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刚一开口,纪十便噗地一声哈哈笑了出来,在接收到梅六不善的目光时,赶紧憋住笑,亡羊补牢地解释:“这名儿真有趣!小汤圆小汤圆,人是不是也长得圆圆的呀?”

梅六心中隐隐有些失望,忍不住白了纪十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自己不也长得圆圆的!”

“我才不圆,我就是脸上肉多了点而已。”纪十也不恼,笑嘻嘻地道,“好了好了,我不笑就是。六姐你继续,总不能就叫小汤圆吧,名字呢?”

“没名字。”梅六声音微低,神色落寞,“她的头很大,眼睛又圆圆的,所以大家都叫她小汤圆。”捡到小汤圆的时候她还小,又受了大惊吓,除了记得爹娘叫她胖丫儿外,其他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可难办了。”纪十卷了卷垂在颊畔的小辫子,有些苦恼,“是否还有其它可辨识的特点?”想了想,又道:“她是什么时候入的天彻庄?现在有多大了?”

见她问得仔细,梅六也不由认真起来,思索了许久,才道:“是十二年前天彻庄在天下广收门徒的时候,我带着她去的。不过我个子比同龄孩子高,天彻庄认定我年纪大了,没要,只留下了她。那时她六岁,若是还在的话,现在也该有十八了……”

“……也许,也许她还记得我。”说这句话时,梅六并不是十分确定,毕竟已过去了十多年,小汤圆当时又小,也不知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说不得忘了儿时的事也是可能的。

纪十将手中的木头和小刀收进怀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好吧,我知道了。你几天都没吃东西,饿坏了吧?让厨房熬的粥也该差不多了……”她一边叨叨,一边往外走去,在走到门边时,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问:“六姐,你在进黑宇殿前叫什么名字?我要说梅六,那小团子怕是不知道是谁吧。”

梅六一窒,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斥道:“什么小团子?她可比你还大两岁。”纪十虚岁十七,真算起来比小汤圆要小上两岁左右,所以就算方才觉得两人隐约有些相像,她也只是一想而过,并没真往心中去。

“汤圆不就是团子?”纪十吐了吐舌头,“好啦,六姐你快说你叫什么?”

梅六知道脱不过,不由叹口气,轻声道:“梅干菜。”当说出这几个字时,她不由一阵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食不裹腹,衣不避体的流浪日子。

“什么?”纪十以为自己听错了。

梅六回过神来,恼怒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加大了声音道:“梅干菜!”声音没控制住,恰好走廊上有人经过,立时惹来好奇的窥探。

纪十愕然,接着圆圆的脸蛋扭曲,强憋出一句与小团子真搭,便闪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门板很薄,根本挡不住外面那清脆稚嫩的大笑声。梅六无奈,倒也没真生气,思绪回到纪十与天彻庄的关系这事上,突然觉得有些头大,无论其与天彻庄的关系如何,今后自己对天彻庄的行动怕多少都要受到掣肘了。若小汤圆好好的,倒也没什么,怕只怕……她真不想让娇憨无忧心思单纯的十丫头为难。

纪十没出去多会儿,便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和两碟小菜。

“小十,你救我,天彻庄那边要怎么交待?”被扶着靠坐在床头,梅六看着回身去端粥的纪十,柔声问。怎么说天彻庄都是纪十的师门,梅六并不愿意看到她为了自己跟师门反目。

纪十正在将酱瓜块和凉拌酸笋夹在粥面上,闻言浑不在意地答:“交待什么啊,跟他们有什么好交待的……”话出口她赫然觉得不妥,忙嘿嘿笑道:“别担心,有柯七七的迷药,他们连我的影子都没抓到。”一边说,她一边不着痕迹地回头打量梅六的反应。

听到她前面的语气有些不驯,梅六倒没多想,只以为她与天彻庄的关系不大好,就如大姐和剑啸山庄,小九与燕子寨那样。

见梅六没异样,纪十暗自松口气,端着碗回身走到床边坐下,一口粥一口菜地喂她。

“这里已经不是叶郡,我带着你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才停下,别怕他们会追来。”显然是想要弥补什么,纪十有意无意地解释,“我刚已将找人的事托付出去了,你安心养伤就是。等你伤好后,要那边没消息传来,咱们便再去一次天彻庄,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会平白无故地消失无影。”

梅六嗯了声,嗯下嘴里的粥,随口问:“你什么时候进的天彻庄?”

大约是从来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纪十月儿般弯弯的眉皱了起来,想了想才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自有记忆起便一直在那里。他们说我家住的村子遭了瘟疫,大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是庄主收留了村子里的孤儿,不仅让读书,还教武功。”说到这她嘻嘻一笑,“这里面当然还有我了。”她神色间丝毫不见悲伤难过,大约是从来不曾感受过亲情,因此提到时也不会有特别强烈的感受。

第二章 似真似假(6)

梅六静静地看她一眼,喝了两口粥,转开话题。

“大姐他们跟着主子去了暝玄主的罪恶之城,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啊,不过我是不会去的。”纪十嘟着嘴道,表情显得有些郁闷,顿了一下才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句,“太馋人了!”

梅六先是一愣,而后蓦然反应过来,不由莞尔。据言四传过来的消息,卧云御的暝玄主,点青舍的图云雁都是世所罕见的美男子,但这两个又是招惹不得的麻烦人物,偏偏那让人一听到名字便想要绕道走的刑堂头头白文生也在,所以她完全能够理解以见遍天下美男为心愿的纪十的内心纠结。

“听说你喜欢子万?”她轻笑一声,突兀地问。若是真正喜欢上一个人,眼里怎么可能还容得下其他人?

“子、子万?”纪十结巴了一下,小脸突然胀得通红,等听到她接下来说出的话,梅六才知道那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那个死断袖,臭狐狸,谁喜欢他啊!”纪十忿忿地抱怨,“要不是,哼……要不是跟着他有美少年看,本姑娘才懒得睬他。”她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将真正的原因隐瞒了下来。

梅六一笑,只当她跟子万闹别扭了,这种小儿女之事,旁人插不了手,因此她只是状似随口地说了句珍重珍惜,便带开了话题。

******

第三章

戌时初,天边还挂着一抹薄红的晚霞,暮色渐渐开始笼罩小小的白水镇。一个戴着竹笠腰挂鱼篓的男人走进小镇,往镇上唯一的酒垆走去。男人个高而身形偏瘦,显得人清逸修长,虽然粗衣布服,袖子挽到肘部露出小麦色的肌肤,但仍能一眼看出他与普通的渔家不同。

在快要到酒垆的时候,他刻意将斗笠往下压了压,将脸隐在阴影中。

“十一郎,今儿有什么收获?”显然已是熟客,正在吃晚饭的酒垆老板放下碗迎了上来。

“两条鲫拐子,五只秋螃蟹。”清越的声音不急不徐地从斗笠下飘出来,带着本地人特有的悠然。

老板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渔篓,往里随意瞟了一眼,两条鲫拐子都有尺许长,螃蟹也是巴掌那么大,换一壶酒绰绰有余。也是,十一郎拿来的东西向来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这蟹不好隔夜,我这就让屋里的蒸上,咱哥俩喝一盅?”老板将渔篓递给自家婆娘,一边给十一郎带来的酒葫芦装上酒,一边邀请。

“不了。”十一郎轻笑,“得趁天没黑赶回去,要不路不好走。”

他只是随意找的借口,真正的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戳穿而已。

老板叹口气,看了眼自己那畏畏缩缩躲在一边的婆娘和孩子,除了暗怪他们不争气外,还能怎么办?事实上,十一郎那张脸,别说妇人孩子,便是他第一次见时也发了好一场恶梦。然而,多接触几次后,就会发现想要不喜欢这个男人实在很难。

接过装满的酒壶,十一郎道了谢后便要离开,那老板的婆娘突然转身进屋,用荫干的荷叶包了几块烙饼和一些卤猪头肉塞到老板手中。老板会意,赞赏地看了眼自己难得聪明的妻子,叫住十一郎。

“拿着,这是你嫂子给你的。”他走出酒垆,将东西塞到十一郎手中。

十一郎怔了一下,没有推辞,只是道了声多谢,又隔远冲着酒垆内偷偷往外看的妇人和孩子弯腰行了一礼。老板乐呵呵地看着,显得很高兴,直到十一郎的背影消失在越来越沉的暮色中,才背着手慢慢转身回垆。

十一郎出了镇,并没如他所言的那样赶回家,而是熟门熟路地走到河边,靠着块大石坐下。这个时节蚊虫早没了影子,河边芦苇丛生,在这秋夜中轻轻摆动着柔韧的腰肢,苇絮被风吹得飘向河面,似满天飞雪。

将戴了几乎一整天的斗笠放在大石上,十一郎拔开葫芦的塞子仰头喝了两口酒,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滑下,肚腹立时一团火热,让他精神一振。也只有这乡下小镇卖的粗粮酒才有这样的劲道,让人一尝之后便再难将那些温甜绵软的上等酒酿看进眼中。

他呼出一口充满酒香的气体,塞上酒壶放在斗笠边,目光落在倒映着点点寒星的河面,心中无所思无所想,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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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冥婚丧嫁(1)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很久了,如果不刻意去想的话,他会觉得自己本来便是这里的人。当然,他从来不会让自己刻意去想那些过往,在多年前,一切便都已尘归尘,土归土,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以后的摆渡之人而已,有何可思有何可想?

鼻中有苇草淡淡的香味,风有些凉,大约不是从水面吹过来的,所以很干燥,还带着霜柿子以及镇上烟火的味道。

河对面是另一个村,星星点点的灯火隔着河远远传过来,暖暖的,是家所特有的。十一郎很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在天气好的时候常常会来这里坐上一会儿。

灯火一点一点熄灭,最终漆黑一片,十一郎又坐了会儿,正准备拿起酒壶斗笠起身回去时,耳边突然传来隐隐的唢呐锣鼓声,他一愣,站起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苇草交错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数点灯笼由河下游的方向沿着荒草丛生的野道往镇子这边飘过来,灯光照射出的范围中隐约可以见到片状如枯叶般的东西在飞舞。稍近,十一郎才看清那空中翻飞的枯叶竟是黄色的纸钱。

是送葬?他清隽的眉微皱,觉得有些怪异,待看清那挑着大红描着金色喜字的灯笼以及穿着白色麻衣戴着高高白色纸帽的人时,那种怪异感觉更甚。他在这里住了近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送葬队。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感觉并没错,这与其说是个送葬队,倒不如说是迎亲队伍更来得恰当。因为在两排大红灯笼之后,接着的是吹鼓手,再之后是一顶四人抬的大红软轿,夜风将轿前的轻纱扬起,隐约可见其中穿戴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新娘子的妆画得很浓,目视前方,双手交放盘坐的腿上,一动也不动。

十一郎隔远看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见来人将近,心念微转,于是矮了身匿于芦苇丛中。

在喜轿经过时,他鼻翼微动,闻到一股有别于脂粉与人体汗气的异常腐味,正当细辨的时候,一张外圆内方的冥币突然落到面前青黄的苇叶上,又被夜风卷起,飞向别处,他抓着斗笠的手一紧,心中惊疑不定。

再抬眼,不由倒吸口凉气,原来在那喜轿之后,竟用长长的锁链拖着一个穿着新郎官礼服胸前戴着大红花的男人。铁链的末端却并不是绑在男人的手脚之上,而是穿过他的琵琶骨,再绕回轿后锁钩上。不用想也知道,每走一步铁链都会磨蹭着那人的骨肉,造成巨大的痛苦,让人如身处炼狱当中。铁琐穿过的地方已晕染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迹,男人面色苍白,额上冷汗直冒,然而即便如此,他疲惫憔悴的脸仍俊美之极,甚至还带着一抹邪气嘲讽的笑容。

在走过十一郎藏身之处,男人狭长的凤眸一动,轻飘飘地扫了过来,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便转开了眼,但脸上的笑容却加深了两分。

幸会!等后面抬着嫁妆的队伍都走过去之后,十一郎从芦苇丛中站起身,一边将斗笠戴上,一边想着刚才男人说的两个字,显然男人已发觉了他的存在。而以他此时的功力,又是刻意隐藏气息,竟然仍能被察觉,可见男人武功不弱,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会被穿琵琶骨。琵琶骨一穿,任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施展,只能任人鱼肉。而男人在此等境况之下,竟然还有闲情雅致与一个陌生人玩笑,实难让人不佩服他的豁达从容。

十一郎不由升起些许相惜之意,微一思索,便悄然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正住在白石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中的梅六和纪十也被这异常的声响惊动,纪十将窗子稍稍推开一条缝,还没看清外面是什么情况,只觉手腕上一痒,一直缠在臂上的小蛇已经窜了出去,眨眼便没了踪影。

那家伙怎么会在这里?她心中刚浮起这个念头,便被眼中所见惊出一身白毛汗。

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长长的迎亲队正缓缓通过,虽然有唢呐鼓锣之声,但却无一点人声,加上那满天飞舞的冥币,益发衬得那红纱飘荡的喜轿鬼气森森。纪十一眼看到新娘红得刺眼的唇红,不禁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她年纪虽然不算大,但经历过的惊险可怖事情也非常人可比,然而面对这种诡异场面仍不由心底寒气直冒。

“外面发生何事?”梅六一直注意着纪十的反应,见状忍不住开口问。

“好像是……”纪十正要回答,突然看到轿后的男人,本来就大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在说话。

梅六觉得不对劲,正想催问,就听到纪十低咒道:“娘的,我纪鹤的人也敢动,不想活了!”说着,她已推开窗跃了出去,连招呼也忘了打。

梅六心中不放心,忍着身上的疼痛挣扎起身,等她来到窗边时,那迎亲队已经走过,只隐约可见到点点灯笼的光芒逐渐远去,以及满石板街的纸钱。而纪十则以镇上建筑为掩护,身影时隐时现,悄悄地缀在他们之后。

梅六见她并没莽撞地上去找人麻烦,稍稍松了口气,知道以自己的情况跟去也没用,正要转身,突然顿住,目光落在街上一个头戴头笠的人身上。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那一人站着,显得异常突兀醒目。

人影似有所感,抬头往她这边看来,她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想要缩头,他已经转身往迎亲队相反的镇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梅六如同着了魔般,也咬着牙翻出窗,跟了上去。

第三章 冥婚丧嫁(2)

原来十一郎在见到纪十从窗中穿出时便停了下来,他没想到在这远离繁华的小镇上也有高手出现,不想招惹麻烦,所以打消了跟上去的念头。他对那人虽有敬佩之心,但尚不至于为其踏入一塘浑水当中去。

刚走出镇,他便察觉到被跟踪了。跟踪之人虽然尽量小心,但步履带着些许蹒跚,显然身负有伤。虽然不清楚对方意图是什么,但至少没察觉出恶意来,因此他并不打算理会。

无月,有星,荒山野径朦胧不清,十一郎却是早已习惯,走起来丝毫不吃力,倒是身后稍远处不时响起的踩断枝叶踢到石块,以及被荆棘刮刺到的轻微声响让他不由微微扬起了唇。

按普通人的脚程,从镇上到他住的地方足足要走一个时辰,他也早已习惯这样悠闲的速度,并没有因为身后有人跟着而加快速度。让他有些惊讶的是,那人竟有些毅力,一直跟到了他家。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两三间简陋的泥坯屋,一道篱笆墙。推开篱笆门走进去,再反手关上,十一郎一如往常那样先进堂屋,放下荷叶包的饼子和卤肉,点亮油灯,将腰上的空竹篓和酒壶挂到墙上,再取下斗笠。他知道那道低矮的篱笆墙挡不住来人的目光,因此在拿了木盆转身去院中打水洗漱时听到一声惊讶的低呼时,一点也不意外。

没过多久,外面一片寂静,那人走了。

以后必不敢再来了吧。十一郎微微一笑,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

梅六昏昏沉沉地走出一段距离,才靠着一棵小树坐下,手按上心口,仍能感觉到那里呯呯呯的剧烈心跳。

她看到了那个人的长相。她看到了……不敢继续回想,攒了一点力气后,梅六便爬起来继续往回走,然而夜黑路生,跌跌撞撞地好几次都走错了道,等好不容易看到小镇青蒙蒙的影子时,天已泛起了鱼肚白。

有些人家已经起了,可以听到生火做饭的声音,公鸡的打鸣声,母鸡咯咯的觅食声,让梅六终于有了重返人间的感觉。街上尚无人走动,青色的石板路上还有被风吹得到处飞舞的白色纸钱,提醒着一夜闭门插户提心吊胆的人们昨夜并非一场怪梦。客栈还没开门,梅六便依然从窗口那里翻了进去,房间中空荡荡的,纪十没回来。她顾不得身上还沾着泥土和草叶,一头栽在床上,再也动弹不了。

然而尽管身体疲惫不堪,连动一根指头也难,脑子却异常清醒,一时想纪十究竟看到了谁又跑去了哪里,一时又反复咂摸昨夜那古怪的迎亲队伍,然而想得最多的却是那戴着斗笠的男人。即便是天已大亮,想到那人的脸,她仍不禁要打寒战,可是却又控制不住要去回想。而更让她无法想通的是,她竟然就那样大意地跟了上去,连素来的小心谨慎都丢了,仿佛那人身上有什么在吸引着她似的。

究竟是什么呢?不知不觉中她开始回溯第一眼看到男人时的情景。

冷寂的长街仍被刚走过去没多远的迎亲队伍灯笼照得隐隐绰绰,那人在暗夜中仍戴着斗笠,将脸遮得严严实实。是好奇?是为了看到那人的长相……不,她绝不会为了这种理由不顾危险地去跟踪一个与己毫无利害关系的陌生人。

那么是因为……因为那人的身形,那隐隐约约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豁然明朗,而后又立即笑自己着了魔。现在再回想,虽然同是清俊劲拔的身形,但一个如朝雨浥清尘,一个却似暮霭沉沉楚天阔,一个韧似竹却不泛意气飞扬,一个稳如松而淡泊闲定,又哪里相像了?

真傻!她以额撞枕,嘲笑自己那一瞬间的心颤和糊涂。然而即便是分辨得如此清明,那个人的身影和可怖样子还是不停地萦绕徘徊在脑海中,赶也赶不走,让她心神不宁。

但大抵还是累了,胡思乱想中竟也睡了过去,只是一直梦境不断,却总是一些残碎的画面,并不能连续成段。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觉得好像纪十回来了,正在桌边倒水喝,愤力睁开眼一看,屋里一片青白,虽没有出太阳,却也知道已过了午,只是静悄悄的,哪里有个人影,显然又是做梦。

大约是梦太多了,头一阵阵地疼,她也躺不下去,撑起身叫了小二打水进来洗漱,又要了饭菜,同时打听昨晚的事。

“说起这事还真奇了,小的在这里住了十几年,这还是头遭遇到这样吓人的事。连镇上活得最久的阿生伯也是说从没见过哩……”一想到昨天晚上躲在门缝里看到的,小二脸上露出既害怕又兴奋的表情,跟镇上大多数人一样,在听到声响的时候他们就起了,本来开始还是开门出来看热闹的,但在一看清是什么的时候,便都赶紧躲回了家,闭严实了门窗,又捂住家中小孩儿的嘴,只偷偷摸摸从窗缝门隙里往外窥看。这一夜下来,除了小孩外,竟没几个睡好的。等到一大早起来看到路上残留的纸钱,更是觉得毛骨悚然,东一堆西一群地聚在一起谈论昨晚的事,客栈酒垆中自然是人最多的聚集之地。

“阿生伯说听老祖宗讲,有的地方兴给死人娶媳妇找婆家,大多都是在年龄相近已亡去的男女中找,当然有钱的也有找活人的。像昨天晚上那样两个都是活生生的,偏偏又散纸钱又穿麻衣,倒像是送葬,却是听也没听过,真是怪哉……嘻嘻,听阿生伯说了后,住在镇尾的那个癞子三竟然说那个女人是个死人,大家都骂他眼睛坏了,他还吵吵着赌咒发誓说自己没看错,都懒得理他!”口里虽然这样说着,小二倒水的手却有些抖,洒了好些水在外面。

梅六见状,原本还想问那个戴斗笠的男人的事,也不好再问,又随便聊了两句,问了问镇上的情况。小二倒也没有不耐烦,都一一细说了,直到掌柜在下面叫人,于是叮嘱她吃完饭将碗筷跟托盘放在门口,他自然会来收,才匆匆忙忙跑下楼。

第三章 冥婚丧嫁(3)

小二走后,梅六细细梳洗罢,一边吃饭一边将小二的话又回想了一遍,却也没找出什么头绪来。她并没看到新郎新娘,更无从辨起。只是心里隐隐担忧着纪十,虽知她聪颖过人,入女儿楼这四年来从没失过手,即便是在去年那样最最恶劣的境况下仍然能保存住自己,故此次全身而退必不成问题,但终究不知她遇到了什么事,难免多想几分。

而后又想到那斗笠男子,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于是决定趁纪十还没回来前再去一次。起身换衣时,发现里衣一片干干湿湿的血迹,将两层衣服都沾在了一起,显然昨晚的跟踪让她本来便没痊愈的伤口再次绽裂了。咬着牙将污了的衣服从身上剥离下来,抹药,换衣,一连串事做下来,她的脸色已然惨白,额际泛起了汗光。

坐在椅中歇了会儿,稍稍缓过气后,她便推门走了出去。同掌柜打过招呼,若纪十回来,便令教在客栈中等,不过天黑便即回来。因为是生面孔,一路出镇,惹来不少目光。她本早就习惯,此时收起了在桑晴苑时的烟媚之态,只不过如寻常女儿家,略胜清丽而已。被人看得狠了,便回眸报以微笑,有人会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当然也有热情的妇人欲上前攀谈,她只待对方露出此意图,立即加快脚步,远远地将人抛下,省去了许多麻烦。不片刻出了镇,才放缓速度,循着记忆往那人住的地方找去。

边走边歇,越走越荒凉,若非仍可见到人踏走的痕迹,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记错了。直到申酉相交的时候,那栋破旧的泥坯屋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中。

白日再看,便觉得与昨夜所见大有出入。晚上看不出房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只能隐约见到轮廓,记忆最深的反倒是那点亮后慢慢晕染开的昏黄灯光以及男子可怖的容貌。此时再临,才知道这屋是由黄泥夯筑而成,顶铺茅草,大约时日历久,墙壁可见龟裂痕缝。

一路行来并不见其他住户,就这一栋草屋孤零零地立于荒山野岭当中,其实不用多想,梅六也能猜到那人为什么会独自住在这样的地方。不过有趣的是,房子四周竟然种满了石榴树,在这个结实的季节,一个个红通通的石榴果像灯笼一样挂在上面,煞是诱人。

院门紧闭,透过半身高的篱笆墙往里看去,房门也同样关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篱笆上爬着的牵牛花仍在扛着最后一波秋寒努力地开放着,粉红紫蓝的花朵衬得简陋的泥坯屋院益发宁谧恬静。

梅六深吸口气,上前扣响了柴扉,却半晌无人应答。又扬声问了几回,里面依然一片静然,显是无人在家,不由心下失望。半倚在门上,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枝上的干皮,一时竟不知要如何是好。

就这样返回是万万不甘的,但若不回去,又要等到何时,也不知那人是不是出了远门,万一不回来又如何是好?

正烦恼着,身后隐约似有声响,自非鸟语,细听之下才发觉竟是脚步声,因隔得远,不甚清楚,但可以辩明正是往这个方向而来。她心中一动,扶着柴门站直,转回身。片刻之后,便见到那人戴着斗笠,腰悬酒壶鱼篓,拎着根竹篙大步从容地穿过榴树林走来。

见他衣袖裤腿都高高挽着,身上看不到丝毫记忆中俊雅少年的影子,那一瞬间,梅六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只是此时再要悄然无声地离去,已是不能,唯有尴尬地微笑以对。

十一郎前一夜在听到惊呼时便知道跟踪他的是个女子,只是没想到她会再来,因此乍然见到还是有些意外。反射性地抬手将斗笠往下压了压,隔着好几步远他便停了下来。

“姑娘可是问路?”他尽量将声音放得柔和,以免吓着人。

梅六一阵恍惚,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这声音耳熟得很,便似当年那个人一样。只是毕竟时间隔得太久,她总是害怕自己是想念过度,一听到温和点的声音就当成是那人。

见她心神不属,久久都不回答,十一郎有些无奈。想了想,取下鱼篓,弯腰扯几把干草垫在里面,然后在身旁的石榴树上选了几个大大的红石榴装进去,上前几步将鱼篓放在两人中间的地上,又退回原地。

“来即是客,姑娘拿几个石榴去吃吧。顺着这条路,穿过前面的山坳,往前走不过二十里便是白水镇,时间不早,姑娘还是早些离去为好。”语罢,不等回答,他转身便走。

第三章 冥婚丧嫁(4)

“你、你叫什么名字?”梅六一下子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急追两步,脱口问。话一出口,才知道自己有多唐突,脸上不由露出尴尬之色。

十一郎微讶,停下,回头看向神色隐隐透露出焦急的女子,见其长得清丽端秀,只是左脸上有一道寸许长的狰狞刀痕颇损姿容,观那刀痕嫩红,显然是新伤。他将过往记忆翻了一遍,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子。

“在下王十一,姑娘可是要寻人?”并没有犹豫太久,他坦然相告。经过了这么多年,王十一这名字已变得再普通不过,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王十一!梅六脑中蓦然一片空白,想问点什么,双唇却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十一郎等了一会儿,以为她不想说,不由淡淡一笑,洒然高歌而去。

“舟停绿水烟波内,家住深山旷野中。偏爱溪桥春水涨,最怜岩岫晓云蒙。小舟仰卧观飞雁,草径斜尚听唳鸿。口舌场中无我分,是非海内少吾踪。溪边挂晒缯如锦,石上重磨斧似锋。秋月晖晖常独钓,春山寂寂没人逢。鱼多换酒同月饮,柴剩沽壶共影丛。自唱自斟随放荡,长歌长叹任颠风……”

直到声音渐隐,梅六才赫然惊醒,只觉脸颊冰凉,抬手摸去,竟是一片濡湿。那人已经不见踪影,她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却在踉跄几步后突然蹲下,怔怔看着近在眼前装满石榴的鱼篓失声痛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便如不知道为什么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离开却不敢问清楚一样。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觉得该离开了,于是伸手抱过鱼篓,一边抹泪一边昏头昏脑地往白石镇走去,像是被人遗弃的孩子似的。眼泪模糊视线,并没走出多远,便被沿路的野生藤蔓和路上突出的石头绊了好几跤,鱼篓倒了,石榴滚得到处都是,她便趴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捡起来,身上手上被划得伤痕累累也没感觉。直到再一次摔倒,石榴怎么也捡不够数,翻来覆去的都要差一个才能装满鱼篓,她才停下,然后又懵头懵脑地倒转回去。

******

十一郎去山中打了只野鸡,顺手拾了一斗笠蘑菇,回家时天已全黑。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个姑娘竟然还在,这时要再将斗笠戴上已是不能,只能微微侧过脸。看她蹲坐在篱笆墙下,紧紧将鱼篓抱在怀里,一副无家可归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可怜,他不由叹气。

“要进来吗?”他试探地问,其实觉得她不会回答。

梅六确实没回答,不过她站了起来。

看来今日不弄清这位客人的来意是不行的。十一郎无奈,伸脚轻轻将柴门踢开,走进去将野鸡扔在院子的地上,又在缸边拿了木盆,将斗笠中的蘑菇倒进去,这才抖去里面的泥土和草叶,把斗笠扣在头上。

回身,梅六果然默不吭声地跟在后面。

这姑娘究竟是怎么了?任十一郎见惯各式各样的人,也有些闹不清眼前的情况。还好他心性豁达,既想不通便不再去想,只等待会儿问便是。

走进堂屋,他熟练地摸到桌边点亮油灯,灯光晕开,将两人都笼罩进去,这时他才发现身后的姑娘竟是比早前看到的还要狼狈。

红肿的眼,凌乱的发,擦痕处处的脸,以及沾染着斑斑血迹和泥土的衣服……这莫不是从山上到山下滚了一圈?十一郎抬手抚额,一股说不出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不得不取消先去生火做饭的打算,他现在必须做的事是去打一盆水来,先让人清洗一下,然后给她把伤处理了。

刚走了两步,他突然想起什么,忙回头,果然见到那姑娘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不由哭笑不得。

“你且坐着,我去打水,片刻便来。”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他将本来便温和的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一些。

梅六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虽然十一郎刻意将斗笠压得很低,但两人离得实在近,加上梅六又矮他一个头,被这样看着,他总觉得有些忐忑,怕她是被吓傻了,于是不再等她回答,快步走了出去。

梅六跟了两步,在门边时停下,目光紧随着他忙碌的背影,再次落下泪来。如果是他……如果真的是他……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鱼篓,生怕会再失落一个半个石榴似的。

十一郎烧了热水回来,见她脸上布满了泪痕,不由微微皱眉,“怎么哭了?”一边说一边拧了帕子递给她,却见她还抱着装有石榴的鱼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里石榴多的是,你喜欢的话,我给你装一筐去,现在先把那放下,也不嫌腥气。”大约是看到了对方最狼狈的样子,又或许是对方下意识流露出的依赖,让他不知不觉中用上了对小辈的语气。

梅六迟疑了下,衡量过眼前的情况,然后乖乖将鱼篓放在脚边,便要去接仍冒着热气的帕子。十一郎却突然收回手,严厉地看着她血肉模糊的手掌,想要斥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看了眼她茫然不解的表情,他拉过她的手放到盆中,用帕子沾了水轻轻擦洗。

直换了三盆水才将她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泥痕洗干净,然后又拿出针来,对坐在灯下,仔细地为她挑去手掌中嵌入的砂石和木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