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陶墨每日都会分出两个时辰去顾府。有时是练字,有时是下棋。

顾射身上的伤也一日好过一日,到后来,已经能坐了。

但生活并非万事如意。

至少对陶墨来说,眼前就有一桩事让他分外头疼。

媒婆赖在厅堂里,对陶墨滔滔不绝地讲着许家小姐的好处,这已经三天以来第二家媒婆上门了。陶墨自认为无才无貌,连这个县官都是花钱捐来的,实在不值得哪家小姐这般垂青,怎的这许家小姐就偏偏赖上他了呢。

陶墨求救似的看向老陶。

老陶意味深长道:“此乃终身大事,还是由少爷自己做主的好。”

陶墨叹气,对媒婆道:“多谢许小姐青睐。只是我暂时还未有成家的念头,所以…”

媒婆笑眯眯道:“暂时没有又不是以后都没有。大人可以先和许小姐订下婚约,待日后大人想成家了再成家嘛。”

“啊?”陶墨又看向老陶。

老陶抬头看房顶。

陶墨尴尬道:“这,这,我如何敢耽误许家小姐?”

媒婆道:“许家小姐自从听说大人的种种事迹之后,就芳心暗许,还对许老爷说非君不嫁呢。”

陶墨额头冷汗直下。

第88章 后发先至(七)

媒婆又不厌其烦地说了将近半个时辰,最终还是老陶心疼府中茶水,好说歹说地将她请走了。

不过她人虽然走了,但回音却久久地留下来,不绝于耳。

陶墨捂着额头,可怜兮兮地问老陶道:“你知道许小姐是何人吗?”许小姐最初请媒婆上门提亲,他只当是巧合,没当真,让老陶打发走了。谁知这位许小姐好像真的认准了他,退了一个又请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大有越挫越勇之势,实在叫他摸不着头脑。

“许小姐是繁兴绸缎庄的大小姐。”金师爷突然冒了出来,一脸笑意,“听说虽然出身商贾,但知书达理,貌美如花,是难得的佳人。”

陶墨呆道:“那她为何看上我?”

金师爷失笑道:“东家何以妄自菲薄?你好歹也是朝廷的七品县令,执掌一县之政,又无妻室在堂,又无花名在外,本就是难得的佳婿。”

陶墨冷汗又开始冒了。

“佳人配佳婿。依我之见,这桩婚事简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今后传将出去,也是一段佳话。东家何必一味拒人于千里之外,徒落不解风情之名?”

若不是金师爷是男子,陶墨几乎要怀疑他是第四位媒婆了。他求助般地看向老陶。

老陶缓缓道:“少爷,老爷的心思你是知道的。”

陶墨心头一沉。

老陶又道:“我的心思,你也是知道的。”

陶墨缩肩。

“不过事关你终身幸福,你还是自己拿主意吧。”老陶叹息着往外走。

金师爷愣了愣。他还以为对方这样好的条件,老陶会迫不及待地撮合,不想竟然任由他自己做主。

老陶离开之前,突然转头对金师爷道:“金师爷与许家相熟?”

“当然,”金师爷脱口后猛然回神,干笑数声道,“同乡嘛。”

老陶笑了笑,负手跨出门外,转而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天还大亮,但他房间的门窗却关得很紧。

他推门进屋,一个身穿布衣的青年已经站在门后等候。见他进来,忙行礼道:“卢长老。”

老陶点点头道:“这事你办得好。”

青年含蓄地笑道:“我不过是听命行事。”

老陶道:“我没想到你竟然能请动金师爷说项。”

青年道:“金师爷并非我请动的,乃是许老爷请的。他说既然是做戏,也要做得逼真才是。”

老陶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微笑来,“看来,你这位未来岳父着实开明得很。”

“当初若非我教临危相助,也不会有许老爷的今日。他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老陶道:“等此桩事了,我会请少爷为两位证婚。”

青年面露为难之色。

老陶笑道:“自然还有我。”

青年感激道:“多谢卢长老。”对他们来说,一个县官证婚不算什么,魔教长老亲自证婚才是体面。

老陶道:“不过在这之前,还要委屈许小姐几日。”

青年迟疑了下道:“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陶大人究竟看中了谁,为何要用这等方式试探?其实男婚女嫁实属平常,大人完全可以派媒婆上门提亲。”他心中疑惑的是,如陶墨这样一个堂堂男子为何不敢上门提亲,反倒要他未婚妻这样一个女子牺牲闺誉成全他。

老陶拍拍他的肩膀。

青年忙低下头道:“属下多嘴。”

老陶隐晦地提示道:“平时若没什么事,多接触帮务。”尤其是执魔教牛耳的两位人物。

“…是。”显然,老陶提示太过隐晦曲折,青年并没有感受到。

一个时辰练字,一个时辰下棋。

由于心里头还想着许小姐的事,陶墨兵败如山倒。

顾射攻城略地毫不手软,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山河已定。

陶墨拿着黑子在棋盘上晃来晃去半晌,放弃道:“我输了。”

顾射道:“输了棋局赢得佳人,也是桩美事。”

陶墨手一抖,黑棋落在棋盘上,搅乱了布局,也搅乱了心头也就不平静的春水,“你也听说了?”

顾射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

陶墨低声道:“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不知该如何下聘?”顾射道。

陶墨慌忙摆手道:“自然不是。我,我怎么能娶她。”他生来断袖,娶个女子是害她。

顾射道:“那有何为难?拒绝便是。”

“但她是女子,这种事多少会有损闺誉。”女子上门提亲本就难以启齿,何况接二连三被拒。

顾射沉默地望着他。

陶墨道:“将心比心,我若是她,定然会很难过。”

顾射看着沉在杯底的茶叶,晃了晃茶盏,看着水面起了涟漪,又放下了,“你还没见过她,便以为她对你情根深种,非君不嫁么?”

陶墨尴尬道:“我并非此意。”

“你可曾听过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陶墨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也不能这么说。”

顾射冷眼一扫。

陶墨硬着头皮道:“你说我倒无妨,但她是女子,这句话太过于刻薄了。”他后面的话越来越轻,却依旧一字不漏地传进顾射耳里。

“刻薄?”他抿唇。

陶墨忙不迭地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刚才这句话,有点,有点,不太恰当。”

顾射定定地看着他半晌,起身往外走。休养了这么多日,伤好得七七八八,虽然有时还有些痛痒,但寻常走路只要慢些也无大碍。

他一站起来,陶墨便跟着站了起来。

顾射起脚过门槛,走得头也不回,“送客。”

陶墨追到门槛处,停住,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他不后悔刚才的反驳,只后悔自己没读过书,说话措辞不够婉转,明知道顾射是为他好,自己却惹他生气。

他不知自己后来究竟是怎么回的衙门,只是进门就躺在床上不想动。晚上郝果子送晚膳来,他蜷缩着身子躲在被子里不出来。

郝果子问了几次无果,又换了老陶来。

老陶没进门,只是在门口无声地望着他。他布这个局,就是想要快刀斩乱麻。情之一物,害人不浅,只会越陷越深。与其等日后陶墨不可自拔时再面临这种种困苦,倒不如现在就将一切分得清清楚楚。若顾射也有心,那他再无话可说,成全他们便是。如若不然,哪怕是用金剑银刀,他也要将两人断个干净!

月光婉约,院落疏影重重,地上清辉数点。

顾射独自坐在垫了数层棉花的软座上,旁边放着一壶清酒,自斟自饮。

“顾公子好雅兴。”老陶从屋檐上跳下来,“独自一人举杯邀明月。”

顾射道:“陶先生也是,夜半踏月寻芳,不过似乎寻错了地方。”

老陶干咳一声道:“我是来寻顾公子的。”

顾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想请顾公子帮一个忙。”老陶道,“近日来有位许小姐请媒婆为她与少爷做媒。我寻人打听过了,这位许小姐年轻貌美,知书达理,家里又有一间绸缎庄,是难得的好姻缘。只是我家少爷羞涩,从未考虑过男女之事,难免摇摆不定。我想请顾公子念在与少爷相交一场,劝劝他。”

顾射放下杯子,“你不是来请我说项的。”

老陶一愣。

顾射缓缓道:“你若真想让陶墨答应此桩婚事,就不会来找我。”

老陶面色不改道:“何以见得?”

顾射道:“你明知,我绝不会答应的。”

老陶无辜道:“我不知。”

顾射淡然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老陶道:“我可否问一问缘由。”

“不可以。”顾射道。

老陶望着他,眼中充满探究。

顾射面色自若,半晌才道:“因为我也还未想通。”

第89章 后发先至(八)

月过中天。

光落在枝头,依稀缠绵。

顾小甲取了件披风来,盖在顾射的膝盖上,“公子,夜深了。”

顾射手指在杯子上轻轻摩挲。

“公子。”顾小甲朝屋檐上屋檐下张望了好几眼,“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在和谁说话?”

“嗯。”

顾小甲瞪大眼睛,“谁?”自从顾射挨了板子之后,他就有些草木皆兵,唯恐一眨眼,顾射又负了伤。他不止一次提议要请几个护院坐镇,都被顾射驳回。如今大半夜竟有人旁若无人进进出出,看来是非请不可。

顾射不答反问道:“去海外的船如何了?”

顾小甲呆了呆道:“偶尔接些小生意,行不远。只要公子一声令下,即可就能起航。”

顾射摸着杯子的手指一顿。

顾小甲试探道:“莫非公子打算出海?”

顾射沉默了会儿,又摇了摇头。

顾小甲极少见顾射如此心神不宁,似是为某事所困,忍不住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他见顾射没反驳,又进一步问道,“与陶墨有关?”

顾射眉头微蹙。

顾小甲眼珠子一转道:“是否是许小姐请媒婆上门之事?”

“你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顾小甲看着顾射脸色,斟酌了下道:“以许小姐的家世出身与陶墨也算是门当户对。不过…”

顾射侧头看他。

“我觉得陶墨不会答应。”顾小甲道。

顾射道:“为何?”

“公子难道没发现陶墨他…”话到嘴边,戛然而止。顾小甲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白,干笑道,“我是说,陶墨若是肯答应,也不会让许小姐三番两次托媒婆上门了。这事儿都快传遍了谈阳县,若陶墨不娶她,许小姐怕是以后只能远嫁了。”

顾射道:“你适才想说的并非这句话。”

顾小甲目光游移,“那,那公子说我想说什么?”

“陶墨有断袖之癖,不爱女子。”顾射淡然道。

顾小甲噎住,脸涨得通红。他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却不敢深思。“断袖分桃之癖到底为世俗所不容。陶墨还在朝为官,我看他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吧?”

顾射道:“你是否有断袖之癖?”

顾小甲一下跳起来,“自然没有!公子,你怎么会这么问?”

“你如何知道没有?”顾射问得坦然,丝毫无忸怩之态。

顾小甲吞了口口水道:“当然没有。我看到漂亮的女子会脸红心跳,怎会有断袖之癖?”

顾射沉默。

“公子,你没事吧?”顾小甲暗暗后悔挑起这个话题。

顾射道:“我对女子毫无感觉。”

顾小甲忙道:“那是公子没遇到合意之人。”

顾射一脸云淡风轻道:“对陶墨会。”

“…”顾小甲整个人僵住,半天回不过神。

顾射掀起披风起身。

顾小甲猛然大叫一声,指着顾射,手指颤若筛子,“公子,你你你…怎,怎么会…对对对…?”

“你不是早已知晓了么?”顾射平静道。

顾小甲瞠目结舌。他虽然感到些许不对劲,却从未这样往深里想啊。但看顾射气定神闲,仿佛早有所料,他不由问道:“公子,那你是…何时得知的?”

顾射道:“之前。”

他当然是之前,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难不成还能之后?

想归想,顾小甲却是不敢说,只能旁敲侧击道:“那公子有何打算?”

“待定。”

顾射负手,顺着走廊往回走。

留下顾小甲一人对着月下树影叹气。

顾射说待定倒不是敷衍之词。

在陶墨出现之前,他已寂寞太久,久到以为寂寞才是正道。

他很早之前便察觉自己对陶墨另眼相看。正因察觉,因此他乐见陶墨天天围着自己打转,甚至破例出手帮陶墨几个小忙。真正令他惊讶的是在覃城,当他得知陶墨被捕,心中竟闪过极致的愤怒。

这种愤怒远远超过他的认知,本不该出现在一个非亲之人身上。

至此,他不得不承认,陶墨于他的意义,原本他所认为的更深刻。于是独上公堂,甚至不惜以身受刑,以换取陶墨万无一失地平安归来。那时他不愿意见陶墨,除了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虚弱的一面之外,也有几分借机厘清心中感情之想,只是心湖一旦乱了,却不是想清静就清静下来的。

朋友、兄弟、知己、师徒…

他们本可建立数种关系,无关情爱。

顾射相信,若是他开口,陶墨即使不愿,也绝不会拒绝。

但见了陶墨,想法竟是一变又一变。

若是不由自主地想亲近他还可牵强地解释为知己之情,那对他成亲之事的反感便如何也解释不过去了。

所以,这便是两情相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