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政抽纸擦手, 看清是谁后接着就愣住。他见过美女如云, 但江子燕那种不经意就流露的暇远风情,几乎没有相似的。再看了一眼, 他目光就又有些变了。

“后背。”傅政这么提醒,略微尴尬顿了下, 直步走了。

江子燕心念一动,略微背过身去。

这件连衣裙的拉链在后,她自己只能拉到八成,此处的后肩裸露开来,能看到一小块雪白肌肤,明晃晃的,居然就被男老板提醒了。而因为傅政在大家眼里比起大老板更像一个机智同事,再添几分无语尴尬。

经过这一插曲,她也懒得端详自己。

横竖只穿一次的裙,一顿犹大组织的晚宴。江子燕仔细整理好,再将头发松下来,略微梳理,也就算大功告成。

临走的时候碰到徐周周,对上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江子燕眨了眨眼,随即下楼。

何绍礼早已经接了何智尧,开车在公司楼下等待。她提着裙子坐上副驾驶座,说抱歉的时候正好对上他目光,何绍礼半天没移开视线,有那么瞬间,她觉得他呼吸加重了,连鼻息似乎带着电般,被轻拂到的手臂都跟着麻了麻。

“今天很漂亮。”何绍礼启动车的时候还盯着她,他眸子深沉点,但神情仿佛并不很高兴。随后又说,“胖子,你也快来看看她!”

江子燕脸一红。何智尧闻言,立马从坐在后面的儿童座椅上抻着脑袋,被她瞪回去。

也许怕他再说出什么让自己尴尬的话,路上的时候,江子燕主动跟何绍礼聊起了公司里的趣事,自然也说到了同事在周末偷吃火锅。

何绍礼认真听着,他继续追问下去:“你同事被开除了?”

江子燕摇头:“被扣除工资而已。”顿了顿,试探地说,“如果是你的员工,你会怎么办?”

何绍礼却立刻否认:“我没有员工,我只有同事。”

江子燕笑着“嗯”了声,心想这人的温和还真是骨子里的。

“具体处理情形应该根据公司手册规定,不过,我早几年刚创业的时候,招了名程序员。人和技术都不错,但每周六日都蹲在公司玩WOW,说公司的网速比租的房子快,还特别喜欢拿公司的文具。后来我犹豫半天,找了个机会解除劳动关系——”他顿了顿,“我这事没处理得很好,最后走得仲裁程序,赔了钱让他走的。”

这席话又有些颠覆她对何绍礼的认知,她以为何绍礼会和傅政采取一般的处理态度,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像我们这种初创公司,人少事多,留这种员工久了,只会乱军心。”何绍礼随口说,“我个人觉得这不是小事。如果认为这属于小事,估计他这辈子是没有机会见更多大事。”

江子燕听了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每个人提起何绍礼,别管真心假意,都会夸他几句胸怀宽广、脾气好之类,然而她确实觉得很多人低估了他。但何绍礼自己不辩解,继续维持这个假象。

车缓慢地进入幽静林荫道,这家餐厅挨着国安足球场,礼仪员指挥他们在不远处停车。到下车前,何绍礼忽地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江子燕奇怪地打开一看,是他曾经送给她的日月星辰燕子表。

之前她因为动了不告而辞的心,曾早早收拾房间。这块表被她用防尘布仔细包好,胡乱地塞在何智尧的玩具柜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又被何绍礼找出来了。江子燕张口想问他什么意思,随后醒悟,何绍礼今天特地拿出来,大概想让她在这个场合戴上。再想着自己全身上下,确实任何首饰也没有,于是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但她手腕纤细,戴上后依旧有大半个空余,镶钻表壳沉甸甸地坠在掌心,不伦不类的。

何绍礼已经把儿子从车里掏出来,何智尧看着远处宽广无垠的草坪,就双目发亮,他落地后就开动马力跑远了。江子燕摊摊手,何绍礼只好无奈地追上去,这就又耽误了十分钟时间。

兰羽今日订的一家日式高级板烧厅里的小包厢。

与何绍礼不同,她至今保持联系最多的都是高中同学。高中同学散落得多,席间除了朱炜,几乎谁也不知道何绍礼和江子燕大学那段轰轰烈烈的荒唐事,反而知情兰羽和何绍礼在读书时期的亲密。

铁板吧台围绕中间的厨师台,形成开放的椭圆形,座位也是四散的。朱炜的新女友是一个平面模特,正拉着她用美颜相机自拍,兰羽笑着躲在晶莹水杯后面,目光却落在席间最远的两个空座位。

唯独差着何绍礼还没有来,他向来不是迟到的人呢。

正在这时,门从外面被拉开。

朱炜正好半蹲看脚架上摆着的清酒介绍,感觉走廊的热风扑过,他皱眉回头,就看到背后一个穿桃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很淡的笑容,模样隐隐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是谁。

朱炜刚要询问,她已经轻轻闪开,侧身让抱着何智尧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室内突然安静几秒,何绍礼便在这空隙里,目光环视一圈。他很泰然地对何智尧介绍:“胖子,这些都是爸爸的幼儿园同学。”

朱炜回神,率先笑骂一声,乍惊乍喜的喧嚣迅速填满包厢。何绍礼很久没有出现在同学面前,顿时,各种问候络绎不绝地涌过去,整片热闹中,兰羽是唯一一个没从席间站起来迎接何绍礼的人。

她今晚穿着一条剪裁极佳的纯黑连衣裙,脖颈间系了焦橙色的头巾,简单优雅,鬓角到脖子充满着高级感,静静坐着,也带着钟鼎之家的内敛气度。这其实是兰羽特意仿着江子燕大学期间标志性的打扮,存得一竟高下的心态,直到看到正主不声不响地推门而入。

江子燕已经褪下熟悉的黑,整身的庸俗桃红色,却又在她身上半点都没垮台。薄薄的红,就像寒阶里的月季,两袖清风、叶稀、节渐细、枝头只开一朵花,是位绵里藏针的美人。

众人都在纷纷打量她面孔,却在她抬眸的时候无意识地避开。

而朱炜几乎是错也不错地盯着江子燕看,他轻声说:“江子…”

话没说完,视线就被何绍礼不动声色地遮住。何绍礼在众人中捉到兰羽的视线,他笑着打招呼:“小羽,我来晚了。”

喧笑声中,兰羽也迅速重新找到了东道主的感觉,她依旧坐着,脸上挂着甜笑点头,耳边却仿佛又响起一声轻轻又熟悉的嘲笑。

被爸爸放下地的何智尧,紧紧地拽着江子燕的手,就要往席间走。他饿了,身为一个不怕生又喜欢亲人的小朋友,何智尧在满屋子的空位子里,理所当然地选择挨着别人坐。

江子燕还未来得及阻止前,何智尧已经拽着她,来到兰羽座位旁边,再四手四脚地往高椅子上爬。

小孩子动作颤颤巍巍的,兰羽下意识地在他胖胳膊肘上托了一把,何智尧侧头无心地望了她一眼,稳当当的坐好。而她迅速收回手,依旧对江子燕的轻声道谢声充耳不闻。

今日兰羽做东的餐厅,环境氛围非常棒,食材顶级,有机蔬菜当天进货的,还安排了海鲜鲍鱼和神户牛肉。朱炜在后边假意抱怨,说他们再不来生鲜鲍鱼就老了,何绍礼拍了拍他的肩膀:“好饭不怕晚”,走到江子燕身边也拉着她坐下。

朱炜笑了句“装!”,顺势坐到何绍礼的旁边,只剩下他的小女朋友气得直瞪眼。

这样一来,原本的座位顺序完全被打乱,兰羽和江子燕之间隔着何智尧,而何绍礼却又挨着江子燕。

江子燕今晚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连方才被何智尧拉到兰羽旁边,也只是略微头痛地抚了下眉。如今兰羽不理睬她,她也不再三番两次自讨无趣。

随着落座,晚餐也开始。前菜是日式中很常见的生鲜小摆盘,何智尧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吃,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着在铁板吧前操作的厨师,不时地小声问着江子燕“what”“how”“why”。她专心照顾何智尧,视线几乎不与人接触。除非有人实在要与她说话,便回答几句。

朱炜自从知情江子燕受伤后,再也没见过她,此刻隔着何绍礼,仍然忍不住探过头:“江子燕?你是江子燕吧?”

她应声回头的时候,厨师正用牛肉脂肪边煎炸来炒米饭,铁板上突然起了通红热烈的火光,映衬江子燕的眸子明明灭灭,半点烟火气都沾不进去。

朱炜呼吸一窒。

他对江子燕的印象很深刻,大概所有男生都会。

当时她若有若无地跟着何绍礼身边,方脸细眼,气质暗里着迷。别人问她问题,下一秒就轻声回答,不装暖心,也不笑。圈里还有几名对江子燕心怀叵测的富家子弟,比何绍礼条件更优越,结果无一不发展成噩梦。

对,朱炜就是一个。

江子燕为了赚钱,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但只要和她意见相左,她干脆判定对方长着猪脑子、蠢货、脑残,压根也不屑讲契约精神了。有一次直接改了古龙的话:“你现在小瞧我没关系。等我用刀在你心口割几下,你就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的人。”

这样危险的女人,跟她成为敌人都比追她要更轻松,哪里指望她会微笑会寒暄。甚至刚进门的时候,朱炜以为何绍礼用情过深,最后找了一个和江子燕五官相似的良家女孩,万万不料还真是她本人。

他迟疑的片刻,江子燕就微微尴尬,幸而何绍礼正从厨师手里接过餐盘,随口说:“这是朱炜。”

朱炜听过她失忆的传言,但又觉得这事特别玄幻,于是他半真半假地沉下脸:“你不记得我了?”

何绍礼倒是很放松的神态:“一孕傻三年,看到她旁边的胖子了吗?”

朱炜的目光也不禁看了看何智尧圆乎乎的傻脸,而江子燕在旁边一抿嘴,打了个马虎眼的招呼:“好久不见啊。”

朱炜却哪里肯放过她:“我们邵礼这几年是大忙人,没想到你也是。这几年都不知道你的消息啊。”

席间一个平眉毛女生也听到了,笑着接口:“是的是的,邵礼明明是我们中间最早结婚的,怎么在座的人都没收到你俩请帖在?”

不知何时,众人突然静下来听他们说话。

“你俩这婚礼是没办啊,还是没邀请我们啊?”对方还在半开玩笑的说下去,虽然感觉不带恶意,但又让人为难。

江子燕微微眯起眼睛,装着羞涩地低下头,她才不肯替何绍礼解围呢!

但何绍礼在旁边挽上她肩膀,轻快地接口:“这个锅,我背了。”说完后只是笑,并不找其他借口。

席间这一些人,说是高中同学,但关系是超越家庭和工作的伙伴。聚在一起只求开开心心,聚会后各走各的阳关道,犯不着撕破脸。很快就有人自动接茬“过日子呗,”“嗨,怎么都是过”“人孩子都这么大了”,这话题也就算过了。

但等无人注意,朱炜依旧低声地问:“你俩是只领证没办婚礼啊,还是没结婚呢。”

他目光微闪,一方面是因为何绍礼嘴边噙着的冷笑,一方面突然想到他曾经在牌局上为难过几次江子燕——不过这事还有点后续,朱炜有一次透过想追江子燕的念头,结果何绍礼再也没带江子燕来过。

此刻,朱炜含糊地问:“我听说什么谣言,说子燕你出了场意外,很多事情差一点不记得了?”

江子燕已经收起笑容,她淡淡地说:“不,还差一点而已。”

朱炜立刻缄口,暗想今天看她笑一下就糊涂了,居然想从这个女阎王嘴里套出话来,此刻她那股子压人跄步的冷意又出来。这不是找罪受吗?

后来何绍礼又和朱炜轻轻松松说起别的来,话题终于就过去了。

第40章

兰羽今晚订的餐馆实在不错,而江子燕在今晚终于发现,世界上确实存在何智尧咽不下去的东西——他起码是不吃纯生肉的。

今晚的鲍鱼大且鲜, 切片煎炒,何智尧舔了口直接吐了。三文鱼和刺身, 也是这个待遇, 随后的热菜完全不符合他口味, 何智尧一直在委屈地啃水果和土豆饼。等厨师先行退下,他就开始不满地哼哼唧唧,四处张望。

他旁边就坐着兰羽。但自从和何智尧打过照面, 兰羽便端着清酒迅速离座,几乎和每个人都碰了一杯,和每个人都续了旧情。自从江子燕出现后,大家都商量好似的,不问也不打听, 都问的是兰羽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却绝口不提何绍礼。

等转完一圈,兰羽重新坐回位置, 胃里依旧梗着什么。她是见过何智尧的,抱过他, 亲过他,甚至还为他换过尿布——印象中,这孩子安静又爱笑,眉目五官都像极何绍礼。不料分隔几年一见,这孩子这么大了,更可怕的是,他刚刚望着人的神态,和曾经江子燕如出一辙!

兰羽不肯搭理何智尧,何智尧却对旁边的漂亮姐姐感兴趣起来。可惜对方压根都不看他,他很有些失望地吸吸鼻子。

日式的包厢,空调温度都调得很低。何智尧痴痴对着兰羽侧脸出神,突然间,他控制不住的抬高下巴,张大嘴,显然准备打喷嚏。

千钧一发,一双手以温柔但坚决的力道把他的胖脸扭过来。小孩子气息弱,但刚才没嚼碎的饭餐残物,依旧如同百慕大的蝴蝶一样纷纷扑过来,江子燕只来得及紧闭着眼,随后被儿子不客气糊了满脸的口水。

朱炜和何绍礼闻声望过来,正好见到江子燕紧紧闭着眼,正从桌面取纸巾擦脸。

何绍礼斥责儿子:“朝着没人的地方打喷嚏。”再顺手从她鬓角处摸下一粒米粒,也不嫌弃。

江子燕睁开眼,看到朱炜还在促狭地看着自己,不由挑眉,后来才发现眉毛被擦花了。她抱歉了声,走到盥洗室略微补了妆。而目光微扫,看到墙角摆着一张柳宗理蝴蝶椅,暗自心想这倒是文雅风格高到天际的日料店呢,想必吃顿饭的价格也很贵。

夏日的天黑得晚,但外面的天色突然暗下来,估计是要下雨。原本能透过窗子瞥见的足球场,变成雾蒙蒙的灰色,好像沉了水。而她对着窗外沉吟片刻,并没有重新进包厢,反而悄悄走到结账前台。

她告诉前台:“我来付那包厢一半,不,三分之一的账单。”

以兰羽那种心性,应该不会注意到最后的账单少付了多少钱,这就当她对过去冒犯兰羽的心意吧。

江子燕刚刚被朱炜劝了两杯清酒,等刷卡后,她独自在外面待了片刻。

远处的足球场周边已经亮起了logo灯,日月不休,风雨不停。黯淡的天幕偶尔有飞鸟,一线的黑点牵过去。江子燕默默站着,随后晃了晃细瘦手腕上的日月星辰腕表,往回走。

到包厢旁边的走廊,却看到兰羽本人正独自站在走廊里发呆。因为刚抢着结完部分账单,江子燕不由有些微尴尬,兰羽却已经听到了脚步声,抬头看到她。

片刻的沉默后,兰羽笑颜如花:“你好啊,江燕!”

江子燕什么也没说,站在原地望着她。

兰羽再微笑着,她像唱歌般说:“会咬人的狗不叫。”

江子燕的脸沉浸在阴影里,过了会,她忽地叹了口气:“我说,你为什么在乎我呢?兰小姐,你看看你自己,长得那么好看,年龄那么轻,身体那么健康,家室那么好,认识的人档次也不差,以后的孩子一定也会最讨人喜欢的。你这么顾忌我,是为了什么呢?”

她这话简直像迎面抽下的鞭子,兰羽咬牙说:“你又在看我笑话吗?”

江子燕盯了她一会,轻声说:“我看别人笑话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当然清楚。当江子燕疾步走过来,掀走压在试卷下面的小抄,这一幕是兰羽很久的噩梦。而那个女阎王在她最绝望羞辱的时候,突然轻声开口说:“3次”。

什么叫三次,江子燕给何绍礼送了三次历年试卷,兰羽就无法抵抗诱惑,将那详尽的复习资料偷偷带到考场。

后来,江子燕直接承认,送卷子给何绍礼都是有意为之。

“我只是想证明,内心想当狗的人,只要抓到机会就会去当一条狗,不管她现在投生的是人还是狗,喜欢的是人还是狗。”

无差别的攻击,何绍礼和兰羽都被气得脸色发白。

如今江子燕现在生完孩子,脸上带着笑,穿着红裙,但那不过是鳄鱼的微笑和蜥蜴的柔情罢了。

兰羽忍不住问:“…你恢复记忆了?”

江子燕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笑了笑:“听说,你曾经找过私家侦探查我?”

兰羽沉默不语。

江子燕望着她,为自己即将要说的话和为这个漂亮女孩做的事,略微感觉几分抱歉。

“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我自己也很明白。曾经的事,我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但你没忘。如果你还想和何绍礼在一起,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把他让给你,好吗?当然,我不会很轻易地让出来,这只会让他疑心。只是,我们可以好好说一说话?”

兰羽内心发毛,疑惑地打量她:“你这是对我下套吗?我不会钻进去的。”

她不喜欢江子燕,但也要承认江子燕很厉害,她会花很长时间去思考一件事,然后把这个决定逐步修正,并执行到底。

江子燕真诚地说:“我没有下套。如果你认为,你和绍礼真的应该走到一起,我不会再碍事的。还有,你以前照顾过尧宝,我是很谢谢你…”

“江子燕,你还有没有心!!!”

兰羽突然厌恶地喊了一声,江子燕没料到她突然发怒,吓得退后一步。

女阎王这称号在男人眼里,也许还存在点禁欲幻想,但兰羽从江子燕身上得到的,只有实打实的全面碾压,和没有任何灵魂感的冰冷。后来兰羽请了个三流的警察学院学生,去查江子燕的“精彩”本科生涯,赶紧送到何绍礼面前。

正在这时候,江子燕突然出现。

她讥嘲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走。何绍礼追出去,兰羽被他直反锁在教室。等她费力许久地打开后门,跑出去,听了他们一星半点的对话。

兰羽冷笑地说:“江子燕,你怎么还有脸提起你儿子!你当初不是说,即使绍礼娶你,你也不会允许这种酒醉后的弱智儿生下来!你以后即使想要死,也得独自去死!这辈子的日日夜夜,也绝不想要任何所谓血亲来折磨你!果然啊,你生下来孩子,就抛弃他走了!”

到底没说出那么恶毒的话,兰羽语气愤慨,但这番话说出口来也干巴巴的。

更显得…真实。

江子燕内心发沉,只觉得有人在用铁锤敲击心脏,最初重锤一下,再紧锣密鼓地敲打,让人几乎站不住了。

她目前的性格已经稳重很多,什么话都能深藏在心中不说。然而听到自己曾经这番偏执和决绝的话语,却又感觉把如今不会明说的感受一一倒尽。别人讥嘲的那些偏颇性格,就是她曾经奋不顾身,为了保全自己做的努力。否则,她大概很早就死了,或者…默默无息地在生活流沙中永远沉下去。

兰羽愤然地继续:“绍礼都说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女孩,善良都应该是她拥有最好的品质——”

“但我没有,我也不想有。”江子燕轻声回答。她微微笑了笑,又是辛酸又带着自嘲。

兰羽略微一震,不由抬头看着她,因为之前,江子燕也就同样这么回答。

“不对,我肯定还说了别的。”江子燕皱眉,她很平静地说,“这应该也不是全部,我和何绍礼还说了什么?”

正在这时,包厢里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正是何智尧。

江子燕脸色微微一变,不再追问,擦着她的肩膀疾步走进去。

包厢里依旧弥漫着冷香,八大山人的鱼鸟在墙上露着冷白的眼珠子。那伙时髦又散发着香水味的楚楚富贵年轻人各个神色尴尬,围着正大哭出声的何智尧,纷纷哄劝,而何绍礼不知所踪。

江子燕迅速走上前来,把手轻轻放到何智尧头顶,柔声说:“尧宝怎么啦?”话虽然这么问,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看着正同样拍着何智尧的朱炜。

他苦笑一声,含糊说:“开了个玩笑,结果把孩子弄哭了。”

本以为她会先哄着孩子恢复平静,没想到,江子燕随后就逼问他:“开了什么玩笑?”

何智尧这孩子,脾气不像江子燕曾经那般跋扈,也不像他爸爸那般心中有数。他需要哄,但并不蛮横,很多事情基本不计较。大多时候哭也只是干嚎几声,或者默默流泪。除了那天深夜,江子燕很少看到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她不在的那几年,据何绍礼说,何智尧乖巧到没有问过妈妈在哪儿。他只是不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吃饭和自己玩,像被抛弃在锦衣玉食中的孤独小狗。

朱炜沉吟着是否说出实情,而江子燕已经收起今晚自始至终的笑意,神情就像覆水难收的寒夜。

那一下子显得冷冰冰的表情,把所谓容颜、气质、美貌之外的虚物都压瘪了,就只让人害怕,害怕她骤然发怒。

江子燕耐心地重新说:“你们开了他什么玩笑?既然是玩笑,当着我的面也能说。”

在何智尧依旧未歇的哭声中,所有人都在重新打量和评估她,觉得她小题大作,又觉得她狠心愚蠢。自己的孩子明明在身边大哭,母亲却不安慰他,反而先追究这些小事。

朱炜心里有些不是味,他没开口,有个男声咳嗽了下就大大咧咧地插进来,不知道是谁,反正是个银西装的人。

“跟小孩子能开什么玩笑?我不过是逗他说他不是你和绍礼生的,你爸你妈不要你了,让他跟着叔叔我过之类的。嗨,没想到这孩子真信了,不是我说,这养男孩子千万不能惯着,不然太娇气!动不动就哭!”

他话说完,周围的人也纷纷出声劝着,半真半假地骂银西服,又劝江子燕别跟他计较的。也有女生柔声哄着何智尧让他别哭的。

江子燕在听完后,没有恼意,没有表情,她只是先低头看着何智尧。

何智尧在其他大人的安慰声中,哭得小了些,却也清楚听到其他大人的话。他感觉到江子燕的手依旧平静放在自己头顶,很沉稳,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正好他妈妈也在凝视他,有那么一刻,江子燕心中仿佛被长了微微倒钩着的刺扎进去,因为何智尧的眼睛中毫无掩饰的,都是被伤害的心碎。

“既然是玩笑,那你跟他道个歉吧。”她简单地说。

银西服脸色一沉,有些下不来台,但在朱炜望过来的警告目光中,他立刻笑着俯身拍了拍何智尧:“叔叔跟你开玩笑,你爸爸妈妈不可能不要你啊?你是男孩子,当着人面哭,啧啧,显得多丫头腔调啊!原谅叔叔可不可以?”

何智尧的讨厌害怕不满的表情全流露在脸上,他依旧在抽泣,却扭开脸,张着胳膊要江子燕抱他。

银西服却先一步抱起他来:“哟,小胖子还挺沉,来,让叔叔疼你——”

江子燕比他行动更快,她直接推开他,把何智尧从他手里抢了回来。因为自知力量小,抢夺几乎是拼尽全力,倒是把对方推了几个趔趄,而桌面的三四个浅碟子也被带翻到地,很清脆的响声,全部被砸碎了。

气氛已经不太对了,周围安静下来,银西服的脸色难看透顶,准备发作。朱炜立马站出来拦在两人中间,内心也觉得这事有些过了,又不好说是谁的错。

他平常也是被迎合惯了的,并不负责做打圆场的角色,因此劝着的话也有点冲:“多大点事,子燕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