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君子落笔不停,这个“天”字又写成了倒笔头,在一横下面左右两笔写了个“人”字。人字写成,于苍梧全身飘飞的衣袂都落了下来,周身衣服头发都不再随风舞动。感觉这个人在狂风中被定住了。风君子刚才做法,都是借助外力外物。这两笔,终于直接攻击于苍梧这个人的本体。

于苍梧的任务就是要站在场中不被逼出去,但被风君子定住身形却不是什么好结果。只见他放下右手,从背后抽出一件东西来。空手斗到现在,他终于亮出法器。于苍梧的打扮就像个要饭的,他的法器看上去也不会是什么很名贵的东西。那是一根五尺长棍,如果不说是法器就是一根叫花子用的打狗棒。刚才一直背在背后。

于苍梧抽出法器的同时风君子的“天”字写下了最后一笔。从左到右的第二横穿“人”而过。随着这一笔带过,场中又有了风——风君子的风。这风势并不凌厉也不凶悍,却如天地漫卷浩浩汤汤,迎面向于苍梧笼罩而去。这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力量,直要把于苍梧定住的身形逼出圈外。

于苍梧抬头发出了第三声大吼,定住的身形突然动了。他一挥手中的长棍,棍梢带出一片暗淡弧光向迎面而来的风墙推出,恰恰在风面中切出一片可以立足的空隙。

风流天下四字已经写完了三个,于苍梧还是站在场中。风君子抬起了头,眼中也有了兴奋之色,开口喝了一声:“好!”笔下未停,开始写第四字。“下”字第一笔仍然是横,然而这一横风君子却没有从左到右,而是从右到左反着书写。

随着这一横倒书,又有一片同样的弥漫之风从于苍梧的身后袭来。前后两道风墙交错在一起,陡然爆发出一种湮灭的力量!场中不再有任何一股风,所有的力量都化作细小而强烈的风刃四下飞旋。于苍梧长棍脱手,形状也发生了变化,很有弹性的弯曲为一张弓形绕着他的身体四周飞舞,带起的法力护住了周身。但是,他的身形离地腾空了。因为此时入地三尺的土石都已经被风刃碎裂,烟尘四起不再有坚实的立足之地。

风君子微微一笑,从上到下写下了“下”字的第二笔那一竖。这一竖直落而下,场中仿佛天地倒悬。所有的细小风刃又收拢为一股狂风从天而降砸在地下又倒卷向上。于苍梧再也无法相抗,身形伴随着飞舞的长棍护持,就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远远的飞了出去。

风君子看也没看他一眼,手腕一转,捺下了“下”字的最后一点。这最后一笔落在扇面上,场中传来了“噗”的一声微响。这声微响如同在极远处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传到耳边已经细不可闻,但整个山谷的地面似乎都轻轻的颤动了一下。随着这微响发出,五丈之内的斗法场地前一瞬还飞沙走石、狂风漫卷的情景陡然而止!烟尘散去,所有卷起的碎石都在那一瞬间化成粉末散落在地。

风君子一松手,纯黑的毛笔以及扇面上的四个字都化成黑雾又飞回到黑如意中。洒金白云扇仍然是干干净净一丝墨迹不染,风君子仔细将它折好收回怀中。这时于苍梧飞出的身形才落在地上。他落地的位置很巧。就是刚才山谷中站立的位置,他是从这个地方走到场中的。于苍梧显的有些狼狈,只见他披头散发褴褛的衣衫更加破碎,身上也沾了不少尘土。但他的神情还算镇定,人也没有受伤。

我看见了于苍梧,也特意注意到站在离于苍梧身边最近的一个人。这个人瞪眼张嘴,就像一只被吓傻了的大蛤蟆,他就是曾经与我“以文相斗”的正一门弟子泽名。场中有很多人的表情与泽名差不多,都是一脸如痴如醉心驰神往的石化状。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风君子。他向我问道:“请问石小真人,刚才一番切磋如何仲裁?”

我这才反应过来应该由我这个“仲裁”来说话了。清了清嗓子道:“于苍梧修为高超,但公子以文斗法,神妙无匹,更显前辈高人风范。在下看的清清楚楚,两人相斗各有千秋。于苍梧在公子写下倒数第二笔之时飞出圈外。而公子所书‘风流天下’四字,从头到尾缓急不变,笔意未断,最后完整成书。此番比斗,江湖散人忘情公子胜,海天谷弟子于苍梧惜败!”

我此话一出,山谷中才发出一片轰然喝彩之声。看来只看见热闹,却没有看出门道者大有人在。风君子点头道:“石真人好眼力,于道友好修为!…于道友,没想到你能坚持到我最后一笔落下之前。毫厘之差而败,佩服佩服!”

于苍梧远远的拱手施礼:“前辈太抬举我了,于某自己心里清楚,不敢受此夸赞。我飞出圈外时在空中回头看的明明白白,前辈最后那一笔有形神俱灭之威!我还要多谢前辈在那一刻之前施法将我送出圈外。”于苍梧仍然是坦然答谢,可神情中也多了几分落寞之色。

他的落寞我看在眼里,也暗自叹息。于苍梧的修为跟谁斗不好?偏偏对上了风君子!他本是苦行之人,照说不会对世间宝物动心。但他为什么会出手我也想明白了。刚才看他所用的法器也就是那根长棍,既能做为法器使用当然不会是普通的东西,但在修行法器中绝对不算是很出色的。他在宗门大会上用这根长棍对上了七叶的赤蛇鞭,最后落败未能夺魁,大概多少也会心有不甘。今日一见挥云杖这等神器,难免动心。

不提于苍梧如何,我还没忘了我的职责,转身向场边的宇文树与抱椿老人两位道:“公子和于道友胜负已分。接下来将由两位下场切磋,胜者再与公子前辈一较长短。两位请下场吧。”

宇文树看了抱椿一眼,长叹一声,自嘲道:“老朽就不现丑了,就算今日我与玄冥掌门能分出胜负,也绝非忘情公子前辈之敌。既知不可,又何必强求,宇文树与此神器无缘。石小真人,在下弃权告退,让抱椿师兄与公子争锋吧。不知可否?”

我看了一眼和锋、和曦,他们都用赞许的神色点了点头,我也点头道:“宇文庄主胸襟过人气度不凡,行止随缘进退潇洒,那就请在场下观摩吧。…下一场,由公子前辈与抱椿师兄一战以定挥云杖归属。请问二位想如何相斗?”

风君子没有理会我的问话,而是坐回到椅子上休息。只有抱椿老人站在场边脸涨的通红神色十分尴尬犹豫。本来不战进入下一轮是难得的好事,可刚才宇文树的话大家都能听明白:他有把握胜得了抱椿,却根本胜不了风君子。那么抱椿如果一定要出手,恐怕只能是自取其辱。抱椿在那里吭哧了半天终于抱拳说道:“刚才本座亲眼所见公子前辈和于道友相斗,我思索再三,也没有破解公子书法的办法。如此,抱椿也弃权了。”

弃权就弃权吧,看人家宇文树走的多潇洒,抱椿老人还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我不紧不慢的说道:“玄冥派掌门抱椿师兄也知进退,挥云杖归属已定——公子前辈你拿去吧。”

风君子一伸手就从身边的云中仙那里接过了挥云杖,笑着道:“法诀我就不用自己传自己了吧?”

云中仙侧身又一次单膝跪地,指着刚才那片相斗的场地道:“天师前日吩咐我,要我取浮生谷土下三尺的白离石研成五丈方圆白离砂苑,好培植几种仙草。没想到今天公子替我完成了,多谢!”再看那五丈方圆的场地,土石花草皆已不在,成了一片细白砂地。

风君子笑道:“我不帮你谁帮你?别谢了,快起来,看看下一件法器是什么。”

和曦真人也在一旁提醒我:“石师弟,第一件法器归属已定,可以进行下一场了。”

我对风君子与云中仙道:“第二件法器是什么,还请取出展示。”

云中仙起身在锦囊中取出一样东西。此物本来卷成一束,在她手中展开,场中突然一片霞光灿烂。我没认出这是什么东西来?只见这件法器,质地似绸缎又似软玉,似透明又似不透明。形状是扇面形的一片,约有三尺长短,八寸宽窄,厚度不及一分。淡碧的底色,却能发出七色光彩。风君子看见这东西眉头又是一皱,口中小声嘟囔:“碧水烟帔!怎么又是镇宫九器之一?仙子什么意思,不想好好过日子啦?”

云中仙一愣:“公子你怎会这么说?”

风君子:“开玩笑开玩笑,你可千万不要转述给仙子听见。快给大家介绍介绍这东西吧。拿这件东西出来,我想仙子还有特别的交代吧?”

云中仙上前一步,右手高举碧水烟帔。她的长袖滑落,露出如玉似的手臂,碧水烟帔顺着她的手臂展开,七彩烟波映衬得她真如云中仙子。她向谷中众人道:“这一件法器是忘情宫九门之一水门的掌门信物,名叫碧水烟帔。妙用不必多言,诸如凝冰壁、施雨箭等等,得到法器之人御器时自可知道。此器也有特殊神用。真人御之,再有秘诀,可以凌波微步,劈浪分涛。”

靠,这玩意也不比挥云杖差!我甚至想到那听涛山庄就在海边,庄主宇文树肯定后悔没有先忍一忍来争这件东西,可惜现在已经没机会了。众人惊叹之声刚起,云中仙又说道:“此器的型制,其实是一件女子饰物。天月宫主在我下山前曾特意吩咐,如果锦囊中出现此种法器,天下男儿莫争,只能由女子取用。”

山谷中这下热闹了,有很多男子大叫不公平。有不少闲人故意起哄道:“我去夺来送给我媳妇行不行?”、“我是孝子,我想我娘一定会喜欢的!”、“我想先拿来,将来送给道侣做定情之物难道也不行吗?”、“女子饰物男子就不能佩带吗,这里如果有人是断袖呢?…”

我听了也觉得非常不对,天月大师是什么意思?如果有这个条件在前,这件法器分明就像要送给孤云门绯焱一样!我用疑问的眼光看向风君子。恰好风君子也苦着脸向我看来。他看见了我眼中的疑问,对我点了点头,又冲着孤云门的方向摇了摇头。此时场中众人言语混乱。和锋真人转身向外一步喝斥道:“诸位都是修行悟道之人,难道门中就没有‘口妄’之戒吗?休得在此胡言乱语!请各门长者好好约束弟子。若无长者在场,贫道以及正一门可要出手代为持戒了。”

和锋真人说话还真好用,起哄的人大多立刻不作声了。可还有一个嗓门特别大的家伙,也许叫的兴起没有听清和锋说什么,仍然在那里故意瞎叫唤:“我不服,天月是女的,就偏袒女的。那下一件法器是不是只能由男子争夺?这样才公平!忘情宫不能搞性别歧视——呜…”说到这里突然发出一声惨呼,捂嘴就蹲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原来风君子刚才没说话,却掏出一把弹弓。他左手倒持黑如意同时一举弹弓手柄,右手一拉皮筋,朝天打出一枚深碧色的小石子。这石子向空中而去,飞出一道弧线越过人丛,正好打在谷中那个喊话者的门牙上。这把弹弓雕叶柄透金弦,非常漂亮精致,正是在他十六岁生日那天七心所送的礼物。只见风君子手晃弹弓冷笑道:“现在我心情还不算太坏,没有让你变哑巴。如果还有谁嫌自己多长了三颗门牙,那就继续胡说八道吧!”

这下子没人起哄了,就算是修行人也不能多修炼出三颗门牙来。和曦真人侧身劝道:“请公子息怒,众人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既然天月前辈有吩咐,我想还是要由仲裁之人来定夺。石师弟,这第二件法器的归属规矩怎么定,你可有公允的意见?”

这仲裁之人不好当啊,啥难题都问我。我只有硬着头皮又问风君子:“请问公子,此器确实是女子的饰物吗?”

风君子:“云中仙,你配上让大家看看!”

云中仙答应一声,一挥手中碧水烟帔,柔软的质地波浪般的卷开,绕项一圈恰好成了一件披肩。法器两端还有暗扣,在胸前系住。这是一件很典雅的饰物,很像古代女子的霞帔,现在就算瞎子也能看出来真真切切就是女子之物。云中仙原本衣裙云白,肌肤如雪,只有长发与眼眸黑亮如墨。现在披上这件饰物,淡碧的颜色如波浪随行,周身还环绕着七彩的霞光。她的容颜体态本就秀美,天成丽质再加上此神物相衬,愈加楚楚动人。山谷中不少老男小伙,看地眼都直了。而一众女子,无不露出了艳羡之意。

我转过身来面朝山谷,尽量温和道:“大家亲眼所见,此神器确为女子饰物。今日定法器之归属,实则是忘情宫天月大师之美意,我等不能有非议之心。更何况每一件法器都有秘诀,需要公子前辈向得器之人当场传授,男人恐怕就不合适了吧?…所以,只能由女子出手。规矩不变,各门只能推选一人,出手之后不可再争夺下一件法器。刚才出手的四位高人以及所属门派,不必再出场。请问哪位钗裙道友愿意出场相互切磋?”

说话之时我心里也在生气,今天真是便宜绯焱了!但转念一想,和曦、和锋不出手,于苍梧已败,以绯焱的修为真要出手争夺,剩下的两件法器中无论如何会拿到一件。我是这么想的,众人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孤云门的绯寒、绯焱两位长辈。我看见绯焱的脸上也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就在这时,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从孤云门中站出来,走到绯寒面前施礼:“禀告掌门,孤云门下传法大弟子张枝,愿意代表孤云门出场。无论神器得与不得。总之不能让天月前辈好意空落。”

孤云门不论是绯寒还是绯焱出手,可以说都是十拿九稳,张枝却不行,这谁都能想到。张枝一站出来所有人都愣住了,绯寒掌门一时之间也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答应不答应都不好办,因为张枝的身份是传法大弟子,不出意外将来是要继承孤云掌门位置的。张枝要代表孤云门出手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当众驳了她的面子孤云门自己脸上也不好看。

绯寒沉吟一番刚要说话,绯焱已经忍不住越众而出。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在笑,可是话并不算太客气:“张枝,师叔知道你想为孤云门出力,这也是好心。可你的修行时日还短,今日在天下人面前出手,未必能为师门添光彩。你还是退下吧,让师叔试试如何?莫非你认为你今日的境界已经超越你师父与我之上?”

张枝还想再争,绯寒摆手道:“张枝你就不要再争了。本门在天下人面前争执也不好看。长者为先,你就让你绯焱师叔出手吧。”张枝只得退下,远远看了风君子一眼。风君子淡淡笑了笑,冲她微微点了点头。我想张枝的目的不会是自己夺器,只是利用规则阻止绯焱出手,可惜没有成功。

张枝走出来的时候,轩辕派那边韩紫英与丹霞夫人耳语一番,商量了几句什么。然后两人一齐站起身来,准备出场。就在此时绯焱站出来与张枝相争,最终代表孤云门出手。见此情景,两人对望一眼相互摇了摇头,又退了回去。丹霞夫人尚且如此,谷中其他修行女子更不必多说。绯焱的修为除了天月大师之外,女子中的天下第一是世所公认。而且这个人脾气不算好,勉强与她相争不仅得不到法器,弄不好还会若麻烦。

绯焱款步走到场中,风情万种在白砂地上站定,娇滴滴的对我施礼:“小真人,孤云飞燕有礼了。…请问如果只有我一人出手,那么这件神器是否可以不战而取?”

我看着她,心中五味翻滚。她站在面前,绝对可称活色生香四字,修行第一美女的称号虽稍有夸张之嫌但也不是自吹的。也许一个男人很难对这样一位娇媚美人狠下心来。可惜可恨她杀了咻咻!解救阿秀元神需要夺她的炉鼎。真到了我可以办到的那一天,我会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吗?此时此地的她对我说话,丝毫看不出当日在龙首塔下曾经与我结仇。

我只能不动声色道:“绯焱道友请稍安勿躁。…请问在场的诸位女道友中,还有谁愿意与孤云门绯焱一分高下?斗法夺器点到为止,互相切磋而已。”我连问数遍,还是无人出场。

绯焱娇笑一声,对风君子道:“这位小公子前辈,看来今日奴家要多谢你与天月大师的美意了。”

风君子看着她眉宇之间眼色十分复杂,开口之前先喂叹一声:“唉——,绯焱!如果换一种情况,我很愿意将你要的东西亲手送上。就算天月仙子不允,我也会竭力为你争得。可是事情成了今日这种局面,我劝你不要在这里与我争了。我说话算数,该是你的,迟早都会是你的。”他这番话含义很深,似乎别有什么隐情。

绯焱脸色微变,又浅浅一笑:“奴家不与公子争,而是与天下女子争。”说话时她眼角的余光一直瞄着风君子身边的云中仙。云中仙仍然佩带碧水烟帔站在那里,风君子没叫她取下来。绯焱的表情已是志在必得,风君子也无可奈何。

“铛”的一声钟鸣在此时穿来,浮生谷中千余人都觉得神识一震。只见一面容惨白一身灰袍之人穿出人群径直走到场中,手举一座刻满奇异文字的尺许金钟。此人走到场中站定,转身面向山谷中终南派的方向鞠了一躬,谢道:“终南派弟子七心多谢掌门允许我代表终南出场,与孤云门绯焱前辈争夺碧水烟帔。”

远处的登峰长叹到:“你苦苦央求,又向我说明因由。为师也只得让你上场了。七心,你好自为之。”

一旁的绯焱很有些吃惊,高声问了一句:“七心,你想清楚了!真要与争我吗?恐怕有些事情你还不明白。”

七心转身面向绯焱:“师叔,七心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但是此时此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绯焱定定地看了七心片刻,又气又笑道:“你号称七心童子,又从来不以面目示人。有很多人甚至不知你是男是女。今日你要出手夺器,总应该露出面目让天下知晓。”

绯焱的话分明是在故意刁难七心,我身为仲裁正准备上前说上两句。不料七心却毫不犹豫的放下七情钟,伸手揭开面具露出天人般的容颜。不仅如此,她双手一分除去了宽大的灰袍。灰袍下穿着一身纯黑色有几道月白条纹装饰的长裙——正是那日紫英帮她挑选的衣服。

第131回 窈窕呈风节,挥杖招离恨

七心当众露出了面目,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她看着绯焱说道:“如此,你是否满意了?”

绯焱没说话,不仅她没说话,山谷中千余人没有一个说话,嘴都是张着的。以我的性情,以风君子之无拘,第一次揭开七心面具时也是愣住了。这与好不好色无关,也与男人女人无关,七心的容颜几乎是对一个凡人想象力的冲击。更何况她今天不仅仅是揭开了面具,而且是一个彻底的大变身,灰小鸭眨眼就成了黑仙鹅!就连和锋、和曦两位真人在两旁看见了她的侧脸,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

满山沉默中只有一个人开口,是风君子。只听他似叹息似疑惑的说:“七心,你这是干什么?”

七心没有回头,而是面向山谷说道:“在下终南门下七心。早年曾发天人之誓,世间若有男子能破我的七情合击之术,我当以真面目相见并以身心相许。一年前在芜城句水河畔,忘情公子前辈曾与我对坐相赏七情合击钟声,有生以来终于有人能够静静听我将这一曲天音奏完。天人之誓已破,而我却始终犹豫不能履言,今日当着天下同道反省已身。”

她当着众人的面说穿了这件事,风君子在后面有点急了,插口喊道:“这件事你我知道不就行了,你何必当着天下如此?”

七心背向他面朝众人淡淡地也是很坚决地答道:“不如此,不足以明心志。”

绯焱这时也回过神来,非常少见的失去了笑容,她眯着眼睛盯着七心道:“你想明什么心志?”

七心侧脸看她:“我等听信谣传骚扰忘情宫本已不该,天月大师原谅众人又赠镇宫神器,怎可再取!修行悟道,谁人无师?公子身离忘情宫仍然一心护持师门尊严,不仅独力守护天梯,而且力战高人收回挥云杖。就算绯焱师叔你看不明白,可我七心看明白了。此番下场领教,并非为夺器而来,而是为还器而来。我只是以一已之力相助公子,助他夺回碧水烟帔,东西我是不会取走的。”

七心的话说到这里时,山谷中渐渐传出了议论之声。在惊讶中反应过来的人们开始讨论起这新出现的一幕。说什么话的人都有,但声音都压的很低。我看见张枝脸色煞白,身体也在止不住的颤抖,双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身边有同门发觉她的情况不对,伸手扶了她一把。我也看见了紫英,她竟然伸手到眼角轻轻的擦拭什么东西。女人的心思啊!紫英为什么会流泪呢?

我特地注意到人丛中的于苍梧。于苍梧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七心那传说中的天人容颜,神情自是仰慕,却又有一片凄苦。于苍梧对七心一见钟情,可惜今日他应该知道明月有心已归碧海,白云空怀徒叹苍梧。他师父让他去世间苦行,他却始终没有感觉到真正的苦。因为像他这种高人就算做个叫花子去游荡,那感觉也就像大公司的后台老板自己非要到最底层去做一个小职员一样,表面上是去吃苦头实际上是在找乐趣。可惜他最近以来,先在宗门大会上败于七叶,法器不如还可以自我安慰。今日败给风君子,却是彻底的一场完败,几乎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斗法夺器刚刚受挫,紧接着又遭遇到情怀空投之苦。不论他如何喜欢七心,今日的场面可以说让他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我在心中叹道:于苍梧啊于苍梧,忘情宫之会,恐怕是你在世间真正的苦行开始!

我还在那里浮想联翩,耳中听见和锋与和曦齐声咳嗽,这才反应过来现在轮到我说话了。我也咳嗽一声,向场外问道:“如果没有第三人下场,那么就将由孤云门绯焱与终南派七心争夺碧水烟帔的归属。…还有没有人愿意出场?”

我说话的时候绯焱也在问七心:“七心,今年的宗门大会斗法夺魁你进入了前八,是唯一的一名女子。晚辈中如此成就已经足已自傲!但是,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吗?就算你要为公子出手,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这又何必呢?”

七心反问:“绯焱师叔,你自信能破得了七情合击吗?”

绯焱一笑:“破不了,但我没那么傻就站在那里听着。打断你的钟声并不难。”

七心:“那我今日告诉你,七情合击还有一种不伤人而伤已之术。在我没有倒下之前,钟声是不会断的。你我也效法公子和于道友,只要你在我钟声停下之前没有被逼出场外就算胜了,如何?”

绯焱闻言面寒似水。这时一旁的和曦真人忍不住说话了:“七心,赠送神器是天月前辈的一番美意。你如此相夺恐有伤天和。你真要与绯焱斗就和她斗,不论胜负都算你已尽力。切不可伤人,也更不要伤已。”

七心向和曦还了一礼,说了声谢谢,然后又问我:“石真人,你是仲裁之人。请问我如此出手,算不算违反规矩?”

这话叫我十分难以回答。她如果真的不伤人而伤已,就为了让七情合击不断,那还真不违反规矩。可是,我又怎能让她用这种舍命的方式去硬拼绯焱,风君子能让吗?我只有无可奈何的看向风君子。不仅我在看他,场内场外许多双目光都在盯着他。

当第二件法器亮出之后,其实很多人今日来此已经心满意足了。争夺的机会自然是渺茫,绝大多数人并不抱幻想,只是看个热闹而已。从眼福的角度是足够了,先是云中仙佩带碧水烟帔展示给众人,然后天下第一美女绯焱上场,到最后的高潮是七心当场露出了真面目。同时看见这三大美女许多人眼睛到现在还是直的!

七心告诉天下人风君子破了她的七情合击,然后为了风君子她愿意舍身相斗绯焱。而场外那么多人,怎能忍心眼见这样一个女子为了风君子而伤害自己?纷纷用愤怒地眼光看向风君子,估计有些人都想把他吃了。这些人只是拿眼瞪他却不敢高声骂出来,也是因为门牙没有富裕的。

开始的时候我也很疑惑七心今日为什么要这么做。看向风君子的时候突然心里一动。风君子今天脸上戴的是七心亲手绣上七颗金星的面具。手里晃的是七心亲手所做送给他当生日礼物的弹弓。刚才和于苍梧斗法时,拿出来的是那把七心为他挑选的洒金白云扇。也许这一切都是巧合,也许风君子是无心的。可七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会怎么想?

紫英早就说过七心这个人外冷内热,外柔内刚。当她下定决心应了天人之誓的时候,居然选择了一种如此热烈而坚决的方式。风君子呀风君子,你的面具如此也就罢了,可是那扇子、那弹弓,分明是在这种场合给了七心太多的暗示。

风君子的神色十分之尴尬为难,他站起身来。没有劝七心,反而用商量的语气对绯焱道:“绯焱,我求你一件事情。今日你就在场上认输吧,不要与七心斗下去。就算没有碧水烟帔,我也会将此情景想办法禀明天月仙子。再送你一件法器。同样是镇宫九器之一,火门的火灵幡可不可以?”

此言一出满场一片哗然,刚才还神威无比的风君子居然低头认怂了!云中仙和七心齐声道:“公子,不可以!”

绯焱也颇为动容,然而还是摇头道:“如果是天月大师亲口所说。我自当从命。可是现在的你,我不能答应也没法相信。”

风君子见绯焱拒绝,又转向七心:“七心。我既然破了你的天人之誓,那么可不可以提一个要求?”

七心看着他神情仍然是淡淡的,目光却并不躲闪:“你说,只要不违反终南派的门规,我就不会拒绝。”

风君子:“我想请你退场,不要争夺。”

七心:“如果有她人出手,我自会退下。但我不能眼见绯焱就这样空手取走碧水烟帔。”

七心的话好像有点酸呐?是不是刚才风君子和绯焱之间言语多有暧昧,她听在心里不好受了?所以一定不能看见绯焱如此得意的从风君子手里拿走碧水烟帔。

风君子叹息一声对绯焱道:“绯焱,你也看见了。不是我想说话不算数,今日是你自己不走运。——石野!”

风君子说着话突然大声喊了我一句,吓了我一跳,赶紧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风君子一指云中仙:“你是仲裁之人,我现在请你说一句公道话。云中仙可不可以出场?”

唉呀!我怎么把云中仙给忘了?想当初风君子在鲤桥圩用黑如意斗白龙,大老黑小二黑全上了,最后祭出锁兽环和拦妖索才安全搞定。如果场中女子还有一人能与绯焱相斗的话,那就是白龙化身的云中仙了。风君子果然有后手!我答话的时候心里在偷着笑:“我听闻在宗门大会时,正一门的弟子也可以出手斗法夺魁。那么今天在忘情宫外夺器,忘情宫弟子云中仙当然也可以。只不过,云中仙是师门推举的吗?”

云中仙问风君子:“公子,天师让我下山时没让我出手啊?”

风君子反问:“那天师有让你不出手吗?”

云中仙:“也没有。”

风君子:“那你就应该听我的了。我命你出手,把碧水烟帔留下。”

绯焱不满道:“云中仙出手恐怕不符规矩。”

和锋冷冷的说了一句:“符不符规矩,仲裁之人说了算。”

我向着场外高声说道:“忘情宫弟子云中仙,出场为谢师门,想替天月大师留下碧水烟帔。如此心怀石某亦十分赞赏。忘情宫云中仙、孤云门绯焱将斗法夺器。终南七心,你与公子刚才所言我都听见了,你可以不必…”

我话还没说完,七心向场中众人点头道:“既然如此,七心告退。”说完也不多话,提着七情钟回归终南本处。

七心走了,我刚想问云中仙与绯焱如何相斗,风君子突然大喝一声:“云中仙,你跪下!”

云中仙在他面前双膝跪下,一脸不知所措。风君子高声道:“我收你为门下侍者,并送入忘情宫请天师指教。按照修行界的规矩,应传你本门法器。既然今日挥云杖为我所夺,那就赐给你。你持此杖回山,就是忘情宫云门的正式弟子。至于入门仪式,日后再想办法补上。今日就以此杖与孤云门的绯焱切磋切磋。”

风君子这么大声地说话,于其是说给云中仙听的,倒不如是说给绯焱以及场外众人听的。他将挥云杖赐给云中仙,却没有立刻给她,而是接着说道:“其实云门法诀我已经传给你了。今天再当众给你演示一遍如何使用挥云杖,也让天下英雄品评一番忘情宫法器的神用。”

说着话风君子左手一按腰间的黑如意不动,右手自下往上一挑挥云杖。顺着他的手这么一挑,面对三梦峰而坐的谷中众人都不由自主的抬头后仰,就像有一股力量要把他们迎面推倒。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感觉对面的三梦峰似乎要崩颓了,就要迎面压上来!

巨大的三梦峰自从云中仙出现后就被白云推朵所笼罩。风君子一挑挥云杖,这巨大的云堆自下而上开始急剧的翻卷。从山脚直到天际,一道黑色的天幕迅速升起。原来是白云翻卷的同时都化作了漆黑如墨的乌云。乌云绕着三梦峰涌动翻卷不停,云朵中传来风哮声、滚雷声、龙吼声、鸣金声、爆裂声…

三梦峰是多大的一座山?挥云杖挑起了多么壮阔的一片神威之云?这时我不由自主有一种感觉,我看着风君子手中的挥云杖——觉得他的杖尖只要往某个方向一指,这一座带着神威的云山就会呼啸压去。

风君子没有继续展示法器的神用,见好就收,停了法术。刹那间流云不动,万卷无声,三梦峰外笼罩的云层又成了一座巨大的白云堆朵。施法收法都有如神速。他仍然在大声说话:“云中仙,你是我的门下侍者修为自然不在当世之下。但你和绯焱相比,仍很难取胜。不过此时此地,你在三梦峰下手持挥云杖,而天月仙子已经开启了忘情宫的整座云峰法阵。不要说别人,就算本公子亲自出手也只能无功而返。”

风君子说完之后将挥云杖交给了云中仙,一言不发的走回去坐在椅子上。所有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到绯焱身上,看她怎么办?绯焱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果在别的时间地点,可能云中仙仍不是她的对手。但就像风君子说的那样,此时此地面对手持挥云杖的云中仙,她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云中仙这么跟她斗公平不公平?怎么说呢,踢足球不是也有主场优势的说法吗?

我没有理绯焱,而是以仲裁者的口吻问云中仙:“请问忘情宫弟子云中仙,你想如何相斗?斗法切磋点到为止,不要伤了修行同道的和气。”

云中仙:“简单,我用挥云杖从山上分一朵云峰下来,就在布在这一片五丈场地中。如果绯焱能够做法驱散这座云峰,就算我输了。时间嘛,我看半个时辰好了。”

我又问绯焱:“你看如何,半个时辰够不够?如果觉得公平就可以开始了。”

绯焱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背手就走到了五丈白砂正中,等着云中仙出手。这女人很有个性啊,明知事已不可为还要去强争。这时远远的孤云掌门绯寒说话了:“师弟,你回来吧。石真人,孤云门弃权认输。”

绯焱神色倔强道:“师兄,我不认输。到底有多厉害我倒想亲手试试!”

绯寒喝道:“不论你是胜是负,在这忘情宫外与忘情宫弟子相斗,争夺的是忘情宫的法器。这样有失天下修行人的风仪,孤云门不能如此!”绯焱还想争执,绯寒又道:“我毕竟是孤云掌门,这件事应该我说了算。孤云门已经弃权了,你再争就是江湖私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绯焱也不得不下台阶了。她向我浅浅地施一礼:“石真人,绯焱弃权相让了。”然后用幽怨的眼光狠狠瞪了风君子一眼,转身走出场外。风君子低着头装作没看见。

两件法器归属已定,却只由风君子与于苍梧斗了一场而已,其他人都是不战而定。想想也不奇怪,在场都是修行门派,不是黑社会,做事情还是讲缘法知进退的。我只能苦笑一番,接着高声道:“第二件法器碧水烟帔归属已定,由忘情宫弟子云中仙夺得。接下来,请忘情宫展示第三件法器。”

就剩最后一件了。谷中几乎所有没出场的高手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毕竟这是最后一件了,如果再不争就没有机会了,况且最厉害的几位高手刚才都已经出过场。最后一件法器会是什么呢?大家都在看云中仙手中的锦囊。

当云中仙将第三件法器从锦囊中取出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变色,晃了几晃好险没从椅子上摔下来。只见风君子的表情就像迎面给人打了一拳,一脸的震惊、懊恼还有痛苦之色。他低声呵斥云中仙:“你这条耽误事的小鱼儿,法器的顺序拿错了!刚才就应该将这呈风节拿出来。”

云中仙一脸惶恐:“我怎么错了?碧水烟帔你不愿给她,是你叫我出手的。”

风君子揉了揉脸,似乎很疲倦的说道:“算了算了,但愿老天爷可怜我一片苦心。幸亏我还另有安排…你给众人介绍罢。”

如果风君子不说出“呈风节”三个字,我根本就说不清这是一件什么东西?乍看上去是接近三尺的竹节状长枝,仔细看又象一把细长的如意。细长的枝节手柄,一大一小两端略弯的弧曲造型。呈风节究竟是什么颜色的?无色!因为它完全是透明的,没有任何一点杂质。它无色透明也不发光,却十分夺目,穿过它可以看见各种色。四周山峰谷的光影透射或折射其中,汇聚琉璃世界剔透而璀璨。

云中仙这次没有将法器举过头顶,而是怯生生的看了风君子一眼,小心翼翼的将呈风节双手横端在胸前。她上前向众人展示时,山谷中发出一片惊叹之声。这件法器太精致!太漂亮了!它就象世界名品展台上一件最名贵的魔晶工艺品。

云中仙介绍它的时候语气有点紧张,似乎有些不安:“这件法器是忘情宫九门之一风门的掌门信物,叫做呈风节。诸多神奇妙用,我也不是很清楚…公子刚才出手争夺挥云杖时所用的法术,几乎都可以借助呈风节施展。…它还有特殊神用。真人执之,再有秘诀,可以御风随行飞游天下。”

先后三件法器,都是忘情宫九门之一的掌门信物,也就是镇宫九器中的三件。风君子好象对这件呈风节格外在意,云中仙介绍它的时候风君子一直以手扶额眼神沉重而忧郁。我此时突然就象顿悟一般,刹那间想明白了今日所见很多事的前因后果——

风君子为什么会这样?他曾是忘情宫风门出身,天月大师迄今为止只有他这一个传人。以他的资质、悟性、品行以及修为,绝对是风门掌门弟子。那么这件呈风节曾经就是风君子的法器!

天月知道风君子在山下,将风门信物送下来让众人去取,用意再明显不过了——就是想让风君子本人拿回去!风君子门下的云中仙也下山了,天月恰恰也送下了挥云杖同时开启了云峰护阵,那就是让风君子赐给云中仙用的。至于第三件法器碧水烟帔,天月大师特别交待只能由女子取用,我猜测很有可能是想送给绯焱的。这从风君子和绯焱奇怪的谈话中可以听出一点端倪,至于内情我就不清楚了。

轩辕派五味道长曾猜测天月一开始不露面可能在考验传人,后来听闻三件法器又说天月大师另有用意。这老道眼光挺贼啊!据我看来天月一直在给风君子出题。先是等他守护忘情天梯三天三夜才肯解围,最后见情势危急稍微放水了,提前让云中仙下山。凭心而论守护天梯这件事风君子用他自己的方式做得很不错,甚至做得没法再好了。

接下来的考验就是这三件法器了,这一题出的太难了!超出了风君子一人控制的范围之外。如果法器被人夺去,那风君子彻底失败。这是最不堪的结果。如果一番混战风君子虽然夺回了一件或全部的法器,却在浮生谷中引发争斗死伤。这对风君子自己的功德、对修行同道、对忘情宫的地位形象也都不是好事。这也不是天月满意的结果。做为偌大一派又弟子无几的忘情宫传人——必须首先要有维护宗派尊严的心力与能力;其次要有善守根本道场以及器物的修为和手段;最后还要有传承道法的境界与胸襟。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第一和第三个条件风君子可以说是合格的,可第二个条件的考验现在似乎出了问题。他应该设法为云中仙和自己拿回挥云杖与呈风节,然而阴差阳错却拿回了挥云杖与碧水烟帔。呈风节出现的时候,根据场上定下的规则,他和云中仙已经不能再出手了。如果风门信物呈风节在他眼前被人夺走,他算什么风门传人?所以他刚才骂云中仙将法器的顺序拿错了。我看见呈风节的时候都突然醒悟,风君子那么聪明的人怎会看不透?

其实也不能怪云中仙,如果天月大师的本意或者风君子曾答应的条件就是让绯焱拿走碧水烟帔,那么风君子在第二场争夺中就是节外生枝了。也许是因为阿秀的事情结仇;或者是因为七心出人意料地用那种方式站了出来,让风君子不得不阻止绯焱。总之事情起了变化波折。风君子刚才对云中仙说幸亏他另有安排,难道他还请了什么厉害的高手暗中相助?

我在那里思前想后,不觉中走神了。耳中突然听见和锋真人招呼我:“石野师弟,第三场可以开始了!”——又轮到我上场说话了。

抬眼看场外,除了正一、玄冥、终南、孤云以及听涛山庄五派之外,几乎其他所有的各大派高手都在商量着谁出场。这些人大多是想夺器的,只有轩辕派是我请来帮忙的。轩辕派那边凡夫子等人商量了半天,五味道长已经站出一步准备出场。如果不是风君子点我做仲裁特意不让我出手,连我也想出面争夺一番,成与不成总算尽一份心力。

“前两件法器归属已定,石某人也是感慨良多!若天下修行子弟皆如忘情宫传人这般维护师道尊严,则实为各门各派之大幸。所以两件法器虽然回归忘情宫,但都是以理而取,在下除了敬佩之外别无他想。…现在将决定第三件法器呈风节的归属。请问哪位高人愿意出场献技?”

我的话音刚落,一众高手正待说话,山谷中突然传出念诵佛号之声。有一青袍僧人龙行虎步转眼已到场中,向众人道:“贫僧芜城九林禅院法海,今日欲与天下高人研摩得失,各位有礼了!”

高僧就是高僧,办事干脆利索一点也不扭扭捏捏拖泥带水。他的说话声虽然不大,但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一个人耳边。更特别的是他刚才开口时,众人恍然乎听不见其他的任何声音。和锋真人一见法海,赶紧上前还礼:“原来是法海师兄云踪到此,六十年不见,师兄风采更胜往昔…”风君子也没继续坐着,站起身来拱手示意——见此情景我恍然大悟,他就是风君子另外的安排!

法海六十年没有行走世间,在场大多数人尤其是晚辈弟子并不认识他。说起来他已是九旬之人,可模样看上去还是二十七、岁的年纪,迎面遇到谁也不敢相信他就是名动天下的神僧法海。但是和锋上前施礼问候,这位真人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六十年前的宗门大会上,就是法海力压少年和锋夺得了当时天下第一的称号。

山谷中议论纷纷,一面感叹高人的神奇,一面也疑惑不解——法海这样一位禅门高僧怎会来趟忘情宫这趟混水?法海对众人的议论置若罔闻,与和锋、和曦打完招呼,又转身向我谢道:“石小真人一向可好?…上次东瀛伊谷流围袭九林禅院,小真人仗义相助出手退敌,九林禅院还未报答。…此番又要麻烦小真人评判仲裁,看看贫僧有无福缘得到这件法器。”

法海的样子不象是来争夺法器的,倒象是走邻居串门的,侃侃而谈不带一丝烟火气。他很平淡的说出了日本伊谷流偷袭九林禅院的事。此事在芜城也只有少数修行前辈知道,天下修行界隐约有风闻却知之不详,因为九林禅院也不想宣扬。今日法海一说破,我在众人眼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成了不欲留名的“抗日英雄”。

和他客气几句,我又转向谷中道:“九林禅院神僧法海,不愿见天下同道为一物而伤天和。故舍身而出,愿以大慈悲神通受取此器。请问诸位高手何人下场来夺?”我的话在提醒有些人就不要自不量力了,同时也送给法海一顶高帽子。

第132回 半脚红尘软,五丈白砂漫

再看浮生谷中千余修行人众,面有疑惑惊讶、恼怒不满、幸灾乐祸等种种表情,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再肯走到场中。法海的修为六十年前就已傲视天下,象抱椿老人当年还不是玄冥掌门时就已见识过他的厉害。没有见过法海的人,也应该听说过。我又向场外高声连问两遍,仍然没人站出来。

风君子在我身后问道:“石野,如果只有法海禅师一人出手,呈风节的归属如何仲裁?”

同样的话不久前绯焱也问过,我尽量用“公正”的语气答道:“若只有法海禅师一人出场,那么呈风节理应归九林禅院法海。”

法海微微一笑:“若果真如此,贫僧却之就不恭了。只怕…”

他这“只怕”两字还没说完,远远的在浮生谷另一侧有人突然接口道:“只怕诸位同道不解大师良苦用心!…法海前辈一片悲悯天下情怀晚辈敬服不已,只是天下神器不可轻言而执。大师若这样取走呈风节,恐遭天下同道妄议。…在下终南门下弃徒、江湖散人七叶,愿意出场向法海前辈请教,以全忘情宫法会之盛!”

靠,又是七叶,他终于来了!也许风君子请法海来此,防的就是他。只见七叶身穿银灰色的长袍,脚踏黑面白底半长靴,说话间衣袂飘飞、足不沾尘般昂然而来。七叶的相貌本就冷俊,再加上如此飒然气势,端的是一表人材更添高人风范。众人中认识法海的虽然不多,可认识七叶的不在少数。见七叶走过山谷,纷纷让开一条通路,许多晚辈弟子还露出了仰慕、钦佩的神色。

七叶来到近前向众位长辈施礼,又特意向我朗声道:“七叶给小师叔问好。晚辈不才在法海大师面前抛砖引玉,还烦劳石真人评点得失。”

风霜阅历,将此人已经磨练的世故老练了许多。至少在天下修行人面前,他的言辞煌煌、举止有度,丝毫看不出与我有什么私怨。我一看见他心中就怒意升腾!但在此场合,当着紫英以及天下修行人的面,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输了前辈的气度,向他拱手淡淡道:“七叶道友肯下场与法海师兄印证修行心得,是修行界一大幸事。石人有机会观摩评点也甚为荣幸。…若无第三人出场,就请二位出手切磋高下吧。…请问二位如何相斗?”

我估计现在就算有不知趣的想蹦出来,也会被众人用石头、土块砸回去。七叶与法海相斗,其意义已经超过单纯的争夺一件法器!这一场百年难遇的斗法谁不想看?当今的天下第一与六十年前的天下第一,两代修行高手中最杰出的人物要一分高下。这是在宗门大会上也看不到的大场面,有了这个眼福忘情宫之会来的也值了!

法海是前辈理应先开口:“七叶施主,以你我之能如一味力斗,恐此地花草山川、众人众生遭劫。方才小公子前辈和于苍梧道友斗法贫僧也在场下击节不已。我们不如也效仿两位高人,一身法力只展五丈神通。你看如何?”

七叶神色恭谦地答道:“如何切磋,请前辈示下。只要仲裁者石真人裁定公平,七叶自当从命。”

法海:“以此地五丈白沙为界,法不向外而向内,你我各站一边施法。如有人迈入这白沙一步,就算输了。”

法海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与风君子斗于苍梧的规矩恰恰相反:不把对方往场外逼,而是往里面拉,谁踏入五丈白沙一步就算败了。果然是用心良苦。他担心自己和七叶两人法力太强,出手一旦约束不住会波及旁人,所以想了这么一个很特殊的办法。

和曦真人在一旁赞叹:“神僧想地周到!以二位之神通我与和锋师兄掠阵恐怕力有未逮,如此最好不过。”

七叶也点头道:“大师果然慈悲为怀,我再加一条建议——你我所施法力若毁坏此地一草一木,伤及场外一人,无论如何就算输了。…石真人你看如何?”

我当然不会有意见,当即答道:“那就这样定了,二位请开始吧。”

七叶向后推了几步堪堪站在“白离砂苑”的边缘外,远远向法海伸手道:“请大师亮出法器。”

法海一整僧衣也在对面五丈处站好:“施主自便,贫僧已经六十年没有碰过法器了。”一场当世巅峰高人之斗就这么不动声色的开始了——

一千多人目不转睛的瞪着他们俩,期待着惊世骇俗的神通手段展现。然而直到大家把眼睛珠子都瞪酸了,什么稀奇都没看见——法海和七叶相离五丈远面对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切还是风平浪静。两人仍然似雕塑般浑然不顾场外一千多双大眼瞪小眼。

风君子自从七叶出现后就坐回到椅子上,闭着眼睛象是睡着了,看也没有多看一眼。现在当众人都不做声时,他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小声对云中仙道:“要是有几斤板栗、杏仁就好了。放在他俩中间,一会儿就炒熟能吃了。”

云中仙微皱眉头道:“宫中没有栗子,宫外崖上的生元杏这几日应该成熟了。我这便上山为公子剥些杏仁来?”

风君子一摆手:“我开句玩笑而已,你怎么也跟着起哄?…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堵的慌,就象有什么东西压着。”

风君子为什么会说出烤板栗的话?远处的一些晚辈弟子可能毫无察觉,但我站在法海身侧不远却感应地很真切——那两人之间的一片白沙平静的表层下面,温度越来越高!热力从地底辐射出来,甚至此地上空的光线都产生了轻微的折射扭曲。

七叶不动,却从他立足处透出一股力量穿过五丈白砂直扫法海的脚下。那是一波又一波的虬结、扭转、纠缠的倒卷之力,要将法海的身形卷入到白砂地中!法海也不动,我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人虽然站在那里,光头也在阳光下闪亮,但全部的精气神仿佛都消失在虚空中。不仅如此,这一片五丈白离砂苑仿佛都被法海的这片“虚空”给“定”住了!

七叶那强大而无形的力量如奔涌的激流在五丈空间的地底旋转,却莫名的穿过了所有的实物,带不动一颗哪怕是最细微的沙砾。这是空与实的互相穿透,无所不在与无处可寻的激烈摩擦!白砂虽不流动,却因为七叶的法力在这片空间内激荡,温度变得越来越高,炙热得发烫。不清楚这白离石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材料?到现在居然还没有因高温而变红,只是场地最中间处那一片白砂已经隐约发出了银色的金属光泽!

七叶与法海一攻一守,表面上看法海并没有还击。但七叶却停不下来。因为法海的“空”也是有力量的。七叶的力量有多强,法海的力量就有多大,一丝不加一毫不减。如果七叶突然撤法收手,恐怕会立刻被那一片虚空的旋涡包容进去。他只有以连绵不断的力量相抗,等于始终站在要被吞没的边缘。

七叶的法力激起的炙热只要站在近处就可以感受到。然而法海的虚空给七叶的漫漫威压一般人却很难察觉,只有灵觉敏锐的高手才能以神识感应。再看场中众人,普通的晚辈弟子有的已经在打瞌睡,有的表情很不耐烦觉得这场斗法十分无趣——两个人在比站桩而已。而各大派掌门以及众高手神色却十分凝重,想来他们也感受到这种说不出的压力。

我也觉得莫名的胸闷气短,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与不安。场边的和锋与和曦面沉似水,就象一千多人都要跟他们借钱一样,看来感觉比我更难受。修为越高的人感受到的压力越明显,那么四周修为最高、离的也最近的人就是风君子。所以他才会说自己心里堵的谎,忍不住开句玩笑来舒缓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