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偏偏跟着对我报告的那个人——“我现在陪汪经理在xx派出所。”开水溅在我的手背上,但在繁忙的大脑信息处理中它被堵塞了很久才寻到我的痛觉神经。

我撑着车门拨出汪岚的号码,已经转换成提示关机的女声。我不甘心,转而拨打马赛时,同样一直无人接听。这个场面熟悉得让我不能抱以侥幸,转而抓住随便哪根同事的稻草。

“诶?我也不清楚啊,但听说好像有什么孕妇出事了,跟汪经理有关的,好像还在我们公司闹事了,所以后来报了110什么,几个人一起去了派出所吧。”

“孕妇?”我很快转过脑筋世界上不是只有章聿一个孕妇,至少前两天我还曾经见过另一个,“啊…难道是…”

“你要去吗?”

“嗯…我会去的。”

是怎么了呢。汪岚在办公室等着那个所谓的前夫吗,然后对方的妹妹一起出现了,起了争执,推搡中出现了伤害事故吗?——但这些我都无所谓啊,我不管啊,我也不关心啊,我只想知道,为什么马赛会出现在那里,为什么他会在汪岚身边,他陪伴着汪岚。

要从自己愈演愈烈的恐慌中稳住脚下的油门,我不得不在这个三九严寒天里打开车窗让自己被冷风进行沿路的拷问。但无法控制的晃神下我还是无知无觉地闯过一个红灯,如果不是万幸已经夜深路口没有其他车辆,也许我的人生就要在这个红灯中完全沉没也未可知。

我知道自己的双手在发抖,肉眼虽不可见,但一个寒战后留存在我手上的余波显然迟迟难了。余光里瞄到那个在背包开口中露出半截的手表带,一秒内我想把它掏出来自己戴上但下一秒我又想把它扔出窗外。

如果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安全地把车开到目的地,我一定是前世积了难以数计的福报。

我冲到派出所大门的灯光下,隔着楼前的小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在正前方的房间里,正熙熙攘攘站了不少人。随着我逐渐接近,自然看得越清楚。

脸上颇为不耐烦的警员,那个稍微眼熟的…应该就是汪岚该死的未婚夫了,我虽然没有见过他真人,但照片还是看过的,另一个不认识的男性,脸色涨成猪肝红,仿佛他负责爆发所有人的愤怒,把其他人都衬出彻底的苍白来。

这份苍白里有汪岚一份。

她垂着脸坐在一张凳子上,周围全是大男人的环境里,她的瘦弱也显出额外的美。她一手托着脸,另一只手——

我看见汪岚仰起了脸,然后她举起另一只手,下一秒,她抓住了站在近旁的马赛,抓着他的手腕。这个流畅的动作几乎连我的疑惑也能完全打消,因为它看起来太合情合理。

“啊。”这是我唯一能够发出的声音。拿着一个杯子走到水池边,手一滑它打碎了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拿着一只气球,线断了看着它袅袅地远去时会发出的声音。想抄一条近路,却在拐弯后发现前方是死胡同时会发出的声音。

剩者为王

第二季(九)

文/落落

在大多数人的胡思乱想里,派出所毕竟还是个有距离感的存在,仿佛里面直接储存着一把霰弹枪,一条老虎凳,一个狗头铡,关着一个火云邪神,电梯直达地狱十八层,总之一句话,靠近即死。尽管这个社会早已日趋沦落,晚上八点后有楼上的丈夫对老婆施暴,晚上八点前有老虎机在楼下诱拐未成年人的零花钱,而把我三十年人生里丢过的钱包全部加在一起,说不定早已足够买下一打按摩浴缸了,可生平第一次踏足派出所,一点点地我发觉原来它还是非常普通。几间办公室、电脑、办公桌,做笔录的警察长了一张停留在大学第三年被篮球砸中面部时的脸,手边摊着一个笔记本,我看清上面已经写了十几行,想要再伸长一点脖子,被他用篮球撞击下的眼神呵斥了回来。

“你谁啊?”他问我。

“哦,我是——”我刚朝汪岚一抬手,汪岚也直起了身。

“我朋友,也是同事。”她上前朝我特别安心地松了一大口气,“麻烦到你了。”

“无所谓啊。”我从钱包里拿出刚才替汪岚从办公室里带回的身份证,“倒是长了见识,报案登记还需要这个的么。”

“这见识长了也没什么用。”汪岚漠漠地将证件放在办案警察面前。借此机会,我又打量了一圈房里的人。此刻似乎已经从先前的事件中冷静了下来,我能很清晰地分辨每一种不同的颜色在他们的表情中调配出怎样具体的赤橙或青紫。只是他们多多少少都在最后刷了一层强硬的冷漠要拒绝我探察般的目光,用来掩盖下一层岌岌可危的薄弱的羞耻感。

警察朝我挥手:“无关的人别进来,房间够挤了。”是不是在某类美剧里,我应该朝他脸上啐一口站在“纳税人”立场上的嘲讽?不过仔细想想我此刻既没有穿着英姿飒爽的美牌的Marc Jacobs,而且我的税金八成还在通往国库的路上,万一还没有参与到购买他的制服事务怎么办。我稍稍朝汪岚比了个手势表示“在门口等她”,便换了个手抓着包走到门外。

天非常冷,打开手机的软件看了看果然温度比昨日又降了一个我的猝不及防来,我立着领子,徒劳地想安慰自己的体温。大概连门卫室里的大叔都看出我由内而外的寒意,打开门问我要不要进去躲躲风,大概是这个寥落而平凡的半夜三更也软化出他一些不像以往那么特殊岗位的心肠。我当仁不让地答应了,抓住他的好意,在那间不怎么宽敞的小屋子里,哪怕只是站着也好,我的双腿已经快要麻痹了。

大叔在读一张超市优惠海报。我站在角落捧着手机翻阅着新闻。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对话。也许最初我还曾经有一份八卦的心,企图和他闲聊一些《派出所的故事》之类内容,听听他所讲述的持枪歹徒或者江洋大盗。但他给了我一个很沉默而停顿的背影,让我无端想起键盘上的ESC键,好像一根按着它的手指,什么都能给退出去。我开始察觉自己的无礼来,乖乖退回到被施舍的屋檐下。

一个老同学在开心网上晒她的美洲自驾之旅,一个老同学的孩子会说话了,我的首页大概四个新上传的视频,系统提示我有一个老同学今天过生日。是我的错觉么,比起先前轰轰烈烈的三十岁,三十一岁的他几乎连自己都忘了,不以为意地转着几个笑话帖。

我忘记了是哪一天,不知怎么就在网页上把某个高中的学校论坛从头一页页刷到了尾。说实在,没有什么特别有内容的帖子,两三个骂老师,两三个发表所谓的“各班篮球队实力比拼”,两三个讨论最新的动画,剩下的就是没完没了的“三班的班花是谁?”“谁知道六班的篮球队长叫什么名字?”“学校合唱队里有个超级美女是几班的?”,也有人仗着自己可以不暴露真实身份,冲进这个简陋的页面,把众目睽睽装成空无一人地大喊一句“某某某我喜欢你”。

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女孩的名字在许多帖子下面频繁地出现,有人尚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在广撒征求帖,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把她默默地供在“你暗恋的人”名单下面,有人寻找着她迎新晚会上的视频。

我发现了一个被许多人偷偷喜爱着的女孩子,尽管是在和我毫无关系的一个世界,一个苦恼着和我所苦恼的事物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披着明媚日光让电影胶片两侧的带孔在上下走出音乐来的世界。我好像被某种不知名的毒素般的兴奋鼓舞着,那晚到最后,一直用类似偷窥狂和福尔摩斯合体的精神,在网上不断地搜寻着这个女孩的讯息,直至终于在她所参加的校广播会网页上看见她的照片。

真是非常非常漂亮的,同样也是非常十八岁的照片,她戴着蓝色的细微头箍,及肩的头发,有一对酒窝,一个比另一个稍明显些,眼睛里藏着小鹿般柔顺而水灵的目光。我想自己在那个瞬间的心情是仿佛安下心般的松弛和满足。她远远配得上许多人喜爱。明着暗着,想尽办法在她面前投个三分球,想要和她说个笑话,但步子到她面前就会投降般落荒地转走,留一个充满懊悔的ID只敢在网络上喊出八九个感叹号,她就是配得上这一切青春戏码的女孩子。她有属于自己的十八岁,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土气校服也能穿得格外漂亮,她摊着一叠课本要赶作业。她似乎会被永远停留在那个时间里,她不会老去,她不会消失,她不会遇到之后的人生难题,它们不可能靠近得了她。她的这份美丽是要和许多个人的记忆一起永存的。而我就对着这个陌生的远远的在几条代沟之外的高中女生,突然在心里涌出剧烈的感动。太古怪的心情了,我很明白,但却不能阻止这份感动坚持地丰富着我的意识。

无论什么时候,我一旦回忆起那晚坐在电脑前的自己,都会如此鲜明地重温到贯穿了自己的温热的感动。我想自己离那个岁月异常遥远了,也不可能回到那么青涩却又无敌美好的感情大戏里,我眼下走进校园多半会被人叫一声老师,所以仅仅是这样毫无关联的,纯粹单方面的参与,也能十足地打动到我,也能让我察觉出自己内心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情愿来。

不知过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下一秒有人敲敲窗户。

门卫大叔先一步抬头,在我的余光里他回归到工作状态,他说的“干什么”三个字,很生硬,透着固态的怀疑和不满。我在他的背后,顺着他看——门卫室外站着的马赛。

他还是来了——这话说得真奇怪,里面藏着我多么矫情的自嘲,即便我方才从头至尾没有看他没有跟他说话,我给予他的注意力也许还不及那位警官手里的圆珠笔来得多一点。我想我把自己摆得很冷淡,虽然这份冷淡在刻意为之的前提下简直一点也冷淡不起来。我知道我这份姿态是做给谁看,但反问之,我真的知道自己这样几近幼稚的界线是画给谁看的吗?

马赛站在窗外眼睛望着我,手势是比给大叔的,意思是“找她”。就像此刻,我从没有这样清晰地感觉,连这个陌生的门卫大叔,也比马赛离我更近一点,也给我一丝一毫的暖意更多一点,更像属于我的阵营多一点。

他的头发被风拉扯得乱七八糟,一双眼睛或许是困倦或许是疲乏半眯起来。理应是每个细节都在召唤,发着好像灯塔似的光。

可我觉得我似乎无所谓了,我一点也提不起靠近的力气,不要说提,连靠近的欲望也没有。我好像是被水草缠住了桨之类的,不仅动弹不得,连黑漆漆的无垠都让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安慰。

终于保安大叔回头问我:“你朋友?”

“…”我算是以沉默回答,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朝他道了声谢,推门回到了尖刻的寒风里。

我瞄一眼马赛的领子,被撕开了一个口,好像开到一半的调味袋,靠近就能嗅到我心里强烈的酸味:“英雄啊。”

他撩出手去摸索了一把:“早知道穿‘七匹狼’了。”依旧开着无关痛痒的玩笑,“可以走了吧?”

“你在问我?”

“嗯啊。”

“…”我抽了一口气,内心的窗户一扇扇地打开,“不行,我等汪岚。”

“是么?”

“是。”我忍不住缩了点瞳孔看他。不得不说这几个简短的对答已经大大扰乱我的阵脚,我原本是打算放任我的冷漠的,不仅是冷漠,我也许已经做好了准备放任对马赛的一切,愤怒也好,猜疑也好,不解也好,酸楚也好,我手里的网都已经收了上来,但现在我要脱手了。

“你已经被询问完了?”我问他。

“嗯。”他转头看不远处的小房间。那里还待着比他关系更加深重的三个人么?

“孕妇…说是有孕妇?没事么?”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已经送医院了。或许没事吧。”他老实回答。

“发生什么了呢?”这个问题,我可以今天从汪岚那里打听,可以明天从同事那里获悉,也许还可以厚着脸皮朝那个坚厚背膀的门卫大叔了解一番,总之渠道不少。但末了还是选择了从马赛那里知道答案,我是在期待什么吗。

“好像是,汪经理的前夫和他妹妹找上来,中间不知道怎么就起了冲突,于是他的妹妹摔倒了——”他每说一句,略知内情的我便能补充出更多画面来。也许我比在场的马赛还能更清晰这前因后果,发现自己的妹妹正在拆他的墙脚后,气势汹汹地赶来摆一出对峙的局,很像是那个王八蛋会办的事,那么中间有了拉扯似乎无法避免吧,“我正好在,所以进去挡了一下架。只不过那个孕妇的丈夫,八成把我当成是罪魁祸首了。”

“你正好在?”我不自觉地重复四个字,只是下一秒赶在马赛回答前,我换了话题,“你先走吧,都这个点儿了。”

“哦?”

“不是没什么事了么,你先回家吧。”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大概被我口吻里突然居高临下的工作式语气一时搅乱了思维:“没关系的,送你吧。”

你送谁呢?我用手指挤挤鼻梁侧的穴位,把我的不耐烦压在指尖:“你怎么送呀?你又没车,说白了还不是我送你。”我知道我此刻的嘴脸已经不可辩驳地几近丑陋,以至于马赛有一刹那的讶异,随后他大概劝自己说我八成是心情烦躁,便没有继续在这个上面和我纠缠不定。

我看他在路口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他小跑了两步,坐进车门时裹紧了上衣,一下子在这个无光的夜晚勾出了一道短暂却又异常靓丽——我认为他窄出了一个非常靓丽的色块。我不得不强行要求自己拉开目光,只是这个距离每增长一尺,我就听见心口轰轰烈烈的悲哀。

终于等到剩下的三个人把所有该登记的都登记完,该承认的都承认完,汪岚和另外两个男性零零落落地朝我走来。或许是迫于这个场所的性质,我能看得出那位全然陌生的孕妇的丈夫脸上不断压抑着回潮的血液防止它们过快地找回那份义愤填膺。

我飞快地拉着汪岚坐上车。赶在有可能飞来的搬砖把我们打成生活不能自理前,猛踩油门离开这个黑暗和邪恶势力的斗争之源。

只是没过两个路口,我便开始逐步地醒悟过来,今天的一切一切,也许是现在才正式拉开了序幕才对。

现在才开始才对。

汪岚很疲惫地倚着右侧的车窗,不偏不倚地打醒我印象里之前的一幕。我瞄一眼她的手,先前它曾经冰凉地还是滚热地抓着马赛?我当然会反复地琢磨那个动作,没准还带着类似法医的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吧。他的皮肤是比你冰凉还是比你更滚热呢,你有没有感受到他的,很粗犷的,可以用宽阔来形容的手骨。是啊,往日里看来并不属于强壮型的马赛,却还是在每个地方都完好地保留了男性的气概。你用力了吗,用力的话会感觉到他手腕下的一根腕骨发出节奏分明的声音,你以为那是他的,实际上却是来自你自己的。

“你没什么事就好。”是直到说完最后一个字我才听清自己发了什么言。

“我真是…特别特别懊恼。”汪岚的身体依旧倚着车窗,但是把脸转向了我,于是她的动作看来更加瑟瑟和可怜,像一个完整的“躲”般小心翼翼。

她的描述补充了之前马赛的形容。确实是无妄之灾吧。“是之前来找过你,王博谭的妹妹?”

“我看到出血了,虽然马上就送去了医院,但是现在还不知道结果怎样。”她还在全然的悔恨中,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我能明白,先前在派出所里,只要有了“敌人们”的存在,汪岚一定是会以百倍的精神抵抗回去的,她必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失色,而现在等到旗也偃了,鼓也息了,先前被遏制了良久的不安和惶恐开始报复般分裂,要夺走她了。

最初汪岚也压根没有预料到今天会从平凡普通突然变成这样不可收拾。她只是例行公事地和前未婚夫有一个工作上的摊牌,告诉他合作的业务不可能实现,然而意料之外的线人挺着肚子出现,只消“1+1=2”的推理,从言语发展到肢体,汪岚反应再快也赶不及混乱里孕妇一个跌坐在地。

“…其实不能怪你…”我觉得自己没有说违心的话。

“没有那么简单的。”而她朝我送来感激的眼神,让我着实有些受不了。

“你怎么想得到。”

“我不能用这种话来安慰自己呵。”

“嗯…倒也是。”

“是啊…”

“是不是平安,明天一定会知道结果吧?”

“嗯,所以我真的很害怕。”

“当时场面很糟糕吧?”

汪岚露出不堪回首的苦笑:“啊。”

“幸好马赛在。”这话是我说的。

“是啊,幸好,但害得他也被牵连了进来。”

不会啊,他多么好,出现在你的办公室门口,只消短短接触到你无意的求助眼神,就根本无须反应便立刻冲了进来,他连袖子也来不及挽,就要上前替你解难。你大概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好好地抓住过他的手腕了,你在那时就已经获得了拯救。那个衣领是在你的眼皮底下破的吧,你终究留下了一分的心情能够任由这个慢镜一格格前推。犹如一根根被拔起的树,白色线头带着蜷曲从左到右断裂,弹出微小的碎屑,让你看见马赛脖子深处的发根。

我没有把赌注押在脚下的油门或刹车上,60公里的时速上我似乎还很平静,我的手指间也没有出汗,耳朵里还能清楚地听取汪岚一字一句的絮语。

“你是个很好的人。”

“什么?”汪岚对我突然的发言没有明白。

“真的,我一直很钦佩你,我觉得你很棒,很了不起。”

“…诶?”她想要自嘲地笑,“你是因为今天这事?你不是在损我吧。”

“哪能呢。我是说,一直以来的…”一直以来,我对汪岚的感情都是厚重的吧,我们可以在上下属的关系中间变成关系良好的朋友,我对她抱怨我那啰唆的老妈,她也偶尔会把写给父母的信给我看,我们应该是非常铁的关系了,应该是不会被那么轻易分裂的。

所以,我到底该怎么做呢。我能做些什么呢。

回到家已经拂晓,冬夜的天亮得再晚,却还是一点点刺破了地平线。空气里的薄暮表明这依然不是一个明媚的晴日。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茫然地坐在电脑前——下一步,我已经在网页上回到那个很早以前的地址,我重新找到了那个很遥远而陌生的、十八岁的美丽的高中女生。

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那个校园论坛似乎多少有些沉寂了下来,也许是最近正接近期末考阶段,再松散的学生也被迫开始暂时远离网络。而我像是一个前来打扫的卫生员,戴上了袖套也系上了围裙,用个帽子把自己的头发盘在里面,打扫他们从一个突然暂停的演唱会中留下的饮料罐、塑料袋,和撕成一半的门票。

但我仍能看见她坐在那里。她变成了名字的两个拼音大写,记录在最近的一则帖子里,“XY是有男朋友的”。我于是顺着去看向她,耳机和人分着戴,我看不清那个男生的样子,但应该也是非常明朗、帅气而阳光的少年吧。果然他们是不会变的。他们手里的可乐还能冒着生龙活虎的气泡,是会有人妒忌的,当然有人妒忌,只是那份妒忌也如此吻合十八岁的空气,它再张牙舞爪也只是一把捣乱的吉他,总会被青春的更大合奏温和地吞没。

我用手指用力按着眼球,打开我的信箱,翻了几页后,里面有早前汪岚在外地培训时和我的几封通信。有一封就是我前面所提到的,她把自己写给父母的邮件都转给了我。这份不避讳对当时的我而言是何其宝贵的财富。

可现在,现在,我每读一句她写在中间对几位公司高层激烈的不满和批评——当时她正和两位同仁进行着工作上的较量,因而掺杂了私人感情的抱怨必然有之——我听见心脏在我的胸口激烈地鼓动着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她原来把那么柔弱而无防备的一面留给了我,它们是透明的,它们呈现沉沉睡去的模样,任何一把稍微带点刃度的东西都能刺进去…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大幅度地挥摆,就像一个粉笔擦,要把一条白色的线条擦拭消失,一旦它的边界消失,所有曾经在灰色地带徘徊的游民便可以一股脑儿地冲向无尽的黑暗。我只知道我内心既焦躁,又惶恐,里面久久地回荡着那些来自黑暗的叫嚣。

“一定不能——”

“一定要——”

“绝对不行——”

“必须——”

只是无论否定还是肯定,它们都表达着同一个意思。

我不愿放弃。

剩者为王

第二季(十)

文/落落

名品商店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渴望着他人不幸的存在了。相信我,比起节假日里等着情侣一对对你侬我侬地进门选择互赠的礼品,一个满脸杀气的女人踩着贝多芬的《命运》,嗒嗒嗒嗒冲到柜台前,旋风式地扫下最新入货的提包,仿佛自己买的不是一个礼品而是一个祭品,绝对是更常见而合理并且整单营业额也更高的场景。

因而我异常理解柜台小姐一脸刚刚整出笼的欢迎,凭她的见识,绝对早早就把我贴上了“发泄型”的标签,偏巧我也没法违抗,一口气就指了三双高跟鞋让她为我买单。

“后面两双就不试了。反正尺码肯定没问题的。”

“好的。您稍等。”她微微一笑,原先体贴的表层却翘了一个暴露的角来,我看见她已经按捺不住的内心。真是怪了,好像我购物的数额越是庞大,越是得到她更多的不敬来。

在店内的沙发上,休息着一个正被女友纠缠不休的男士。他当然不能明白,无非一个蝴蝶结是缎面一个是漆面的区别而已,至于让自己的女友像《唐山大地震》里一样心碎地为两个钱包“选弟弟啊”“救姐姐啊”地抉择了二十分钟。

或许也正因为此吧,多少听到先前对话的他用略带惊奇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然后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贬义的复杂。

没事,陌生人的看法基本就跟某些短命的发射性元素一样,持续不了几秒的时间。因而无论在他们看来我是“疯子”、“土豪”、“败家女”、“一看就是受什么刺激了”,姑且认领就是,我只希望自己不要愈战愈勇地又去买下他女友正在为难的两款钱包。

脑海中做的粗略加法告诉我,这次的破费估计上了五位数。绝非可以轻易忽视的小数字,只是吵了个架而已,让我要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吗?没必要跟自己的钱过不去吧,这三双鞋也够我吃一阵了,换成麻辣烫的话够我吃一年。不就是之前和马赛吵了一架吗,为什么会变成我要破财来填补这份受挫的心呢。

和马赛的架吵在一个没有他的地方。

那个晚上,我一次次阅读着电脑里汪岚先前转发给我的信件。

“至于那个姓郑的,完全就是小人。”她把对父母和姐姐所作的抱怨原封不动地也告诉了我,那时让我瞬间从朋友迈向了宛若亲人的属于她的厅堂,当年还为此战战兢兢地仿佛被交与了一件极其宝贵的物件,使我压根是毕恭毕敬地站在那个空间里聆听自己被动容的声音。

可现在,我每看一行,便能明白为什么会称之为宝贵:“你们不知道他有多么无耻,能力不济就罢了,摆谱的水准倒是一等一的,他工作的每一天几乎都是灾难啊。”

——只要一个“秘密抄送”。那名还在位的郑姓上司就会收到这封信。

它的宝贵来源于它的脆弱不堪。

我在电脑屏幕前坐了几分钟,鼠标一直云游在几个按键上,一次次画着戏谑般的圆圈,但始终没有让脑海里的声音发展成“这不是演戏,再说一次,这不是演戏”的境地。我知道自己不会做这样的事,太肮脏而且手段非常低级,不聪明,绝对的狗急跳墙。我知道我只是用来想象一下而已。我知道唯一能够稍稍安抚自己的就是想象这个行为之后的剧情。

但凭什么我就该知道啊。

争夺一个男友的戏码曾经在大学时代看见过,当两名可谓漂亮的女孩已经打起了全武行,她们刚刚画上彩绘的指甲就要在对方的头皮里断出一条整齐的截边,脸色在情绪下斑斓,胜过所有的彩妆品牌,然后她们开始大声咒骂对方不要脸,让我怀疑是否两位都出身中文系,熟知明喻暗喻借喻,可以用各种姿势和生物比拟对方是多么容易对人类繁衍做贡献的一族。

大概回头就会为此懊恼至死的,但那时又怎么管得上,血涌上大脑后就认为用诅咒和肢体就能赢得爱人。

只是我转过去看一看那位十分尴尬的男生。他很尴尬,那是必然的,劝说两边的过程里又同时引火上身惹来一句“你不是人”。可为什么除了尴尬外,我那么清楚地看出了他的兴奋和得意呢。它们的含量高到已经让我无法用“一丝”来定义。他真的得意和兴奋啊,想要按捺也按捺不住的程度。

“你以为只有女生才会假仙着说‘诶呀你们不要为我而打架,我好伤心好困扰’呀?”当时身边的友人这样评价,“换成男的照样开心啊——快来看一看啊瞧一瞧啊,不要错过这样的好戏啊,哥我很红很帅很潇洒人气很高呢,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哥等来这一天了啊。让妹子们都这样疯狂了哥我是不是该被判刑啊。就罚我为了我的帅和潇洒而在感情上入狱三年吧。诶这句话不错等下我要发到网上。对了,你们谁有把她俩打架的视频拍下来上传吗?麻烦一定要标注上我的名字哦。”

“太倒胃口了哈哈哈哈。”我拍桌狂笑。

“再倒胃口,他不还是有两个女生为之疯狂么。”有人摊出一双道德经的双手来,“呜呼哉。”

“没错啊,其实应该把他甩到一边,两个女生手拉手一起去看电影嘛,‘既然我们俩品位类似,要做好朋友哦’。”我放下手里的烧烤串,在脸边比一个配合的笑脸。

“孺子可教啊!”

“所以你不会吗?”

“什么?”

“和别人抢夺自己的男友之类。”

“啊呸呸,别触我霉头。”

“假设啦假设。”

“不会抢啊,应该瞬间就失去兴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