子极其满意。也许在武艺军略上没有杜广元那样的天分,大局观上也还需要磨练,但有责任担当,愿意为别人着想,关键时刻敢打敢拼,这样的特质着实难得。所以,招手示意杜幼麟再上前一些,他就沉声说道,“而且,我并不是要你当一个空头闲厩使,我要你和阿兹勒二人,把这飞龙骑重新给我练起来!当初则天皇后定的四百人不够,至少得整编出四千之数!”

“啊?”杜幼麟一下子恍然大悟。可想想阿兹勒刚刚才对自己说过,前锋营已经减员四成,他少不得指出了这一点。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父亲却看着自己微微一笑,分明胸有成竹。

“此次应你们的号召,全力守御长安的义军,我记得足有上万,正是靠着这些人浴血奋战,这才有了如今这座巍然屹立在渭水之侧的长安城!除却用金银财帛犒赏之外,酬以军职,同样是一条振奋人心的办法。你既然之前都在忙着抚恤死伤,那么,活着的人那里,你难道不去安抚?届时别说是四千人的飞龙骑,只怕六千人八千人的定额也未必用得完!”

尽管杜士仪口中只说是征召此次守城的有功将士进入飞龙骑,但杜幼麟这时候方才真正明白,这同样是为了洗白赤毕带出来的那拨义军!尽管在残酷的攻城战中,这样一批人锐减到了只有五百,可经过了生死磨砺,又忠心耿耿之人,怎能不给一个好安排?

“阿爷放心,我明白了!”

第1165章 当头一棒向天子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何况,李隆基的病一大部分是气出来的,又哪里能够好得爽快?尽管一连数日传来的消息全都好得不能再好,什么潼关已经夺下,洛阳城虽然落入了叛军手中,但河洛地方竟还有义勇军奋勇抗击,神出鬼没,打得安禄山颇为头疼,而且在得知河北告急之后,安禄山军心大乱,已经有史思明和蔡希德亲自领兵回援,仍旧留在河洛的叛军数量已经锐减到了不足五万,而在崔乾佑大军败退回到河洛之后,叛军将卒更是空前恐慌!

这样的喜讯本该值得高兴,可下头的一道道奏请让他完全高兴不起来。尽管推举杜士仪为右相的奏疏,被杜士仪给辞谢了,可论功行赏却不能少。杜士仪亲手操刀,为郭子仪、仆固怀恩等安北朔方诸将请功的奏疏,已经传遍了朝野。

这其中,杜士仪奏请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加御史大夫,进骠骑大将军,以仆固怀恩为御史中丞兼辅国大将军,张兴为左散骑常侍,兼安北副大都护,另加封领同罗、仆固两部兵马的阿古滕和仆固玚为郡王,此外如来圣严王昌龄等诸多幕佐也一一升赏后,留了一堆在朔方安北,却也塞了一堆到朝中,唯独略过了自己。若不是因为此时此刻就许出一堆节度使,战后就没位子可供论功行赏了,此刻远不止这些虚头巴脑的升赏。

裴宽则是为此次守御长安的有功人等请功,同时,以北门四军以及宦官逃散众多为由,请以窦锷和姜度这两位和皇家关系深厚的国公为左右监门大将军,以杜幼麟为太仆少卿兼知内外闲厩使并监牧使,以宇文审为京兆少尹,以崔朋为万年令,其余留守有功文武官员各有升赏。当然,裴宽也同样默契地压根没有提自己。

这么多年来,李隆基把帝王权术玩得炉火纯青,无论是姚崇宋璟张说这样武后年间便声名赫赫的名臣,还是宇文融李林甫这样道德有缺陷,但才干却很出众的能吏,抑或是他那些兄弟,众多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林林总总的人他无不玩弄于掌心,可结果却在安禄山身上看走了眼。而当安禄山举兵叛乱,他仓皇逃离长安之后,他以为早已经完了的杜士仪竟然神乎其神地带着大军现身,虽说是解了关中困局,可不啻是给了他一个重重的巴掌!

而且,比起那一介憨肥胡儿的安禄山,出身京兆世族的杜士仪威胁要大了无数倍!

此时此刻,面对面前的奏疏,面对回宫之后大多数时候保持沉默的高力士,李隆基很想把这些奏疏都给打翻丢出去,可憋到最后,他只能恶狠狠地说道:“既然是众望所归,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准了,全都准了!”

见李隆基甚至都不想再花费时间多看几眼,高力士便出声提醒道:“陛下,还有来自陇右的奏疏,说是哥舒翰败军之将,又下落不明,请求复安思顺为陇右节度使。”

安思顺!

李隆基只觉得身上所有的汗毛仿佛都炸了起来,竟是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声音颤抖地问道:“安思顺竟然回到了陇右?”

“是。”

高力士也知道这样一个消息对于天子来说绝对是又一个重大打击,可他也不可能坐视李隆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陇右节度使就此定下。所以,在天子那凶狠的目光注视下,他低声开口说道:“长安这边被围城,正值吐蕃大军进犯,哥舒翰的节度判官高适遂将河西兵马迎击,可陇右却各自为政,恰逢安思顺回归,这才镇压了大局。所以,如今击退吐蕃攻势之后,陇右军中将校联名上书,道是哥舒翰假造安禄山书信,为安思顺鸣冤,请复其为陇右节度使!”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李隆基看来,这个消息无疑便是形同雪上加霜的存在。这次安禄山叛乱本来就是对他声望的巨大打击,弃城而逃之举,更是让民心浮动,军心不稳,现如今就连安思顺不但平安逃走,而且还得到了陇右军民的支持,这岂不是意味着他又错了?

“好,好,一个个都翅膀硬了,一个个全都指摘朕昏庸糊涂!”

李隆基终于耐不住怒火,摔了旁边一个越窑瓷盅,随即怒气冲冲地说:“杜士仪和裴宽何在?宣他们进宫,朕倒要问问他们,一个负罪之人却在陇右呼风唤雨,我大唐律法尊严何在?”

他这个天子的尊严体统何在?

高力士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安思顺的离奇逃脱,也许别有内情,可眼下是追究这种东西的时候吗?安禄山叛军尚未平定,难不成还要再激得陇右兵马也跟着来上一场叛乱?所幸眼下还有另一个消息在,他只得不接这话茬,恭敬地说道:“陛下,安思顺的案子,长安城中一直传言说是别有内情。此前潼关败兵溃退到长安时,因为担心动摇军心兼且混进奸细,裴大夫曾经将他们全都软禁在一处。如今去甄别的时候,这才发现了……发现了哥舒大帅。”

“哥舒翰?他还有脸回来!”

李隆基这才终于勃然色变,他愤怒地重重捶床,大声咆哮道,“朕何等信赖他,封他郡王,给他重兵,可他却是如何回报朕的?败军之将,就应该斩首以儆效尤……咳咳咳!”

眼看李隆基竟是气怒攻心,再次昏厥了过去,高力士慌忙令人去太医署宣御医,等看到众人忙着抢救天子的时候,他也不禁捏了一把汗。即便他曾经被罢斥赶出了宫,尽管他曾经被丢在长安,可他并没有什么怨言,也决计不是故意想要看李隆基的洋相。可是,在迭遭大变之后,李隆基的心理承受能力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实在是觉得又痛心又悲凉。

上报发现哥舒翰的不是别人,正是暂时兼知京兆少尹之职,亲自甄别此次逃回来那些败兵的宇文审。他是宇文融长子,从学于杜士仪,又高中进士,因为李林甫捏着鼻子的提拔而一路擢升,等到杨国忠成为宰相之后,他本来遭到了压制,可却因为此次守城有功而再次得到了裴宽器重。他在御史台时就被誉为有治狱之能,所以这次做事自然格外仔细。毕竟,败兵被扣留软禁了这么久,他不希望经自己的手放进一个奸细。

在这样的甄别之下,原本孤身一人充作老卒的哥舒翰,便无处遁身了。如果是那些没怎么见过他的人也就罢了,可宇文审好歹也是御史台中有名的御史,见哥舒翰的次数很多,但凡败兵将卒,他都令人洗脸刮面再带到面前,详述来历,供出保人,哥舒翰哪里还藏得住?他此番一败,再也不敢自诩为英雄,可心中最最痛惜的便是家奴左车为了救自己而死,被宇文审洞悉身份之后,便神情灰败地请求速死。

可这样大的事情,宇文审怎敢轻易决定?他生怕哥舒翰真的一个不好去撞墙或是其他,赶紧吩咐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卫看着人,自己一面请人去通知杜士仪,一面紧急上书,随即不敢马虎,把剩下的败兵全都一个个问了一遍,针对各人所知哥舒翰的情况,仔仔细细从各个角度统统问了一遍。

而杜士仪这一日赶去灞桥驿查看渭河上郭子仪已经命人架设好的浮桥,直到傍晚方才赶回来。

“文申,亏得你仔细。”杜士仪一目十行扫完了宇文审记录的所有这些笔录,这才抬起头说道,“这一功我给你记下了,且带我去见哥舒翰。”

当来到临时关押哥舒翰的屋子前头时,宇文审亲自推开门,见哥舒翰盘膝坐在居中的长榻上,一旁是自己安排的几个随从,他便低声提醒道:“杜师,哥舒大帅一直都以武勇著称,你问他时,留着这几个人更为妥当。”

“不用了,哥舒大帅虽勇冠三军,可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凭武勇制人。”

见杜士仪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宇文审规劝不得,只好招手把人都叫了出来。可眼看杜士仪进去之后掩上了门,他着实不放心,却又生怕杜士仪觉得派人守在门口是为了偷听,思来想去索性命人到外头请了杜士仪的亲信随从进来守候,这才忐忑不安地回了自己在京兆府廨的直房。

屋子里,杜士仪和哥舒翰四目相对,足足好一会儿,哥舒翰方才苦涩地说道:“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更何况是杜大帅当面?我当初受王大帅知遇之恩,此后节度河陇,又受陛下御命讨逆,却不幸丧师辱国。如今沦落至此,听凭杜大帅处置就是。”

“看来,如今外间形势,你已经都知道了。”见哥舒翰一声不吭,显然是默认了,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不要说你此次败北,都是因为边令诚指手画脚,恃强力逼,就算陛下要怪罪,我也可以为你求情。但哥舒翰,你扪心自问,安禄山那封给安思顺的所谓暗通款曲书信,你敢说不是你捏造出来的?”

哥舒翰登时面色大变。他没想到杜士仪不指责自己这个败军之将别的,竟是直接把安思顺的那件事给拎了出来!想到自己败北的同时,如若还被翻这样的旧账,必定会万劫不复,他把心一横,正打算抵死不认,可紧跟着杜士仪说出的一句话,却让他再也维持不住那状似坚定的外表。

“安思顺已经平安回到了陇右,如今陇右军将全都联名上书为他鸣冤,请求让他复为陇右节度使!”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见哥舒翰一下子仿佛垮了下来,耷拉着肩膀脸色无神,甚至流露出了一股绝望至极的信息,尽管鄙薄此人器量狭小,可他到底知道哥舒翰并非无能之辈,就此一蹶不振却也可惜。于是,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潼关之败,边令诚妄言军机,是首罪,已经在守卫长安之役中,被军中将卒一怒处死,你的失律之罪可以削减不少。你若是想死,想必也不会苟活到今天。据我所知,你家中姬妾子侄很不少,你不妨想一想,倘若你诬陷安思顺的罪名落在你自己身上,他们又会如何?身为大将却如此心胸狭隘,你就没想过当初王忠嗣是如何对你的?”

见杜士仪撂下这些话后便拂袖而去,哥舒翰足足隔了许久,方才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叹息。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战死,也好过如今苟且偷生!

第1166章 亲临前线

安思顺也好,哥舒翰也好,如果换在李隆基独秉大权的时候,哪怕留他们一条性命,也一定会把他们打发到山穷水恶之地,当个县尉之类的小官,自生自灭。可是,现在的大唐已经不是他这个天子金口玉言决断一切的时候了。

所以,当杜士仪亲自上书,言辞诚恳地为哥舒翰求情,说哥舒翰虽有失律以及诬陷安思顺之罪,然则如今是对叛军用兵的紧要关头,不若发去西域,以白衣效力军前,戴罪立功,李隆基竟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然而,对于杜士仪上书提及重新启用王忠嗣之事,他却装起了糊涂。可这时候重新派出使者前往利州益昌郡也来不及,他唯有希望那边没露出痕迹来。

而高力士的百般规劝也起到了作用,李隆基想到如果东边的安禄山叛军还没解决,西边的陇右兵马也来上一场叛乱,后果不堪设想,他竟只能针对陇右军民的联名奏疏,以捏造叛贼书信的罪名,将哥舒翰发落到安西大都护府军前效力,然后又复安思顺为陇右节度使,以河西节度判官高适知河西节度事,抗击吐蕃进犯。而与此同时,杜士仪和裴宽为将卒请功的奏疏,李隆基也不得不一一准奏。

一边是真正展现出了全部实力的杜系,一边是逼死自己宠妃,又杀了宰相的北门四军,李隆基竟发现自己没有可以信赖的人!而北门四军直到现在还没有回到长安,听说此前那些逃兵竟然祸害乡里,杜士仪已经命仆固怀恩亲自带兵,一面搜捕逃兵,一面安抚乡里。与此同时,杜幼麟则正在招募飞龙骑,据说长安官民应者如云,其中招收的几乎都是此前守城有功的勇士。他知道没办法反对,思来想去,只能想办法给高力士安了一个兼知飞龙厩以及左羽林大将军的职衔。

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希望通过和杜家关系良好的高力士,设法掌控这样一支新生的禁军,同时加强对未来北门四军的控制。

事已至此,对于空缺出来的两个相位,李隆基也就不纠结了,在一路把叛军赶出关中的郭子仪风尘仆仆从潼关赶回来之后,他便支撑着病体出现在了勤政务本楼的大朝上,授杜士仪为右相,裴宽为左相。然而,对于朝中公议设立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他却没有立刻表态,回到宫中更是大光其火。

宗室当中,人望高的已经凋零殆尽,他如果设一个天下兵马大元帅,那是不是相当于皇位也可以拱手让人了?以杜士仪如今展现出来的那锋利獠牙,掌控的这一支支精锐平叛兵马,又怎会真的俯首听命?而姜度和窦锷这两个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不但把控宫门,姜度更把两宫都给清洗了一遍,他竟不知道谁能用谁不能用!

当这场大朝会结束之后,杜士仪和裴宽郭子仪并肩出宫的时候,全都是百感交集。裴宽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他虽然因为笃信禅佛而被不少人讥嘲,但素来是众望所归,李林甫对他一直忌惮非常,故而没少在背后捅刀子,幸而一直得到各方援助,还有弟弟裴宁帮忙,总算一路逢凶化吉,如今终于熬倒了李林甫和杨国忠,一举登上相位,他回首来路崎岖,自然唏嘘不已。

“君礼,虽说出征之事尚未定下,但长安这边千头万绪的事务自有我在,你到时候就放心和子仪去平叛吧。”

“多谢裴兄。”杜士仪笑着对裴宽一拱手,见人已经匆匆前往政事堂了,他也无意去和那些繁琐的政务打交道,冲着郭子仪一颔首道,“子仪,我们去春明门城楼看一看?想当初,这是长安守卫一战中激战最烈之地。”

“好。”

杜士仪和郭子仪登长安东城春明门城楼,到底说了些什么,除了当事者两人之外,其余人不得而知。别人只知道,郭子仪只是回家和妻儿团聚了一晚上之后,便立刻回归潼关。而杜士仪也没有去等那些迤逦数里的皇族宗室回归长安,而是次日便上书请将兵前往河洛。李隆基还想用政务繁忙,留着杜士仪,只派仆固怀恩前往平叛,可裴宽却进宫百般陈情,差点把这位天子又气得吐血。

如若杜士仪麾下大将各自建功,回头只要一个个加官进爵,他们自成体系之后,就会脱离杜士仪的掌控,可现如今杜士仪要亲自前往河洛督战!即便他到现在都咬牙就是不给杜士仪一个正式的名义,但只凭右相这一身份,再加上在朔方安北两路大军之中的声望,杜士仪便有号令三军的本钱!

临行前夕,杜士仪却并不在宣阳坊杜宅,而是在平康坊崔宅。尽管长安已经解围好几日了,但他连日来东奔西跑,连杜幼麟也只是那天在禁苑中耳提面命了一次,其余家人就更加没工夫见面说话了。所以,抱了抱宋锦溪送过来的,自己的第二个孙子,又抱了抱外孙女,他只觉得一颗心不知不觉柔软了几分,连说话的声音也温和了下来。可对于曾经最熟悉兄长的杜十三娘来说,杜士仪的每一句话仿佛都带着几分铿锵之音。

“子仪怀恩全都是大将,奇骏亦是能够捏合兵马的人才,再加上都播那一路兵马,即便我不去,此次平叛也应该不会出纰漏。但我若是不出面,陛下即便素来忌惮皇子皇孙,也一定会在宗室中矮子里拔高子,派一个人到前方去充当大元帅。只要这样一个人有半点私心,又或者行事犹豫不决,就会给将士们平添无数掣肘,所以我一定要亲临前线。来日万一有这样一个人派下来,也只有我能压得住他,我敢压得住他!”

杜士仪把话说得如此露骨,在场众人谁能听不懂?旁听的嗣赵国公崔承训心惊肉跳,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可想想自己的伯父崔泰之,父亲崔谔之当年同样是提着头去诛二张,除韦后,他又不由得苦笑自己到底生在承平年间,没有父辈的魄力,此前除却答应崔五娘和崔九娘,派出所有家丁,他也只是出了些小力,没想到也因此官居卫尉卿,将作大匠。可看着嫡亲侄儿崔朋站在杜士仪面前,年纪轻轻便已经官居一方主司,他又生出了崔家后继有人的骄傲。

万年令官居正五品上,那可是真正称得上天下第一令!

一一叮嘱过家人之后,杜士仪见崔俭玄的长兄崔承训站在一旁始终没吭声,便缓步走到了他面前,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崔承训立刻回过神来,赶紧还礼不迭。可他一声相国刚刚出口,杜士仪却摇了摇头。

“崔杜不但是姻亲,而且相交已有三十余年,崔兄不用和我客气。接下来朝中多事,裴相国一个人独木难支。我此次是来不及了,希望你替我去拜访一下王摩诘,请他出来为生民百姓做些事情。然后替我转告夏卿,太子殿下、广平王和建宁王枉死在前,请他仔细想一想,这样的无根之木是不是值得依靠。”

崔承训听到杜士仪是要自己去当说客,而且对王家兄弟二人的说辞完全不同,他不禁为之大讶。尤其是对自己的妹夫王缙,杜士仪这话里话外,仿佛竟是暗示王缙曾经和太子李亨有关系,他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际。等到杜十三娘带着崔家和杜家小一辈们送了杜士仪出来,他几次想要追问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如何出口。就这么一肚子胡思乱想到了仪门处,他突然发现寡居多年的崔五娘和崔九娘姊妹倚门而立,顿时想起了当年母亲的联姻之意来。

实在可惜了,不管五娘还是九娘,倘若能够嫁给杜士仪,如今又岂会一个寡居寂寞,一个则是婚后不几年便常常闹脾气回娘家?

“杜相国这是就要走了?真是大忙人,连我们都没工夫见。”崔九娘今天正好回娘家,这才从阿姊口中得知杜士仪来了,本待去杜十三娘的寝堂找人,却被崔五娘拉了回来,她却仍是不罢休,干脆在这里直接堵人了。此时此刻,她见杜士仪微微一笑,不闪不避地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她也扬了扬下巴,一如当年那样骄傲。

“多年不见,九娘子还是老样子。”杜士仪想起当初崔九娘假扮崔俭玄戏耍自己的情景,只觉得犹在昨日,可时光却已经翩然过去了三十余载,当年那个浑身是刺扎人的少女,现如今也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多年了。深谙崔九娘性情的他没有给她继续张牙舞爪的机会,认认真真地说道,“我确实是忙得没工夫登门拜访,正好有几句话托了令兄转告夏卿,回头你见到他的时候,替我转达一声问候,我这就走了。”

崔九娘还想说话,可看到杜士仪越过自己,竟是往崔五娘那走去了,她只能恼火地闭上了嘴,没好气地腹诽了一句。我本来就是回娘家散心的,谁要特意再回去给你带话给王缙!

“五娘子。”站在崔五娘跟前,杜士仪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幼麟和蕙娘阿朋毕竟阅历不足,十三娘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今后还请你代我多多照拂提点他们!我不在这段日子,长安城中恐怕还会有一阵闹腾和乱子,也请你多保重。”

“长安城中再危险也比不上战阵上刀剑无眼,你也务必多多保重。”

崔五娘想到袖中的平安符,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就这么看着杜士仪一揖之后转身大步离去。那一刻,她想起刚刚看到他那斑白的双鬓,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声。

如今长安城中谁人不津津乐道于杜士仪这一场惊天动地的逆转,可谁曾想到,他这么多年来身处长安朝堂之外默默耕耘的辛劳?都说岁月催人老,可分明是那些沉重的责任和压力,方才让他鬓发如霜!

第1167章 王忠嗣赐鸩事件

杜士仪离开长安的时候,并没有惊动天子遣左相裴宽以及文武官员郊送,更没有惊动长安官民,只是出城和仆固怀恩所部主力会合,悄然渡过渭水前往潼关。在这千军万马渡河的时刻,一座灞桥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郭子仪让人搭好,杜士仪亲自检视过的那几座浮桥便显出了先见之明来。即便历经了这么多人马的踩踏,几座浮桥却都坚实耐用,直到亲自殿后的仆固怀恩从灞桥上渡过了渭水,这才回头看了一眼长安。

“等我们再回来的时候,便是安贼叛军剿灭殆尽之时!”

千军万马从官道上呼啸而过,长安城中,当得知杜士仪竟然就这么走了,李隆基紧紧捏着手中那薄薄的奏疏,突然掀开被子坐直了身体,厉声喝道:“陈玄礼呢?他还守着那些没用的东西呆在马嵬驿?磨蹭了这么多天就是不见回来,难不成他们是担心回了长安,就要继续在十六王宅过暗无天日的日子,还是担心杜士仪手狠起来,连他们这些皇族一块杀?”

这样诛心的言辞,高力士不在,没有一个人敢轻易接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有一个站在榻尾的中年宦官小心翼翼地说道:“回禀陛下,我刚刚去内侍监见过高大将军,说是因为陈大将军回程的时候,有不少之前逃散的内侍拦路哭拜请罪,请求带他们回长安,所以路上就耽搁了……”

一听到是当初那些弃了自己而逃的宦官作祟,李隆基登时气了个半死。他在马嵬驿中惶恐不安的时候,曾经听说过一种说法,如袁思艺这些宦官之所以逃走,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看好退往蜀中后能够收复中原,因此根本就打算跑去投降安禄山!一想到是自己给予了这些内侍高官厚禄,结果大难来时他们却抛下自己这个君王去投靠别人,如今见事情不妙又转回来想要求自己覆水重收,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他奈何不了杜士仪,难道还奈何不了这些不忠不孝的阉奴?

“之前那些逃兵如何了?”

那个说话的中年宦官没想到愤怒的天子突然略过那些内侍不提,而是问北门禁军中的逃兵,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说道:“仆固将军吩咐人在四乡张贴榜文,三天之内回长安西城金光门和延明门自首者,减两等押送朔方戍边,若是逾期不回,来日杀无赦。之前扫荡了三天,仆固将军一共拿住了八百余人,全都已经押送朔方戍边了。”

李隆基虽也痛恨那些禁军往日待遇优厚,遭遇大变时却不是背叛就是哗变,可眼看飞龙厩中多了一支那样如鲠在喉的飞龙骑,他就算捏着鼻子,也需要相应的兵马来抗衡。可还不等他预备施恩,仆固怀恩竟是自作主张把人送去了朔方!他只觉得心中那团火越烧越旺,当即冷冷说道:“去告诉裴宽,北门四军乃是天子禁军,就算犯了重罪,也自有朕这个天子来决断,轮不到别人来越俎代庖!”

如果杜士仪和仆固怀恩以及那支大军还在长安,李隆基也许还能继续忍耐下去,可现如今他却一刻都不想再忍。杜士仪想要带兵就让他去,趁着人不在长安,他如果不能把舆论以及大局完全掌控,回头等他们大捷而归的时候,他岂不是要更加被动了!

“是,奴婢立刻就去传话。”

见那中年宦官答应一声便要往外走,李隆基想起偌大的宫殿中,只有这唯一一个人回答自己的话,他便又将其叫住:“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陛下,奴婢程元振。”

李隆基微微一颔首,等到人快步去了,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决定趁着杜士仪离开这段日子,尽快养好身体,尽快把朝中人事重新梳理一下。就算他现在不可能把兵权从杜士仪手中夺回来,可将来却一定要设法拿回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然而,程元振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直到李隆基几乎认为他出了什么不测,他方才踏入了大殿,面上竟是又惊惶又焦虑。面对李隆基那不耐烦的表情,他不敢立刻开口,而是用眼神示意天子屏退了四周围的人之后,方才在榻前双膝跪下,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奴婢万死,到了政事堂见到裴相国时,不敢转述陛下的口谕。”

见李隆基那目光一下子变得如同刀子似的,程元振却顾不上害怕,咚咚磕了两个头后,这才带着哭腔说道:“奴婢并不是担心惹怒了裴相国,这才不敢转述,而是因为山南道益昌太守王忠嗣命人送来了血书呈文,说是有人冒陛下诏令,给他送去了鸩酒!”

李隆基之前在杜士仪上书请求重新启用王忠嗣时,一度当了鸵鸟含糊过此事,当这个消息钻入耳朵的时候,他不由自主抓住了身下那锦绣被褥,脑际轰然巨响,甚至连吞咽唾沫的力气都没了。人人都知道王忠嗣曾经在宫中长大,是他这个天子的养子,而他更清楚王忠嗣那绝不会质疑君父的性子。如果有鸩酒送到,王忠嗣肯定会想都不想就仰药自尽,又怎会命人送上血书陈情?他又不是杜士仪!

竭力稳定了一下情绪后,他终于恢复了开口的力气,眼神凶狠地问道:“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程元振当然知道天子是什么意思,可是,想到自己去政事堂时,那里竟是仿佛东西两市一般沸反盈天,仿佛有头有脸的文武官员全都到了,即便他不想说出这样的消息来刺激李隆基,还是不得不尽量含含糊糊地说道:“奴婢去政事堂时,那里有数十人。”

十一个人也是数十,而七八十人也能说是数十!

李隆基重重捶在了床板上,厉声问道:“到底有多少人?”

被质问到了这个份上,程元振再也不敢避重就轻:“中书省门下省五品以上,尚书省六部尚书侍郎和左右丞,十六卫大将军,以及四品以上的各寺监职事官,全都在。而且,益昌太守王忠嗣连送鸩酒的人都给押送了回来。”

糟糕了!

李隆基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一贯忠义的王忠嗣竟然会采取这样激烈的举动。刚刚才经历了惨烈的围城一役,长安城中官民百姓只怕有很多人还在怨尤他这个天子,没能随驾同行的文武官员也有很多心存怨言,王忠嗣的这一举动就犹如在热锅里浇下了一瓢滚油,直接把他架在了火上烤!天下是他的天下,为什么一个一个人都会接连背叛他,为什么?对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当初授意人去送鸩酒的时候,并没有带去诏书,只是口谕!

这样看来,如若裴宽真的把这件事捅到御前,他直接将责任推到杨国忠矫诏上就行了!

因为这样一桩突发事件,李隆基没有心情再去追究仆固怀恩将逃亡禁军遣送到朔方戍边,只想着如何将这件事平息下去。然而,他根本没有想到,政事堂中在最初的沸反盈天之后,裴宽却在叹了一口气后,郑重其事地冲四面八方拱了拱手道:“各位,着实没想到杨国忠竟如此胆大妄为,居然矫诏谋害国之大将!幸而王忠嗣洞察其奸,否则我大唐又要折损一员大将!”

杜士仪临走前让崔承训转告的话,王缙已经都收到了,他因为太子李亨的死而大为受挫,此前大病了一场,崔九娘却又和他闹别扭回娘家,如今的他看上去颇有几分消瘦。如果只是李亨死了也就算了,偏偏张良娣为了挽救李亨的命,把广平王和建宁王都一块坑死了,他如今就算在宗室当中烧冷灶,却也已经晚了。而且,杜士仪抛出橄榄枝的同时,甚至表示要用自己的兄长,他不得不端正一下态度。

从前杜士仪只是封疆大吏,可现在却是一言一行便可令大唐风云变色的权臣了!

所以,他见四周围众人无一吭声,突然低声说道:“依我看,此事还是快刀斩乱麻,立刻以矫诏之罪将这几个去过益昌郡的人处死。另外,为了避免长安军民因此诽谤君父,不若复王忠嗣官职,令其节度河西,抵御吐蕃!安思顺曾为王忠嗣麾下大将,料想旧日上司重新复职,也就不用担心高达夫制不住他了。”

尽管大多数人都知道,给王忠嗣送去鸩酒的事绝不可能是杨国忠矫诏,一定是天子因为安禄山那一句拥戴太子的口号,而真的产生如此心意,可现如今李隆基的昏君名声已经都快铁板钉钉了,再多上这么一件事情,只会更加麻烦。所以,即便为王忠嗣鸣不平的人,也觉得与其闹腾出来审讯不休,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让王忠嗣复职,如此则再无需担心河陇那边吐蕃是否会趁虚而入。

于是,在裴宽点头赞同之后,政事堂中清一色全都是附和的声音。可直到众人散去,这么一件事的余音依旧未平。三省六部各寺监无不用着数以千计的流外吏员,消息在这些人当中的流动速度是最快的。就在这一天太阳落山,城门闭锁宵禁之前,如此消息就如同龙卷风一般席卷了长安城一百多个里坊,甚至连坊间小民都知道,王忠嗣被赐鸩酒之事。天子对此装聋作哑,朝中那些大人们则打算息事宁人,杀了执行者,然后让王忠嗣复职。

天底下还有没有天理!

第1168章 河洛攻略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是信佛的人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又或者是,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潼关东面的高墙上,杜士仪和郭子仪仆固怀恩并肩俯瞰河洛大地,仿佛是闲聊一般,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一左一右的两位大将全都不仅仅是擅长打仗的大老粗,即便仆固怀恩这个铁勒人也心思敏捷,再加上长安的信使来得很快,两人当然知道杜士仪说的是王忠嗣之事。对于这位从开元中后期开始崛起,声名盖过信安王李祎和张守珪,受到军中无数将士尊崇的一代名将,两人即便未曾与其共事过,但全都是服气的。

仆固怀恩便嗤笑道:“什么天理,长安城中只知道金口玉言,哪里有什么天理?如果不是这次安禄山叛乱,单凭赐鸩一事,只怕民间顶多是因此叹息痛心,官场上还会是一片沉默,陛下照旧是安坐金殿,浑然不在意。”

杜士仪对仆固怀恩的反应深以为然。

历史上,王忠嗣就是被逼死得太早了,肃宗李亨即位后,甚至都不曾想到给这位一代名将追封!唐代宗即位后虽说追赠了王忠嗣一个兵部尚书,可需得知道,潼关大败后又投降了安禄山,甚至还给郭子仪李光弼写过劝降信的哥舒翰,反而被追赠为三公之一的太尉!至于仆固怀恩,一样是结局凄惨,转战北方战功无数,却因为得罪了宦官而被逼得不能不反,甚至一条道走到黑引回纥入寇。至于郭子仪,几度掌兵又几度被解兵权,如果不是深悉如何自污自保,韬光养晦,又哪里会留下所谓郭汾阳善始善终的佳话?可郭子仪就真的甘之如饴?

此时此刻,郭子仪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说道:“不管如何,王大帅若能够重回河西,吐蕃再不敢越雷池一步,我等不用再担心腹背受敌了!”

既然郭子仪主动把话题拐回了河洛战局,杜士仪也没有继续揪着王忠嗣的话题继续死缠烂打下去。

当杜士仪说到哥舒翰于崤山隘道大败之后,并不熟悉河洛的仆固怀恩便紧紧皱起了眉头,郭子仪却笑道:“我祖籍太原,自上头三代就徙居关中,而后也很少到过河洛,但中原形胜之地,我也好歹都有相应研究,我这武举可不是单凭武艺考出来的。再说,没有边令诚那样的宦官指手画脚,又有大帅这样熟悉河洛之人,怀恩你就不用杞人忧天了。”

“我哪会担心重蹈哥舒翰覆辙,我担心的是,如果安禄山一味据洛阳城而坚守,攻起城来岂不是要死伤惨重?”仆固怀恩一面说,一面掰着手指头算道,“安禄山从幽州和渔阳两路出兵的时候,总共十五万人,号称二十万,一路打下来没折损多少,唯有崔乾佑这一路四万大军直扑长安后,在我和子仪的截击追击之下溃退败北,估计逃回洛阳的只剩下数千。而河北大乱,史思明蔡希德又率兵四五万火速回去平叛,也就是说,安禄山手中至少还有五万人!”

尽管仆固怀恩计算时的动作仿佛有些孩子气,但郭子仪却没工夫去打趣他。一想到这五万人万一龟缩于洛阳坚城之中,不但会让己方陷入攻城的泥潭之中,而且还会无限期拖延战役的进程,同时让洛阳百姓继续陷于水深火热的泥潭之中,他就觉得大为棘手。突然,他眼睛一亮地说道:“如果能令河东兵马从太原出击又如何?一路虚,一路实,如此就可以声东击西,打安禄山一个措手不及!”

“王承业此人,胆小如鼠,却又贪图功劳。我们离开长安时那一封来自太原的战报陈情,想必你们全都看到了。竟敢把我安北大军突入河北道的功劳算在他头上,这个王承业如果还坐在河东节度使的位子上,哪怕他出兵河洛,我也要担心这一仗会不会被他打得不成样子!”

杜士仪说到河东节度使王承业,竟是露出了森然怒色。火线提拔的河南节度使张介然顶多只能说是平庸,可王承业就简直是昏庸无能,胆小贪功!他示意仆固怀恩和郭子仪随自己进入城楼中,亲手摊开一张都畿道以及河南河东道的地图后,他便在河阳桥上重重一点,随即看了看身边两人。

“从太原出兵,经潞州上党郡、泽州高平郡,过河阳桥就能够直逼洛阳。此前张介然在武牢关失利,最终不得不退守洛阳的时候,就曾经烧毁了河阳桥,安贼入主洛阳之后,没有抓到张介然以及东都留守李憕等人,在尚未得知都播并未依约进军河东的情况下,他对王承业不屑一顾,当即就将河阳桥修复了,令蔡希德驻兵怀州河内郡,如今蔡希德回兵河北,怀州诸军极其薄弱。怕就怕现如今得知我大军进犯,再次焚毁河阳桥,以断绝河东兵马。”

“据说濮州东平太守吴王在安禄山兵进河洛时,曾经在濮阳组织兵马抗击,而河洛亦有另外一支义勇军神出鬼没,让叛军寝食难安,不知道能否给他们分别送信,令其设法保住河阳桥?而大帅以右相之名,严令河东节度使王承业出兵?”

郭子仪提出的这样一个建议,在仆固怀恩看来也是上上之策,可那支义勇军连叛军都抓不着踪迹,他们应该如何调度?而更要命的是王承业这样一个贪天之功的小人,又会不会龟缩不出?于是,他对郭子仪的建议只能摇头。

“老郭你说得容易,可做起来却难。”

“义勇军的位置暂时不明,恐怕难以联络。前河东节度使裴休贞如今闲住绛州,那里是河东裴氏的根基,我已经派人送信给他,希望他能够去见王承业,劝说其出兵河洛。如若不能……”杜士仪微微一顿,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就只能寄希望于河东兵马能够凭着一腔血性,搬开王承业这块碍眼的石头了!”

杜士仪这番话中,分明透露了不可动摇的决心,仆固怀恩顿时大喜过望:“大帅说的是,就应该如此,那王承业既然不听指挥,就撤了他!”

郭子仪对于王承业也并没有什么好感,唯一担心的便是朝中反应,可想想如若王承业贻误军机带来的严重后果,他到了嘴边的话最终还是吞了回去。多打一天仗就会多死无数人,为此一定要速战速决,即便毁谤加身也在所不惜,这是杜士仪一到潼关之后,对他交心时说的话,他至今想起还觉得五味杂陈。因此,对于仆固怀恩至今还称呼杜士仪为大帅,而不是相国这个问题,他竟是根本没察觉到。

“报!潼关之外有自称河洛义勇军的信使求见!”

“这还真是来得及时!”

杜士仪顿时大为振奋,立刻开口吩咐道:“就带到这里来!”

然而,等到那个风尘仆仆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袭灰色大氅中的人被带上来时,当其一解下风帽,郭子仪和仆固怀恩便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咦,杜士仪亦是遽然色变:“张耀,怎是你?”

“看来,小郎君应该还来不及把消息禀告相国吧?此前安贼叛军从渔阳和幽州两路出击之后,担心河洛战事不利,虎牙就向小郎君主动请缨出了潼关。他临行前见了贵主,贵主就二话不说,带着剩余狼卫离开了终南山玉华观。如今整个河洛的义勇军总共有将近五千人,若非贵主凭宗室之名振臂一呼,也不会有这样的声势。”说到这里,张耀见郭子仪和仆固怀恩满脸震惊之色,她便解释道,“我家贵主,便是昔日和番奚族,而后退居云州的固安公主。”

固安公主这些年来住在玉真观,深居简出,分外低调,郭子仪和仆固怀恩对于这样一位昔日和番公主全都没什么了解,顶多只隐约听过那些从前的传闻。可眼下张耀所言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一想到在天子宗室仓皇西逃之际,这样一位挂着宗室之名,其实却和皇族没有半分关联的女人挺身而出,他们全都不由自主生出了一股敬意。

“阿姊实在是太乱来了!”

杜士仪忍无可忍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心里把杜幼麟大骂了一顿。这样重要的事情,竟是没有及早地告诉他!如果早知道如此,他绝不会在长安逗留这么久,早就率大军出潼关入河洛了!而郭子仪和仆固怀恩陡然听到杜士仪冒出这么一个称呼,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为之大讶。

张耀见杜士仪脸色阴晴不定,少不得又解释道:“贵主说,国难当前,人人当尽心。她一到河洛,就先行协助宋山主撤离了嵩山草堂的人,又封堵了通往草堂的路。而卢大郎裴三郎则是自告奋勇进了东都,负责在城破之时安置东都留守李憕等人,等待他日伺机内应夺城。贵主而后利用身份之便招募义勇军抵抗叛军,同时组织民众避难,这是她和那两位早就商量好的。如今,贵主已经联络上了濮州东平太守吴王李祗,预备分头进兵。”

既然谈到军情,郭子仪和仆固怀恩也不再纠结刚刚听到的称呼问题,杜士仪更是招手示意张耀来到了长案上那一幅巨大的地图面前。

发间银丝密布的张耀沉着地说道:“今年河南关中一定会耽误了春耕,收成恐怕根本不能指望,如此江淮转运就至关重要。所以,叛军之中此前有人提出往东南进兵,夺取运河沿线粮仓,如若不能运走便立刻烧毁。所以,贵主联络吴王的意思是,由义勇军主攻雍丘,只要能夺下此地,叛军就不能往东南进兵运河周围的重镇,便可确保粮食供给,也就相当于断绝了叛军的补给。而吴王则是从濮州出兵,趁机收复灵昌郡,这样,就能把叛军挡在黄河对岸。如此一来,河洛叛军以及河北叛军就被从中割断,正好各个击破。”

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暂时把固安公主身处险境的事情丢在脑后,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便从阿姊之议。我将立刻兵出潼关,牵制叛军主力!”

第1169章 巨败之后鞭文武

当初哥舒翰大军败退回潼关,叛军终于杀入洛阳的同时,安禄山得知李亨已死,李隆基失尽人心,登时大喜过望。他本待直接在洛阳预备称帝事宜,可在麾下文武言说潼关无备,打下长安指日可待后,立刻心动了,当即便命崔乾佑为主将,田乾真和孙孝哲为辅,直奔潼关夺取长安。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不过是短短半个月,坏消息便一个个接踵而来。

先是得知有兵马突入河北,直逼自己的老巢幽州,常山太守颜杲卿带头号召河北各州郡响应,驱逐叛军,重归大唐。他才先后派了史思明蔡希德十万火急地带领大军回去平乱,不过数日,本该唾手可得的长安方面也传来了恶讯。安北大都护杜士仪竟然和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一起带兵南下,解围长安的同时,更大败崔乾佑大军,在郭子仪的一路追击之下,最终逃回洛阳的兵马竟不足五千人!

这些噩耗仿佛还不够,河北那边再次传来了要命的消息,幽州北面那支不明兵马的底细已经查明,是仆固和同罗的联军,主帅为安北大都护府长史张兴。而与此同时本该已经和他达成协议的都播怀义可汗,竟是悍然把契丹和奚族领地捅了个对穿,疯狂扫荡了给他提供了很多兵源的契丹和奚族部落,这个消息他甚至至今都吩咐下头人死死捂着,生怕那些契丹和奚族蕃兵因此哗变作乱。

当初去联络都播怀义可汗的人乃是侯希逸,如果侯希逸人在此处,安禄山恨不得立刻把人召来面前直接杀了,可侯希逸偏偏被他留在了平卢!在杜士仪突然回归,真正展现出那锋利的獠牙时,安禄山对于自己一直认为是太平后院的平卢也不再有任何侥幸。侯希逸当初就是杜士仪的部下,安知不是早就和故主暗通款曲,却一直在自己面前演戏?正因为如此,连日以来安禄山心情大坏,动辄用鞭笞之刑处罚部下,一时人人自危。

洛阳宫含元殿中,安禄山虽然还没有登基称帝,却一直都理所当然地坐在那象征天子的高高御座上。此时此刻,他正面色阴沉地看着下头血腥的一幕。安忠志麾下带领的精锐牙兵,正手持皮鞭,一下下用力鞭笞着捆缚在刑架上的几个人。

这几人当中既有文官也有武将,文官是高尚和严庄,武将则是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不论他们平日在下头人面前是如何威风凛凛,架子十足,可这会儿在蘸了盐水的皮鞭抽打下,全都多亏了嘴里紧紧咬着的湿布条,方才没有发出鬼哭狼嚎。大唐军中和官府的肉刑一样,大多都是犯了军法军棍伺候,可安禄山却不喜欢大棍子打人那种沉闷的声响。用他的话来说,军中不论文武,全都是要骑马的,屁股上挨一顿怎么骑马打仗?

于是,鞭笞之刑就几乎成了幽燕军中的正刑。这时候,整整二十下之后,无论是骁将如田乾真崔乾佑,还是文官如高尚严庄,抑或是孙孝哲这样从前在安禄山面前有头有脸的,脊背上全都再找不出一块好肉,血肉模糊,看着异常吓人。安忠志亲手把一个个人解下,眼看他们步履虚浮地上前跪下,连忙一声不吭地退到一边,可斜睨一眼他们身上的伤,他却只觉得自己背上都有些隐隐作痛了。

就在前天,他刚刚被气性不好的安禄山亲手抽了十几下,如今伤口还只是堪堪收口。原本还哀叹自己倒霉,可今天看着一大堆比自己更受宠更得用的文武重臣也都挨了这么一顿,他就心气平了。尤其是严庄和高尚往日高谈阔论,这会儿却连脸上的每一块肉仿佛都在抽搐,看着都疼。

“是不是都在心里埋怨挨的这顿打?”

听到这么一句凉飕飕的话,田乾真反应最快,立刻低下头道:“我等是败军之将,本来就是死了也罪有应得,大帅慈悲饶了我们性命,怎敢埋怨?”

崔乾佑毕竟不像田乾真这样被安禄山当成子侄辈,反应稍慢,慌忙也跟着反省这场大败。而孙孝哲还是第一次吃这样大的苦头,龇牙咧嘴了好一阵子,方才含含糊糊应了两句。至于严庄和高尚,他们就没有这些武人的好身板了。更何况,他们也实在是心里难以服气。这三个武将是因为在夺取长安一役中大败亏输损兵折将,能够逃得一条命就已经很幸运了,挨上几十鞭子也算应当,可他们凭什么要陪着一块挨打?

正因为如此,严庄也好,高尚也好,认错的声音既小又勉强,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在他们那敷衍了事的认错之后,传来的便是安禄山那愤怒的咆哮。

“严庄,高尚,你们是觉得委屈?觉得冤枉?是不是?当初是谁一个劲在我耳边吹风,说是天下再无可战之兵,只要我振臂一呼,这大唐江山转瞬之间就会易主!现在呢,现在就只是一个杜士仪,连番出招之下,大好的局面立刻逆转,而就连这河洛之地,先是有什么义勇军神出鬼没,几次派兵扫荡都扑了个空,又有吴王李祗那个老家伙带兵起事和我作对!你们两个身为幕佐,到现在为止拿出什么主意了没有?”

安禄山越说越怒,用手一撑想要站起身,可他现在实在是太胖了,竟是稍稍立起却又立刻跌坐了回去。恼将上来的他奋力一拍扶手,怒声喝道:“滚,你们两个立刻滚!我不想再见你们这些徒有虚名之辈!”

没想到只是因为认错的态度勉强了一点,安禄山竟然这样凶相毕露,严庄和高尚不禁暗暗后悔。他们跟了安禄山这么多年,早知道他是刚愎自用之辈了,刚刚还较什么劲?可是,眼下再求饶解释,说不定还要再挨一顿打,两人唯有哭丧着脸站起身,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一时间,这空荡荡的含元殿中只剩下了三个败军之将。有了严庄和高尚的前车之鉴在,三人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那两个软蛋已经走了,说吧,现在的局势已经如此,你们认为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好了,全都站起来说话,阿浩,你先说!”

对着三个自己曾经器重过,这次却打了打败仗的大将,安禄山虽然仍旧板着脸,可语气却缓和了许多。这次打下了洛阳,李憕等抵抗派竟然莫名其妙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面派人挨家挨户搜索,一面却重用屈膝投降的达奚珣以及罢相之后回东都养老的陈希烈,预备称帝之后用这两个颇有名气的文官为宰相,高尚严庄亦会一样得到重用。可从骨子里,他却瞧不起这样的文官,反而觉得只有那些能打仗的大将才是一定要紧紧抓牢的。

大败若此,却还能逃得一条性命,即便这会儿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可田乾真却早就将其置之度外了。听到安禄山仍旧亲昵地直呼自己小名,态度也只是比从前稍稍严厉了一些,他在站起身沉吟片刻后,竟是又单膝跪了下去。

“大帅,战事不利是实情,但大帅刚刚对严高二位先生,实在是有些严厉了。相比投降的达奚珣和陈希烈之辈,严高二位先生跟随大帅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为他们不曾对现状提出好的主意,就如此严厉责罚,甚至与我等败军之将同刑,军中一定觉得大帅赏罚不均。所以,末将恳请大帅收回不许他们再见的命令,或者派人给予他们相应的恩赏和慰劳,或者对末将三人再施以其他处罚,以此安定军心。”

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孙孝哲一听这话就险些没跳起来,正要提出反对意见,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安禄山脸上露出的笑意,立刻闭嘴。而崔乾佑也没忽略安禄山那满意的表情,跟在田乾真之后开口说道:“田将军所言极是,我等败军之将,能够逃过一死已是万幸,甘愿贬为小卒军前效力。”

两个人都开了口,孙孝哲只能低头说道:“大帅不杀之恩,我等铭感五内,还请正赏罚。”

“安忠志,你亲自去看看严庄和高尚,去叫个御医给他们治疗外伤,然后在库房里挑些金银财帛,说是我赏赐给他们的。之前是我情急之下说的话,他们如果有什么好点子,仍然可以和从前一样,随时来见我。另外……”安禄山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越是在现在这种不利情况下,越是要振奋人心。我已经决心立刻称帝,国号大燕,让他们俩立刻和达奚珣陈希烈碰一下头,立刻准备起来!登基大典上,我会封赏功臣,提振军心!”

这是下头三人谁都没有料到的提议。可安禄山既然心意已决,谁都不敢和他拧着干,当即齐齐叫好。就连安禄山本人,也完全忘了刚刚田乾真压根没有提到如何扭转如今的不利战局,在飘飘然中幻想着自己称帝时的风光。也正因为如此,对三人的处分他也并没有过于严苛,除却刚刚那一顿鞭子之外,他甚至没有降三人的军职,只是命他们率领残兵出洛阳,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补齐所缺兵员。

河洛这么多的人,还怕抓不到壮丁?

第1170章 内图洛阳,外谋河东

安禄山称帝在即,洛阳城上下恰是一片冰火两重天的景象。当初破城之际,寻常百姓看似损失较小,可他们之中,很多人失去的是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身家,相比达官显贵们只不过是失去了本就或继承自祖上,或来自于搜刮的财富,境遇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洛阳百姓和长安一样,往日都有一种地处天子脚下的优越感,现如今这一层骄傲被叛军完全击碎,就连大街上迫于生计出来寻觅活干的底层百姓,脸上也都带着凄苦。

安贼都已经要称帝了,朝中从天子到大官们,就听之任之吗?家里已经无粮无钱,日子要怎么过?

洛阳南市曾经一度关闭,现如今又再度开张,只是往日鳞次栉比的商户,真正开张的还不到半数。就连这半数商铺,从掌柜到伙计,也都只是有气无力地张罗着生意。每一个人都知道,纵使店门开着,也不过是为了方便那些一想到就会过来对他们勒索一番的军中将主。这些人但凡看中什么,全都是信手拿走,绝不要指望会给一分钱。至于往日那些繁荣了整个南市的胡商们,如今几乎一个都瞧不见。

自从叛军作乱之后,一条条商路几乎全部断绝,那些来自西域,运来遥远西方的特产,同时买走大唐货物的胡商们不是逃回关中,就是隐匿乡里,只剩下了他们这些在本地做生意,不舍得也来不及逃走的商人!

南市一隅的望岳寄附铺中,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拨弄着算盘算账。店门虽然大开,但时常有叛军的军官或是士卒经过的时候,谁也没有再朝这里看上一眼。但凡身在南市的商人,就一定要开店,这是严庄规定的,可从柜坊到寄附铺这样常常涉及大量银钱往来的地方,早在破城之后的第一时间就迎来了如狼似虎的叛军,几乎被抢了个干净,这里也并不例外。

那一天,抬出去的钱箱总共十个,每个一百贯,总计也就是一百万钱,还有不少金银器,如今这里除了人就再没值钱东西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一个看上去极其落魄的消瘦男子进门时,完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此人进门便来到了柜台前,从怀里拿出一面铜锈斑斑的铜镜递了过去,仿佛是要质押东西,嘴里却低声说道:“刚得到的消息,小师弟出潼关了。”

“嗯。”卢望之头也不抬地继续在账簿上写着什么,但全都是一个个数字,任何一个叛军拿起来都决计看不懂。许久,他才抬起头来,揉了揉有些酸胀的手腕,接过铜镜后翻来覆去看着,又对裴宁问道,“李憕他们几个可还好?”

“总算是不绝食了。”

说到这一点,裴宁显得万般无奈,当发现洛阳城完全保不住之后,城头一片大乱,他就悄悄带人在打昏了李憕卢奕张介然等几个要紧高官,把他们全都转移到了早就预备下的一处民宅地窖中,此外还雪藏了一部分坚决抵抗的义军,又从旁怂恿早就打算投降的一些人拥了达奚珣去向安禄山献城。果然,达奚珣这个软骨头立刻投降了安禄山,陈希烈也在安禄山亲自到访后投降了,而当他派了几个死士,以太子枉死为由,说是洛阳子民请求安禄山称帝代唐,安禄山心情大好,总算是没有真的屠城。

可正因为李憕等人全都活了下来,个性刚烈的这几个人最初全都决定绝食殉国,还是他好说歹说,以先保留有用之身,回头帮忙做内应,重新把洛阳城夺回来这个理由百般安抚,好容易才暂时把人给拉了回来。当然,之所以是他这个冷面人出面,是因为他的兄长是大名鼎鼎的裴宽,在此前洛阳城坡的那会儿,名头却比洛阳陷落时尚下落不明的杜士仪好使!

“不绝食就好,安禄山要称帝,洛阳城中百姓本就吃尽了苦头,如今他们还被逼着要在之后郊祀的时候于道路两旁跪迎,自然更加痛恨入骨。”卢望之装模作样地拿着这面铜镜左看右看,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你今天特意过来,可是薛郎君传了什么话出来?”

对于薛朝冒充北邙山人之事,卢望之听说之后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他毕竟不是薛朝那样的少年富贵世家子弟,对天子的切齿痛恨也不如某人演得好,如今眼看安禄山在进了洛阳之后,一面计划称帝,一面竟然还像模像样让薛朝继承了立节郡王的封号,他就更加无语了。好在他要做的就是让裴宁给薛朝送点手稿过去,并不指望其探听安禄山军中虚实,安禄山也不大提防没有实权的薛朝,这条线始终都保持着联络畅通。

“没错,说是崔乾佑等人败退回来,安禄山大怒,在含元殿上对三个败军之将以及严庄高尚二人加以鞭笞。”裴宁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且,因为田乾真等人已经几乎没兵了,安禄山授意他们收拢兵马出洛阳,想办法把麾下军额补齐。”

这样一个消息算不上是大秘密,所以薛朝方才能够听说。卢望之知道,即便他千方百计送出信去给固安公主,设法让人吞下了崔乾佑三人出去抓壮丁的这支残兵,对于大局的帮助也很有限,反而会让安禄山狗急跳墙,可如果是设法把一部分义勇军送去给崔乾佑三人,编入他们的麾下呢?和裴宁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他知道对方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当即点了点头。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如今进出洛阳很不容易,你得小心一点。另外,请薛郎君务必想想办法,保住那座新造好的河阳浮桥。只希望河东兵马不要一直龟缩在太原府,河东节度使王承业也该有些担待!”

裴宁伸手从卢望之手中接过那面铜镜,仿佛质押受挫那般,忿忿不平地将其收回怀中,嘴里却冷冷说道:“他如果没有担待,那就换个有担待的人来接替他!”

太原府河东节度使府,太原尹兼河东节度使王承业正眯缝着眼睛欣赏歌女们的载歌载舞,仿佛外间并不是兵灾连连,而是太平盛世。尽管掌书记田健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提醒他,他却始终没搭理。直到一曲终了,他拍拍手示意她们全都退下,这才没好气地对田健说:“急什么急,裴休贞现在只不过是一介闲人,见他是我给中眷裴氏三分薄面,不见他是我这个河东节度使日理万机,他还敢多说什么废话?”

见王承业竟然对裴休贞用这种不耐烦的轻视口气,田健只觉得无可奈何。然而,他还是耐着性子劝道:“大帅,如今不比从前。如果还是安贼势大,那么大帅只要能够保得河东道一地平安,就足可令陛下欣悦了。可现在右相兼安北大都护杜士仪和朔方节度使郭子仪……”

他这话还没说完,王承业就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别给我提杜士仪和郭子仪!他们不奉诏而出兵,分明是别有用心!陛下对他们无可奈何也就罢了,我是绝对不会听他们指使的!你给我再去信催云州,让云中守捉使杜望之立刻带着晋国夫人来见我!如若再不来,休怪我治他的罪!”

你怎么治他的罪,难道你还敢派天兵军浩浩荡荡去云州问罪?

田健心中腹诽,可知道王承业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心里却打定主意不做这种得罪人的傻事。杜士仪都已经官居右相了,安知他日平叛之后,就不会像李林甫和杨国忠那样权倾朝野?光凭此次平叛的功勋,就足以让他获得无数支持。想当初王承业倒是也有机会成就一代名臣之功业的,只要那时候能够决然出兵河洛,说不定还能解洛阳之围,可王承业又做了些什么?

正如刚刚对田健表现出来的态度似的,当王承业见到裴休贞时,态度自然而然倨傲非常。当裴休贞开口请他出兵河洛的时候,他更是勃然色变,遽然起立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现在已经不是河东节度使了,河东军务不劳你操心!叛军如今盘踞洛阳,已经有诏令命吴王李祗为河南节度使,负责抵御征讨,而我之责任是力保河东不失!来人,送客!”

见王承业就这样拂袖而去,裴休贞只是皱了皱眉。他对于这一趟白跑并不意外,事实上王承业当年就是如此货色,如今只不过是本相毕露而已。尽管杜士仪给他的信上授意他可以视时机鼓动一下军中,他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看来,他实在是太手软了一些。等到田健脸色尴尬地前来负责送客的时候,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河东节度副使程千里程大将军还盘桓在太原府,不知道田书记今天晚上是否能悄悄引我去见他一面?”

田健心底里也希望交好这位在中眷裴氏宗堂中具有话事权的裴氏耆老。所以,他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就答应了。送裴休贞出了河东节度使府时,他想了一想就低声说道:“程大将军因为云州代州给安北兵马提供便利的关系,曾经被王大帅劈头盖脸好一阵痛骂,说都是他这个河东节度副使动作太慢。”

程千里可是军中宿将,当年曾经在安西大都护府当过夫蒙灵察副手,地位一度在现任碛西节度使高仙芝之上的人,王承业竟敢像训孙子一样训人?

裴休贞心中冷笑,面上却对田健更加温和了。道别之时,他突然伸出手,犹如对自家子侄似的,在田健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田书记,听说你在河东颇有文名。以你之资质,辅佐王承业这样的节帅,可惜了。”

第1171章 兵谏逐节度

起居八座,一呼百诺,对于在长安城当了太多年京官的王承业来说,此次出镇河东,可谓是攀上了人生的顶峰。安禄山叛军在其他地方打得热火朝天,可他只要能保住河东一亩三分地不失,就算是完成天子的托付了,凭什么要冒风险去和叛军死磕?所以,他在前方绛州和泽州部署重兵,但始终按兵不动,坐看河洛和关中相继打得如火如荼,用他的话说,这是对河东父老乡亲负责。

然而,不打仗,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和麾下众将隔绝。每两天一次节堂廷参雷打不动。他享受的并不是听人禀报军情的乐趣,而是人人俯伏阶下跪拜的风光。他一直很羡慕节度使的威权,只恨一直都找不到这样取而代之的机会,如今既然一朝权在手,他恨不得把廷参改成每日一次,又哪里会体谅军中将校为了满足他这私欲,不得不放下其他事情,大清早跑到节度使府等候廷参的辛苦?

这天一大清早,眼看又要到廷参的时辰了,他慢条斯理地让两个美婢替自己穿衣佩玉带,又伺候他穿上了靴子,最后对着铜镜仔仔细细打理了那一丛丰沛的胡须,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披上大氅后,背着手慢条斯理地出了门去。

王承业一来就占据了整个节度使府的后院。安禄山当初兼河东节度使,一天都没有在这里住过,裴休贞亦是为人简朴,后院人很少。而他却不是这样的性子。虽说是临危受命,可上任伊始,他就授意亲信从者给他搜罗了一二十个美婢放在后院,同时又在军中择选仪容俊伟身材高大者五百人,充作节度使府牙兵,扈从左右,作为自己的脸面。尽管军中不少将校对此颇有微词,可又能奈他何?

节堂在整个节度使府的中心,王承业抵达的时候,就只见黑压压的将校已经站得整整齐齐。当他一振大氅,在帅位上欣然入座,就只见底下刷的一声,整整齐齐一大群人下拜参见,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让他心情极好。然而,他抬了抬手吩咐众人起身之后,还不等再开口说什么,就只见头前程千里突然大声说道:“大帅,如今安禄山据洛阳预备称帝,军中群情激愤,还请大帅体恤河洛军民百姓,发兵讨伐叛军!”

“请大帅发兵征讨叛军!”

整整齐齐的应和声回荡在整个节堂,平日里这种一听就让人心旷神怡的声音,此时却令王承业又惊又怒。望着下头再次齐刷刷矮了一截的麾下将校,他强压怒意,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河东兵马多数分散在北面代州朔州云州一带,防御北面强敌,自顾不暇,若是倾尽太原兵力南下讨伐叛军,万一被外敌趁虚而入又当如何?”

程千里本来是前往代州任节度副使,和王承业井水不犯河水,可自从安北兵马借道代州,通过井陉关进入河北道境内之后,听说云中守捉使杜望之和代州都督同发檄文讨伐叛军,他顿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陷入了两难。而王承业对他的态度也一下子糟糕了下来,动不动就厉声呵斥,竟是待他如同麾下寻常将校。此时此刻,面对王承业仿佛在喷火的眼睛,他丝毫没有退让,声音反而提高了三分。

“杜相国都已经拜封右相,漠北已经一片安宁,这时分哪来的外敌?大帅只要肯发兵南下讨伐河洛叛军,云州云中郡和代州雁门郡必然也愿意发兵南下,听从大帅调派,届时和潼关兵马从西北两面合击,安贼称帝的企图必将破灭!大帅只贪图河东一时安逸,只知道固步自封,只求一个自保,却不知道军中将士当中,有多少人的家人亲友在河洛受苦受难?”

程千里的这么一番话顿时激起了众多将校的共鸣,一时间,节堂中一片喧哗。面对这样的一幕,早起还志得意满的王承业知道再不弹压,恐怕局面就要失控了。背心已然冒汗的他对身边从者打了个眼色,见其知机地悄悄退下,显然是去召唤牙兵了,他稍稍心安,强压愤怒冷眼旁观程千里在那上蹿下跳,有意挑起将卒之中的请战情绪。直到发现那个从者去而复返,又对自己微微颔首,分明表示已经布置妥当,他方才霍然站起身来。

“肃静!”

初来乍到不过一两个月,又对将校谈不上任何施恩的王承业显然谈不上多少威望和震慑力,在他这一声暴喝下,节堂之中的喧哗却并未就此停止,而是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渐渐平息了下来。脸色铁青的王承业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道:“本大帅就没有亲友身在河洛,身在河北?可临行之前,陛下就多次殷殷告诫,河东乃大唐龙兴之地,不可有半点闪失!程千里,你身为节度副使,竟敢如此诽谤节度使,兼且教唆鼓噪将校,你该当何罪?”

事到如今,程千里索性豁出去了:“我只知道,大帅上任以来只顾着蓄美婢,听歌舞,收纳牙兵为己用,对军民疾苦一概不知,对叛军铁蹄之下的河北河洛军民百姓置若罔闻!我之罪,便是不能劝谏大帅幡然醒悟,不能上奏朝廷河东军民的讨贼呼声!”

王承业没想到程千里竟敢这样和自己针锋相对,登时重重一跺脚,高声喝道:“来人,拿下此犯上狂徒!”

随着他这喝声,将校们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了节堂之外,见外间不知何时竟已齐集上百牙兵,很多人登时勃然色变。而程千里则环视左右,厉声说道:“各位都看见了,我等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王承业却刚愎自用全然不听!这河东不是他一人之河东,我河东军民更不是他王承业的鹰犬!”

眼见得众多将校竟是振臂附和程千里,对自己怒目以视,王承业把心一横,恶狠狠地说道:“但凡跟着程千里鼓噪者,以叛乱论处!”

如果在往日,这样的话定然会吓退一大帮人,可此时此刻,他话音刚落,就只见众将非但没有摒弃程千里,而是就这样朝自己紧逼了上来。这时候,王承业终于有些慌了,直到外间牙兵呼啦啦全都涌上了节堂,他方才松了一口气。他又是庆幸节堂之上不许带兵器,又是暗喜自己已经布置了众多牙兵在外,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清洗一下天兵军,也好挑出真正心向自己的军官放在高位。

“把所有人都给我拿下,严加勘问!”

然而,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却没有迎来任何反应。看着一动不动的精锐牙兵,王承业渐渐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当即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即便如此,每一个人的脚下全都纹丝不动。这时候,就连刚刚偷偷跑去调牙兵的那个从者都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牙齿咯咯直打架的他强压不安挪到王承业身边,用几乎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说道:“大帅,得饶人处且饶人。”

王承业又不是瞎子,此时此刻的情形根本就不是他饶不饶人的问题,而是他自身难保的问题!

知道自己这心腹从者是提醒他,赶紧找个台阶下揭过这一茬,然后再想办法,可他刚刚几乎是被程千里指着鼻子骂了一顿,哪里咽得下这一口气?他不由自主攥紧了右拳,声音阴冷地说道:“尔等是都想学那安贼造反不成?”

“王承业,你还有脸说别人造反?常山太守颜杲卿打开井陉关联络你,而后又号召河北各州郡举义旗反正,遣人投书给你奏报朝廷,你竟敢厚脸皮上奏说这是你的功劳!军中那么多将士都在为河洛河北的亲友心急如焚,你却在安安心心看着你的歌舞,睡着你的姬妾婢女,你算哪门子河东节度使?我们全都是世代从军,身上一个个都有功劳,却被你硬是从军中调了过来保护你这个贪生怕死的东西,这个牙兵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随着一个牙兵伸手摘下头盔,将那一丛象征牙兵的黑色羽毛揪下来摔在地上,还用力踩了几脚,效仿他的人竟是一个接一个,须臾之间,就只见节堂之上,再不见一个头戴黑羽的牙兵!这种情形代表着什么,每一个人全都心里清楚。

这个尸位素餐的河东节度使,已经失尽人心了!

“你们……你们好!”

王承业气得浑身直哆嗦,可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惧。他没见过兵变,可却听人家说过那种主帅被将卒挟持的恐怖场面,如今自己亲身经历,他方才意识到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是怎样的冲击!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自己千辛万苦从军中抽调出来,想要当成左膀右臂的牙兵,竟然也这样轻易地背叛了自己!

“王大帅昔日镇守河东时,军纪肃然,人人奋勇,即便安禄山兼领河东,对我河东也都插不进手,杜大帅、裴大帅先后上任,也是一切照王大帅旧制。王承业,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坏王大帅的规矩,只知道作威作福,没有一丝一毫的公心!”一个偏将厉声呵斥了王承业两句,随即方才环视左右袍泽道,“大家既然谁也受不了这样一个作威作福的家伙,不如就将这王承业赶出太原!”

王承业已经打算服软了,可他根本没想到,这帮哗变的将校竟敢如此心狠手辣,竟打算驱逐他这个主帅!

当应和声此起彼伏响起时,他一下子跌坐瘫软了下来。完了,就算他能回到长安去御前狠狠告一状,可在这样的乱世当中,再没有半分兵权的他还有什么话语权?

第1172章 河东节度易主

以兵谏来驱逐一方节度使,自大唐开国以来,这是第一次。然而,如果杜士仪身在此处,他一定会心生感慨,历史上,经过安史之乱,大大小小的藩镇遍布了整个大唐之后,这样的事情再也不是奇闻,偏裨将校驱逐节度使,而底下的士卒又驱逐偏裨将校,这样的事情从中唐到晚唐始终层出不穷。然而在如今这样的年代,这件事实在非比寻常。当王承业以及他那些心腹家人从者狼狈不堪地离开节度使府时,闻讯而来的太原军民顿时沸腾了。

大街两侧沸反盈天,有人摇头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人惊叹于起事将校的大胆,但更多的人拍手称快。连日以来,百姓们从最初的忧心于战事不利,长安风雨飘摇,到得知安北以及朔方大军南下讨逆,一路告捷,即将出潼关进入河洛,情绪也从晦暗变得激昂。

河东道东邻河北道,南接都畿道河南道,很多人家都有亲友在安禄山叛军的占领区,谁不希望能够赶紧结束这一场战争,好能够得到亲人的消息?于是,王承业这样一个坐失良机的主帅,自然是连小民百姓都瞧不起。

不主动出击,难道还等叛军打过来?

而程千里带着众多将校,望着王承业那落魄的背影,却没有多少志得意满,而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昨夜只是见过裴休贞,考虑再三之后,答应了试一试力顶王承业。他压根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能力去联系下头的偏裨将校,毕竟,他自己也是初来乍到。所以,今天发生了这样看上去军中上下齐心,驱逐堂堂节度使的一幕,他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着实非常有限,有限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汗颜!可现在此事成功,那就不是他一时义愤的事了,这么多人拥护他,他就是不想干也得干,等于是逼着挑了这么个担子,但要说真的不乐意,那也是假话。

经历了这些巨变之后,天子的威信已经降到了极点,可他迫于高仙芝压力从西域转迁回来,却不希望军中生涯就这么不光彩地结束,他还希望建功立业!至于天下安定之后,他会不会犹如当年的张守珪李祎王忠嗣那样被天子一脚踹开,那却顾不得了。

为了以防王承业玩出什么花样,甚至有一名偏将自告奋勇,领兵在王承业后头把这位节度使押送出境,据说会一直送到潼关!

“程大将军,既然撵走了这个恶心人的王承业,大家就回节堂去,商议出兵河洛事宜吧!”

见四周围的人全都看着自己,一向自忖骁勇果敢的程千里只觉得心头压力巨大。如果这是在他曾经呆过多年的西域龟兹镇,受到这样的拥戴,他只会暗自窃喜,可王承业到河东多久,两人前后脚,他也就才到河东多久,对这里的军将根本谈不上熟悉,更谈不上什么恩威。他已经五十出头了,绝对不会认为这些偏裨将校会对自己言听计从,所以,他在心里一合计,最终还是决定先顺应军心再说。

可到了节堂上,他却坚持不肯坐主位,一再谦辞表示自己只是节度副使,至于节度使的人选,该由朝廷任命,最后仿佛推却不过似的,暂时站在了节堂上首。这时候,他方才开口试探道:“王承业和我先后抵达太原,他如此尸位素餐,我也难辞其咎,多亏昨晚前河东节度裴翁前来相见时,力劝我一定要出面劝谏王承业,促其出兵河洛,没想到却演变成如今我等驱逐王承业的一幕。此事如果朝廷怪罪起来,当由我一力承担!”

“程大将军何必这么说,敢做敢当,此事是我等一同做的,当然该一起承担!”

起头那个率先拔去头盔黑羽,对王承业表示不干了的牙兵大大咧咧开口嚷嚷了这么一句,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在这么多人中最低微似的,他又咋咋呼呼地说道:“各位将军想必还不知道,太子因为安禄山的反间计而枉死,王大帅也险些没逃过这一劫,竟然有人给他送去了鸩酒!幸好没有诏书,王大帅就把人捆了送回长安,否则这条命在不在还不知道!”

一个从前看不出深浅的区区牙兵,却能吐露出这样重要的消息,一时间节堂上地位远远高于他的那些将校们登时一片哗然。见程千里面色深沉地看着自己,他却仿佛丝毫不在意似的,嘿然笑道:“我只是昔日跟随过王大帅的牙兵,侥幸被放出去在天兵军当了个小小队正,没想到什么功劳都没建,却又被王承业给拎了回来。虽说同样都是牙兵,可王大帅曾经亲自操练过我们,甚至还指点过我们的武艺,王承业呢?自己和婢女调情的时候,让我们看门!”

他骂了两句不堪入耳的脏话之后,这才冲着众人拱拱手道:“王大帅一贯是刚强的性子,从河东转调河西陇右节度使的时候,别说一个牙兵,就连高判官都不曾带,我等不敢违背他老人家的将令,又因为担心朝廷法度,也不敢前去追随,只能想方设法托人打听王大帅的消息。现如今王大帅险些被害成了这个样子,我和昔日曾经追随过王大帅的牙兵已经都商量好了,大约有百多人愿意一块去利州益昌郡追随王大帅!程大将军,还请你成全!讨伐叛军的事情,我们并不是怕死,可我们全都担心王大帅又给人害了!”

程千里见满堂将校无不动容,想想这些人多半是王忠嗣昔日旧将,最终点了点头:“我会亲自给你们开具过所公验,预祝你们一路平安。好好护着王大帅,我大唐的忠臣良将若是一个个都在,哪有安贼肆虐的份?”

尽管在西域曾经和高仙芝争权失败,但身为京兆人氏的程千里从骨子里说,还是一个骁勇的战士。当这个牙兵屈膝拜谢后大步离去,他已然忘记了自己初衷是想要探究一下裴休贞在驱逐王承业一事中扮演的角色,而是认认真真和众人讨论起了进兵河洛的计划。眼见人人都主动请缨要加入这次南征,留下的人却极其有限,他正陷入了为难时,节堂之外便有人禀报,说是裴休贞来了。

尽管裴休贞如今赋闲在家,可终究出身河东望族,先后任过代州都督,河东节度使,程千里想了想,竟亲自带领众将迎了出去。然而,节堂之外,他和裴休贞相互长揖行礼后,裴休贞说出的第一句话,便让他陷入了惊喜和犹豫的两难之中。

“王承业一去,我知道以程大将军的性子,一定不会继续龟缩于太原府,其他将军也必定奋勇争先。可太原乃是河东重地,不可无人镇守。如若程大将军信得过我,便委我这老朽之人知留后事,从云中以及雁门等地调兵镇守太原,而天兵军自大将军以下,率河东兵马南下征讨安贼叛军,如何?”

是坐镇应该稳若泰山的太原府功劳大,还是南下讨逆功劳大,这是一个根本就不用计算的问题。

程千里原本还担心裴休贞是想挟曾经当过河东节度使的光环,看上了节度使一职,可如今他已经完全放下心来,甚至生出了一丝感动。毕竟,太原府若无威望高的人坐镇,他就擅自出征,来日一定会落下话柄。而其他将领也登时喜出望外,尽管裴休贞镇守河东的时间并不长,可处事公允这一条却是人人公认的。一时间,一个个偏裨将校七嘴八舌地开口,全都是劝说程千里答应裴休贞这个建议。

“裴翁如此高义担当,我程千里哪还有脸说一个不字?”程千里一面说,一面转过身来看着面前满脸兴奋的将校,沉声说道,“此行南下,不夺回洛阳,誓不回还!”

“万胜,万胜!”

直到这场兵谏真正成功,程千里亦是心甘情愿地将留后之事全权交托给自己,裴休贞才算放下了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杜士仪在进入长安之后,就命人抄小路给他送了一封信,他踌躇再三之后,终究没有理会宗堂那些人的短浅见识,从绛州出发抵达太原府,想要试着说服王承业。然而,王承业干撂了他三天,昨天好不容易见了自己一面后,却又那样惺惺作态。而他只是去见了程千里一面,今天程千里竟是一呼百应。

究竟是王承业实在太不得人心,程千里道出了大家心里的呼声,于是一呼百应,还是说王忠嗣在河东的军功政绩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以至于两相对比,王承业顿时显得卑劣无能?又或者是杜士仪明里派自己当说客,暗中却还早就有其他的部署?

多想无益,大军开拔在即,却还有数不清的事情需要料理,裴休贞很快就放过了这样的疑惑。

王承业被驱逐的消息也传到了绛州和泽州,两地太守在大吃一惊的同时,听闻是节度副使程千里暂时知节度事,而且号令他们做好迎接大军南下河洛的准备,他们也就顾不上王承业这第一个被将卒驱逐的节度使了。毕竟,程千里已经有话在先,若能收复河洛,无论是奋勇争先的将士,还是留守的兵马,抑或是负责后勤转运的官吏,人人有功!

河东经历了这样一场大变的时候,汴州陈留郡内,正是一片肃杀气氛。这里是安禄山大军渡河之后,首当叛军兵锋,受创最深的河南道州郡。如今州治开封城中,还仍旧是一片战后的凄凉景象,还驻扎着叛军大部。在开封城之外的陈留郡其他地方,烧杀抢掠的叛军尽管仍然不时出没,可在民间百姓口耳相传中,却都在传说着一件事,那位神出鬼没于都畿道和河南道各地,组织义勇军迎头痛击叛军的固安公主,已经到陈留郡来了!

各州郡都有类似如此的传闻,奉命驻守开封城的叛军主将田承嗣以及授任的伪陈留太守自然顾不上这些。他们更关心的一是安禄山在洛阳称帝一事,二是河北道的战况,因此根本就不认为那支义勇军会真的出现在远离洛阳的陈留郡。正因为如此,当一封急报十万火急地送到太守府案头的时候,顿时让他们为之大吃一惊。

雍丘告急!

第1173章 巧计攻雍丘

岁月催人老,当年从长安远嫁饶乐都督府的固安公主,如今早已青春不再。然而,一身戎装,脊背挺得笔直的她坐在马上,在左右将士看来,又怎是一个英姿飒爽了得?从组织义勇军转战河洛开始,她便扎起满头青丝,再也没有用女装示人,可正是这样一身甲胄的飒爽男子形象,反而迎来了军中上下众口一词的称赞,就连河洛各地打残了被接引过来会合的那些败将,最初得知主将是女子时,还曾经颇有微词,如今也已经全然服气。

想当初大唐开国时平阳公主的娘子军,大概也就是如此情景吧!

张耀前去潼关见杜士仪尚未回来,但固安公主却已经来不及等杜士仪的回复了,这一仗她必须要打。在安禄山气势如虹占领了整个河北,紧跟着又席卷了河南灵昌郡、陈留郡、荥阳郡,夺下洛阳之后,只有濮州东平太守吴王李祗招募兵马力抗叛军,她能够选择的合作对象也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尽管李祗的抵抗在她看来显得雷声大雨点小,但只冲着其身为宗室,又是信安王李祎嫡亲弟弟的威望,她也需要其牵制一部分叛军的注意力。

就如同此次一般,她要的,只是李祗会攻打滑州灵昌郡这样一个用来振奋军心的旗号,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