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她和子万如今停留的石柱,当时为了争夺此地,便死了一二十人,更不提那些陷没入沼泥中的。

从她口中得知一日中有半个时辰的光亮之后,子万便不着急了,只是揽着她小心地蹲坐在石柱上,慢慢地熬过黑暗。如果纪十这时会武功,两人还能轮流休息,而如今只有靠子万一人硬撑,纪十倒是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当然,前提是以这样的姿势她能睡得着。

当微光慢慢侵透整个黑暗的空间时,子万身上的湿泥已经半干,重重地垂挂在衣服上,两人也都是又累又饥又渴。在这之前子万已经向纪十问清了如何可寻找到水源,又对这个地方大致有了了解。但真正看清这里面的情景时,仍然小吃了一惊。

眼前是一片如同被大自然遗弃了的枯朽烂林,乌黑腐臭的泥沼上不时有蛇蜴等物迅速爬过,朽烂倾倒在沼泽里的树木向天空横升的枝干上长满了白色的藓苔,藓苔的长须垂挂着,飘荡着,滋扬着这里独有的生命形式。入目所及,泥沼无有穷尽。而他们所站之地是根连接着山壁的凸起石柱,面积不大,如果不是之前有纪十提醒,也许稍一不省,子万又是落入沼泥中的结果。背后则是片无论往上还是往两侧看都看不到尽头的垂直石壁,想打它的主意显然是不可能了。

“那些倒在泥中的树不能落角,一受力便会粉碎垮塌,更无法引燃。”纪十指着那些看上去极粗壮的树干道,打消了子万刚升起的念头。“落足之地你可用石头试探。”

子万无奈地叹口气,道:“这里哪有那么石头给我用?”如果用手指从石柱上抠,一块两块还好说,多几块他的手还要不要了?

纪十笑了声,想到当初他们是用刀剑匕首等物剜的石头,倒没想到两人现在身上什么利器也没有。而会落到这样的境地,身旁之人脱不了干系,于是她刚浮起的笑又敛了去。

“那你自己想办法。”她没好气地说,目光却在四周扫视,希望能从记忆中找到以前曾经走过的安全之地。

子万这时胸口以下都是泥,难受得不得了,恨不能早点找到水清洗一下,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其他办法,也顾不得手指难受了,运转内力,连着抠下一把石片,到得后来,指甲已鲜血淋漓。

纪十看得心中不忍,最终还是开口阻止了他,“先就这些吧,别耽误时间了。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我们必须赶紧找到水和下一次歇宿的地方。”

子万回头看了眼她不自觉蹙紧的眉头,不由眉开眼笑,“你是在心疼我吧。”是陈述,而不是询问。他才不傻,明知问的话肯定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说不定还要被骂两句。

纪十撇撇嘴,原是要反驳的,但又觉得把时间花在这上面不值得,于是只作没听到,指着数步外一棵树的旁边看上去有些灰白地方,说:“试试那里。”

虽然有光线了,但并不如外面真正的天光,只是隐隐约约,昏昏暗暗。纪十指的那块地方,乍然看去就像片水溏一样,如果是子万自己,是绝不可能想到去试那里的。但是纪十指了,他却是连犹豫也没有,便运出巧劲向那边掷了块得来不易的石片。

“就不怕我是乱指的?”对于他的干脆,纪十颇为讶异。

“你是乱指的吗?”子万看着那块石头弹在那片灰白的地面上,跳了两跳,便老老实实地躺在了上面。没有溅起水花,也没沉入其中。听到纪十的话,斜斜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反问。

“当然不是。”纪十现在眼力不行,看不清石头落下后的情况,所以还是有问必答。

“那还废话?”子万骂,同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提气纵身跃向那块硬地。

纪十语塞。她其实是觉得子万突然表现得那么相信她有些不可思议,才问出那样的话,此时被他骂了一句,却又觉得自己确实挺傻的。无论如何,两人现在都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应该是她这只小蚂蚱被栓在了他这只大蚂蚱的背上,没有了她,他还有活命的机会。但如果没有了他,她却是一定活不下去的。所以,他完全不需要担心她骗他。

想明白此点,纪十倒也认命了,后来都是绞尽脑汁地挖出七八年前的记忆,然后老老实实地指路。如今,她也就这点可利用的价值了,自然不能让他感觉到她是个废物,可以随意抛下。

她却不知,自子万半夜惊醒决定将她带走的那一刻起,她在他心就再也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又怎么会舍得轻易扔弃。若他知道了她此时心中的想法,只怕是要又气又恼,然后免不了又是一番似真似假的折腾讥讽。

第四十二章 (2)

 

 终于赶在光线消失之前,两人找到了一处地坑暂休。至于水,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好生洗个澡的子万表示在看到那以滴计数的水源时,首次对以后一年将要面对的生活产生了怨念。

“皮不要扔,留着可以装水。”黑暗中,纪十说。

趁能看得的见的时候,子万打了一条攻击他们的两尺来长的黑色蜴类生物,作为两人的食物。他一直提在手中,直到这时才有时间处理。

不得不说,这次的事他确实办得不太好。决定离开时,除了收拾他自己的行李外,竟没想到也帮她把要紧的东西带在身上。而他此次来中原又来得仓促,除了几件衣服外,竟然连把匕首也没带,以至于两人落到现在连剥个皮什么的都要仰赖指力。想到呆会儿两人也许要抱着一块生肉直接啃,他就觉得忧伤。

“你不害怕?”发现自昨天刚进来解开她穴道时她发作过一回,之后便表现得很冷静,再没抱怨过一句。子万忍不住问。在他看来,但凡是女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就算不哭闹,也应该会抱怨个不停才是,何况还是他牵累的她。

“怕。有用?”纪十沉默了下,才冷笑着反问。怕,她已经很久没有怕过什么了,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她还能感觉到怕,但自从这里出去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哪怕下一刻就会丧命,她也再没想过害怕的问题。

所以哭闹抱怨什么的,也是因为没用,她才不做。子万突然就明白了,那一瞬间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明明应该为她的坚强和镇定而赞赏,却不知为何会觉得心中隐隐发疼,很想抱抱她。

想到他便做了。当纪十被紧紧揽进一个温暖的怀中时,还有些发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使劲挣脱了他的拥抱。

“你发什么疯?还不赶紧弄,呆会儿血腥味引来毒物,咱们可不会次次都好运。”她淡淡道,语气中一点也听不出羞涩的意思,然而隐在黑暗中的脸却不可控制地滚烫起来,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因为恼怒,还是夹杂了些别的意思。

子万有些失落,但却并没有失落太久。且不说之前纪十真真假假对他说了多久的喜欢,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就是他本人的性格,一旦决定要做某事,想让他放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否则当年怎么会让本来并不喜欢男人的奚言豫对他动情,甚至明知不会有好结果仍然向家主坦承了此事,以至于被囚多年。只可惜时隔多年,久期不得,心淡了冷了,再要像当年那样炽烈如火却是不能。这几月相处下来,他知道,就算没有纪十,他和奚言豫可以成为朋友,却是再不可能在一起了。他不愿意勉强奚言豫,也不会勉强自己。

“其实你现在怕也没关系,有我呢。”他状似漫不经心地说,同时撕下一块鲜肉,递到纪十面前,“给,多少吃点,垫垫肚子吧。”

纪十接过,一点也没犹豫地捧着放到嘴边就啃咬起来。子万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劝上几句,听到声音,突然就有些惆怅地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如果对方不是失了武功,自己只怕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啊。

叹口气,他给自己也撕下一块肉来,刚放到嘴边,心里就一阵作呕。虽然他以前也有过极险恶的经历,但是在吃上却是从来没亏待过自己,就算入山林中历练时,他也能想办法找出不算太差的吃食来。像现在这样啃生肉,着实是没有过的事。

“怎么了?”纪十这边已经吃完,却一直没听到子万咀嚼的声音,不由问。

“没什么。”子万深吸口气,豁出去地一口咬了上去,暗忖,自己总不能连个女人都不如吧。然而入口的腥膻味却让已作足心里准备的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控制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胃里还在一阵阵地翻搅。

“你没吃过生肉?”黑暗中传来纪十疑惑的声音,然后她很快又像是开解地道:“多吃几次就会习惯了。第一次都这样。”一边说,她一边从腰间摸出样东西,凑过去喂进他嘴里。

子万怔了下,就感觉到一股带着浅淡泥土味的草叶清香在嘴里漫延开,缓解了生肉的腥味,下意识地嚼了嚼,粗糙的触感中,草叶清香更加浓郁起来,回味中带着与生肉相腥膻相比堪称美味的苦涩,翻腾的肠胃终于平静下来。

“你给我吃的什么?”他如果记得没错,因为进来前被封了穴道,纪十身上是什么也没有带的,更不可能在他逃跑的路上摘取什么东西了。

“水边的青苔。”纪十应,“这个没毒,但填不了肚子,而且也没多少,只是清清口罢。”顿了一下,她似乎觉得还是有提醒他的必要,于是又道:“这里食物并不多,像今天遇到的这种可吃的黑蜴,其实很少,我们算幸运的。你吃不下,也别浪费了。”像当初,他们会连着十几天甚至半个月都不能碰一个活物,就算偶尔碰上了,也是不能吃的,否则又何至于连关系最好的同伴都会反目。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那时他们普遍年龄都小,武功欠缺火候,就算遇上能吃的东西,也打不过,更多的是在逃命。

听她一说,子万这时才想起之前在那滴水的石块边,她将那些青苔一块块剥下,然后清洗干净。当时他还暗笑她是小孩心性,在这样的处境下还有心情贪玩,但也没说什么,只觉得她能保持乐观心境也好。哪知她剥那些东西竟是有用处的,还第一个用在了他身上。此时再想,不免惭愧,还隐隐有些暖心。

“我省得。”他沉声道,态度没了之前的轻浮。闭了闭眼,再次将手中抓着的那块咬过的生肉放到了嘴边,迅速地撕咬,咀嚼,然后咽下,没敢去品尝滋味,直到整块肉都下肚,他才向她又要了块青苔,清去口中的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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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3)

    剩下的肉子万用剥的皮重新裹了,埋在身边的土里,其他无法清洗的内脏等物全部扔进了外面的沼地中,任其自行沉下。又用沼泥擦了擦手,清去血腥味,这才回转。

“小金还在你身上吧?”纪十突然问。

“在我怀里。你自己拿,我手脏。”子万答,以为她是想要回小金,于是摊开双臂。他手上还有沼泥,要等干了后才能剥下,现在可是摸哪儿脏哪儿。

“让它呆你那儿。”纪十说,“小金在,你可休息一会儿,它能示警。”小金可使动外间的蛇类,这里面的却不知能不能。当初进来时她年纪尚小,能够成功熬过一年走出此地,小金功不可没,但那时也没见它对这里面的蛇有什么影响力。昨日两人所处的地方位置太险,必须要子万守着,所以她才没提。

“那你到我身边来。”子万倒是见识过小金攻击人的能力,但终究不像纪十对它那么了解,闻言思索了下才道。虽然他有些不放心,但是现在一切都只能靠他,他不可能不休息,因此只能尽量将意外能够造成伤害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两人进到这地坑中时原是面对面地坐着,就算他不说,纪十也打算移到他那边去。一是这里又潮又冷,挨着他能够暖和些,再来自然出于对安全的考虑。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可还没矫情到要和他保持距离。

一阵悉索声响之后,子万感觉到一个温热的身体挨到自己右侧肩臂,这才放心闭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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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获得更好的水源,食物和暂住地,两人并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抓紧每天有光亮的半个时辰,在暗境中四处寻找。一无所获的时候,也会回到前一日歇宿的地方度过黑夜,等到下一次天亮的时候再往另一个方向搜索。事实上,子万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他并不是完全相信这个地方真的与外界不相通,所以一直在努力寻找出去的方法。倒不是他在怀疑纪十在说谎,而是认为他们只是没发现出路而已。

对于他的心思,纪十能猜出七八分来,却并没说什么,想当初,她不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一直在暗境中到处游走。虽然最终熬到了出去的日子,但是整个暗境她终究还是没能走遍,所以说是不是真有其他出去的办法,在她看来,也不是绝对能够否定的。

有了黑蜴皮,他们能够带着水和肉上路,便省下了在两三天内找不到水源而不得不走回头路的折腾,加上子万武功比当年的小纪鹤不知道强多少,对毒物又颇为了解,就算路上遇到袭击,也不是太过凶险。所以哪怕每天只有半个时辰,甚至更少的时间供他们赶路,在十来天里,他们也走了不少地方,只可惜所到之处始终是一成不变的黑泥,朽木,死寂。

而这一日,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不小的水塘,里面长着颜色很淡,几乎是幼黄偏白的水草,但是对于一直看着黑色褐色的两人来说,仍是眼前一亮。那些水草形似苇草,还有长长的穗,一半没在水中,另一半则伸出水面,因为暗境中没有风,所以始终一动不动地,如同一副颜色黯沉的画卷般,让人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在确定了水塘附近可以踏足且无危险之后,子万才带着纪十腾跃过去。近了,发现那水清透,与周遭的污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虽然没缺过水,但也不曾痛痛快快喝过一场的两人几乎要忍不住扑上去畅饮一翻。当然,那也只是想想而已,以两人的江湖阅历自然不会在确定安全之前随便吃喝什么东西。

就在纪十向周围扫视,想着要用什么来验证水是否可饮用时,子万已从怀里掏出小金,往水边一放。不得不说,他这一招是跟奚言豫学的。上次他们进入果子山庄的秘境,在那个地下裂缝的湖边,奚言豫用蛊判断水质,那时他便留上心了。回去后也尝试炼制出类似作用的蛊虫,发现其根本原理不过是利用蛊的喜净天性罢了。这次出行匆忙,身上自然是没有带那种可有可无的蛊虫,但是在他看来,纪十的小金可比任何蛊虫都好用。

他胸口温度比纪十要高,小金一直都在睡觉,外面天翻地覆似乎都跟它没什么关系,这时被拿出来,不免显得有些懒洋洋的。在原地趴了一会儿,它并没有如子万的意,对于眼前的湖水看都不看一眼,而是慢腾腾地游到纪十身边,在她蹲下来抚摸时蹭了蹭她的手,这才往水边游去。

“这小家伙倒是依恋你。”子万看着小金慢悠悠地滑到水边,吐出信子在空气中探了探,似乎是确定周围没有危险之后,才低下头去喝水,忍不住道。

纪十哼了声,没有回答,直接走过去洗手洗脸,然后捧水喝。子万终于明白什么叫自食恶果了,如果当初知道有一天会喜欢上这丫头,他想自己必然不会那么决绝。

怎么也该对她好点,给自己留条后路啊。他摸摸下巴,眯眼思量片刻,也走过去蹲在她不远处洗漱起来。

“喂,我说纪丫头,你现在不是该想着要怎么讨好我,好让我不丢下你吗?”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洗去手上的泥垢,一边笑吟吟地问。他很清楚,纪十跟他一样是软硬不吃的,这时无论他说再多好听的话都不会有用处,反而会把她推得更远,唯有按照以往的方式与她相处,才能慢慢剥下她的防备。

“我要洗澡,你帮我看着。”纪十却没接他的话,用蜴皮袋子装满喝的水,然后毫不客气地要求。进来也有十来日了,食物和水都不缺,条件也没恶劣到需要舍弃一个人才能活下去,她知道自己就算态度再坏一点,他也不会真正丢下她。因为,没了她,剩下他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呆上一年或者更久,一定会寂寞得发疯。

第四十二章 (4)

   竟然又当没听到。子万心中大为无奈,但仍然老老实实地背过身去,还不忘叮嘱。

“别下水。”水里如果有点东西,他是没办法在第一时间察觉到的。

“嗯。你的干净衣服,给我一件。”纪十是穿着里衣被扛出来的,在进到暗境的时候,虽然子万一直尽量不让她接触到泥沼,但一点不沾上是不可能的,何况他大半身的稀泥,在抱过来抱过去的过程中早将她一身弄得狼狈不堪。

子万这时才想起她没有换洗衣服,忙取下背上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套里衣,一件外衫递给她。

知道时间不多,子万肯定也要洗,纪十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只迅速搓洗了下,便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穿上了衣服。不得不说,子万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实在太大,裤腰折了几折才能系上,里衣的袖子和裤腿也是卷了好几转,才勉强能够不影响行动。至于外衫,下摆直接拖在地上了,还得她用手提着,如果不是觉得冷,她都要嫌麻烦不愿意穿了。

纪十本来就是一张娃娃脸,再穿上这过于宽大的衣服,一眼瞧去几乎跟小孩无异。子万瞟了眼,嘴唇微动,说出的话却并不是心里正想着的。

“我也去洗一下。你别走远……如果想要偷看,我是不介意的。”他笑得温文尔雅,而实际上却在暗自懊恼,为自己竟然对一个看上去丁点大的小丫头产生了欲望,只因为她正穿着自己的衣服以及那略宽的领口下露出的雪白肌肤。好吧,虽然他很清楚她已经不小了,但是还是怎么想怎么有罪恶感。

因为要给他腾洗澡的时间,纪十连衣服都没洗,因此抱着一堆脏衣服背对着水塘坐在那里,对于他的话完全没反应。如果是以前,她说不定真的会偷看,或者还会趁机占点便宜,现在却是再没了这样的心思。

听着身后传来的水声,她看向前面如同死域一样的沼地,倾倒的粗大树干向天空横伸着枝桠,仿佛临死前的呐喊,一条暗褐色的长绳状物迅速从沼泽上滑过,没于枯树张开的黑洞中。满目荒凉,记载着不可计的年月前,这里也曾生机勃勃,葱荣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纪十一直被生存,杀戮,仇恨以及各种极端想法充斥的脑海突然间就空了,什么也没有,只剩下眼前的荒凉沼泽。她想,也许有一天,自己,子万,还有他们赖以生存的世界,也会变成眼前这样,除了淤泥和朽骨,什么也不留下。

啪地一声,她的头被敲了一下,身后传来子万的说话声。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子万也抱着衣服,他们时间无多,需要先找度过黑夜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纪十竟然回头对他笑了笑,那笑不像以往那样甜,也不带讥讽冷漠,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不带任何含义的笑,倒吓了子万一跳,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除了六岁以前跟梅六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她似乎再没有开心过。这是纪十在被子万拍中脑袋时心里浮起的最后一个念头。她这一生都要在仇恨和自我厌恶中度过,直到变成一抔黄土吗?

“时辰快到了。”看子万愣神,她不得不开口提醒。她想,虽然她已不能全心信任他,可是不得不说,这些年也就只有跟他在一起,她才会有些许轻松的感觉。因为她知道,在他面前,无论她掩不掩饰,他都能一眼看穿她的真实想法。在他面前挂上天真的笑,那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并不是以为能够欺骗住他。

子万回过神,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由干咳一声,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

“这个水塘不错,我看看这附近有没有比较安全的地方,咱们先在这里住上几天,把这一身打理干净。”

纪十也有这个意思,自然不会反对。

“我以前来时,并没看到这个水塘。”爬上子万的背,她说。“这里也许还有很多我们想像不到的去处。”她想说的其实是,也许他们真能找到出去的办法,但话到嘴边又改了。有的事只需要在心里隐隐约约抱着一点念想就好,真说出来,给人造成希望,如果不能实现,给人的打击会更大吧。

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和缓了许多,子万虽然不知道原因,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你喜欢的话,我们就把这个地方都走遍。”他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语气也在不自觉中带上了一点点讨好的意思。

“唔。”纪十算是答应了,头趴在他肩上。他刚洗过澡,身上早没了淤泥的腐臭,只剩下清新的水气和他独有的味道,这个味道是她在因为尸毒不能动弹的那一个月中已经闻习惯了的,就算明知这个人不能信,闻到时仍然会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她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那一个月,她其实不会那么喜欢他吧,哪怕她愿意为了救他而陷身险境。那个月她虽然不能动弹,神智却在,知道他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那样细心体贴,让她无法不眷念深陷。

“子万哥哥。”她突然开口喊。

“什么?”子万正跃上一块沼地中突起的地面,听到这一声好似久违的称呼,不由恍了下神,才应。

“没什么。”纪十紧了紧搂着他脖子的手,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喊一声而已,自从在奚言家的主寨中被他打了那一掌之后,她就再没回想过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往事,他的厌恶,还有他的温柔。她怕会心软,然后再一次纵容自己没脸没皮地倒贴上去。但是刚才她想,如果他们运气不好,再也走不出这里,也许两人都会化成这片黑沼泽中的腐泥,混融在一起。这样一想,她的心中突然就升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忍不住喊了一声。就像当初他为她按摩身体,一口一口为她吃饭喝水时,她努力想睁开眼像这样喊上一声那样。

子万反手摸了摸她的头,咧开了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想忍都忍不住。虽然她的语气仍然冷冷淡淡的,但是直觉告诉他,她不像之前那么抗拒他了,这是一个好现象。

也许是终于洗干净了身上的泥,浑身清爽的缘故吧。他好心情地回头看了眼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变成一团灰白的水塘,暗忖那真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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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5)

   在周遭景物完全被黑暗吞噬之前,两人找到了一块丈许方圆的平整岩石歇脚。虽然无遮无挡算不上安全,但总比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来得好。

子万现在虽然偶尔也会睡一会儿,但大部分时间仍然放在了打坐上,不知是不是这里的环境太过异常还是有别的什么古怪,他感觉到自己的内力有突飞猛进之势。最初的时候被吓一跳,后来发现并没有不良反应,也就慢慢习惯了,倒是在练功上更加努力起来。也许正是有这个原因,所以此地才会被天彻庄作为历验子弟的场所吧。

这一晚他正一边打着坐,一边留意着四周的情况,耳中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喘息声,先是一懔,待仔细分辨,才知是纪十发出的。

“十丫头,你怎么了。”他微惊,慌忙收了功,伸手往纪十躺着的位置摸去。明明之前纪十还是靠着他睡的,却不知是在何时隔开了一段距离。

纪十此时小腹坠胀疼痛难当,似乎浑身都在跟着抽搐,哪里有力气回答他,只是抱着肚子蜷曲在那里,努力地克制住呻吟出声。

子万见她不答,有些慌了,在黑暗中胡乱地摸着,好不容易碰到她的脸,却摸了一手冷汗,吓得他手忙脚乱地将她抱进怀里,连声询问怎么了,声音颤抖惶恐而不自知。

“没什么……只是女人的小日子……”也许是他身上比较暖,纪十稍稍缓了口气,虽然有些羞耻,但知道这里无处可避,他早晚都要知道,所以还是忍着疼痛说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想让他给自己帮点忙。

“啊?呃……哦。”子万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脚顿时有些僵硬,但仍有些不放心地问:“怎么会这么痛?以前没见你这么痛过啊。”

“不知道……”纪十有气无力地回了句。虽然她心中猜到了一些原因,但此时痛得浑身发抖,哪里还有心思为他一一解惑,只是道:“你……你放开我,帮我……帮我弄块布……别太小,要能折成厚点的长条……”说到这,她哪怕手脚冰冷,脸上仍控制不住滚烫。现在这样的情况是什么也顾不得了,两人也就那么几件衣服,脏的还没洗,如果身上穿的这件又弄脏了,可是麻烦得很。

“哦……好,好,我这就去弄。”子万手足无措,不由罕见地表现了一点呆傻气,抓过放在旁边的包袱,随便扯了件袍子出来,就听到嚓——的一声,好好的一件衣服就被撕了块下来。他也不知要叠成什么样,只能摸索着折成了方形。

“我、我给你垫上?”他试探地询问,这时倒真没想太多,不过是下意识想帮她做点什么。

纪十强撑着痛得没了力气的身体挣脱了他的怀抱,闷不吭声地从他手中拿过布块,摸了摸,又打开来重新叠过,然后勉强往旁边挪了几步,忍着不自在脱了裤子垫进里面。他的亵裤太过宽大,她虽然知道这样垫着容易掉出来,但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暂时将就着。

然而祸不单行,她的裤子尚未提起,一股奇怪的声响突然传进耳中,子万已经扑了过来。

“小心!”子万抱着她打了个滚,就听叭嗒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她之前所在的位置,紧接着又是一声……

密密集集的叭嗒声听得人浑身发麻,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往外直冒。纪十这时情况却很尴尬,因为刚才的滚动,不仅裤子被蹭到了膝弯处,那块布也不知落到了哪里,加上身上又压着一个人,她心中又窘又慌,恐惧反而不那么明显了。

她知道这时不能开口让他放开自己,于是只能伸手吃劲地去够裤子,想往上拉拉。不料她这边刚一动,便被子万的手压制住了,她正想发火,就感觉到他贴伏在她耳边以弱不可闻的音量道:“别出声。”

纪十僵了下,最终还是听了他的话,豁出去地摊在地上装死。也许太过紧张,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紧贴着她的小腹,提供了不少热量,开始疼得她想死的肚子这会儿竟然缓和了许多。

然而就算两人尽量不发出声响,甚至于呼吸都放轻了许多,那种叭嗒声还是像被指引着似的,一下一下往他们这边靠近。

平石的面积本来就不大,眼看着避无可避,子万再不敢犹豫,一把将纪十捞到背上,同时一掌击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还不忘低喝:“抓紧。”

纪十心中是有准备的,但被这样摔到人背上,要一手抱住他的脖子,还要一手拽住裤子不让完全掉落,仍闹了个手忙脚乱。而此时子万已在一掌击出的时候,凭着记忆跳出平石,冒险往水塘那边而去。

纪十抓得很辛苦,好在出了平石后,子万空出了一只手往后揽住她,她便将心思全部用在了提裤子上。

“你裤子落了?”子万突然停了下来,揽着她腰的手往下滑,隔着件外袍在她屁股上摸了摸,然后是腿。

纪十下半身凉飕飕地趴在一个男人身上,正羞耻得厉害,被他这样一摸,更是急得答不上话来,正想拍开他的手,就感觉到他另一只手也探了过来,不过这回没有乱摸,而是找到她半挂在膝上的裤子,迅速往上一拉。

“腰带呢?”子万问,脑海中却浮现起她亵裤半褪挂在自己背上的画面,以及手上碰触到她柔软臀部时的触感,不由一阵口干舌燥。

“落了。”裤子终于拉上,纪十感觉好了点,低声应。

“那先提着,天亮再想办法吧。”子万声音中带上了隐隐的笑意,忍住在她屁股上捏两把的冲动,问:“肚子还疼吗?”

“嗯。”纪十发现他突然有心思闲聊了,有些奇怪:“怎么不走了?”

“我们在开始洗澡的水塘边,小金停下来了,再走会有危险,先等等看。”子万解释,指了指不远处隐隐透着灰白光芒的一片。

第四十二章 (6)

   纪十恍然,她就说他怎么在黑暗中还能在沼泽上如履平地呢,原来是有小金引路。她这念头还没转完,人已被子万捞到了前面,一只滚烫的手按在了她的小腹上。

“我给你揉揉吧。”对于女人的事子万着实不太懂,也不知道要怎么减轻她的痛苦,只能按照普通肚子疼的情况来处理。

“不用。”纪十按住他准备揉动的手,但从他掌心传递过来的热度让她又有些不舍推开,于是有些虚弱地道:“就这样焐着就好。”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这一因她在他面前是什么丑都丢了,现在破有些破罐子破损的想法。

子万便依她的意思按着不动,透过薄薄的衣衫仍能感觉她肚子上的凉意,于是不觉功聚掌上,替她暖着。片刻后,他鼻子动了动,道:“我再给你弄块布吧。”空气中有血腥味,他想到她裤子还是他帮着拉上来的,那么之前用来的垫的布可能已经落了。

肚子一暖,纪十就觉得浑身发懒,昏昏沉沉地想睡觉,听到他的话嗯了声。

“刚刚那些是什么东西?会不会追过来……”怕相同的事再发生一次,她哆嗦了一下,清醒过来。再想到就算有布垫着,裤子扎不紧,也是白搭,不由一阵头痛。

“看不清楚,但应该不大,数量有点多……”所以他才会逃,以免照顾不到让她受伤。子万一边应,一边将她放到地上,滋拉一声将自己的内衫撕了一块下来。心想这样撕下去,两人很快就要没衣服穿了吧。于是不由自主浮起两人裹着兽皮的样子,噗哧一声笑出声。

纪十却以为他在笑自己之前的狼狈,刚褪下温度的脸再次发起烫来,尽管心中着恼,但确实又没底气发火,只能憋屈地忍了。

这一回子万并没将布交给她,而是折叠好后,说了声得罪,然后迅速地将她拉进怀里,扒下裤子将布压在流血的地方,穿裤子,最后还在外袍上撕下一根布条来当作腰带给她紧紧系上。一系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滞。

“你、你……”纪十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登时羞恼得连话都说不全了。

子万其实也是憋着一口气做的,这时吐出口气,干哑着嗓子低笑了声,打断她:“那东西大约是你身上的血腥味引来的。”否则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她裤子还没穿好的时候就来了。

一句话让成功地让纪十闭上了嘴,如果这时地下有个洞,她肯定是钻了进去。

子万这时还搂着她,于是又将手放到了她的小肚子上焐着,轻语:“你难受的话,就靠着我睡会儿。我看着呢,不用怕。”

他的动作很体贴,声音很温柔,但是纪十却偏偏有一种想杀人灭口的冲动,不过很显然,那是不可行的。所以她此时只能乖乖地窝在他胸口,表现得从来没有过的老实。于是在事隔半年之后,子万再次见到了她乖巧可爱的一面,登时觉得稀罕得不行。

不得不说,纪十这次是真倒霉。练武之人身体总是要比普通人好些,痛经这事,她活了十八九岁,除了初潮来时有过那么几次,之后便再没这种麻烦。后来武功没了,在山上呆那几个月,吃得饱穿得暖,心情比任何时候都平静,所以小日子来时,也顺顺当当地过了。偏偏这次事赶事,心中没空,让她忘记了时间,竟然在这天用冷水洗澡,还吃生肉,加上暗境中又潮又冷,没有了武功护体的她不痛得死去活来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