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宛脸颊一褐,怒目中隐见恼羞成怒,右手朝后一摸…

花寻欢见到她这个动作,脸色一变,几乎是下意识地退到三丈开外。昨日清晨,她大小姐就是这么将他拉上山,然后毫无预兆地拔刀像是要灭他口一样朝他砍来。

哪知,宛宛只是慢悠悠摸出一把锄头,一甩手扔给他,然后指着脚下一株结白果的小草道:“挖它,不能伤根。”

花少爷苦笑着接过锄头,“为何要让本少挖?这等事,柳姑娘亲自来不更好?”敢情昨日拉他上山为了泄愤,今日拉他上山竟是为了…挖土?

“腰酸背痛,不想用力。”宛宛一派淡定的解释。

花寻欢没有问她腰酸背痛的原因,深知此中绝对有内情,于是慢慢悠悠挖起来,边挖边不着边际聊着试图探出点什么。

“其实你可以修养几天再来挖的,何必趁着这不想动的日子翻山越岭就为了这么株草。”

宛宛解释:“一日开花,次日结果,三日果落。昨日见它开花,今日就必须得挖出来,要不然本姑娘何必折腾自己。”

“你折腾的是我!”花少爷忍不住加重了语气,手下用力刨了几下,才缓了缓语调怨念道:“可以使唤的人那么多,为何一定要拖本少?”

宛宛瞥了他眼:“你不是我的‘追求者’么?”她咬重了“追求者”三个字,讽刺味十足。

花寻欢继续怨念:“本少以为,萧二公子对柳姑娘的追求更强烈些。”而他对她的追求到什么程度,他俩都清楚。

“桃子最近和瑶瑶走得近,本姑娘怎忍心破坏?花少,你这么拈轻怕重的,小心没人要你。”

花寻欢碎念:“本少在江湖上人见人爱,姑娘们千呼万唤,从来都是被追…倒是柳姑娘你,除却了本少和萧二公子,不是还有柳小神医可以使唤么?”说到最后这句时,他抬头,目光发亮。

绕了这么半天,终于让他问到重点了!

宛宛的眸子也亮了:“人见人爱的花少呵,来来,继续上山前的话题,说说你家娘子是个怎样的人?”她发现,只要跟花寻欢提他娘子,他莫有不从之事。

花寻欢噤声,乖乖挖土。

“几时成亲的?”宛宛继续。

“…”

“洞房花烛夜是怎样的?”宛宛没放弃。

“…”一般的人会直接问洞房花烛的情形么?

“你刚刚说你都是被追,是你娘子追的你吗?结果发现嫁给你发现你花心,沾花惹草之后,果断回娘家不再见你了?”宛宛开始发挥她的联想力。

“…”花少爷终于抬起了头,远目。目中有被人戳到痛处的惆怅…

宛宛继续不着边际地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花寻欢始终没答,帮她挖了草,回程的路上,一反常态的沉默。

眼见着快到无色庄大门了,宛宛忽然干瘪瘪地“哎哟”了一声,身子晃悠了一下。

花寻欢回神,双眼木讷地回看她。

宛宛摊手,“嘿嘿”一笑,“似乎是崴脚了。”

花寻欢上下质疑了她一眼,才下结论:“表情不够痛苦,身子不够僵硬,不能够骗过你那当大夫的哥哥。只不过用崴脚来掩饰你一瘸一拐的步子,倒是不错的计策。”

他一直跟在她背后,换一个人或许不能察觉,但他好歹顶了个“寻欢作乐”之名,外加他长期养成的洞察力,不难注意到她步子虚迷,行姿僵硬。

再联想起她脖子上的吻痕,嗯…

宛宛闻言,果然将身子绷紧,装作很痛苦的样子一瘸一拐朝庄内走去。

听说她崴了脚,序生赶紧迎了过来,众目睽睽下拉过她的手扶住她,皱着眉心疼道:“怎崴了脚还在走路?”

宛宛张开双臂对他灿烂一笑:“背我。”

序生当真不由分说背起她,将她放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托起那只“崴了”的脚,熟练地脱下鞋袜,捏了捏脚踝处,抬头端详她的神情:“疼么?”

宛宛点点头。

序生皱眉继续摸,“这里呢?”

宛宛依旧点头。

序生疑惑地将手往上挪了几寸:“这里?”

宛宛本着“崴脚多半会痛”的原则照旧点头。

序生停手了,托着下巴出神。崴了脚怎么小腿胫骨会痛?这不合理。

他问了句:“你真的是歪着脚了?”而不是磕了?

说着,他将宛宛的裤腿向上掀起了几分,欲仔细检查小腿骨,却在接近膝盖的腿弯内侧瞄到一抹红痕,顿时手缠了一下。

想起从今晨一直藏在心中的困惑,序生迟疑开口唤了声:“宛宛…”

“嗯?”宛宛若无其事看着他。

“…”“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这种问题,还真不好问出口。

在心中百转千回,理了理欲出口的问题,序生才清了清嗓,问道:“昨晚…”

刚吐出这两个字,房门“啪”地被推开,陶止惊慌失措蹦进来,边喘气边大喊:“序生大哥不好了!你快去看看我爹!”

房中二人皆是一怔。

萧泊名怎么了?

四十六)一波又起

当序生急急忙忙赶到萧泊名房间时,萧家的主要人物已到。

床上,萧泊名形容枯槁,奄奄一息。

萧礼止板着脸站在屋子一角,冷眼看着他;萧怜芷跪在床边,抓着她爹的手,大颗大颗掉眼泪;而立于萧怜芷身侧的,序生从未见过的美妇人,则不时地以袖擦着眼角难以发现的泪水。

就这个局势来看,偏房正室,谁是真心,谁在捣鬼,一目了然了啊。

序生无心介入这场家事纷争里,却因陶止的原因,不得不插插手。至少这萧泊名,序生是决不允许他在此刻死在自己面前的。

他走近,温和道:“请闲杂人等退出这个房间。”他一向不喜有人在自己诊病时凑热闹。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动。

萧怜芷伸手抹了抹眼泪,起身瞪着美妇人道:“还请杨姨娘跟大哥出去。”

原来这美妇人,正是萧礼止的母亲,如今一手遮萧家后院,萧泊名最宠爱的侧室杨夫人。

杨夫人眼圈一红,楚楚可怜看向萧泊名,“老爷,妾身想一直陪着你。”

萧泊名精神恍惚,木讷地看着她。

萧礼止冷哼:“莲妹的意思是,我与母亲是闲杂人等?”

萧怜芷扯出一丝讽笑:“爹变成现在这样,你跟杨姨娘敢说自己没有捣鬼吗?!”

这话…说得明了。

有时候那层纸捅破得太早,反而不利于己方。

序生扶额,不料自己一句习以为常的话竟引起一场纷争,更不料这萧大小姐脑子不太好使,在这种时候把话挑明,明显逼敌人下狠手。

但扶额过后,他仍旧将手默默搭上了萧泊名的手腕,漫不经心地把起脉来。

房内,依旧唇枪舌战,谁也不跟将立场让了去。

最后,控制局面的,是众人都没有预料到的人物——

“好了!别吵了。”陶止站在门口,实在看不下去大喝了声,“无色庄特请了小神医来给庄主医病,大家这么个吵法,究竟想让天下人怎么看无色庄呢?”

陶止平日里绝对属于谁都可以捏上一把的软桃子,此时这番理正言辞,语调铿锵有力,着实震慑到了众人。

萧怜芷第一个噤声,想起序生还在,连忙转身朝他一礼:“柳公子见笑了。”

“不怪。”序生淡淡颔首,没有错过指尖下方才那一记猛烈的脉动。

萧怜芷见此,没有坚持,整了整裙衫便退了出去。

萧礼止回神后扫了一眼门口神情坚定的陶止,微眯了眼,方回过身来抱拳对序生一礼:“无色庄多有怠慢,还请小神医勿怪。”末了也不等序生回答,就扶起杨夫人,“娘,我们先退下。”

不多时,相关的人陆陆续续退下,只余陶止一直站在门口,他等到所有人走远了,才皱着眉凝重抱拳一礼:“序生大哥,诸事拜托了。”几年来与序生相伴,他知道他治病时的怪癖,也相信他一定能医好父亲,因此想也不想地帮他清场,只盼序生能快快为父亲治病。

一个人,能在混乱中冷静的处理问题,才是这个人最潜在的能力。

“萧庄主可满意?”陶止退走后,序生放开了萧泊名的手,负手站在窗前问道。

双眼微闭的萧泊名倏地睁眼,一双精亮的眼里哪里还有方才的浑浊?

作为像萧泊名这样的武功高手,用内功改变内息走向,达到萎靡不振,面色苍白甚至是枯槁瞒过众人,都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替他把脉的,是序生。

早在陶止发难时,他便觉察出了其中的蹊跷,却未点破,同萧泊名一起,看了出陶止成长的戏。

“很是满意。”萧泊名欣慰点点头,调了调内息,面色恢复了些许红润,“能够在乱中控局,且时时刻刻以无色庄为重,再好不过了。”

“容晚辈替陶止多问一句,庄主准备如何处理大公子?”

萧泊名顿了顿,才道:“你该问,大公子会如何处理陶止。”他叹了口气,“我的儿子我自然了解,依今天这个局面来看,已显乱心。动手恐怕也就今明两日。”杨氏的毒,不知是念着夫妻之情下得轻了,还是纯心以慢性毒控制他,总之他昏头也就这两天的事,在序生治好他之前,萧礼止必定会动手。

作为无色庄庄主,为江湖众人所盯着,他做不出直接处决儿子的事;作为一个丈夫,他无法处决自己的孩子惹最爱的女人伤心;作为一个父亲,他又不想将前路障碍铲平,让心爱的小儿子走得太顺,然后在日后某个小挫折倒下。

三难之下,他选择顺应大局,干脆躺下看戏。

不出他所料,萧礼止果然动手了,就在这一晚。

这一晚的无色庄,火光映亮了附近几个山头。

序生、花寻欢不知所踪,杨氏与萧大公子不知去向,萧大庄主病重,谁也不见。

这一夜,整个无色庄所有的事务都落在了陶止肩上。

“大家不要慌,依次下山去小庄子躲一宿。”陶止站在庄子最中心的地方高声指挥道,然后指着另一头,“你们十六人,从东边那口井提水,四人一组,运水。”

“还有你们,”他又指着另外一边的侍卫道:“你们分别去周边的住户,叫他们也避一避,水火不留情,一切惊扰的损失,无色庄做主。”

“啧啧,”宛宛扶着闵瑶站在远处咂嘴:“倒真有点庄主风范了。”

“嗯,”闵瑶笑靥如花点点头,“我知道陶止哥哥能行的,他只是一直很依赖序生哥哥,没有给过自己一展身手的机会而已。”

“桃子变硬了啊。”宛宛感叹,“感觉都不是我认识的那只软趴趴的桃子了。”

闵瑶却摇摇头,“桃子哥哥没有变,他只是让周围的人变软了而已。”

宛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管他是栗子,梨子,还是李子,通通变成荔枝就好了。届时桃子打荔枝,谁输谁赢就说不准了。”

闵瑶茫然:“宛宛姐姐你在说什么?咳咳…”

“没什么,”烟雾已扩散开来,宛宛拉着闵瑶又退了几丈远,“这把火烧得真是壮观。能亲眼目睹无色庄烧起如此壮丽的火,实乃平身一大幸事啊。”

见宛宛完全没有担忧,闵瑶好奇:“宛宛姐姐不担心序生哥哥么?”毕竟从午后,序生跟花寻欢就失踪了。

“担心什么?”宛宛反问,“担心他跟花少私奔?

闵瑶苦笑不得摇头。

“那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宛宛耸肩,“我反而比较担心桃子。烧了无色庄只能引起混乱,除掉桃子这个障碍才是良策啊。”

闵瑶一听紧张问道:“那怎么办?”

宛宛摸摸鼻子,“一会儿你自求多福呗,别出声,本姑娘就玩一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桃子是蝉,本姑娘是黄雀。”末了又可惜道:“今儿个没穿身黄衣服出来,太可惜了。”

她之所以不担心序生,是料到他约莫与此事有关,且有大关系。花寻欢一块儿失踪,多半是被序生拉下水的,有花寻欢在一侧,序生死不了。”

果然,如她所料。

无色庄的偏室里,杨氏把萧泊名扶正在椅子上,萧礼止将纸铺好,又将笔交到萧泊名的手中,“父亲,庄旨儿子已替你理好了,你就只需要签个大名,摁个手印,就万事大吉了。”

萧泊名面上眼神涣散木讷挪到纸上,实则细读。庄旨大意无非是,那场大火是陶止造成的,无色一庄因陶止的疏忽毁于一旦,而长子萧礼止舍身救父,感天动地,于是这一感动下,萧大庄主就把庄主之位传给他了。

萧泊名心头冷哼了声,只听萧礼止道:“父亲,摁手印儿子可以替您代劳,这大名,还得您自己动手。”

萧泊名恍恍惚惚抬起笔,颤颤巍巍在纸上点下一笔,然后手一歪,一笔划出了纸外。

萧礼止强忍着怒气又摸出了一张,“父亲,儿子这里多得是,可以让你将这签名练到熟练为止。”

“可似乎,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序生缓缓从另一头走出。“庄内的火,快灭了。”

忽听序生声音冒出,萧礼止二人皆是一颤,警惕看过来。

“你何时…”杨氏活像见了鬼一般看着他。

“一直都在。”序生如沐春风笑了笑,“大夫如何能离了命在旦夕的病人?”

萧礼止立即吹了声响哨。

无人出现。

他冰冷的神情已见裂痕。

“萧大公子,打斗只会引起庄内的人的注意,于是在下替你解决了这个烦恼,你的手下们…大约都不会出现了。”序生缓缓解释道。

杨氏大惊:“你、你…!”

见事情有变,萧礼止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萧泊名身前,谨防序生救人。

然而,最该防的人,却在他背后——一瞬不察,背心一麻,穴道已被点上。

萧泊名慢慢放下手,叹了口气:“阿昧,我如此待你,为何却换来今日的局面。”话,是对杨氏说的。

杨氏咬唇,红了眼圈:“老爷待妾身好,妾身一直都知道。”当初原本以为可以八抬大轿嫁进萧家,哪知自己身份低微,萧家长辈看不上,另外替萧泊名安排了亲事。昔日的情郎没有反抗,迎了正妻,过了些日子就将她接到萧家了。

明明那么爱,却硬是为了什么天下,什么身份,什么联姻,让她与他之间多了一人。然后…多了不少人。

到底是哪里错了?

“爱情没了,我有儿子。我唯一的心愿只是希望我儿子可以成器!”杨氏终于提高了音调,“老爷,妾身错了么?妾身为了我们的孩子努力至此,错了么?还是说,妾身的孩子,终究是比不过其他女人的孩子?”

究竟是为了霸占这份爱,还是为了儿子,不管是杨氏,还是萧泊名,或是看戏的序生,都分不清了。

萧泊名摇了摇头。她没错,错在他太清醒,将爱和责任分得太清,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杨氏笑了笑,“事已至此,妾身已犯大错,无法挽回。多谢老爷这么些年的厚爱,妾身…”刀刚被举手,手腕便是一麻,刀子倏地落地。

早在她说这番话时,序生就听出端倪,早将石子捏在手里做了准备。

“萧庄主,无色庄的事,晚辈本无权过问。”序生在一旁开口,声音悠远,“但事已至此,何不选个折中的法子?”

另外三人都朝他看来。

“萧庄主当年成亲纳妾,无非都是为了联姻与子嗣。萧庄主替陶止安排婚事,亦是如此。但一细想,一旦子嗣出生,联姻的目的也达到了。那么…何不就以此为赌约呢?谁能先得到对无色庄有利的子嗣,谁便继承,岂不更好?”萧泊名的身体,若细细调养,再撑个二十年不成问题,趁这二十,好好培养一位满意的孙子出来,也是一样的。

目前看来,陶止是决计不会去娶姑苏的王小姐了,那么…为了拉拢有利的靠山,萧礼止说不得会成为那个顶替新郎之人。

届时陶止的包袱便轻了许多。

序生之所以会提出这个建议,只因他知道,陶止一定会赢。

恐怕萧礼止还不知,他有不能生育的隐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