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把自己弄丢了,现在我回来了,你会原谅我,你会保护我,对吗?

  家里好安静,推开门,死寂一般的宁静瞬间将我裹挟。云姨、洛秋,各自陷入沙发一角,云姨的脸是浮肿的,头发凌乱,目光涣散,而洛秋一言不发,泪水无声地从眼里淌到下巴,无声的泪水,让屋子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爸爸不在家。云姨抬眼看见我,忽然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喊着:“茆茆,你去哪里了,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怎……怎么了?”我身子一虚,脚下一软,郝时雨用力扶住了我。难道,她们都知道了我的事,她们都知道了?云姨的脸,在瞬间变换了各种表情,彷徨、无助、绝望、悲伤。郝时雨松开了我,云姨跌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大颗大颗的泪滚落下来。“怎么了?爸爸呢?”一直默默流泪的洛秋,忽然转过头大声喊道:“爸爸没了,爸爸没了。”她忽然哇地放声大哭。“什么没了?没了?”

  “没了,就是死了,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爸!”郝时雨再一次紧紧地拥住了我。我睖睁在原地,说不出话来,那颗被痛苦挼搓的心,像碎玻璃一样在胸口轰然炸开。命运的手掌,左右开弓,向我袭来,而我,无力躲避。

  26

  爸爸在我出事的那天晚上,驾车和朋友一同外出吃饭,微醺而归,车子驶过三环时,因躲避一辆急转弯的面包车,撞上路边的隔离墩,一车两命,他,和一个叫安建国的中年男子。爸爸和安建国被送往医院后,先后不治而亡。那天的都市新闻和报纸,都完整地报道了这起车祸。照片里的银灰色轿车,扭曲变形,触目惊心。我在两天后才知道。

  因为尸体严重损坏变形,我未被允许去太平间见爸爸最后一面。很快入土下葬。在郊外的公墓,一块小小的墓地,向阳的风水之地,是他最后的归宿。来了很多人,他生前的好友、单位下属、生意伙伴、远房亲戚,都表情肃穆地安慰我们,然后各自散去。云姨在葬礼上数度昏倒,突如其来的灾难像一个巨大的榨汁机,沥干了她所有的水分,也抽走了她赖以生存的养料。苏岩曾是她甜美生活的养料。

  洛秋哭哑了嗓子。我也哭,可是更多的时候,我在不停地发抖。五月的天光,我却感觉孤身站在南极的远天僻地中,白茫茫,刺骨的风大片大片地灌到心里,好冷。

  人群渐渐散去。洛秋和云姨,渐渐恢复神志,彼此搀扶着,坐在一边的石椅上休息,神情萧瑟。

  几天了,郝时雨一直陪着我。“去那边树荫下坐一会儿吧!”她说。她扶我到松树后的一条石椅上坐下。我茫然地看着远处,那种茫无边际的绝望又向我袭来。我失去了贞洁,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从此这世上,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而我深爱的少年,从出事到现在,像消失了一般,一直没有出现。我和洛秋都双双请假了,班里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家出事了,有和洛秋要好的同学也来安慰她,可是,江辰,即使作为一个普通同学,也没有露一下面。

  此刻,我多想他在身边,即使我们无法再像从前,即使无法再并肩走下去,哪怕,此刻,他来了,站在远处,看一眼就足够。

  或许,他真的如洛秋所说的,是个自私冷漠的少年。我恨所有自私冷漠的少年。这时,一团面积巨大的阴影,挡住了我的视线。身材微胖的少年,有微微肥硕的肚腩,像一只肥软可欺的麦兜,他的表情腼腆又痛苦,欲言又止。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却又想不起来。“你,是苏茆茆吧?”我漠然地点点头。

  “我……我爸爸……我……我……”忽然,他哼哧地哭起来,“苏茆茆,对不起!”

  “你神经病啊!”郝时雨忍不住训了一句。“我爸爸是安建国,和苏叔叔那天晚上一起,然后,出车祸了。那天晚上,他们在抢救,我去见爸爸最后一面,爸爸告诉我,他和苏叔叔在等待救援的时候,互相约定,谁要是活着,将来要照顾对方的家人。可是……可是……谁也没抢救过来,呜!呜!呜!我……我……爸爸说,我长大了以后,要照顾好妈妈,照顾好苏叔叔的家人。”原来,他是同车死者安建国的儿子。他说得语无伦次,眼中蓄满泪水,向我表达了爸爸最后的祈愿。原来,苏岩在弥留之际,也曾想过,嘱托幸存好友,给我最后的庇护。可是,谁也没有幸存下来。

  我茫然地摆摆手:“不用了,我们会照顾好自己,你也失去了亲人。”

  “我……”他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又咽下。郝时雨劝他先离开,有话日后再说。他转身,脚步缓滞地走向不远处坟前的中年妇女,扶起她,下山去了。也是一个倒霉的可怜的孩子。

  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三人许久地不发一言。云姨不再按时做饭,即使做了,也是缺盐少醋。

  我在浴室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和洛秋迎面撞上。她的眼睛依然红肿着,忽然盯着我的脸,问道:“你的额头怎么了?”

  我伸手去摸,那里是一块红肿,那晚被打留下的痕迹。此刻,她的关切询问让我心里微微一暖,我低下头,装作不以为然:“没事,不小心撞的。”

  洛秋的目光,忽然闪过一丝慌乱,她不安地低下头,说:“没事就好。”

  不祥的猜测和狐疑忽然涌上心头,难道,是洛秋?是她找人去侮辱我?只有她最在意我和江辰在一起,对,一定是她。当这个念头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时,吓我一跳。我几乎要冲上去推开门揪住她质问,最后,伸出的手又轻轻放下了。时至今日,是她,或是赵乐乐,又能怎样?我再也不会是从前的苏茆茆了。这个家,已经经不起任何波澜了。

  已经是,失无可失了。渗入骨髓的痛苦,都要各自承担,独自纾解。生活继续,高考正马不停蹄地赶来。在家休息了两天之后,当我再回到学校时,发现郝时雨的座位是空的。

  我以为她依然逃课,最后在学校门口的公告栏里,看到了一张醒目的处分公告,她被开除了。

  她在课间,莫名地抄起板凳,砸向毫无防备的赵乐乐,赵乐乐头部缝了八针,左手食指骨折,至今还躺在医院。郝时雨的舅舅,给赵乐乐家赔了很多医药费,在教务处,甚至给校长跪下了,也不能改变她被开除的结果。听同学们都这样说。

  她为我出气,打了赵乐乐,在离高考不到十天的日子,被开除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愧疚不安过,我想,至少,我应该去找找她,说句谢谢或者对不起。一整天,头都昏昏涨涨的,终于挨到放学,一出校门,她忽然从暗处跳到我面前,一点也没有被开除后失落的样子,她一边和旁边的同学没心没肺地打着招呼,一边揽住我的肩。

  “郝时雨,你怎么这么糊涂,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把她拉到没人的暗处,低声埋怨,“反正已经这样了,你打了她有什么用?马上高考了,你的前途……”

  说到“前途”,她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嘻嘻地笑起来:“去他妈的前途,我就是进了高考的考场,也考不上,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她们说你被家里关起来了,怎么出来的?”“嘿!趁舅舅不注意,逃出来的呗!我来送你回家,走!”我的泪水,又不争气地涌出来。三年同窗,她为我打了两次架,一次被罚站,一次被开除。情意深厚,即便是鲁莽率直的方式。我该怎样偿还?“哎哎哎!别太感动哦!是不是想着要怎么报答我啊?唉!以身相许吧!你是个女的,咱不稀罕。下辈子吧,下辈子你投生一帅哥,拼命追我,往死了对我好,怎样?”她依然能这样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我苦笑一下,使劲点点头。

  27

  江辰再没有出现在校园里,他仿佛忽然从人间消失了一般。从各处听来只言片语的传闻,我才得知,江辰的家,也出事了。他的父亲贪污受贿,数目巨大,被检察机关查处,已锒铛入狱,几处房产和名下财物都被没收。几天前,江辰家里的人来学校为他办理了休学。又有人说,他父亲已将部分财产转移海外,并为他办好了留学手续,他压根儿不稀罕参加什么高考。各种传闻都有,总之是,他家真的出事了,他真的再也没有在学校出现。

  为什么?江辰,难道我们之间的情意稀薄得连一个告别也没有吗?

  两个溺水的人,不可以共同泅渡,彼此慰藉,不如各自下沉。你是这样想的吧?果真是自私冷漠的少年。

  然后黑色六月来临。

  当一个人身无长物万念俱灰时,即使走在炮火连天中,都会不惊不惧。所以我在高考的考场上很平静,除了闷热,和偶尔的恍惚,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巨大的变故或许会摧毁意志、磨灭勇气,其实并不会带走曾经所学的知识,会做的题,我依然会做,只是用的时间长一点,不会做的题,依然不会做。

  即使是考上一个一般的大学,也不赖。那也是代表新生活,衰败的过去过去,未知的未来到来。

  云姨在考场外等着我们,笑容疲倦,带着隔夜的黑眼圈。她还没有从失去丈夫的伤痛中走出来,这个可怜的脆弱的女人,只是短短几天,看上去老了十岁。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暑假。我根本没有操心高考成绩,浑浑噩噩地估分,随随便便填报志愿。我和郝时雨说好了,如果考不上,我就和她去南方打工,去流水线做女红,每天累到半死,不知道明天在哪里。这个暑假,我几乎天天和她待在一起。她是我最后的避风港,睡在她那张印着巨大HelloKitty的床上,入眠很快,虽然会时不时从梦中惊醒,但闻到她微微的鼻息,很快平静。

  云姨和洛秋母女相依,如彼此舔舐伤口的困兽,眼神忧伤哀愁。一切都需要面对,云姨开始时不时到爸爸的影楼去,打理他留下的一摊生意,要强颜欢笑,面对各色人等,顾客、员工、合约、账目、税务,琐碎得令人头疼。

  洛秋不再那么张扬跋扈,盛气凌人,苏岩的离去,仿佛一道魔咒,拔掉了她身上所有的刺,和那些闪闪发光的骄傲。她甚至有时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云姨做了好吃的,让我回家吃饭。我们都在不知道的某个瞬间,迅速长大了,用痛苦做代价。

  七月流火,梁静茹的演唱会即将来临。那天,我回家去拿票,看到那日在公墓遇到的少年,正站在家中的院子里,帮洛秋挪移花盆。见我进来,他拘谨地搓搓手,直起身来,嗫嚅了半天,又什么也没说。

  “是安叔叔的儿子安良,安叔叔和爸爸一起在车祸中不在了。”洛秋依然有些悲痛地说。

  “别说了,我知道。”“他来了好几次了,好像在等你。我去倒水。”我不耐烦,冷冷地说:“我都说了,你也失去了父亲,我也失去了父亲,大家都很痛苦,就各自承担,或许时间长了就会好了。你不欠别人什么,你也只是一个孩子,不用为那句虚无的托付做什么。”

  “不!苏茆茆,请你原谅我,请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赎罪?”“我知道,我胆小,我懦弱,我不敢去救你,我是个胆小鬼。那天晚上,我去见爸爸最后一面,我告诉自己我要去见爸爸最后一面,这很重要、很着急,其实我是懦弱,我……你……那天晚上,你有没有……有没有……”

  我忽然想起来,那个骑着单车的少年,那个微胖的身影,在我瑟瑟发抖的呼救中不管不顾,在歹徒面前落荒而逃,原来,就是他。那个雪崩一样的夜晚,那个世界沦陷的夜晚,又像梦魇一般覆住我,胸口的火苗噌噌地燃起来。

  “你闭嘴,不要提那天晚上,我不认识你,我不需要谁的赎罪,我不需要谁的照顾,即使赎罪,你以为搬搬花盆或者扛个煤气罐的照顾,就能赎罪吗?”

  “对不起,苏茆茆,我真的没想到会这么糟糕,我没想到会这样。”

  少年的胸口起伏着,那张本来肉感而温和的脸,那刻看上去如此讨厌。我厉声叫道:“你滚!你能为我做的最大的事,就是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你出现一次,我心里就疼一次,你出现一次,就提醒我一次,就让我想起那个夜晚,我不想再想起来,行不行?我已经打算要忘了,行不行?请你离我远点。”

  少年手足无措,在我的暴怒和失控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洛秋忽然从屋里出来,手中的茶杯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发出很清脆的磕碰声。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不可置信:“哪个晚上?什么晚上?你怎么了?”

  我心里一紧,目光掠过她,冷冷喊道:“没有什么晚上。”然后转向安良,“请你,不要再出现。”

  28

  光柱和霓虹交错,掌声和音乐融合。各种声音混合的声浪,使人如置身深夜的海岸,一波一波的浪潮不断袭来,舔舐衣衫和肌肤,心有微澜,不断荡漾起伏。

  台上的唱歌的女子,比起诸多偶像歌星,多了一丝温婉,少了几分浮华。

  她在台上唱:“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飞语,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江辰在我耳边讲过的“六眼飞鱼”的笑话来。我们约好一起来听演唱会的,可你去了哪里?

  郝时雨在演唱会外,买了几只荧光棒。我们随着尖叫的人群,踩着音乐节拍,不断挥舞手中的荧光棒,声嘶力竭地呼喊:“梁静茹,我爱你!梁静茹,我爱你!”

  那些在演唱会人群中的呐喊,与其说是对偶像的喜爱,不如说是一种释放。那些青春时期的郁塞,如一次盛大荒洪,借由黑暗陌生的人群,找到疏通的出口。

  “梁静茹,我爱你!梁静茹,我爱你!”我的嘶喊渐渐微弱,最后变成一句细弱的:“江辰,我爱你。”我在人群中,缓缓蹲下来,掩面而泣。

  郝时雨在演唱会过后不久的某天,不辞而别,只在我的手机里,留下一条简单的短信:“姐们儿走了,保重!”我不知道她哪时哪刻离开,我没有去送她,我害怕面对一场一场的离别。因为不知道每一次离别之后,还会不会再见。

  我接到了×建筑科技大学设计系的录取通知书。学校在一座叫做锦和的城市,一座温婉的南方小城。

  而洛秋则顺理成章地考上了首都艺术学院表演系。她抱着云姨,在客厅里又唱又跳,云姨也笑着,眼角蹙起很深的眼纹。这是爸爸离去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她们露出如此纯粹的笑容。屋子里的稀薄冰冷被欢笑冲淡,盛夏阳光拨开桂花树,透过落地玻璃窗,稀释后的阳光暖暖地落在客厅里,白晃晃一片,好温暖。

  那天,云姨做了很多好吃的。酱香鸡翅、菊花豆腐煲、丝瓜烩虾仁……她甚至跑了好几条街,买了我爱吃的黄桂柿饼和洛秋喜欢的紫米老婆饼。这是爸爸去世后云姨做的最成功的一次饭菜,也是出事后我唯一食之有味的一餐。云姨不断地给我们夹菜,最后,把一张银行卡推过来:“这是你爸爸以前让我给你存的钱。哪天开学?火车票买好了吗?到时候我去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我说。“也好,你们都长大了,也该独立了。洛秋,你也是。”女人的脸上,又露出无可奈何、疲倦的脆弱表情。

  八月的薄秋,暑气还未散去,我独自提着行李,登上列车。心已经飞走了。听说,那座校园,秋天红叶弥天,碎金铺地,每到红叶“疯”时,蔚为壮观,远近高校的学生乃至游客都闻名而来。

  不知道新的生活,能不能烙平心里的褶皱,不知道走失的苏茆茆,还能不能找回坐标。

  唱尽黑夜之歌的孩子,推开窗户,黎明来临之前,阳光会不会叩响你沙哑的嗓音,发出一声明亮又微弱的啼鸣。

第三部分 花若离枝

你是虚构的情节,是无可论证的真理。

  1

  红叶是秋天的花,这座校园里,开满了秋天的花。秋风起时静栖枝头,苍绿中一坨铭黄,又似谁遗落的一涡绯红笑意,饮了酒,微微酡红。满眼的红叶都在铺陈锦绣,而我在思念那已消失了踪迹的少年。

  听说,古代有人在红叶上题诗,诉说深宫寂寞和愁思,红叶顺水流出,因此而缔结了一段奇缘。而此刻,秋风正起,我若红叶写思念,遣秋风为差,远方的你,是否能收到?最怕是寄出的思念永无归期,不如作罢。

  一所非重点、非名牌的大学,只是有两三个较好的专业支撑门面。在学校里,我是平凡至极的女生,内敛,沉默寡言,整日泡在图书馆,很少参加社团活动,不事装扮,朋友很少,不曾恋爱。

  学校图书馆的前后门,分别有一尊雕塑。前门是大理石雕刻的少女,呈半卧姿,右手下,是一本合起的书,左手指尖,捻一朵纤小的蒲公英,微闭双眼,做吹气状。这座寓意鲜明的雕塑,被同学们戏称为“读书有个毛用”。后门的雕塑,是一个奔跑的少年,书包斜搭在肩头,另一手托着一个篮球,无独有偶,这座雕塑被奇思妙想的同学戏称为“读书顶个球”。呵!这是除了红叶之外,校园著名的两大景观。

  沿图书馆四周,以雕塑为终点或起点,是一圈跑道,晚饭后常常有一些表情迷茫的少年在跑步。夜晚的跑道常常会有路灯坏掉,漆黑的跑道上树影重重,每次我从图书馆出来,常常有孤单的身影从身边或快或慢地擦过。那些奔跑的少年,常常让我想起江辰。

  后来有一次在宿舍熄灯后的“卧谈会”上,听下铺的林燕燕和李秋说起那些跑步的男生,林燕燕说:“青春期的男人总有许多多余的冲动,跑步运动,是最好的代谢方式。”然后,几个女生捂着被子,哧哧地笑,暧昧不明。我无法加入她们的谈话中去。

  大一的寒假,我窝在宿舍或图书馆,迟迟没有买票准备回家,事实上我是真的不打算回家了。洛秋出乎意料地给我打来电话,口气异常焦灼不安,甚至有些低声下气:“茆茆,马上回家好吗?家里有事,有很重要的事。”

  我依然口气淡漠:“现在不好买火车票了。什么事啊?”“买机票,回来,马上回来。”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当我赶到家的时候,正是大年三十,踩着小区里烟花燃尽后的满地红碎屑,犹闻到一丝火药的焦味。而家里,也正是炮火硝烟弥漫,洛秋和云姨正在吵架。

  “不行,我绝对不同意,如果你这样做,我就去死。”洛秋大声地喊着。

  云姨只是流泪。见我进门,两人都如遇到救星一般把希冀的目光投向我。洛秋抢先上前,一把抓住了我:“茆茆,你回来了,你回来就好。”“怎么了?”“告诉她,你不同意,你不同意她和那个男人复婚,绝不同意。”云姨的脸上,愧疚、无奈、心酸、哀愁,各种表情纠结,她流着泪,洛秋流着泪,言语混乱交错,终于澄清了事端。云姨准备复婚,和她那个吃喝嫖赌的前夫,洛秋的生父。他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已经出狱一年了,刚刚找到云姨,那个经历了牢狱之苦的男人看上去退尽了戾气,他跪在云姨面前,说要痛改前非,补偿过去的种种。云姨的理由看似牵强,又似乎很充分。她说,自己只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依靠男人的女人,而那个男人,毕竟是洛秋的亲生父亲。她说,她也曾恨他恨得要死,可是谁年轻时不犯点错,改了就好。

  “那是一点错吗?那点错是改了就好吗?你原谅他,我绝不。你如果敢和梁军在一起,我肯定从这里跳下去。”她指着三层高的楼,恶狠狠地说。

  什么样的仇恨,让亲生女儿对亲生父亲如此厌恶?直至很久很久的后来,洛秋告诉了我一些事,我才懂得当时她为何如此仇愤……

  “洛秋,你听妈妈说,我真的好累。”“我不听,不听。苏茆茆,你说句话啊!你傻了吗?她要和那个男人复婚,就等于把爸爸的家业拱手送给那个男人败光,你倒是说句话啊!告诉她,你不同意。”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洛秋红了眼,再一次抓住我:“茆茆,你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你才是爸爸真正的继承人,告诉这个傻女人,你不同意。”

  屋子里忽然静下来,我有些恍惚。记得半年前,我们还在这里一起吃离别的晚餐,酱香鸡翅、菊花豆腐煲……那滋味我现在还记得。记得更久之前,爸爸晚归的深夜,云姨深情地在灯下等他;记得更久之前,爸爸载着我,嚣张又奢侈地购物,在灯光璀璨的酒店吃“带刺的温柔”,恍如昨日。而以后,这里会多一个陌生气味的男人,一个曾经劣迹斑斑的男人。我能阻止吗?一个孱弱的女人做出的决定,其实是无法阻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