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十又低低喃语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才迟钝地转动眼珠看向他,目光有些茫然,似乎在努力回想他是谁,半晌,终于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勉强算得上是笑的表情,“子万哥哥……”喊出这几个字之后,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迷茫地道:“我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不……不,我知道什么才是真的,我是纪十、纪十……纪十是谁?我是谁?”

发现她又开始语无伦次,子万心知不妥,正想说点什么安抚住她,就听到一声包含了无数压抑和痛楚的闷哼,原本还在努力思索的人蓦然一头撞向石壁。他大吃一惊,不假思索,伸手一把抓住她背心将人拉了回来。见其眼神错乱几近疯狂,眉头一皱,果断地点了她睡穴。

抱起软倒自己怀里人事不知的女子,他起身往侑人所住山谷行去。

第十九章 (2)

“血叶玉琉璃,盲眼蜂。”

哈依呶被半夜叫醒,哆哆嗦嗦地看过纪十之后,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让子万生起火,等身体烤暖和之后才问起他入水穴之事。听罢,沉思良久,仿佛是在久远而陈旧的记忆里翻找了半天,然后才慢吞吞地道。

“我只听阿母提过,血叶玉琉璃以食血肉而生,长在最洁净之处,造最污秽之地。而世上最洁净之处莫过于水源之始,雪山之巅。盲眼蜂与血叶玉琉璃相伴而生,盲眼蜂无眼,擅听声辨音,擅群飞拟声,为玉琉璃引来活物养料,而玉琉璃则以其花粉供养盲眼蜂。”

火塘前,老人沟壑密布的脸如同被风蚀了千万年的山岩,一道道纹路刻画出遗世独立的沧桑与胸纳万物的睿智。子万虽然心中担忧纪十,此时也不觉被老人沉哑悠远的声音以及话中内容所摄,静下心神聆听。

“血叶玉琉璃花香引魂,可致幻,让人见到最想见之人,最期待之事,咳咳……”大约寒夜起身嗓子不舒服,老人咳起嗽来。子万忙起身给她倒了温在火坑边的水,她颤巍巍地捧着喝了两口,然后长长地哼了声,才又继续:“人沉迷其中不愿醒来,多会心甘情愿走入死地,成为它的食物。”说到这,她昏浊的老眼看向子万,里面含意深长,“你们能平安出来,虽是上神佑护,但也是你们自己心智坚定,福泽深厚。”

“哈依呶,我的朋友她……”子万想到自己被花香所惑做出的事,心里惭愧,忙扯开话题。

“中原的汉人有摄心术,黑族人有噬魂织梦蛊,我们侑人有骨拉。”哈依呶像是没听到他的问话,自顾说着似乎完全不相干的事,“骨拉有吃掉和再造之意。这几种术蛊虽名不同,行施手段也不同,但目的却是一样,那就是清洗掉已有记忆,重造新的记忆。”

子万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她怎么聊起这些江湖闲事来了,但出于对老人的尊重,加上曾见识过她的能力,所以仍耐着性子听下去。

哈依呶对他带着些许疑虑的神色视若无睹,继续道:“记忆是人曾经历过的事,已发生过的事怎么可能真正抹去,除非遗忘。无论是摄心还是噬魂,其实就是根据需要采用秘法选择性地让人遗忘掉某些记忆。但这并非不可逆的,若施术者控蛊者愿意,也能令其重新回想起遗忘的东西。当然,若有其他机缘,被控制之人也有可能恢复记忆,只是这种情况十分罕有。”

听到这里,子万隐隐似乎把握到了点什么,但又不能明确说出来,于是一扫之前的漫不经心,神色认真了许多。

哈依呶咳了声,却没喝水,而是把碗放到了旁边地上。

“血叶玉琉璃的花香可勾起人心底最重要之事,这是什么秘术蛊虫也压制不了的。所以老婆子认为,小姑娘有很大可能曾遭施过术,如今只是被琉璃花香破开了被秘封的记忆。”

“哈依呶的意思是她之所以会头痛发狂,是虚造记忆与真实记忆交织难辨所造成的吗?”子万眉不觉皱了起来。他从来没想过那丫头竟然曾遭遇过这种事,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那么就能理解她的性格为何会那样怪异了。只是从之前她的只字片语可以想见,被她遗忘掉的过去似乎也不见得有多美好。

哈依呶点头,拍了拍裤腿吃力地站起身,“等过两天她自己把记忆理顺就没事了。”她拿起子万带回来的青铜盾斧,老态龙钟地走向贡奉神面的桌子,“奢香家的少爷,多谢你为我们找出水源断流的原因,只是老婆子还想请你再带我的族人进水穴一趟……”她一边说一边将盾斧放到被布裹住的傩面前,然后佝偻着身子用布仔细擦拭。“如果在春天到来之前,山谷能够得到上神所赐甘浆的滋养,明年我族必将迎来一个受到神所祝福的丰收之年。”

子万并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盲眼蜂有成人巴掌大小,哈依呶认为该如何对付?”他虽有功夫护体,但那蜂实在让人悚然,如今并不是处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不认为自己有冒险的必要。

哈依呶停下擦拭斧盾的动作,慢腾腾地转过身,走回火坑边。子万忙起身掺扶,等她坐下,自己才重回原位。

“盲眼蜂只以音惑人,本身无攻击性,少爷可放心。”显然很满意子万的尊敬与殷勤,哈依呶布满皱纹的眼角弯了弯,平时看上去有些阴沉的睿智双眸里浮起一抹慈祥温和的光彩。她拍了拍年青人的手臂,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奢香家的少爷,此事还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既无危险,子万自不会推搪,毕竟他也想知道去掉那些根络以及沉积在上面的毛发等物后,是否真能出水。

事情一定,行动起来自是极快。次日天一亮,哈依呶便让乌海招来了族人,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没过多久全族仅剩的十几个青壮年就拿着火把,背着干粮和猎刀聚集在了水穴外面。子万把纪十托付给老哈依呶,然后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再次进入了水穴。

因为早有准备,盲眼蜂维妙维肖的声音模仿虽让初次遇到的侑人感到惊恐不安,但终究没造成太大影响。然而当攀上陡峭的石壁,看到满湖血叶白花时,子万的震惊更甚过了那些侑人。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离开之前,自己和纪十将满湖花叶尽皆砍倒,黑暗中再看不到一点血红玉白。如今不过才短短两三天时间,这里竟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样子,甚至更为生机蓬勃……究竟是这种植物生长太快,还是有断枝残叶重接的能力?

子万心里惊骇,却没忘记提醒众人不要吸入太多花香,只是有些后悔没向哈依呶多打听一些关于这血叶玉琉璃的事,以至于现在竟隐约产生拿它没办法的无力感觉。不过转念又想,哈依呶既然没提到其他,那便是她也不清楚,又或者是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

第十九章 (3)

如此一想,便释然了。只是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些侑人并没有他长时间闭气潜入泥地的能力,因此当乌海等人下湖试了数次之后,不得不回头重作打算。这一来一去耽搁了两三日,等回到山谷时,纪十已不在。

“小姑娘说她回中原了,让你不必惦记。”哈依呶捎话。

子万怔愣片刻,怅然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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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烦婆婆你告诉子万哥哥,我回中原了,让他不必惦记。”纪十对哈依呶说,用的是大晋官话,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弯腰深深一礼之后便绝然而去。

西南这边喜欢下夜雪,到早上的时候就停了,山谷里因人的活动只剩下零零落落一点白色,倒是谷外的枯草矮坡上尚可见到薄薄的一层雪毯,然一进入树林里便是一点也没有了。

纪十一口气奔出了二十余里才慢下来。她额头滚烫胀痛,心中却寒凉无比,脑子里乱糟糟的,但似乎又是从来没有过的清醒。

她不想见子万,更不想见梅六。想到梅六,心下一阵恶心,既然当年不声不响地将她扔在天彻庄,过了这么多年又何必假惺惺地回来寻找,真当她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子么?

那些过往……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又有什么关系,终究在乎的人早就没有了。她连父母的名字都想不起,更别提找出仇人来,她也并不想承认自己曾经是一个爱哭鼻子的笨蛋,软弱到需要人保护。那些记忆……对她又有什么重要,真可笑他们还巴巴地给她封藏住,费神弄些虚的东西出来。既是如此,以后便如他们的愿,她就叫纪鹤好了,怎么也好听过可任人揉圆搓扁随意糊弄的小汤圆。

心里冷笑着,她习惯性地摸向怀里,然后突然想起小金在子万那里,苍白的唇瓣微微哆嗦,仍按在胸口的手倏然捏紧。既然那样喜欢,便跟着他好了,她再不会稀罕。

疾步走在叶落草枯的山林里,纪十……纪鹤眼中有着绝决的光芒,为被迫遗忘了十多年的梅干菜,为嫌弃厌恶她的子万,也为曾被她放在心中最重要位置的小金。

她付出的心意既然不能换回同等的回报,那么她宁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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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南刚落第一场雪的时候,梅六和十一郎终于磕磕碰碰地走到了离宛阳只有一水之程的繇庄。那些莫名其妙的异族人就像扒上血肉的水蛭,总在人最没防备的时候冒出来,怎么都甩不掉,以至于她连女儿楼的暗线都不敢联系,以免将他们暴露出来。倒是再没见过飞天猴公孙,不知他是成功逃脱了,还是跟他们一样被追得狼狈不堪。

北地已是冰雪封境,船只停运,加上宛阳之战后,新掌黑宇殿的言卫铁腕控制,大晋边防的加强守卫,直到开春前这片靠近燕渡关的地区都罕有客旅行走。

梅六知道正大光明地穿越燕渡关是不可能的,原本最妥当的做法是在繇庄住下,等到来年开春混在商旅当中穿过魏水原,但是十一郎越来越不对劲,这让她无法等下去,毅然决定冒险择野径翻越雁渡山。

仔细算起来,十一郎的异常是从红毛猴惨死开始。那时梅六只隐隐约约有所察觉,并没放在心上,但自出山林进入人烟之地后,他竟好几次撇下她不见踪影,回来时身上带着血腥味,终于让她开始警觉起来。只是他武功比她高出许多,这一段时间更是突飞猛进,她就算想跟踪也跟不上,因此始终没弄清楚他做什么去了。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会担心他走丢,总是忐忑不安地寻找或者留在原地等待,后来次数一多,心里也不痛快起来,故意换了地方,其中不无试探的意思。然无论她走到哪里,走多远,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找到。她不认为这证明他有了分析痕迹以及追踪的意识,因为她曾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尝试抹去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便是最擅长追踪的人也不见得能找到她。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和她之间有一条她无法察知的联系,能指引着他找到她。这条联系是什么,她无从得知,目前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想尽快带他见到大姐夫或者明昭先生,确定并除去那股控制着他的力量。

寒风呼啸,茫茫雪野中,裹着厚厚裘衣系着连帽斗篷的梅六用帕子擦拭过染血的剑身,还剑入鞘,目光在雪地上如红梅绽开的鲜血上停留片刻,然后转身沉默地继续前行。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狙杀了。那些异族人仿佛能与雪融为一体,一旦收敛住身上的杀气,便是以十一郎的修为也察觉不到。她其实很不明白那个男人为什么这样执着地想置他们于死地,不过就是看到他被美人拒绝而已,有必要这么紧咬不放么?他们虽然不惧,但总这样时时刻刻的防备,也够受的。

十一郎穿着黑色水貂皮大氅,足蹬麂皮靴子,披着防雪斗篷,也被梅六裹得严严实实的,行过之处,只留下浅浅的脚印,转眼便被风吹着雪片掩盖住了。不得不说,梅六在捞钱方向颇有些手段,从山林中刚出来时两人还一贫如洗,买个饼吃的钱都没有,不过在红尘人烟中打个滚,便已衣食锦绣。若非山高雪深车马难行,又有敌人暗伺,她还真想弄两匹马或者马车代步。

燕渡山雪白起伏的山线出现在茫茫地平线上,在铅黑的天空以及遮眼迷目的大雪中显得异常巍峨雄壮,燕渡关便在山线起伏的低凹处。而更远处,天阙隐在厚重的云海后面,一峰擎天。

梅六脚步不觉慢下来,目光似乎穿透云层看到了那建于天阙上的重殿华堂,难抑的思念突然涌起,让她眼睛微润。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不知她的六合居可还如离开时那样,不知她走时忘记在赏梅阁里的异地志可有人收起,不知……

第十九章 (4)

一声微弱的呻吟在呼啸的寒风中如丝如缕,若隐若现。

勉强压下翻腾的思念,梅六看了眼神色冷木的十一郎,侧耳仔细聆听。几息后,再一声传进耳中,依稀能分辨出是女人的哀叫。

“阿郎,你听……”她看向西北方的一道矮松林,脚下不自觉往那边走去。刚刚才解决掉一批角人,天气又恶劣透顶,按理她应该带着十一郎立即赶路才对,其他事都不该去理会。但是她体内似乎天生便隐藏着一根爱招惹麻烦的筋头,虽然并非她本愿。女儿楼十三个姐妹里面,除了柯七是主动地自愿地清醒地寻找麻烦以外,便只有她无论做什么,屁股后面都会莫名其妙牵引出一堆大大小小的麻烦,那几乎已经是一种本能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面对着那一团又一团理都理不清的麻烦,她总能全身而退。至于其间的凶险,可以略过不提。

十一郎自然而然跟在她身后,依然沉默无声,唯有看着她背影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灼热兴奋,但很快又被木然空洞替代。

事实上,梅六偶尔也会注意到他这种与平日殊异的目光,刚开始还会心惊和猜疑,后来发现这似乎是他一种无意识的反应,便慢慢放下了。

两人的脚程很快,走到矮松林不过片刻功夫。这时那呻吟声便愈发明显了,不时还带上一两声虚弱的求救,使得他们轻易就找到了发出声音的人。

是个女人,无庸置疑。让他们……不,是让梅六一人吃惊的是,那竟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女人发乱簪斜,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棉袄裙,上面沾满雪泥,虽然凌乱破烂,仍能看出料子上佳。女人无力地趴在一丛松树后面,冻得面青唇紫,见到两人眼泪差点掉出来。

梅六往里走了几棵树捡到女人掉落的绣鞋,择了个避风处生起火。

“妾是繇寨僚家妇,因回诌县省亲,路遇歹人,家仆拼死相护,妾方逃得性命。只是天寒地冻,妾闺阁弱女,且又身怀六甲……若非两位,只怕便要化着这路边冻骨了。”烤了好一会儿火,女人才缓过气,低着头泣不成声地说了自己的遭遇。听她措辞文雅,显然并非平常妇人。

梅六早将自己的斗篷让给了妇她,此时正缩在十一郎怀里,见她并不敢抬头看过来,心知是怎么回事,也不在意。

“夫人如今是要去繇寨,还是诌县?”

下过雪的松林仍能看到扒雪觅食的山雉,见人来便将头扎进雪中,一拔一个准。清了毛,挖了内脏,用雪擦洗干净,架在火堆上,用不了一会儿便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那妇人平素显然也是锦衣玉食的,此时却眼珠错也不错地盯着,馋得直咽口水,显然是饿得狠了。

“不知两位要去何处,若是顺路,繇寨诌县都是无妨。”她怯怯地说,不敢提任何要求,生怕对方嫌麻烦不肯带上自己。

“那去诌县吧。”诌县顺路。虽然知道这时送女子回婆家最是妥当,但梅六不耐烦走回头路,因此这样决定。在开始去扶女子时,她便探过,对方经脉空虚,是个不会武功的。诌县在她和十一郎走来,顶多用上半天时间,但若是带着这女子,只怕要多花上一天功夫,那样都不知够不够。相较之下,他们都走了一天两夜的繇寨就更远了。

事实证明梅六的担心并不是多余。那妇人的脚程极慢,兼之又有身孕,走不了几步便需休息片刻,还不时要小解,眼看着天色将黑,竟是连十里地也没走出。她大腹便便,梅六实在无法也不敢背负,又不愿让十一郎抱她,只能耐着性子随她三步一顿,五步一歇。如此走法,只怕三天也难到地方,好在那些善隐术的角人并没再出现。

次日正午是在一个山坳里过的。面对妇人彷徨忐忑的眼神,梅六只说十一郎病发,需要休息一个时辰,不能有人打扰。给她生火并烤上吃食后,便带着十一郎避到了山坳更深处去,并没做更多的解释。

事实上,自从红猴之事后,梅六便已确定交合中的十一郎是最危险也最敏锐的,根本不需要担心有人偷袭。因此在这荒野之地,危机四伏的时候,她绝不会喂他吃那昏睡之药。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两人才出来,那妇人脸现红晕,眼神有些躲闪。梅六想她大约知道了什么,又或者是听到了声响,心里也不免有些尴尬,但想到本就是陌路人,用不了多久便会分开,因此很快便放下了。

草草吃了东西,三人继续上路。但这一回,梅六却注意到有好几次十一郎的目光都在跟随那妇人,妇人脸上似乎不觉,身体却隐隐有些紧绷,若非梅六善于察颜入微,定然看不出来。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又或者说她很不喜欢十一郎将注意力落在别的人身上,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女人,因此总是不着痕迹地挡住他的视线。即便如此做了,心里仍然不舒服,恨不得早点将妇人送到地方,甚至开始怀疑之前十一郎的目光一直不离她,会不会是因为身边没有其他女人。虽明知事实并非如此,仍不由钻了牛角尖。

大抵动了感情的女人都是这样患得患失吧。不过就算对那妇人开始有所抵触,她也并没动过放弃护送其回去的念头。

又行了一日,原本预计次日早晨便能到达的,因妇人腿抽筋而拖延到午时仍未看到诌县的影子。梅六有些懊恼,更多的是无奈,不止一次暗自发誓以后再不多管闲事。当然这种誓言她已发过无数遍,可谓驾轻就熟,当然忘得也快。

正午前遇到的是一片落叶林,稀稀疏疏的一眼能看到底。过了树林再走上一刻钟便有人户,但十一郎等不了。因此梅六只能退而求次之,决定就在这树林里歇息,总好过一望无个遮掩的旷野。

第二十章 (1)

 如今梅六也知些事,在她有意的引导下,十一郎虽依然懵懂,但已不再如初时那样让她疼痛得恨不能立即死了。甚至可以说,她也能从其中得到极大欢愉。然而,她依然不喜欢这事,只因在两人紧紧接合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极端亲密的感觉益发让她感觉到心里的空缺。有时候她也会情不自禁地抱住傀儡一样的十一郎狠命亲吻,仿佛那样就能再次从那双充满情欲的眼中再次寻到当初的温柔与宁和。

雪依然不依不饶地下着,枯褐光秃的树枝遮挡不住,迷得人睁不开眼。十一郎宽大的斗篷裹住两人,梅六的背被抵在粗壮冰冷的树干上,两人呼出的热气吹融了落在眼睫上的雪片,很快又凝成晶莹的冰粒。因为不停地受到间接撞击,沉在枯枝上的树终于忍受不了,哗啦一下落了下来,掉了两人一头一脸。

梅六惊呼,然只叫得半声,十一郎突然松开紧拥着她的手反掌拍向身后,同时抽身离开,顺势扯上裤头系好。突如其来的寒冷让她打个寒战,手比脑子反应更快地整理好并未褪尽的衣服,等冷静下来,十一郎已跟一人战在了一起。

当看清那偷袭之人时,梅六心里腾地冒起股怒火,倒不是因为其它,而是为自己总改不了多管闲事的毛病,以至于总惹得麻烦缠身。只因那人竟是他们护送了两天一夜的怀孕妇人,而不是曾经多次偷袭他们的角人。

不得不承认看走眼的感觉很不好。梅六揉了把因情欲还隐隐发烫的脸,看着那灵活得一点也不像孕妇的女人,如果不是之前就证实过,她一定会以为此妇是假怀孕。想到手上曾触到过的婴孩心跳和踢动,以及当时心里涌起的柔软,原本满腔的怒火突然平息了。她不知道这妇人是如何避过自己的真气探查的,反正此时看来,对方不禁会武功,而且还相当的厉害。

气劲扫处,枝桠断折,雪如雨落。十一郎如同一匹出笼的野兽,双眼闪动着噬血的凶芒,并没有因为对方是怀孕的妇人而有丝毫顾忌。那妇人闪避灵活,眼神冰冷邪恶,就像一条伺机择人而噬的毒蛇。两人战圈十步以内,煞气笼罩,让人无法靠近,连落下的雪垛也被击碎四散,无一点落入。

梅六往后退远了些。她并不担心十一郎,只是心里有些不自在,隐约觉得正在交战的两人有几分相似,仿佛他们才是同一类人,而自己则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异类。

这种想法很荒谬。她暗自斥责,然后蹲下身慢慢捏了两个雪团,将满腔不安包于内力当中,觑准空隙砸向那用尖利指甲在十一郎脸上划出一道血痕的妇人。

雪团并没砸中妇人,却成功地干扰到了她。就在她阴毒的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十一郎一掌击中她的胸口要害。鲜艳的血喷洒如雨,女人飞坠数步,摔落在地。

 “阿郎,不要!”看到十一郎几步跨上前,五指成爪正要抓向女人凸起的肚子时,梅六惊慌大喊。

十一郎滞了滞,回头看向她,仍然凶暴的双瞳里闪过一丝迷茫,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叫住自己。梅六慌忙奔上前拽住他的手,目光落向雪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待我问问。”她说,就要蹲下身靠近那女子,却被十一郎一把推开。

 梅六错愕,还没因这种突如其来的排拒产生任何想法,就被他接下来的动作给惊得连退数步。

 凄厉的惨叫响起,原本因重任而神智渐失的女人蓦然坐起身,眼神怨毒地看向十一郎。十一郎手举半空,五指曲屈紧抓着一个巴掌大的成形胎儿,血水顺着他的指间手背滑下,然后被寒气凝结成色彩鲜艳的冰晶。

 梅六觉得冷,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当场吐出来。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胎儿似乎还在动弹,就像……当初她碰触女人肚子时那样。

妇人满含怨毒的眼睛逐渐失去生命的光彩,碰地一声仰倒在地上,肚腹处破开的大洞扁塌下去,鲜血与羊水汩汩而出,湿透了碎烂的袄衣,转眼冻成僵硬的一块。

 梅六似乎尝到了血液的腥甜,脑子僵麻,目光始终无法从十一郎的手上挪开。

十一郎看也不看地上的妇人一眼,双腿微屈,竟然就这样盘腿坐在了雪地里,两掌微合,将婴胎捧于其间,手指张开封按住胎面五官。

梅六喉咙咕嘟了一下,却没发出声来,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又或者该说什么,只能大睁着原本明净此时却覆上了一层阴霾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身上残暴收敛重又恢复平静呆木的十一郎。

十一郎手上渐渐有白色雾气蒸腾而起,越来越浓,逐渐将婴孩的身体包绕。空气中隐隐散发出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暗香,似冬寒至极,血梅绽开。

 盏茶之后,一声高亢凄惨极似婴啼的哭声突然响起,穿透簌簌雪落之声,刺破荒野的冷寂,梅六浑身汗毛竖了起来,为那声音里传递出来的绝望与怨恨。再留意十一郎的手掌,只见白雾消散,里面已无婴孩身体,只剩下一滩血水,缓缓滴落在雪地上。

十一郎站起向她走过来,将沾满血迹的手伸到她面前。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去,需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转身仓皇而逃。

“为什么……”嗓子里仿佛含着一粒麻枣,艰涩得难以发出声音。她不曾少杀人,可是从不杀孩子和孕妇,更不会活剜婴胎。尽管是对方不轨在先,但是他的手段已经超出她能接受的限度。

 十一郎眼中浮起迷茫之色,似乎还有一丝委屈,显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自己拉开距离。偏了偏头,他又往前踏了两步,再次将被血弄脏的手递到她眼皮下面,像是在等着她向往常一样温柔仔细地给他擦拭干净。

 梅六仍满脑子充斥着那婴孩蜷曲的样子,还有它消失之前的惨号,于是错过了他罕有的反应。

第二十章 (2)

 “我去看看她是什么来历。”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更不能因为他杀了一个想置他们于死地的敌人,只因手段毒辣一些就从此视他如陌路,她只好逃避地绕过他往那死去的妇人走去。

她没想查出什么,直觉上这妇人与那些角人并非一路,只是也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又惹到了其他人。反正都是一笔烂帐,她也懒得去算了。

 妇人已被冻僵的苍白右腕上刺着一个怪异的图案,像条长着黑色头颅和触须的绿色虫子,仔细再看,又像是条正在吞噬蜈蚣的青蛇。刺青手法怪诞,明明与实物相去甚远,却比实物更让人毛骨悚然。

 梅六研究了半天,想不起这个符号属于何门何派,又仔细搜查了两遍,再无所获,于是暗自记下这个奇怪的刺青,在树下挖了个坑,将妇人草草葬了。由始至终,她都没看过十一郎一眼,哪怕他自己用雪擦干净手,又帮着挖坑填土。

回到燃烧的火堆边,她心里仍堵得慌,发了会儿呆,便踢灭火继续赶路。十一郎如同以往那样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但身体却控制不住紧绷。

到了诌县,住客栈的时候梅六破天荒地要了两间房。她心里发寒,哪怕十一郎的手再暖再捂不热,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那只手是怎么穿破女人的肚子,将其中的胎儿剜出。继续这样下去,她怕会失控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但十一郎在这一点上一如既往的固执,任她捺着性子好说歹说,她走到哪间房,他依然跟到哪间房,绝无转还余地。

“你烦不烦!总跟着我做什么?”梅六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爆发,使劲将他推出房间,呯地一声关上门,利落地上了插销。

十一郎面对着紧闭的门,抬手按在上面,以他如今的功力,只需稍一吐劲,便能让它四分五裂。但他只是轻轻按着,眼里闪过迷茫不解,还有淡淡的也许能称得上悲伤的情绪。片刻后他放下手,背靠着门席地坐下,无视走道上来往住客以及客栈小二惊恐奇怪的目光。

房间里,梅六背靠着门蹲在地上,双手捂脸,无声地哭泣。

深深的无力感压迫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一路行来,明明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整日面对着行尸走肉一般的十一郎,她必须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样并不是最坏的,至少他不会离开她,至少他不会像清醒时那样拒她于千里之外,才能压制住心里的孤寂和无助。然而,无论如何,她心里至少还有一丝希望,幻想着哪一日他还能够恢复如常,哪怕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缠着她。但是这一段时间他的异常,以及亲眼看到那血腥残忍的一幕之后,她却开始感到恐惧,恐惧那具躯壳是否已被恶鬼控制,而他的本性早已彻底消失;恐惧也许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能再找回当初那个十一郎;恐惧自己有一天会放弃……

这一夜,门里门外,两个人背靠着背坐到天亮,只是一个懵懂,一个迷茫,一个无知,一个绝望。

******

纪十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奚言少华自从侑人部落逃离后,便过上了比跟子万在一起更凄惨百倍的日子。他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就算学了些武功,能够捕到野鸡野兔,又哪里会处理,哪里会生火烤熟,更别提在冬天的山林里找到能生食的果子和植物茎块了。而最悲惨的是,他迷路了,不仅找不到出林的路,连原路返回侑人部落也做不到。

看到不过几日不见,就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少年,纪十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对方的身份,原本坏到极点的心情突然便好了起来。

 “啧啧,这是哪儿来的少年仔啊,恁的玉树临风,俊俏可人!”她笑嘻嘻地跳到奚言少华面前,不怀好意地调侃。

奚言少华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她,本来萎靡得几乎就快要把自己埋进地里的神情登时一振,仇恨而戒备地瞪着她,显然以为她是特地来抓他的。

纪十撇撇嘴,又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拿着棍子随手敲了敲旁边的树干,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别跟个斗鸡似的。本姑娘要回中原,看你这么可怜,就做个好事捎带你一程好了。”

奚言少华哼了声,哪里肯信她这么好心,但毕竟吃够了迷路的苦,要让他一口拒绝也实在做不到,只能将心里的怀疑毫不掩饰地表现在了脸上。

纪十才懒得解释,小手一挥,大咧咧地呦喝道:“走吧!”说着,并不理人是否跟上,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在山林里转了几天,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人,如果不是对头的话,奚言少华只怕早已扑上去号啕痛哭了,如今又怎肯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当下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你真识得路?”走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问这个问题。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来的时候她还昏迷着。

“不是每个人都是笨蛋的。”纪十不屑地哼道。耳中听到啯啯地啄食声,眼疾手快,一棍子砸了出去。等她走过去将被打晕的野雉捡回来时,奚言少华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骂了。

 不过奚言少华几天没吃好睡好,对于这一点点言语的侮辱已经可以视做等闲,他目光落在纪十手里的山鸡身上,眼里闪烁着既厌恶又期待的矛盾情绪。厌恶是因为他嘴里几乎还回荡着鸡肉生腥的味道,至于期待,自然是期待纪十能生起火来,他实在是冷够了,也饿够了。

 “子万兄呢,怎么没跟你一起?”终于如愿以偿地分到一半鸡肉,奚言少华将世家公子的修养抛到了一边,狼吞虎咽地啃完,只差没将骨头也嚼巴嚼巴吞了。末了,烤着久违的火堆,他心情颇佳,于是示好地主动起了个对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

第二十章 (3)

纪十正慢悠悠地撕下一小绺肉丝,不是很有兴致地往嘴里放,闻言微顿,而后蓦然将手里的半只鸡狠狠砸了过去。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干你什么事?”她暴躁地站起身,将火堆踹得四散飞溅。

奚言少华先是吓了一跳,随后才想到跳起来闪避,但仍因措手不及被砸了个灰头土脸,一团火焰燎过他的脸,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的少爷脾气也上来了。闪过一块燃烧着的木柴,他伏身抓起一把夹了枯叶的泥土胡乱洒向对方,大骂道:“臭丫头,你发什么疯!”

纪十显然没想到一直闷头闷脑畏畏缩缩的人会反抗,虽然挡得及时,眼里仍进了一些细沙,不由大怒,也不去揉,跳过去按着人就是一顿猛揍。

奚言少华武功不如她,对敌经验自然更加比不上,不一会儿便被揍得鼻青脸肿,嗷嗷直嚎。

“废物!”踢了两脚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不再反抗的少年,纪十骂道,却不屑再打。

奚言少华自暴自弃地趴在那里,眼珠却动了动,手悄悄往怀里摸去。

“你有胆敢在姑娘身上用蛊试试,姑娘必让你生不如死。”纪十冷眼看着他的小动作,既不出手阻拦,连威胁也是淡淡的。事实上,她既决定出现在他面前,便做好了与之偕亡的准备,否则以她的谨慎,在早吃过蛊的苦头之后,又怎会在摸不清敌人实力之前便招惹对方。

不得不说,记忆错乱的事对她打击极大,加上身边又无可排解之人,竟让她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笑话,别人亲手为她编织了一场虚假,而她却还拼命牢牢地紧抓。这个事实让她心灰意冷,一时间也不知以后该当如何,似乎就是这样死了也没关系。

不过她还是高估了奚言少华的勇气,又或者说少年对自己的蛊术实在没什么信心,在被那样教训一通之后,原本还有的一点点勇气也被她轻描淡写的话语恐吓住,息了反抗的念头。小心地用袖子轻轻擦了擦沾满血和尘土的脸,他默默爬起身,表面上看着乖巧顺从,其实心里面已经将眼前的女孩大御八块了。

纪十当然管不到别人心里怎么想,因此只是威胁地冲他比了比拳头,看到他一瑟缩,于是就心满意足地继续领头赶路了。她可不担心他不会跟上来,像这样胆小而无用的人,只怕宁可挨打,也不肯再一个人留在这人迹罕至的林子里。

事实上,奚言少华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在他自己看来,那是忍辱负重。

“喂,小子,你和子万那厮是怎么回事?”走了很久,纪十一边察看以前人经过时留下的痕迹,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问到。她认为既然是两个人同行,那么就完全没有必要像一个人时那么沉闷。

奚言少华眨了眨眼,没太反应过来。事实上,他到现在都有些莫名其妙之前为什么会挨打,因此这时不免要多想几分,生怕一开口又挨上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