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睡在这儿……还做什么表面文章啊。”她嘲笑他。

  “三哥刚要给你做点表面功夫,让你一说,倒是进退两难了。”他笑。

  要做什么?

  傅侗文牵她的手,让她在床边沿坐下。沈奚见他神秘地笑着,心想他今天笑得真是多,这样想结婚的好处还真是大。傅侗文把电灯揿灭,在黑暗里摸到床头壁灯的开关,打开来,屋里暗了不少。“你来,坐左边一些。”

  他弯腰到地上,右手到床下,拽出了一个皮箱子。

  两支蜡烛顶端的烛火在夜风里摇荡着,如同她的心。

  皮箱子在她脚尖前,敞开了。里头是一个个精巧的银制珠宝盒,全是一个样式定做的,傅侗文凭着印象将其中一个中等大小的拿到手上。

  他单膝跪地,如同西方骑士追求公主的姿态,面朝她,抬了铜扣,开盒。

  金色珍珠的项链,同式样耳夹,比游轮上送她的要大,每一颗珍珠都有拇指盖大小。

  东面壁灯,西面红烛烛火。

  他们像在密室内分享无价之宝的一对小夫妻,带着喜悦的心情,保持着安静。只是她的心,随项链上变幻的珠光,也在起伏变化着。

  “三哥不是个奢侈的人,唯独买这一箱子不手软,”他低声说,“因为是给你的。”

  “可你到上海前……和我都还没联系。”

  那些宾客们说,这都是过去两年买的,那时的他怎会想到,会和她重温鸳梦?

  他默然,过了会才说:“你是从傅家出去的,真要跟了别人,我也不能让你嫁得像个没家的孩子。若是我娶你,这些是聘礼,别人娶你,这些就是嫁妆。”

  沈奚心酸,眼也酸,低头,用手背压自己的眼睛:“你不要骗我今日哭。”

  傅侗文把首饰盒扣上,放到她手边,两只手在她眼下,一左一右地抹去她的眼泪。如同当初在胭脂巷般,低声笑说:“怎么就喜欢在过年和结婚的喜日子哭?”

  言罢,轻声取笑她:“还是个孩子。”

  他眼里有红烛,有窗外的夜空,她被他看着,总觉自己不止是身处新婚之夜。她也是归家的燕,山遥水远地找到他,找到了家。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浮生四重恩(6)

  “你先起来,中不中洋不洋跪着。”她轻声道。

  傅侗文解着自个的衬衫,倒是不跪了,直接倾身,把她压到铺满床的棉被里。

  “这么热的天,看这一床被子就不舒服,”傅侗文倒背手,衬衫扔到地上,再去解她的,“万安也是个不懂事的,光顾着讨喜气了。”

  何止是热。

  下午万安特地找了沉香和大佛手柑,埋在紫铜熏炉里,笼着锦被熏过。此刻她躺在床上,只觉异香扑鼻,不必宽衣解带,已经坠入了销魂窟。

  “你过去是不是没教他好的东西……”她扭过脸,想找个呼吸顺畅的法子。

  “冤枉我是不是?”他低声道,“傅家多少个院子,从上到下多少的姨太太,下人们私底下聊起来,他自己学的。”

  倒也有点道理。

  “明日问问他,还学什么了。”她起了兴致。

  “他一个孩子懂什么,都只是皮毛,”他把她的手攥着,亲她的指背,低声笑道,“央央要真想学,眼前就是现成的先生。”

  “我没在说这个。”

  “哦?”他故作困惑。

  “你怎么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

  他笑:“这里没外人,要三哥正经给谁看?”

  正经是他,浪荡也是他。

  傅侗文也觉得熏得过于香了,不舒服,幸好是夏夜,离了床被也不会受寒。他用衬衫裹着沈奚,把她抱到沙发上。石榴红的床单铺在深棕沙发上,绵延拖到脚下。宁静的夜,深了,往日里知了和虫声都是有的,今日十分奇怪,连昆虫们也都约好了,无声无息。

  入耳的,唯有窗畔的竹帘子,啪嗒一下,啪嗒又一下。

  傅侗文亲她的唇,她也亲他。静默的空气里,他的呼吸也在牵动她的心。

  “好像是少了一挂爆竹,不够喜庆。”他轻声说。

  “这么晚了——”她话急刹住,似“啊”似“嗯”地一声,从喉咙口冲出来。

  还以为是他少爷顽性来了,要在深更半夜点一挂爆竹,刚想劝他不要扰民,却没想到是他在深闺床榻上的情趣,分她的心,蚀她的魂。他这一撞把她的魂魄全撞散了。

  所有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沙发脚摩擦地板,有节奏地轻响着。

  此时也有异香,却不是沉香熏就,而是男女情爱所致。

  她双眼无法聚焦,壁灯和红烛交叠出的光圈,一轮轮在眼前放大着。偏过头,遥遥地看着书架右上角的金镶雕漆茶具,忽近忽远,看不分明……她突然嗓子里压不住声响,急急地咬上自己的手背,埋怨地盯着他。

  傅侗文亲她的眉眼。

  “背过去,动静会小一些。”他说。

  ……

  隔着一层楼板,脚下那间房里躺着七八个大男人。

  没多会,醒一个,再吐两个,万安和培德手忙脚乱伺候着,一个说中文一个是德语,谭庆项是唯一和两人语言相通的清醒人。最后六小姐也加入照顾醉公子们的行列,时不时抱怨着,顺带夸两句自家三哥酒品好。

  这一夜,在洞房花烛和楼下喧闹声中,悄然地揭了过去。

  沈奚最后是缩在他臂弯里睡的,床单当被,勉强挡了小半个身子。傅侗文的手指始终轻轻划着她的肩,看她熟睡的脸。窗外雀叫,蝉鸣,电车当当地驶近,又渐渐远离。他微合眸,在眼前的黑暗里,听觉愈发敏感。

  外头有孩子,女孩子,男孩子,大的,小的。

  他的指腹沿着她的锁骨,掠过来,滑回去……

  沈奚脖子酸痛,从不妥的睡姿中醒来,抬头时,嘴唇无意识地挨上他的前胸,鼻端还是挥之不去的香气。她睁眼时,看到的是他的唇角,上扬着。

  他摸到她的下巴,和她无声沟通着,仿佛是问她:醒了。

  她亲他的指腹,仿佛是在答:嗯。

  他捏她的下巴,固定她脸的位置,低头和她接吻,这回倒不带多少浓情深欲,是一种习惯性的亲吻。

  他不说话,仍旧在抚摸她的肩,来来回回,不嫌厌烦。

  “你在想什么?”

  “我?”他停了会,轻声说,“想许多的事,千头万绪。”

  “你觉得,我要去见你母亲吗?”她问他。

  他父亲不在了,母亲却还在。结婚这种大事情,连父母都不知会一声已经是不孝了。若是婚后也不正式拜见他母亲,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是要见的,”他说,“等父亲的七七过去。”

  “嗯。”

  静了会,他忽然问:“佛家有句话,上报四重恩,听过吗?”

  她摇头。

  “一个人在世,要父母生养,要山川水土的养育,要衣食住行依赖他人众生的帮助。这就是父母恩、国土恩和众生恩。第四重是三宝恩,倒是和佛教外的人无关了。”

  他再道:“上报四重恩,父母恩为先。可三哥独独对这一重恩……”

  孰是孰非,又孰对孰错?

  沈奚还在等下文。他已经舒展着手臂,抱她离开沙发,放她到床上躺着。

  沈奚脸沉在枕头里,闭着眼,听他在屋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开门,离开,归来。

  “竖着耳朵不睡觉,偷听到什么了?”他两手撑在她身旁,俯身问。

  “你怎么看出我没睡?”她明明一动未动。

  他轻抚她的眉:“你装睡时,眉毛这里不自然,是绷着的。”

  还能这样?沈奚也摸自己的眉毛。

  此时傅侗文已经换了干爽的衬衫和西裤,他把窗内的竹帘卷起,看窗外的市井风景。

  “我今日要去医院了,”沈奚说,“去看侗临,你要去吗?”

  算起来,也不过休息了两日。

  小五爷虽伤情稳定了,也有医生照顾,但她还是不太放心。

  “好,下午带着清和去,”他背靠窗沿,和她隔着几米远,“最多三日,她就要北上了,也该让他们见一面。”

  他们到了医院里,沈奚换上医生服,让傅侗文他们等在自己办公室。她也在警惕,不要暴露傅清和的身份,先把病房里的护士和医生都支开。

  最后,病房里剩了她和小五爷,她才卖关子说:“今日给你个惊喜。”

  小五爷笑着问:“三哥来了?”

  “对,三哥来了,还有个别人。”

  “别人?”小五爷摸不透。

  不过前后两日的时间,傅侗文已经让六小姐金蝉脱壳,也为她安排好了未来二十年的生活。寻常人是绝对想不到的。

  沈奚让护士去叫傅侗文,没多会,房门被推开。

  她和小五爷同时望过去。病房门口的六小姐,再不是当初穿着裙褂,裹着狐狸皮,在观戏楼上笑着闹着,从银盘子里抓袁大头往楼下扔的富贵小姐了。

  可她看到五哥的一刻,眼里的光芒仍像个激动的小妹妹:“五哥!”

  床上的小五爷,不再是当年军校方才毕业,意气风发的少年军官。戎装换了灰白的病人服,因经历了一场截肢的大型手术,面色泛灰。可他在看见安然无恙的妹妹时,褐色的眼瞳里也满溢了欣慰:“快,清和,快到床边来!”

  六小姐眼皮一动,泪珠儿顺着脸颊滑落,几步跑到床边,没等小五爷握她的双手。她先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当初要不是为了我,五哥不会被送去前线……如今清和安然而归,五哥的腿却……”

  “这不算什么,战场上回来的,哪个不带伤?”小五爷急得想去扶六妹,“再说这伤也和你无关的,快起来。”

  “你不要动。”沈奚制止。

  傅侗文也拉起了六妹:“你也不要跪了,小五的伤口不能动的,你们好好说两句。”

  六小姐抹去脸上的泪:“嗯。”

  趁他们三兄妹叙旧,沈奚亲自去食堂买了四人的饭食,让他们聚在一处用午饭。

  傅侗文是个格外谨慎的人,用过饭后,就带傅清和回去了。沈奚留在医院里,安排护士给小五爷做一套详细的检查。她两小时后病房巡回来,顺便从办公室拿了定制假肢的图册,这都是她同学从英法邮寄回来的,她想让傅侗临自己选个样子,先找人试着打造。

  他们选好假肢的样板,小五爷双眸炯炯,对她笑。

  “嫂子,”小五爷故意道,“你们医院结婚是不给休假的吗?”

  沈奚一愣,脸红着笑:“好像是有……我不太了解。”

  她前日离开医院是未婚,今日回来就是结婚的女人了,连她本人都没适应这情况。

  护士推门,说是有电话找沈奚。

  她出了病房,对方惊喜地问说:“沈医生,打电话来的人说,是你的先生。你何时结婚的,竟然我们全院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

  “是在昨天,没来得及告诉大家。”

  沈奚没应对经验,在对方连连恭喜里,只会不停点头道谢。

  电话是接到医院值班室的。

  值班室里,年轻的住院医生在和护士闲聊,无线电开的哇啦哇啦响,震得空气都在发颤。沈奚一进去,那个住院医生就识相地关掉无线电,和护士低声道别。空气里全是恋爱的味道,沈奚佯装瞧不懂,拿起听筒,倚靠在窗边,喂了声。

  “等你来,听了许久的曲子。”他的声低低的,像人在耳边说话。

  她手捂着听筒,小声说:“你倒是聪明,知道把电话接到值班室找我。”

  他道:“是想到你一个大忙人,不会在办公室里闲坐着。”

  “不是说晚上就来接我吗?打电话是有急事?”她问。

  护士翻着报纸,装聋作哑。

  “是有点变化,和你提前打个招呼,”他说,“翰家老二已经把火车安排了,黄昏时走,我要先去送清和,赶不及接你回家。”

  “这么快?”也太急了。

  “碰巧有车北上,”他说,“运气好。”

  “那,你替我告别。”

  “好。”

  静悄悄的,没人先挂电话。 “你忙去吧。”她不得不催促。

  小护士在,她也不好说别的。

  电话线路里的杂音,伴着他的一声笑,传到耳边。

  “我也要忙去了,”她轻声说,“这是值班室的电话,不好一直占着线路。”

  “好。”

  傅侗文挂断电话,身旁的万安已经给六小姐整理好皮箱子。

  六小姐为掩人耳目,换回婢女的衣裳,由下人们拿走皮箱后,跟傅侗文上了他的轿车。到车站,是日落西斜,残阳如血。

  因为要运送金条,翰二爷包了两节火车去南京。他今天早晨酒刚醒,忙活一日下来,人憔悴得不行。他摘了眼镜,对傅侗文抱怨:“昨夜里不该喝多,头疼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