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潭边上一时静得只能听见虫鸣蛙叫声。

半晌,容决才道,“该我说了”

他声音冷静得好似刚从眼前林中水潭底下捞出来似。

薛嘉禾乖乖地嗯了声,“摄政王殿下请。”

“少担心有没。”容决直白地道,“你现在做得很好,两个孩子我看着都心生嫉妒,你难道会因为自己以后可能会性情乍变而从今日开始将他们弃之不顾”

“可”薛嘉禾张嘴就想反驳,才出口一个字,容决转过半个身体,曲起手指啪地一下弹在她额头上。

薛嘉禾“”她惊愕地睁大眼睛,难以想象刚才举动是容决做出来,到了嘴边话一时也给忘了干净。

“你不是也说了还有我在一旁看着你。你要是怕自己会走错路”容决顿了顿,他朝薛嘉禾靠近几分,直到两人都能望见对方眸底倒映出来自己,才低声道,“只要安心握着我手别乱跑就好了。”

薛嘉禾和容决对视了不知道多久才猛地回过神来,她唰地扭开了脸避开容决过于意味直白眼神,颇有些狼狈地盯着自己膝盖,微恼地咬住了自己嘴角。

就不该跟着容决来玩什么旧地重游,该说不该说、该听不该听全发生了

容决在旁轻扯她手指,“让我看看。”

薛嘉禾懒得理他,瓮声翁气道,“看什么”

“你害羞样子。”

“”薛嘉禾更不想理他了。

“你耳朵也红了,我看得见。”容决又说。

这个突然变得有恃无恐男人有完没完了

薛嘉禾恼怒地抬起头来,另一手从石头旁揪下几根凌乱野草,看也不看地就往容决脸上糊去,“看什么看”

容决反应快得叫人咋舌,他稍稍向后一仰便正好错开薛嘉禾手掌心,另一手便恰好握住她手腕停在半空,野草夹杂着不知名白色小花从两人中间哗啦啦地落下,像是雨幕。

容决低沉嗓音中带了几不可闻笑意,“那你倒是自己别脸红。”

第110章

薛嘉禾咬牙想了会儿,干脆地反击道,“你脸红的时候,我可不曾调侃过你。”

容决顿时敛了笑意,“我什么时候脸红过?”

堂堂摄政王怎么可能有脸红的时候。

“你……”薛嘉禾闭了闭眼,到底自觉脸皮比不过这人,索性抽手不跟他纠缠,“该回去了,你松手。”

“等等,”容决只松了一边的手,“收了我的礼再走。”

拒绝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还是没说出口,薛嘉禾瞅了眼被容决直接塞进她手心里的印章,手指移到一段摩挲底下的刻印,扬眉,“你手上多的几道伤口就是为了刻这个?”

容决摸摸鼻子,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夹带着点像是没想到薛嘉禾能发现似的尴尬。

果然不是什么洗手作羹汤,比起容决下厨,还是他刻了个章听起来更顺畅些。

薛嘉禾仍旧不懂玉,不过摸着温温润润,又是容决送出手的,想必一定是块好玉。

摸了三两下没探出这是什么印章,薛嘉禾便举手对着月光照了照,“刻的什么?”

“你一直没要私印。”容决道,“长公主的印留在了汴京,我想你总需要个私印随身带着。”

薛嘉禾仔细一向,自己在汴京时确实回绝了内务省制作私印的要求——实在是她也没有需要用到私印的地方,摄政王府里什么都有,宫中和蓝家还时不时送东西来,她没什么缺的,也不想自己去买什么。

容决讲得冠冕堂皇,薛嘉禾还真以为他是顾及到她到陕南后身份不同才做了这份准备,便领了好意,就连容决看她收下印章后隐隐松了口气的表情也没注意。

等第二日薛嘉禾起身后对着日光再看印章时,才发现这印章不仅仅是底下刻了字,顶上也有一处雕刻。

她盯着这印章顶上的刻印看了会儿,也不知道这是个字还是画,总归有点眼熟。

眼熟得好像她不久之前刚刚在什么地方见过……

想到这里,薛嘉禾倏地站起身来,将幼帝送来的手诏盒子打开,掏出里面容决立的字据一看,果然在一排容决的印章指印里看见了一模一样的一个图案。

“绿盈,”她头也不抬地唤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绿盈快步过来凑近了看向薛嘉禾指尖点的地方,道,“这是摄政王的私印,只一个容字,原本容家人不少在用的,先帝抄了容家之后,世上便应当只有摄政王一人用着了。”

薛嘉禾翻转另一只手里握着的私印,指腹从凹凸崎岖的刻痕上划过,轻笑了声,“傻不傻。”

绿盈只当她是说自己,有些疑惑,“夫人?”

“不是说你,”薛嘉禾摆摆手,“你去忙。”

绿盈走后,薛嘉禾翻来覆去看了会儿这摄政王好不容易刻出来的印章,啼笑皆非地将它收进了自己的妆奁里。

容决耍起心思来时倒还算有点小聪明,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夜间借着月光送出,她只要一收下,以后想还也还不出手。

他还大言不惭绵里藏针指责蓝东亭想送的贺礼藏了私心,自己做的和蓝东亭又差到了哪儿去?

日上三竿,绿盈很快便去做一日的午饭,薛嘉禾将摇篮带到屋外,和两个孩子逗趣说话,院子里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尽管和这气氛格格不入的赵白就在门口不远处兢兢业业地给花草浇水,也不影响薛嘉禾沐浴着暖和的阳光露出笑意。

灶房里刚飘出食物的香气时,却有不速之客吵吵嚷嚷地上门了。

嘈杂的声响老远便能听见,薛嘉禾往院墙外看了一眼,微微蹙眉。

长明村平日里宁和安静得很,至多是孙大嫂撵着虎儿打的骂声,其余时候有动物叫声便也就是个极限了。

上一次这般吵闹时,还是阿月刚刚被孙威和刘桥带回村的时候。

薛嘉禾转脸看向赵白,这名侍卫果然也早就停下了浇花的动作,“夫人,先将少爷姑娘送回屋中去吧,免得吓到。”

薛嘉禾颔首,放心地将院门交给赵白,自己起身便带着摇篮回屋内先安置了两个孩子。

等她出来的时候,院中已站了好几人,只是碍着赵白冷肃的神情和手中利剑,无人敢往前冲。

薛嘉禾缓缓扫过这几人的神情,并不意外地发现这群人并不是一条心的。

其中的年轻小伙——正是刘桥——一脸悲愤恼怒地盯着薛嘉禾,而其余人则是神情尴尬地拉拉扯扯,仿佛想阻止刘桥。

可若真要阻止,怎么三个人还拦不住他一个呢?

薛嘉禾笑了笑,好脾气地问,“几位有事找我?”

“阿月去了什么地方!”刘桥开口便是一句质问,他红着两眼喝道,“是不是你将阿月送回了南蛮,让她过从前的苦日子去了?”

“不曾。”薛嘉禾淡淡道,“刘公子来我院中质问我这话,想必定是有什么缘由和推论,不若将来龙去脉都说来听听?”

阿月当日便被容决的人带走,后续处理时,蓝东亭也效力不少,薛嘉禾没有多过问,但料想这两人也不会毛手毛脚留下什么不该有的蛛丝马迹。

更何况眼下长明村几乎被包围得严严实实,刘桥从什么地方听到关于阿月的下落?

“你——!你这蛇蝎心肠的妇人还敢信口雌黄!”刘桥怒得跳脚想往前冲,他身边三人手忙脚乱地拉住了他。

“刘桥,有话好好说,贾夫人看着弱不禁风,也不像是能独自将阿月送走的人啊!”

“是是是,你先将话说清楚,贾夫人或许能给你个解释呢?”

这三人七嘴八舌地劝着,薛嘉禾噙着微笑面不改色。

刘桥勉强冷静了两分后才道,“失踪的那日,阿月曾和我说过,第二日她想来拜访贾夫人,她还在那之前花费了几日给贾夫人的两个孩子准备了端午时用的香囊!”

两个香囊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薛嘉禾不知道,保险起见,她压根没让香囊有靠近自家孩子的机会,让绿盈拿去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想来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就对了。

不过……第二日?

看来阿月那日打定主意要将她挟持带走时,也留了个心眼没告诉刘桥。

“那所谓的‘第二日’,我并不曾见到她。”薛嘉禾心平气和道,“据我所知,第二日便是刘公子带人去村外搜寻阿月的踪迹了吧?”

“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个巧合也说不定……”刘桥气得哆哆嗦嗦,“可我今日正好拿到了证据,知道阿月提前一日去见了你,也知道你为何要暗中加害于她!若是你有两份良知便随我去官府投案,我便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你的丑事说出来!”

薛嘉禾偏了偏头,还真有点好奇自己有什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丑事。

——她不想将长公主的身份暴露,但若真暴露了,倒也并非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

“阿月的失踪,无论如何也是赖不到我头上来的,”得赖她自己心术不正,“刘公子还请将我的丑事说出来听听吧,我也很想知道。”

刘桥瞪大了眼睛望向薛嘉禾,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

半晌后他一咬牙下了决心,“你对村里人说自己的夫家早逝,是个寡妇,其实你的孩子根本是红杏出墙得来的,所以才被赶出家门,而奸夫正是随你后脚来长明村的那位容大人,我说得是也不是?”

薛嘉禾失笑起来。

真想让容决也听听这段,看他脸上会是个什么表情。

“你、你不知廉耻!居然还敢笑!”刘桥跳着脚骂道,“容大人道貌岸然,但他其实在汴京有位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名门千金,如今却因为你的缘故而独守空闺,是也不是?”

等这扭曲的传闻往自己身上也缠了一圈,薛嘉禾便有点笑不出来了。

看刘桥身边几人的表情,这段流言似乎刘桥之前不曾对别人说过。不过等过了今日这遭,恐怕村里就要传个遍了……

薛嘉禾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面上十分平淡,“这事真假且不论,和阿月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刘桥几乎咬破嘴唇,他厉声道,“阿月对容大人一见倾心,她、她婉拒了我,说想当容大人的侍妾丫鬟,你定是知道了她的心愿,不想被人分宠,才暗中将她处置,难道真以为没人会知道真相吗!”

赵白嘴角一抽,面无表情地抱紧了剑,扫了眼薛嘉禾的神情,到底没说话。

要赶人时,薛嘉禾自然会开口。

薛嘉禾被刘桥这番理论震住了,她垂眸想了会儿,从中提取了最关键的问题,“这些事情,你都是从什么地方听闻的?”

第111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刘桥回答掷地有声,“若不是我今日正巧路过一趟军营探望同窗,恐怕你算计便真得逞。可惜,老天有眼不想让阿月蒙冤,便让我来替她讨个公道”

薛嘉禾沉吟片刻,转向赵白,“这附近军营有几处”

赵白几乎是和薛嘉禾同时意识到了刘桥这些话所代表意义,他在脑中搜寻完,飞快应道,“只两处,其中一处路程超过半日。”

那就只可能是另一处了。

薛嘉禾看了刘桥一眼,想到这可怜人大约也是被人利用了,摆摆手道,“你去处理吧。”

但她仍有些就疑惑。即便真有人暗中透露给刘桥被扭曲过消息,目又是什么又指望刘桥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书生对她做什么

赵白应声上前要带走刘桥和他身边三人,可刘桥却飞快往院子侧边跑去,他紧紧捉着自己衣襟,厉声道,“毒妇,你不承认是吗”

薛嘉禾静静看他,“我说不是,刘公子似乎也并听不进去,你那位同窗话似乎在你听来才是真相。”

“既然如此,我就替阿月报仇,贾夫人可别怪我,我知道那容大人手眼通天,即便真将你送官必定也奈何不了你,不如有我亲自替天行道”刘桥恨极地扯开了自己衣襟露出藏在衣服底下东西,另一手啪地掏出了个火折子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极为古怪、盔甲模样东西,黑漆漆有些臃肿,却又油光发亮,薛嘉禾远远似乎能看见那其中有液体在随着刘桥动作晃荡着,

看清刘桥衣服下东西时,赵白瞳仁一缩,立刻道,“夫人请回屋中去”

薛嘉禾微微一怔,毫不犹豫、一个字废话也没有地提起裙摆转头就往屋里跑去,直奔摇篮方向。

她脑中一时间除了保护两个孩子安全以外什么也没有,旋风一般刮到摇篮边上后,双手将摇篮解下便躲到梳妆台下,紧紧将摇篮护在了怀里。

大宝小宝像是察觉到了她不安似,纷纷啊啊叫着朝她伸了手讨抱。

薛嘉禾只来得及朝两个小家伙笑了笑,随即便听见院子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别说房子,连着长明村地面都跟着震了一震。

薛嘉禾几乎是下意识地弯腰,用身体挡在了摇篮上方。

那巨响只是一声功夫,而后院中便没了动静。

薛嘉禾深吸口气抬起脸来,咬咬牙,移到窗边用手指将窗户纸捅破后向外看了一眼,满目都是还未落地灰尘,她眯眼看了半晌也没看见什么,不知道赵白刘桥及另外三个村民怎么样了。

“夫人”绿盈惊慌喊声从门外传来,“夫人在屋中吗”

薛嘉禾稍稍松了口气,扬声应道,“绿盈”

绿盈身形很快从正门进来,穿过尘土后她和薛嘉禾对上了眼神,还没来得及说话,绿盈视线便稍稍往旁偏了一点,露出了惊恐神情,边加快速度狂奔便喊道,“夫人伏身”

薛嘉禾压根不敢多想,照着绿盈话往前一倒,随即细微风声就从她耳旁刮了过去,在她而后传出了细小金属撞击声。

只这么刹那之间动静,就足够让薛嘉禾脑子反应过来自己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屋内也有人潜入,绿盈射出细针被对方挡下了。

薛嘉禾觉得自己还从来没像此刻这么清醒冷静过。

她顺着往前跌倒姿势,略显狼狈地在地上朝着摇篮方向滚了一圈眼角余光里看见一个黑色影子而后趔趄地扑到摇篮旁边,稍显吃力地一手一个将大宝小宝抱了起来,顾不得他们哭声便将两个小家伙按在了怀里,整个人则是直接靠进了床角隐蔽处。

除了秋狩时在容决指导下射出那一箭,薛嘉禾觉得自己再不会有身手这般出众时候了。

藏身完了以后,薛嘉禾才能看见悄无声息潜入内屋是个穿着一袭黑衣人,虽然蒙着面,但也能从那异常高大身形和露出深色皮肤中认出来,这是个南蛮人。

南蛮刺客意不在绿盈,几度想要抽手去攻击薛嘉禾,但都被绿盈死死缠住出不了手,两人一时之间僵持不下,局面颇为胶着。

薛嘉禾护着两个孩子躲在床角,视线在屋里迅速打着转儿,想要找到一件能帮上绿盈东西,却遍寻不着,急得额头都冒出了汗。

赵白怎么还不进来

绿盈急得咬牙,她能察觉这刺客和自己水平不相上下,可刺客偏偏挡在她和薛嘉禾中间,又屡屡往后方偷袭,分了绿盈不少心神。

她几度想抢到薛嘉禾身边去却都叫这刺客有意挡得牢固,这护卫功夫不比抗敌,稍不小心就会有所疏漏,绿盈一点不敢大意,生怕一不谨慎就让刺客伤到毫无战力薛嘉禾。

院中爆炸声来得突兀,绿盈匆匆出灶房时没在烟尘中看见赵白身影,原本应该在附近几个护卫也不知为何还没赶到,绿盈逐渐捉襟见肘,越来越心焦起来。

如果真落了下风,她恐怕只能以身为饵替薛嘉禾拖延逃走时间了。

时间逐渐流逝,绿盈几番招架不及,身上也受了不少伤,身体反应变得愈发迟钝起来,交战中脚下突地实力一晃。

对面南蛮刺客仿佛早就等待她露出疲态一瞬间,抓准这个破绽机会便转过身去,手中弯刀毫不犹豫地脱手掷出,瞄准正是薛嘉禾所在方向。

薛嘉禾下意识闭了眼睛,双手将孩子往怀中牢牢护住,准备好了迎接剧痛来袭。

紧接着,薛嘉禾听见几乎就在眉前几寸地方传来震耳欲聋一声铮铮脆响,疼痛并未被加诸到她身上,取而代之是一只盖在她眼睛上宽厚手掌。

“别睁眼。”他哑声说。

听见容决声音同时,薛嘉禾条件反射地放松了身体,脱力地将身体重量倚在了身后墙面上她刚才已经是退无可退了。

因着容决那句话,薛嘉禾就真没睁开眼睛,她合着眼,轻轻拍打着两个小家伙襁褓安抚惊慌大哭他们,将近在咫尺兵刃交接声滤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