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好。”薛嘉禾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再好,也没见他回来找你。”容决哼笑,“只有你一个人牵肠挂肚地记着他。”

“这也没什么,”薛嘉禾道,“若世上有个人时时刻刻牵挂着我,哪怕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也会觉得很高兴。”

容决眉梢跳了跳,“你怎么会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一个大活人就坐在面前好吗?

薛嘉禾疑惑地侧脸看了看容决,而后恍然地朝他一笑,仍是无懈可击礼貌拒绝,她试图转移话题拉开容决注意力,“摄政王殿下是否也该醒醒酒了?”

“那点酒……”容决啧了一声,他欺身逼近薛嘉禾面前,一手牢牢按住了她左膝,“别说废话——你到底有什么好不信我?我是对你说过不好听话,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薛嘉禾沉默片刻,理智地给容决讲道理,“先帝对陈夫人求而不得,犯下那等错事,可以说是爱之深恨之切了吧?他临驾崩之前,却似乎对陈夫人剩下只有愧疚了。”

“薛钊也能拿来当例子?”容决有点恼火被拿来和先帝做比较,“他十四岁就有女人,被多少女人睡过才好不容易有了你们这几个子女?”

薛嘉禾不紧不慢地又道,“陈夫人和容家大公子也算得上是海誓山盟生死相许了吧?”

“那是远哥死了,又诸多变故——”容决辩到一半,突地停了下来,神情有些怪异地捂住了嘴,顿了半晌才低声问道,“等一等。薛嘉禾,你看着我时,难道想都是几十年后事情?”

容决自认“害臊”这个词跟他关系实在不大。

哪怕在意识到自己栽到薛嘉禾手里那一刻也只是莫名心潮澎湃,而没有此刻心悸得他想捂住嘴免得心脏从喉咙里跳出来似头昏眼花。

——薛嘉禾这个小姑娘脑子里想都是什么叫人喘不过气来东西?

薛嘉禾毫无所差,她托腮点了点头,“我想你热血上头总是会冷下去,不过倒不是几十年,或许一年也撑不过去——毕竟,我对你便如同当年容夫人对先帝,你自诩和先帝不同,便不要做和先帝一样蠢事了。”

她说完,见容决仍旧是愣在原地没说话,有点良心地自省:大概是话说得太直白,容决一时受到了打击。

于是薛嘉禾善解人意地站了起来,她离开前笑着道,“摄政王殿下应当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世间到底是怨侣多,还是不要浪费你我时间,尽早回汴京去吧。”

容决反应慢了一拍,后知后觉要伸手去够薛嘉禾手指,在即将碰到之前又堪堪顿住。

——还不是时候。

薛嘉禾脚步声慢悠悠地很快远去,容决深吸口气,有些挫败地抱住了自己脑袋,用力往石桌上磕了两下,低低骂了自己一句,“蠢货,冷静!”

薛嘉禾只用这么区区一句话就将他理智搅得天翻地覆,堂堂摄政王面子往哪里放?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轻描淡写地说什么“倒不是几十年”,容决自己都还没想过几十年后事情。

这句话换个说法,岂不就是在说“我要是喜欢上你,那几十年都嫌太短”意思?

容决越想越恼火又无处发泄,将滚烫双耳也埋到了手臂间,半晌后才像是野兽似从喉咙里逸出一串抱怨呻吟。

他用额头贴着早就被体温焐热桌面,咬牙切齿地想:薛嘉禾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自觉她是在拒绝他,而不是在煽动他?

第83章

……这等一波三折想事情脑子,薛嘉禾自然是没有。

她倒也不觉得容决会在短时间内离开,只每日将他当成普通村里邻舍一般相处,来便来,该送客便送客,偶尔手中若不得闲,便也让他带一带孩子。

——别不说,堂堂摄政王抱孩子倒是越来越顺手了,不像刚开始那样好似抱了个滚烫水瓶不知如何放下一般。

陕南在大庆南边,进了三月过了不多久便开始回暖,容决才到长明村半个月多功夫,就已有了初春气象。

容决抱着儿子在院里收信,一手托着儿子一手将灰色信鸽脚上细竹筒里字条拆了出来,下颚将儿子好奇不已伸过来小胖手给推了回去,不耐烦道,“这蠢鸟要是啄了你,吃苦可是你爹我。”

赵白默然将信鸽捞走,容决这才得了空,在儿子张牙舞爪阻拦下艰难地扫过了字条上内容,随后扔给了赵白,“赵青呢?”

赵白接过字条也扫了一遍,而后边将字条细细撕碎边应道,“在东边,明日后日也该收到他信了。”

“将季修远也盯紧了,他去东蜀出使怕是没那么简单。”容决颠了颠怀里长得十分结实儿子,拧眉道,“崔家事,办好了?”

“崔公子给送去学堂了,崔老爷也私底下对夫人几家铺子关照有加。”赵白答得顺畅,“至于其他那几个,都知道什么人不能招惹了。”

容决嗯了一声,“陛下那里如何?”

“当是知道王爷和夫人都在此了。”赵白道,“不过倒没有叫人来拦意思——算起来,陛下诞辰同夫人是前后脚,也在五月里,夫人届时会不会上京去?”

“不去好,”容决想了想,皱眉,“带着两个不足岁孩子舟车劳顿还太早了些。”

再者,薛嘉禾走时便不曾告诉幼帝她去向,本就是一走了之不再相见打算,何必上京看什么弟弟。

真要走,那也是薛嘉禾愿意带着全副家当跟他走那一日。

赵白挠了挠头,心想容决这是铁了心在长明村久住,不管陕南之外人有多焦头烂额了——好在赵白他自己是跟着容决跑,不像汴京那群,写个信还得五六天才能送到,再等五六天才有回信。

死道友不死贫道。

“再有,是王爷吩咐继续寻找陕南这处是否曾有受伤士兵落单一事……”赵白顿了顿,“说起来,王爷曾经不是也曾路过陕南过?那次您孤身杀了一小队南蛮探子,惊动了他们斥候后同我们走散,我带人找到您时已经都过了大半个月了。”

“我那时确实途径了河源道,但最后去是一个叫上阳村子。”容决在长明村这几日也想了不少起来当年事情,“上阳离长明村多远?”

赵白肯定道,“我已将河源道地图看过几十遍,河源道绝没有一个叫上阳村地方。”

“……”

“……”

两人对视了一眼,赵白抢先道,“我去问问孙威,他媳妇是长明村土生土长,肯定听说过上阳村,多半是改名或人都迁走便废弃了。”

容决拍了拍啊啊叫个不停儿子,“速去。”

赵白抱着满脑袋疑惑和少许兴奋忐忑找到孙威家中,孙威却并不在,只有虎儿在院中,孙威媳妇大约是在灶房里,烟囱飘出了袅袅炊烟。

虎儿是个不怕生,跟赵白早混了个脸熟,笑嘻嘻地上前抱住赵白大腿,“爹爹捉鱼去了!”

赵白顺手摸了摸毛孩子头顶,顺口问他,“你去没去过上阳?”

他就这么随口一问,没想到虎儿真点了头,他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回答,“小时候,爹爹带我去过上阳镇!”

“……上阳村,不是上阳镇。”

毛孩子扯着赵白裤腿往他身上爬,“对对对,就是上阳镇。”

……问毛孩子果然是白问。

赵白干脆提着毛孩子把他举起来,学着孙威平时那样抡了两下,跟挥个米袋似,倒是颇为爽快。

才抡两圈,虎儿兴奋叫声就把孙大嫂从灶房里引了出来,赵白迅速将虎儿放回地上,一脸面无表情模样相当能哄人,“孙大嫂。”

得知赵白来意后,孙大嫂擦着手笑了,她伸手招呼虎儿到她身边,边道,“虎儿倒也没有说错,确实从前是有过上阳镇,不过那是五六年前事情了,没想到这混小子还记得。”

“上阳镇在何处?”赵白立刻道,“是否曾被误传为上阳村?”

孙大嫂摇头,她啼笑皆非地踩了踩脚下土地,道,“上阳镇就是如今长明镇,只是改了名。至于上阳村,其实是因为离上阳镇近,大家常跟着喊作上阳村,其实大名是叫长明村,村口石头上不是刻着长明村三个字吗?但村里许多人不识字,便喊是上阳。”

赵白一愣,“那上阳村就是长明村?”

孙大嫂果断地点了头,“正是如此。有那诗人将这里诗句传出去之后,这长明村名字才渐渐响亮了起来,也就是这一两年功夫。”

赵白咽了口口水,“孙大嫂,此话当真?”

“这我有什么好骗你,”孙大嫂失笑起来,“你去村里问问,有点年纪都知道这事儿——孙威他当年来这里时,想必也听过。”

赵白沉思片刻,福至心灵又问了一个问题,“村里曾经有没有一个从别出来、带着儿女在此讨生活妇人?”

这次孙大嫂想了许久,有些不太确定,“似乎有,但又想不太起来了……”

“那妇人两个孩子,都是姓薛?”赵白问得小心,他知道薛嘉禾在此处给自己改了名,想必也是不愿暴露身份。

薛嘉禾才离开村子没几年,村里人或许还记得她。

孙大嫂摇摇头,“不如你去问问张猎户,他在这村子里住得久,十几二十年前事情应当都能说得出来。我这脑子不太好使,几年前都快忘了,实在对不住。”

赵白没立刻去回报容决,而是谢过孙大嫂后直奔了张猎户家中,好一阵唇枪舌剑才从颇为警惕老猎户口中将当年事情问了出来。

等赵白回到薛嘉禾院子里时候,他素来面无表情双眼看向容决时,神色变得颇为复杂。

就这点破事儿,怎么能给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难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容决这会儿怀里抱着换成了女儿,见到赵白进来,他只抬头瞥了一眼,“问到了?”

“王爷,”赵白叹了口气,“这就是上阳村,只是名字一度讹传,其实就是同一个地方。”

容决一愣,“那我……”他突地停了口,脸上神情变幻了数次,最后咬牙切齿道,“你守好这里。”

他说完进屋将女儿放下便翻窗而出,策马去了河道附近,顺着河流方向往南边寻找,来回花了两三个时辰才在树林深处找到个像是树洞般藏身之处。

这树洞看起来并不大,但胜在位置隐蔽,从河边望过来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里面乱糟糟,以容决如今身形想要钻进去已经十分困难。

容决干脆提剑将树洞周围树枝数根悉数砍了个干净,弯腰往洞里走了两步,往斑驳树叶里一躺,顾不得底下泥巴便向外望去。

外面那一汪树影与天空交错风景和记忆中画面缓缓重合。

——那即便对容决来说也是段相当凶险回忆。

只身一人与数十名凶狠蛮子周旋逃离,怀揣着重要情报、身负重伤,被一路追杀至此,在这个树洞里苟延残喘了两日,烧得几乎神志不清时候,有个瘦巴巴孩子发现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给他弄来了药和吃,容决才渐渐恢复过来。

他怕被蛮子认出面容,脸上涂了淤泥也没去清洗,更没将姓名告诉照顾他小家伙,担心让对方惹祸上身,只不冷不热地和对方说了几句话,尤其是叮嘱他以后不可再这么对不明不白人烂好心。

“……万一是坏人,你早就死在这儿了。”容决记得自己是这么哑着嗓子警告。

那小不点仰着脸朝他笑,“那小将军你是坏人吗?”

容决闭上眼睛将那长天真无邪孩童面孔从脑海中挥散,睁开眼时恨恨呸了一声。

——那傻乎乎天天黏在他身边“小将军”“小将军”男孩子,原来就是小时候薛嘉禾?

那他和薛嘉禾怄气这两年故人不故人,弄了半天都是在和自己较劲?

容决猛地直起身来,黑着脸往树洞外走,拍落了自己一身枯枝烂叶,上马就往长明村方向奔去。

他现在就要把这身份拍在薛嘉禾面前,看看她还惦不惦记——

……等等。

容决勒马清醒了一下。

薛嘉禾对小将军是心存好感不假,但那到底是十几年前容决,和如今容决算不上一个人。

他要是真莽莽撞撞不顾后果地就这么直接和薛嘉禾摊牌,会不会恰好适得其反?

好钢用在刀刃上,他好容易有了这么个扭转乾坤筹码,总得在更适合时机再说出来吧?

适合时机……总之不是现在。

容决一路回长明村,见到薛嘉禾,忍了两息,开口不冷不热地问,“你从前在村里女扮男装?”

“是啊,”薛嘉禾答得理所当然,“我很小时候便乔装打扮成男孩子了,省了许多像崔公子那样麻烦。”

容决:“……”薛嘉禾麻烦是省了,倒是给他添了多少麻烦和弯路?

第84章

容决向来有一说一,要他隐瞒什么事情,实在有点难办。

先前瞒着薛嘉禾陈夫人一事时,他就心怀愧疚,忍不住要对薛嘉禾献点殷勤;这会儿他瞒下是对他自己有利事情,再怎么忍耐,洋洋得意还是从言行举止间透露出来几分。

连登门送东西孙威也给看出来了,“大人有喜事临门?”

容决轻咳一声,板着脸,“没有。问这么多干什么?”

孙威憨厚地哦了声,将手中竹篮往桌上一放,道,“这是我媳妇让我送来给贾夫人,既然大人在,便交给大人吧。”

容决扫过竹篮里物什,大多是已经烹调过熟食,仔细地包了起来,“为何送吃来?”

“明日是寒食了,”孙威道,“我媳妇说,陕南有过寒食习俗,汴京好似没有,怕贾夫人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就喊我把这些送来。”

容决看了看他,“我也是汴京来。”

孙威一愣,“大人难道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那我赶紧回去让我媳妇再备上一份!”

容决思绪转得很快,他迅速拦住孙威脚步,“不必了,你夫人送来不少,我明日……到贾夫人这里凑合凑合。”

孙威恍然大悟,贼兮兮地冲容决比了个拇指,便乐呵呵地走了。

自从知道孙威并不是薛嘉禾小将军后,容决对这个莽汉便看得十分顺眼——无他,孙威夫妇俩是在村里和薛嘉禾来往最密切一家人,有了他们暗中帮助,少不得近水楼台多些方便之处。

容决想着,低头翻了翻篮中吃食,侧耳听过薛嘉禾和绿盈位置,悄无声息地将竹篮改放到门口,又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院子——他要真亲手转交了这篮子,明日就不能当做不知道陕南有过寒食节习俗事了。

绿盈很快忙完出来,见到放在地上篮子,捡起一看便认出是孙家东西,只当孙威来时没人便放在了外头,提了进去给薛嘉禾看,“夫人,孙家送了些吃来。”

薛嘉禾见了篮子里冷却食物才想起这茬,“去了汴京才两三年,我竟就将这习俗给忘了。”

“什么习俗?”绿盈好奇地将竹篮里东西一件件拿出来,“这些看着都是拆开就直接能吃?”

“寒食节是不生火,明日一整天,陕南境内连点灯人都寥寥无几。”她捏了捏软软米糕,笑道,“不能生火,自然也不能做饭,因而家家户户都会提前准备好吃食,倒是劳烦孙大嫂替我费心了。”

绿盈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过这几日习俗,她快手快脚地将食物捧起,“那明日就寝也得早得很?”

“正是。”

“没有热水,夫人今日沐个浴吧?”

“也好。”薛嘉禾想到两个孩子,便应了下来。

“汴京倒从没这个习俗,寒食节来历我倒是听过,只是不过这个。”绿盈好奇道,“隔了大半国土,果然风土人情也不一样了。”

那或许容决也没听过这件事……?

这个念头从薛嘉禾脑中一闪而过,没被她放在心上。

等到第二日时,薛嘉禾看着上门来蹭饭容决,顿时有些后悔昨日没多上点心去提示容决寒食节一事。

孙大嫂既然想到了她,怎么会没想到给容决也做上一份呢?

察觉自己这个念头颇有些迁怒,薛嘉禾揉了揉额角,让绿盈去又取了一幅碗筷来,“赵白和其他人呢?”

“让他们去镇上自己找了。”容决拿了简单碗筷,毫不嫌弃地开饭,“你身边没人守着我不放心。”

好么,薛嘉禾后面一句“你怎么不去”已经提前被容决给堵了回去。她想了想,也明白容决心思,便不说什么,只静默无声地吃完了饭,和绿盈一道将桌上碗筷收拾了。

容决来了长明村半个月,还是第一次能留下和薛嘉禾一起吃饭,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还在摄政王府时日子。

不过那时薛嘉禾有所顾忌,对他态度也和现在大有不同。

“寒食过去,便是清明了。”容决想着后来又从孙威口中问出来习俗,试探地道,“陕南这边,似乎寒食后有踏青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