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临的剑锋往里压进一分,鲜血顿时流下,艾美拉抽口冷气,眼中浮起了点点泪光。

“我数三声,马上解除封印!一、二……”

还没等三字出口,艾美拉已双眼一闭,以比彼临更低沉的声音冷冷说:“你杀了我吧。”

她竟然宁可死,也不肯解除封印!

彼临眼中怒色顿现,“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我知道你恨我。”艾美拉勾了勾唇角,笑得无限讽刺也无限凄凉,“可我不在乎。彼临,我不在乎,你杀了我更好,这样你一辈子都别想回埃及,自然也就找不回欧若拉,我要你痛苦,我要你跟我一样痛苦……”

彼临握剑的手握紧又松开,凝视了她很久,摇头以一种异常轻柔的声音说:“你真是有办法,艾美拉,我还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这样无可奈何过,也从没有对一个女人这样……深恶痛绝过。”

艾美拉尽管说不在乎,但在听见后半句话时还是浑身一震,咬紧下唇,眸中雾气更重。

彼临将剑往墙上狠狠一插,剑刃直没入墙,只剩剑柄留在外面摇晃不停,离她的脸颊不到三寸,艾美拉的眼泪不受控制的被吓了出来,开始流个不停。

彼临看也没看,转身就走。崇恩则伸手揉着眉头叹道:“哎呀,真是看不下去了……雏,你照顾一下她,我去追彼临。”

雏呆愣的点了点头,那边艾美拉沿着墙壁滑到了地上,捂住自己的脸开始啜泣,时断时续的哭泣声回响在宽敞的房间里,倍显凄凉。

雏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头,发现一旁的桌上有水晶茶具,便倒了杯水递到她面前:“要喝水吗?”

艾美拉垂着头没有理她。

雏想了半天,在她身旁坐下,抱膝望着远方说:“曾经有个吉普赛老奶奶告诉我,如果一个人开始流泪,表示他离快乐就远了一步,流的眼泪越多,离的越远,再想回去,就更困难了……”

“快乐?”艾美拉嗤笑。

“吉普赛老奶奶告诉我,以伤害别人来排解仇恨,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让大人这么恨你,你真的觉得无所谓、一点都不在乎吗?”

艾美拉粗声粗气的打断她:“闭嘴,你知道什么啊……”

“我是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你、大人和赫丝公主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的羁纠,但是这么久以来,我亲眼看着他在不同的时空间穿梭寻找,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我想象的到——大人,是痛苦的。渺茫的希望,千年的放浪,无法对人诉说的心事,永远达不成的圆满……而造成这一切痛苦根源的,就是你。”

“渺茫的希望,千年的放浪,无法对人诉说的心事,永远达不成的圆满……”艾美拉喃喃将这话重复了一遍,眼神开始放的很悠远,“难道我不是如此么?”

雏愣了一下。

“我身为天帝的女儿,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其实不知道有多寂寞。没有人敢和我玩,也没有人会对我交心,在大家眼里,我是需要尊敬的小姐,而不是一个可以玩笑可以亲昵的朋友。”

雏睁大眼睛,忽然觉得此刻坐在面前的这个女神,不再如先前看起来那般可恶,那张美艳惑人的脸庞上,也写满了孤独与憔悴。

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艾美拉,也是一个可怜人吧?

“所以当彼临从魔鬼丛林的沼泽里救了我起,从他朝我伸出那只温暖的手起,我就不想再放开。你知道这种感觉吗?就像一个一直生长在阴暗处的植物突然接触到了阳光,让它看见什么叫光明什么叫温暖什么叫生存的快乐,怎么舍得放开呢?又怎么能放得开呢?你们所有人只看见我对他和欧若拉的咄咄相逼,就没人看见我是如何在黑暗里苦苦挣扎,向光明寻找最后一丝救赎……最需要被救赎的那个人是我呀,看不到吗?是我,是我艾美拉,而不是欧若拉!”艾美拉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表情痛苦到了极点,使得一旁的雏看了都开始觉得心在阵阵抽搐。

这种感觉又是什么?她是在同情艾美拉吗?如果,仅仅只是同情的话,为什么心会痛得这么厉害?好象现在绝望的哭泣的人不是艾美拉,而是她自己。

雏发现有很多事情,她开始说不明白。

“你见过欧若拉的,凭心而论,我与她谁美?”

雏抿了抿唇,避开视线低声回答:“彼临大人……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

艾美拉呆了半响,苦笑:“是啊……我只不过是想抓住最后一点优势罢了……”

雏没有再说话。

于是又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艾美拉靠着墙壁,微仰起头看着大理石天花板,缓缓说:“我从小就认识欧若拉,和我完全不同的,她总是有很多朋友,大家都喜欢和她在一起。我一直很羡慕她,这种羡慕在当我听到她和彼临是公认的一对时,膨胀到极至,最终变成了妒忌。然而我当时并不知道,原来她也只不过是单恋,可我的阻挠与刁难,却最终促成了她和彼临的机缘。我很愚蠢吧?”

雏垂下眼睛。很多事情就是那样,期待与祝福不见得能推动一对男女爱上彼此,反对与打压却能令他们因抗逆而同心协力,导致最后走到一起。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彼临在提及欧若拉时更多的是愧疚和自责,而不是痴迷和热情。

雏淡淡的想:那么,如果当初没有艾美拉,彼临大概也不会喜欢欧若拉吧?

一想到这点,她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不明就理,不知原因。

“我总是在自作自受……我处处为难欧若拉,结果却让彼临注意到她,爱上了她;我将欧若拉以失职罪判处,逼她失去神位重新做人,为的就是把她和彼临分开,结果谁知反而使彼临也跟着下凡,离我越发的遥远;我因失误而撞死了你,想掩盖过错却让你也遇到了彼临,并成了他现在最亲密的人……我总是在自作自受,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如果不做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这么漫长的生命,这么无所事事的生命,这么令人厌恶令人绝望的生命……”

“永生……难道是一种不幸吗?”雏很小心翼翼的问。

艾美拉的眼睛变得说不出的萧索,回答也充满疲惫:“谁说不是呢?永恒与短暂从来就是悲剧的代名词。我们和吸血鬼本质上没什么不同,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比他们更为无奈。因为我们还要背负世人的期待和寄托,不能让他们失望……可我们自己的期待和寄托又是什么呢?彼临说的对,其实天界就是个肮脏不堪的地方,漫长的岁月消耗尽了大家的热情和责任心,剩下的就只有麻木不仁、日复一日的醉生梦死,于是勾心斗角成为一种调剂品,被怨恨、被讨厌也没什么关系,起码不会无聊……”

“但是……并不快乐吧?”雏怜悯的看着她,声音更轻,“即使永生是一种无奈,也不该把无奈变成煎熬,那样,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不公平的。并不是只有被讨厌的人才会感觉痛苦,要去讨厌别人,也是很辛苦的事情,为什么要让彼临大人那么辛苦?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让他因你的喜欢而变得更加快乐吗?”

“我以前也曾经那样认为过……但是事后我发现不对,当你陷入痛苦中时,唯一不让自己痛苦的方法就是让别人比你更痛苦。当你看见对方绝望的眼神,悲伤的表情时,便觉得自己不是那么不幸了,获得了神奇的解脱。”

“我不明白……”

艾美拉侧过头静静的回视着她,半响后,轻轻一笑,半真半假的说:“真是个幸运的小精灵呢,你好运气的让人想毁掉你的快乐。”

雏没有被她的话吓到,依旧怜惜的看着她,在那样温柔的目光下,艾美拉觉得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毫无防备的触动了。她闭上眼睛,长吁口气说:“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看见你只会让我更加鲜明的意识到自己的不幸,从而再度发狂。在我还没改变主意前快走,离开这里,最好永远跟着彼临,半步都不离开。因为我不知道我将来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情……”

雏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你。”

艾美拉错愕,“什、什么?”

雏松开手站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你肯定觉得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精灵,甚至连飞翔的法力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去开导别人?但是,如果可以、如果真的可以的话,我好希望你能够跳出这个死结,快乐一些。吉普赛老奶奶说,只有豁达的人才能看见快乐,而豁达藏在智慧的眼睛里,智慧就是选择最善待自己的方式,而善待,绝对不是指自残。”

快走出起居室时,她停了一下,扶着门框悠悠的说了一句:“我想看见彼临大人的笑容,也想看见你的,你们都是这样好看的人,如果可以笑的话,该有多美丽啊……”

艾美拉整个人一震,再抬起头时,雏已经走的看不见了,柔美的白光从门外浅浅映入,神殿看起来明媚而圣洁。

她就那样痴痴的望着,望了许久许久……

雏走出去时,彼临和崇恩立在花园的喷泉旁,远远望去,两人的身影都显得异常寂寥,只有水花依旧欢快的跳跃着、喷溅着,源源不息。

崇恩将手搭到彼临的肩上,轻轻一叹说:“事到如今,无论是迁怒还是自责都没有用,还是想想如何补救。你不会因此就失去信心吧?”

彼临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累。很累。很累很累。”他的声音很轻,并没掺揉太多疲惫与沮丧,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听了更加难过。雏咬紧嘴唇,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柔声说:“大人,我们回埃及去吧。”

彼临的目光落到她脸上,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摸摸她的头——就像心情不佳的主人对待宠物一样,难以掩饰的敷衍。

雏将他的手握紧了几分,“我们去找十九岁的赫丝公主,趁三天之限还没过去,去找她,告诉她一切!她会明白的,会体谅你的!”

彼临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还是不说话。

“而且最需要救赎的并不是十三岁的公主,而是十九岁时的公主!就像我一样,得到幸福的不是生前的我,而是死后的我啊……大人,你可以做到的!你让我在事情已经不可挽回的情况下,获得了另一种新生,那么公主也完全可以!带她离开令她痛苦的环境,我们找个有山有水有花有草风景宜人的地方,快快乐乐的生活。如果说已经过去的日子无法改变,那么就改变现在和未来,她才十九岁,还有几十年可以活,用剩余的几十年快乐去弥补六年的不幸,可以的,大人,一定可以的!”

她的眼睛就像夜间升起的第一颗明星,充满希望,满是热情。而这种热情,恰恰是整个天界所最缺乏的东西。

彼临脸上逐渐浮现出感动之色,反握住雏的手,低声说:“是啊……还来的及的……你说的对,我们现在就回去!”

“嗯!”雏用力点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旁观的崇恩眼中,闪过一线复杂而诡异的光芒,然后笑笑说:“这可不就是了,一切都还来的及的。快回去吧。”

“那你呢?”彼临如梦初醒,惊讶出声,“你怎么在这里?隐部的成员们呢?”

崇恩脚下踉跄,做出晕阙状,“你总算注意到我了,可真不容易啊……我怎么在这里?要不是我,你的小朋友能上的来么?隐部的成员现在大概在人间到处找我吧,嘿,他们死也不会想到,我这会儿正在天上溜达呢。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话还真是半点都没错,所以我决定在这躲一阵子,你不用管我了,回去吧!”

“真的没问题?”

“嘿……别小看我。”崇恩将他往外推,于是彼临不再婆妈,带领雏离去。

他们走后,崇恩转身进了起居室,艾美拉依旧坐在墙边,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得脚步声,头也不抬的说:“不是叫你走吗?你真以为我不会再次对你出手?”

崇恩扬眉,“嗯”了一声。

艾美拉发觉声音不对,这才抬头,眉毛立刻皱了起来,“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那个精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