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望月残缺的记忆中,勉强能拉出来的,是在水堂主下山后,自己便时常能遇到这位面具青年了。
水堂主荒唐,素来不喜处理自己手中的事务。她一直在寻找能帮自己做事的人,但如果有这种人在,为什么是她当堂主,而不是人家当堂主吗?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完美解放水堂主,让水堂主不用操心自己手中的琐事,琐事就已经处理得漂漂亮亮,让她一点心不用操。
面具青年大约就是水堂主一直找的这个人。
聆音见猎心喜,即使这个人日日戴着面具,她也用的很放心。水堂主被解放出来后,常与圣女望月打交道的,就是面具青年了。
望月常能碰到他。
或是偶遇,或是面见。
他沉默而低奢,像暗夜中绽放的郁金香,馥郁芳香,却无人能与之交流。
望月对他很有好感,又觉这样一个毁容的哑巴,在聆音手下很不容易,便也时常关注他。
某一日,她在圣教中散步,竟见到一个戴着一头银饰的苗疆姑娘,站在花丛中,挡住迎面而来的面具青年,笑盈盈取出一枚荷包,要送给他。
青年微愣,推手拒绝。
圣教的妖女向来大胆开放,娇滴滴道,“阿哥,你做什么这样推来推去?妹妹喜欢你,想跟你凑一对。妹妹看我们挺合适的啊。”
青年忽地回头,看到身后的圣女望月。
那名小妖女也愣了一下,在青年请安后,也跟着拜见圣女。
望月轻笑一声,路过青年身畔时,低声,“倒是我多虑了。原来你的行情这么好。”
即便毁容,即便不说话,圣教中也多的是姑娘欢喜。能发现青年掩藏在容貌下的能力的人,并不是望月一人。之后,望月又遇到过好几次有人给他塞纸条,送荷包,摘鲜花。
她笑嘻嘻地在后面看着,问,“为什么不接受?哪里条件你不满意?有说得上的条件,我来给你介绍。我圣教美女众多,不信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这个时候,两人已经能就着简单的手语交流了。他摆了摆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圣殿,低下了头。
望月挑眉,似笑非笑地故意曲解他的话,“哦,圣教的你都看不上眼的话,我们可以去白道抢。从云门到碧落谷,四大门派,喜欢哪家的女侠说一声。你家堂主不给你做主的话,来找我。”
面具后,他似无奈笑了一笑。
望月看着夕阳落在他身,轻轻晃了晃神,低喃,“你多幸福,看不看上的,都有人追你。我追人追去云门,人家根本不见我。”
身后的青年,做了个手势,“也有喜欢您的。”
望月扶了扶耳边垂发,漫不经心,“谁?”
揶揄中,几分挑逗。
她再笑,“你?”
她直直看着对方,对方垂下了眼。
沉默中,他躲开了她的视线。
望月一直当这个人不会说话,很安全。当遇到他时,不管他是偶遇还是故意,她都会停下来,跟他说两句话。时间长了,火堂主迟疑说,“聆音手下的那个山秀,总是能碰到您,他是不是喜欢您啊?”
望月笑而不语。
她也有这种感觉。
不然,一个堂主派出来做事的,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碰到她呢?在圣教,圣女望月地位极高,几与教主平起平坐,几位长老、护法、堂主、舵主,全都要听她的差遣。而这所有的人中,并不包括堂主手下的一小小下属。
不过望月并不反感这种相遇。
那时是她最惝恍的时期。
昔日与她青梅竹马的人,对一个陌生姑娘重回少年生了兴趣,日日与她离心;看上了眼的男人,日日在那云门深处,根本不让她碰一面;教中事务也多,也有争斗,即便是一心为圣教,望月也有烦闷的时候。
有人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她,陪着她。因不会说话,所以这样安全。
望月是需要这么个人的。
她只是对他印象不深刻罢了。
有半年多的时间,望月常与此人打交道。她想两人关系就会一直这么不冷不热下去,她是不会垂怜看他的,只待等着他对自己的感情慢慢消磨掉就是了。圣教仰望喜欢圣女的人很多,却是无人敢大着胆子追慕圣女的。
人人都知道,圣女看上了一个白道的俊才。若是拿不下,别的可能,圣女都不会考虑的。
望月对山秀的记忆,有两件最关键的事。
第一次是他们相遇,他坐在阳光中的样子,惊艳了她;
第二次是他们分离前夕,她与他在山中并肩而坐,她靠着他的肩睡了一晚,天亮后跟他一起看了日出。
第一件事导致了她对他的关注。
第二件事导致了她对他的上心。
中间林林总总,望月的印象却都不太深。都需要很用力的、很努力的去想,才能记得,他大约是常出现在她左右。也就这样罢了。在之后很久想起来,望月能记起来的片段,就是开始和最后。
他给了他一个足够惊艳的开头,也给了她一个足够深刻的结尾。
第二件事的开端,是缘自一次与白道人的纠纷。他们被围困在一座山中,原本没有那个面具青年,却是在傍晚时分,他一人从外围中突袭而出,说是奉水堂主之命,给他们这些围困的人送些药,并说第二日,圣教中围救的人就会过来。
火堂主盯着他修长的身形,冷声问,“你一个人,就能从白道的围杀中轻而易举地进来,还不被他们发现?”
“有人帮忙引路。”他做手势,很是坦然。
“你既然能偷进来,身上一点血迹都没有,你没有与白道中人动手?你没有杀几个人?”
“未免打草惊蛇。”
“你”
“行了,”望月淡淡看一眼满脸怀疑的火堂主,平静说道,“圣教的人,也有不喜欢打杀的。尤其是聆音手下的,你更该理解才对。”
火堂主一时沉默。
圣教中有与白道结仇、不死不休型,也有被世道逼进来、本身却并不喜欢杀戮的。圣教混乱,唯一的好处,就是海纳百川,这里任何人都能接受,只要你愿意来,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哪怕是白道人进来想当卧底呢,你有这种全头进全尾出的本事,就来呗。圣教的混乱,导致它很难被白道教化,作为圣女,望月也不怕什么。
哪怕姚芙一直想经过原映星之手,改变圣教,不也没成功过吗?
暗夜中,一众人被困山间,山秀带来了清水、干粮,还有药材,算是甘露之喜了。
望月很满意,火堂主明阳跟在她身后,望一眼那边被围着的青年,低声,“聆音手下,不应该有武功这么好的人。”
望月沉默。
是的,水堂主聆音以医为主,她的手下,皆是医毒这一脉,没有武功好到能突破重围的。
望月说,“下了山再说吧。”
现在实在不是闹内讧的时候。
山秀将食物与水分给众人,即便火堂主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他也没有对此为难。望月只是在一开始在旁边看了看,看他们分食时,就自动走开,寻到一处藤蔓山壁,靠着休息。
黑暗中,她静静地为明日突围而出思索计策。她向来不喜用脑,只是为防万一,作为这里地位最高的人,仍要为下属们多想一想。
不知多久,旁边有男人身上的气息落下,她侧过头,看到青年坐在她旁边,递给她干粮。
望月摇了摇头,却借着微光看他,看他黑色锦衣,青玉腰带,坐在旁边,肩膀平窄,静如山岳。
面具连下巴一概遮住,却看到他的喉结,光洁的脖颈,一径沿紧实的衣领往下走,线条美好。在近乎禁欲的清冷中,自带有一份温柔的美好,在寂静中,让人看着无端欢喜。
望月见过的高岭之花般的男人太多,但像他这种,俯眼红尘、抬眼云烟,温和又清澈,清亮又明净的人,无关容貌,真是很好看。
她从他身上学到的,是好看有时候无关容貌,只是一个仪姿仪容,你就觉得他最好。
望月看着他,就像是鱼看到水。
他让她怔然出神。
他突而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块软糖,递给她。
望月眼珠子一转,噙笑俯身,舌尖在他手上一舔,柔滑的舌头卷去了那块糖。
他的手心一颤,在她碰到时,就往后缩,被望月伸手,抓住他修长的手指。深夜中,她微微笑,“躲什么?吃你一块糖而已,要了你的命?”
他喉结动了动,望月觉得他幽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并没有在意。
望月嚼着口中的糖果,心想真是甜。
过了一会儿,她说,“离天亮还早,我们聊会儿天吧。”
他疑问侧头,片刻后,轻轻摇了下头。
望月抓着他的手指不肯放,她像是把玩一块美玉一样,把玩他的手。他几次欲抽走,都被她擒住命脉动不了。青年看着她,看她是那样的理由当然,似乎天下万物,只要她想,都是她的一样。
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认输。
望月说,“天这么黑,我看你的手势,太累了。在手上写字吧,我想说说话。”
她顿一顿,“明天不知是生是死,我需要转移下注意力,不要总想着明天的事。”
也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他没有再拒绝,任由手指被她拉着。
“山秀,你有见过杨清吗?他不知道在哪里,知不知道我在想念他。”
“”
“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疾风已起,万恶丛生,艰难又险。许多时候都觉得太苦,像原映星,像姚芙,还有杨清每个人都让我有种放弃好了的感觉。常觉得,一个人坚持,很没有意思。”
“”
“你大约没有见过教主吧。也是,你这样的小人物,根本见不到他。你不知道,他有时候的想法,很悲观,让我很不可思议。那疾风已起中,他只顺势往下走。面对很多事,他都没有争一争的念头。圣教都说我与他不和,我想了很久,大概从一开始的观念上,我二人就出现了差错。他太有好奇心,又太没有彻底追查清楚的心思。外人大都传他邪魅阴冷,实则对我而言,他一直是一个太脆弱的人。这种脆弱,让他太容易放弃。我自小跟他一起长大,他也在影响我让我很摇摆。”
面具青年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候,才摸索过她的手,在她手上写了几个字:“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望月沉静地听他在手上写字,又轻又简,又有些漂浮,像沙子滑过手心一样。
她勾唇笑。
人生不言弃他也这么觉得吗?
望月与原映星的观点在这里产生分歧,两人都随性,都不把身外事当回事。原映星是脆弱而敏感的,他需要一点光,需要一点引力,所以他被姚芙吸引。望月却不行,她的随性是向上走的,她与原映星置身一样的氛围,他厌世,她却不。
所以她永远不会为姚芙所吸引,她永远不会喜欢姚芙那种善解人意、又本身性情坚定冷静的人。
原映星的意志太强大,时时刻刻影响着望月。
对杨清的思念太遥远,时时刻刻触手不及。
望月却在摇摆不定中,遇到这样的劝诫,与她的真实心意不谋而合:原映星喜欢姚芙又怎样呢,圣教乱七八糟又怎样呢,杨清不喜欢她又怎样呢一堆又一堆的麻烦在侧,望月逆水而走,也自在飒然,风流独有。
夜中,圣女望月捧着腮帮,侧头问: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
“说说嘛,全天下都知道我喜欢谁,我就问问你,又不会乱讲。”
“正直,热情,善良,诚实,单纯,无邪。”
“”
除了热情和诚实外,其他的要求,与圣女望月差的十万八千里。
她哼笑一声,对他对另一半的要求,觉得像个玩笑,“这种大而空泛的要求,等你真遇到了喜欢的,统统不算数了。”
他们坐在山壁前,靠着手上写字,聊了半晚上。后半夜,许是太累了,望月说话的声音慢慢小了,最后靠着他的肩膀睡去。他的肩膀温暖结实,很给人安全感。他坐姿挺直像松柏,长夜漫漫,不动声色,听了一晚上山间兽鸣鸟叫。
望月模糊间,感觉到肩膀被人推了推。
她睁开眼,靠着的青年伸手指给她,她眯着眼,懵懵懂懂中,看到万道金光在山头绽放。
金米分金沙,漫山遍野。
云雾突然发亮,有光从其中投出,恍恍惚惚中,隐约能看到金色的火球在期间跳跃。金光照在山间,到处一片金灿灿的,又山中飞鸟在日光升起中,飞上那云烟深处,向太阳振翅飞去。
扑棱扑棱的翅膀声。
耳边嘹亮的叽喳声。
清凉的风声。
还有满眼的金色。
这恢弘壮观的日出,让人惊艳,久久不能语。
望月靠着青年的肩,喃声,“真漂亮。”
漂亮得像是梦一样。
她歪头,看身边青年的面具,喃声,“真漂亮。”
模模糊糊,还是像梦。
他的头转过来。
虽然隔着面具,可她觉得他在看她,温柔地看她。
天初亮的金光中,坐在山壁前的男女对望,长久而持续。
望月心中忽动,心想:此劫过后,下了山,我要去问聆音。我要知道他是谁,我要从聆音那里把他要过来。
她没有多太多的话,她觉得自己在看日出。但靠着青年的肩,觉得太安全,太舒服,又昏昏欲睡。
闭上眼,睡梦中,感觉自己的额头,被轻轻亲了一下。
温柔的亲吻。
再次醒来后,他人已经离开了。
彻底的消失。
之前数年,之后数年,再不曾出现。
这个人,彻底消失。
留给她惊艳的开头,惊艳的结局。
再也没有别的了。
第50章 终于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