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子真顿了顿,“自然不能,你有神光护体,就算收敛干净,也不是旁人能够窥视的。”
凤如青起身走到施子真身边,蹲在他腿边,还如当初一样,自下而上地仰望他,不要他心中有任何的不适。
“可我为上神,却能够看透师尊身体状况,”凤如青伸手拉了拉施子真袖口,“师尊,你仙骨是因我而伤,如今我能够以神力帮你,你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施子真垂眸看着她,心中柔软一片,他又想伸手摸她头,控制住了却也忍不住皱眉,他从前不喜人近身,如今这是怎么了?
不过他很快又想通,大概因为为她塑身的双姻草在自己内府太久,还有她神魂之中,带着自己心头血的关系。
想通之后,他也不再拒绝,两个人很快出现在灵泉边上。
凤如青率先下入泉水当中,灵力自发的朝着她涌动,她反复地练习将神力凝为细流,待到能够完全控制了,这才对泡在泉水另一侧的施子真道,“师尊,我过来了,我以神力帮你梳理灵流。”
施子真睁眼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凤如青摸索着从泉水中过去,离施子真近一些,她怕伤着施子真,神力收敛得十分彻底,此刻若她不刻意释放,看上去与凡人无异。
加上她下来的时候,泉中并无阻碍物,她便没有注意脚下,冷不防的绊上了什么,低头一看,是施子真的脚。
水中本就与岸上不同,她发现也晚了,控制不住的朝着施子真倾斜而去。离他这么近,妄动神力怕伤了他,凤如青屏息准备栽进水里,却不料施子真突然睁眼,抬手拉了她一把。
“哗啦啦……”
凤如青湿漉漉地跌进施子真怀中。
她惊疑不定地抬头,对上施子真低头的视线,两人离得过近,凤如青心道要遭,连忙屏息,果真下一刻施子真便将她甩出老远,“咚”的砸进灵泉之中。
水花四溅,凤如青飘上来之前,施子真僵站池边——他想起七百年前,将大弟子和小弟子从鬼修手中救出,那时候小弟子神志不清,也是在这池中,这水中,双腿缠着他的腰身吻过他。
他怎么会想起这个?!难道仙骨开裂,还会影响人的心智?
第145章 杂鱼锅·中
施子真心绪纷乱到他自己几度愕然, 凤如青从水中站起来,以灵力震落自己身上的水珠,而后隔着一些距离, 看着施子真的表情。
他闭目皱眉, 正在稳定心神,凤如青知道他不喜人近身的事情, 于是站在远处,贴心的并没有马上上前。
隔了好一会,凤如青悄悄以灵力环绕着他,察觉到他的气息平复, 这才慢慢地靠近一些, 但也没有站在很近的位置,她尝试着将神力凝成细流,裹在灵流中朝着施子真体内探入。
施子真并没有表现出抗拒, 只是睁开眼看了眼凤如青。
凤如青彼时正在全神贯注地控制神力探入他的经脉和仙骨开裂处, 并没有见到施子真眼神不若平时一般的冷肃, 反倒掺杂了些许复杂。
仙骨开裂, 并非一时半刻能够修复成功, 能够在仙骨开裂的这关头上,稳住境界, 便已经是无数大能修者做不到的事情。
由此可见, 施子真心智之坚,以及他的功法如何的扎实,不消多久, 他便能够借助凤如青的神力, 来为自己积蓄灵力, 堵住仙骨开裂处缓慢泄露的灵力口。
两个人在灵泉中各站一边, 凤如青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分心,一点点地以神力在施子真开裂的仙骨上箍紧。
两个人都浑然忘了时间的流逝,待到彻底将仙骨暂时以神力凝成的锁链束缚住开裂趋势,积蓄了足够的灵力,再一睁眼,已然是月上中天。
凤如青收了神力率先上岸,又转头伸手去扶施子真,施子真却没有搭着她的手上岸,而是运起灵力轻轻一跃。
落在岸上之时,身上水珠震落,他便又是那道骨仙风、清风霁月的仙门之首。
凤如青对着自己落空的手掌挑了挑眉,撇嘴放下之后,跟着施子真进了石室。
“师尊,你想吃些什么?我去五谷殿取来。”施子真自己是不好意思去五谷殿,和不能辟谷的外门弟子们争吃食的。
凤如青贴心地问,施子真却摇头拒绝了,“我已经不需要再进食,你走吧。”
张口闭口都是撵人,凤如青倒也习惯了他的臭脾气,经过了一整天的修复,他体内如今灵力充盈,确实无需进食。
于是她道,“那弟子便告退。”凤如青对着施子真恭敬施礼,而后不再留在此处。
待到凤如青离开了焚心崖,施子真这才缓缓吁出了一口气。
月色自焚心崖的上空映入,从石门闯入了这间石室当中,清辉正好落在施子真的鞋履之上,他盯着地面幽幽看了片刻,而后后退了一步,退回了黑暗之中。
凤如青从悬云山出来,先去见了荆丰,这个时辰了,他竟然还没有休息,正在月华殿中伏案看书。
“这般勤奋?”凤如青如进出自己寝殿一般,开门入内。荆丰猛地一抬头,看到凤如青之后,顿时站起来,几乎跌跌撞撞的从桌案处跑出来,迎上来。
“小师姐!”他看到凤如青如今这幅样子,张着嘴愣怔了片刻,而后抬臂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是你吧!那日黄昏泽福漫天的飞升的神君,是小师姐对不对!”荆丰说,“我昨夜去黄泉找你,鬼王已经易主,我就猜一定是小师姐,这世上弄出如此大飞升阵仗的,天帝亲自接引的,除了小师姐还能有谁!”
凤如青笑着拍了拍荆丰的后背,“是我,不过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听了莫要太过惊讶……”
凤如青将施子真为她塑身的事情同荆丰说了,荆丰竟没有如何震惊,只是沉默了片刻说,“其实我早与小师姐说过,师尊因为当初亲手斩杀你之事,十分愧疚。他当初要你去青沅门取双姻草之时,便是想要以双姻草为你塑身吧。”
凤如青叹息一声,荆丰又说,“小师姐,师尊待我们是真的好,其实他大可让我来为你塑身,我乃双姻草本体,孕育双姻草无魂之身更加容易。”
“他是怕损你修为,”凤如青和荆丰坐在桌边,伸手扯着他的卷毛拉了拉,“你早年间因为本体为草木,进境很快,相较于常人轻松数倍,可如今你也因为双姻草本体,境界停滞。”
荆丰不在意道,“我本不该出生在这世界上,如今能够得此际遇,便已经是造化,”荆丰说,“我并无意飞升成神,我也不想离开悬云山。”
凤如青想到施子真也是草木本体,却能够登入极境,大抵是因为他乃天池孕育出来的草木,而双姻草再怎么是仙草,也终究是凡物。
想到这里,凤如青不由得活络了心思,若是将天池的水弄出来,给荆丰泡泡,说不定他的境界还能再进一进?
可境界进了,就他这榆木脑袋,情事不通更遑论放下得道,也是个麻烦。
凤如青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到施子真,无情道是得和舍,荆丰因为不通情爱而不能得,自然也无法舍,那施子真是如何登入极境,得的是谁的情?又舍了谁?
难不成还真有个她不知道的野女人?
不过凤如青也没有在意,反正施子真修复好仙骨,便也能飞升,到时她只管好生孝敬他便是。
她与荆丰说了好一阵子话,最终太晚了,便没有下山,直接宿在了月华殿,荆丰与她还如小时候一般模样,疯玩的时候,随便窝在后山哪处洞穴便能够睡一觉,起来继续玩。
如今到底是大了,本该避讳,月华殿偏殿有两个,个个有床榻。
可凤如青看着撅着铺床,后用那双一望见底的清澈眼睛,叫她睡觉的荆丰,觉得自己在一根木头的面前提什么男女之防,怕是有病。
于是两个人合衣而卧,床铺大得很,倒也井水不犯河水,荆丰和凤如青其实都是不需要睡眠的人,凤如青是保持着从前的习惯,而荆丰是凑热闹似的与凤如青一道躺着,轻声细语地说话。
两个人聊了许多,如今天下形势,还有天界当中极尽奢华的金晶石,能够压制熔岩热浪的事情,还有如何引妖兽入熔岩,还有她那听起来简直是痴心妄想一般的计划。
荆丰永远是她最好的听众,且无论她说了什么,他都会毫无迟疑地赞成支持。
凤如青时常觉得,荆丰还是她那个小跟屁虫,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第二日一早,凤如青睁开眼,脖子上缠了层层叠叠的藤蔓,整个人都被捆在床上,她迷茫了片刻,看到身侧皱眉,也同她一般挣扎在床上的荆丰,忍不住笑了。
“你这是干嘛呢?”凤如青无语问。
荆丰尝试着收回这些从他身体里穿出的藤蔓,但这些藤蔓相互交错,缠得太密集了,一时很难收回,于是他索性召出了本命剑,直接将这藤蔓都给斩断了。
凤如青大清早看着他“自我摧毁”,哭笑不得地爬起来,摸了摸他脑后还没有束,快要炸成鸡窝一般的卷发,“你也太凶残了,这么砍断了,不疼啊。”
荆丰以藤蔓暂时将自己不听话的长发束上,而后出声道,“烦!它们失控了似的。”
凤如青起身给自己施了清洁术,又以手掌加热了桌上茶壶中的灵泉水,喝下之后见他还没收敛干净藤蔓,斩断的藤蔓滴落的青汁,落在被子上呈现出一种带着血色的绿。
“你……经常失控?”凤如青看着他那一头蓬松过头的卷发,和卷发下本灵动俊秀的小脸,如今眉心拧在一起,十分苦恼的模样,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对战之时可有过,到了什么程度,这件事,你可有同师尊说过?”
荆丰摇头,“不经常,百年间也就一次两次,我同百草仙君说过,他给我的药,吃了会昏沉不醒,最近门中事务繁多,不宜用药。”
“百草仙君给你的什么药?”凤如青说,“他是如何说的?”
“他说我是因为太健康,这是草木本体寻常反应,”荆丰说,“我平日也并没有其他不适,对战之时灵力也未曾出过岔子。”
荆丰这样说,凤如青就稍稍放心,“百草仙君乃是师尊救下,他就是师尊的耳朵,你这件事师尊定然知道了,既然他未曾找你谈过,那便是没事。”
荆丰终于收拾好了他失控的藤蔓,施了清洁术后,便对她说,“我也觉得无事,小师姐不必在意,草木么,不总是会长得各不相同。”
凤如青嗯了声,荆丰看着她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忍不住道,“哎,小师姐如今和我一般都算是双姻草之体,却为何你的发这样直顺,我的便卷曲杂乱。”
凤如青闻言笑起来,“我的是师尊给我弄的,塑身之后便是直的,我也不知为何,不过你这卷发,不是挺好看的。”
她说着还伸手拉了下,荆丰笑了笑,“真的好看吗?”
“好看,整个修真界就只有你自己是卷发,你没听那些仙子们都羡慕你羡慕得很,要给你生个小卷毛的谣言?”凤如青确实是听过这样的说法,荆丰闻言愣了下,震惊道,“谁要她们给我生,我自己就能生!”
凤如青这次是真的被他说的话震到,难以思议地看他,“你说什么?”
“我自己就能生,双姻草雌雄同体,我自己可以,吸取谁的一口气也可以,就像当年我父亲那样。”荆丰说,“小师姐如今也该可以的。”
荆丰见凤如青惊到无言,他又说,“小师姐想要孩子吗。我可以给你生……”
“停停停!”凤如青伸手敲他脑袋,“你知道你说什么呢!”
堂堂悬云山代掌门,如今在修真界也有代替施子真成为仙首的趋势,连他父亲荆成荫都不及他威严厚重,这样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要给人生孩子,让人听了不吓死!
荆丰便闭嘴,凤如青说道,“我去黄泉了,还有些事情得与新任参商鬼王交接。”
荆丰点头,“我待会也要去各家仙门中走动,与众家商议引妖兽入熔岩之事。小师姐,近日五谷殿新制了灵谷干食,还不错,你走的时候带些尝尝,他们都认识你,没人拦你。”
凤如青点头,走到门口,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门给挤了,又退回来,问荆丰,“哎,双姻草雌雄同体,那其他的植物呢?若本体是果树,桃花,牡丹花……莲花呢?”
荆丰答道,“大多结果树类都是,牡丹和莲花都是,怎么了?”
凤如青伸手碰了下自己的脸,都没能压住差点笑出声,她使劲张了张嘴,活动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肉,而后摇头道,“没事没事,那照这么说,桃树能生一树,莲花能结一窝?”
荆丰不知道凤如青为什么突然间对这种事感兴趣,凤如青并没有将施子真本体为白莲的事情告诉他,但他向来对凤如青有问必答,“若没有伤损,和意外,确实是这样。”
凤如青收敛住自己将要失控的表情,点头走出了门。
下山途中,她去五谷殿弄了点干食带着,又取了两样点心,一些桃花酒,现在再看这桃花酒,当真是……有种别样滋味。
凤如青带着这些东西径直乘风去了黄泉,昨夜在焚心崖的时候,施子真将她塑身之时遗落的武器和衣袍都给了她。
凤如青的沉海不能再随意插入肋骨,只能幻化成一柄比香包大不了多少的小弯刀,挂在自己的腰上当配饰。
而剩下的那些需以鬼气驱动的雾气,她便准备交给新任参商鬼王,凤如青怕伤着黄泉众鬼,将周身的神压收敛得干干净净,简直像一个无辜的生魂入黄泉。
不知是何原因,门口守门的竟然不在,她大摇大摆的进来,见到她想要呵斥她的小鬼还未等出口,凑近认出她是谁之后,一嗓子,凤如青便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了。
“大人回来了!赤焱大人回来了!”
“屁!是上神大人,上神大人来了!”
“大人如今这幅模样,可真是比神女还要矜贵!”
“对对对,大人已经飞升,我们都听昨日来的神官说啦!”
“天罗上神,拜见天罗上神!”
“拜见天罗上神!”
众鬼齐齐出声,声音响彻黄泉,震动鬼灵叮铃作响,凤如青不由得想起她当时从冥海出来,继任鬼王的时候。
不得不说,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是她最快乐的,这些鬼众,都是她不愿割舍的家人,她一时之间,有些鼻酸。
小鬼们个个都是真心为她高兴,凤如青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些情绪,因此她与众鬼说了好久的话,几乎是有问必答,将天界的华美都说给他们听。
不过她问起新任鬼王如何的时候,众鬼回答却有些迟疑。
“参商大人……很好,他什么改变都没有做。”
“对对对,他甚至没有住进鬼王殿,那寝殿还给上神您留着一样!”
“他上任只说了一句话,一切不变!”
凤如青闻言表情微凝,这时候鬼铃再度叮当响起,这声音她听了许多年,无比的熟悉,乃是鬼王回到黄泉的声音。
众鬼自发地分开,凤如青站在黄泉之中,看着提着一盏灯,一身素白缓步走过来的人,恍惚间还以为她见到了白礼。
但是很快,新任鬼王参商走到她的跟前,凤如青看清了他手中提着的是一盏拘魂灯,里面拘着死魂,魂火乱窜。
拘魂灯从前也有,但凤如青更喜欢拘魂锁,一捆捆一串的拉回来,倒是不曾用过这东西。
参商鬼王将拘魂灯交给一位鬼君,而后将斗篷拿下,慢条斯理地对着凤如青深施一礼,“肃州战乱,昨夜彻夜拘魂,不知上神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他礼数周全,姿态不卑不亢,凤如青看着他,却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丁点岑商的影子,这幅模样让凤如青陌生,却又熟悉,她心中一跳,却未等细想,他便抬起头,悄悄地对着凤如青露出了崇敬热切的眼神。
这才是岑商,凤如青心落回原处。
“参商大人多礼,我来这里是要与大人细细交接一些黄泉事宜,自然是看大人方便,”凤如青说着,虚虚伸手托了一下,参商鬼王便直起身,接着对凤如青道,“上神大人随我来。”
他们一同进了鬼王殿,这殿内果真还是凤如青离开时的样子,连她搭在床边的一件艳色内衫都还在,凤如青难得老脸一红,悄无声息地收起来。
她倒是也没有多少东西在这里,不过这刺目的艳红,可见新任鬼王确实根本未曾占用鬼王殿。
他在鬼王殿的桌边站定,亲自为凤如青斟茶,“上神请坐。”
岑商的声音轻轻浅浅,温润平缓,像是怕惊飞一个迷离的梦。
凤如青坐在桌边,第一件事便是说,“你如今已经身为黄泉鬼王,这鬼王殿,便尽快令人收拾了,搬进来才显你身份。”
岑商听了,却只是浅浅勾唇,并没有接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鬼王令,放在桌上,对凤如青道,“上神,这是已经蓄满鬼气的鬼王令,以它为媒介,便能驱动黄泉厉鬼,甚至召唤阴兵。”
岑商也坐在桌边,捏起自己的茶盏喝了一口,“上神收下,今后无论天下如何,黄泉鬼境,永远站在上神身后。”
凤如青听这类的话其实听了好多遍了,妖界魔界,她身上储物袋里面都有令牌,不过鬼境之前是她的地盘,现如今她本是来还鬼王令的,却未曾想到,岑商竟然也会如此。
“你为何这么做?”宿深是对她有私情,凌吉为偿她恩情,岑商确实被她救过,可到如今这一步乃是他自己的机缘。
岑商侧头对着凤如青笑,“自然是因为我如今的一切,都是仰仗上神大人的恩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凤如青觉得他态度有些奇怪,不过也并没有多想,因为岑商接下来,便真的如一个青涩才上任的鬼王一般,询问了她很多关于黄泉的事宜和规则,还颇为羞涩地说自己不好意思事事问鬼君。
凤如青带着他到处走了一遍,地狱每一层用的是何种禁锢阵法,忘川之上囚禁的又是何种恶鬼,狱叛殿当中审问的规制,还有生死书之上所有未曾寻到的死魂。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岑商一直跟在凤如青身后仔细倾听,凤如青却不知,她偶然专注不曾回头之时,岑商的视线,便会变成一种绵长又温柔的神色,落在她身上每一处,细细地描绘她如今的模样。
他其实,早就想起了一切。早在她在从那抢夺生机的阵法之下救出他开始。
他每一世,都在跳轮回台之时,将孟婆汤吐出,可为了糊弄鬼君与轮回台的监视,却还是会喝下一些,这令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什么也想不起。
第一世他想起了之后,实在无所建树,便利用旁人选择结束了生命,直到这一世,本来喝了不少孟婆汤,但因为那褫夺生机的修士,他误打误撞地想起了前尘。
他本为阿鼻恶鬼,却被凤如青生生以功德淬洗得干干净净,侥幸入了轮回。
他不想忘,也不能忘,这甚至不为了与她再续前缘,而是既然上天给了他这机会,他自然不可能平白放过。
这纷乱的世道给了他机会,毅然为百姓而死,他便能得天道馈赠。
他仔细算过,那山洞中的百姓,刚刚好超过三百人,为百人牺牲便得正道,他计算了三倍功德,只可惜许是因为他曾是恶鬼,许是天道窥得了他带着记忆,最终只得了个半神之身。
那嫉妒成性的狐狸,便是他最好的踏脚石,他不是什么岑商,他叫白礼。
曾是统治逢青国的君王,如今是掌控生死轮回的半神。
他爬到了这一步,靠的从不是机缘,可他心中眼中,天下之间,唯有面前这一人,是他恶鬼、人王,乃至富贵投生之中,所有的柔软。
凤如青将一切都交给了他,又将阴魂龙,还有黑泫骨马,甚至是弓尤给她制的龙鳞甲都给了他。
“你初为鬼王,术法不精,待我空出来为你寻些,莫要着急,”凤如青将从悬云山带的酒菜摆上,收下了鬼王令,与岑商对酌,“我暂时不去天界,若术法之上有何不懂,便可问我,还有这龙鳞甲,如今四海联合,对战熔岩天裂,出战务必穿上。”
岑商……哦不,应该是白礼,他垂目看向漆黑的龙鳞甲,自然知道这东西如何珍贵,他可是曾为阿鼻恶鬼几千年,没人比他更懂得如何操纵鬼,甚至那些阴兵,都曾是他手下败将。
可他眉目纯良,缓缓点头,“谢上神。”
凤如青交接完毕,也饮过了桃花酒,入夜之时,起身准备告辞,白礼话不多,并不缠着凤如青没完没了,她走,他便起身送她,待到黄泉之外,山风乍起,吹动落叶卷进黄沙之中,不知不觉已经入秋。
凤如青一身单薄悬云山制式的雪色长衫,白礼将身上长袍脱下,悄无声息地披在她身上。
凤如青惊讶地回头,他已经退出了三步之外,那是不会引人不适,又不至于生疏的距离。
“夜里风凉,上神大人慢走。”
凤如青已为神身,不刻意去感知,并不冷,但她向来承旁人的好意,于是欣然接下,“谢参商大人。”
她正欲乘风而去,白礼却又开口,“上神,我不知为何,总觉得您有些熟悉,不知上神救我之前……你我可曾有幸见过?”
凤如青脚步微顿,想起昔年白雪红梅,还有系在她腕上的红绢布。
时移世易,他能得此机缘已是万幸,往事不必再提。
她在瑟瑟秋风中转头,面容含笑清秀妍丽,桃花眼如秋水般明净。
她说,“不曾。”
第146章 杂鱼锅·中
白礼看着凤如青离开了黄泉, 夜风卷动赤沙迷了他的眼睛,他在这无人看到的夜里,终于露出了一点哀伤的神色。
他慢慢闭了闭眼, 晶莹悄无声息地滑落,滚烫地烫裂他看似无懈可击的伪装, 却又很快被夜风带得冰凉。
他抬手慢慢地用指尖抹去那点水泽, 而后任由秋风将他微红的眼圈抚慰到干涩平常,这才轻抖衣袍, 转身回了黄泉之中。
其实最后他不想问出那么一句的, 他想说的是,“若在人间无处可栖, 黄泉鬼境, 永远为你留着鬼王殿。”这里永远是你的退路。
可他哪怕是看出了她已然心系了人, 却还是问出了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当初的红绢布是他亲手系上,如今确实不该再提往事。
她挥洒功德,只为那二十年的相伴,将他自阿鼻那样的地狱生生送入了轮回, 他也不曾辜负她的好意, 如今已经成为鬼王,而往事已矣, 他不该贪恋也不该回头。
他能帮她的还有很多, 白礼微微叹息,径直回到了鬼王殿中。
况且他为人王之时并没有恶鬼记忆, 并不知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在阿鼻之中又是如何污浊不堪。
现如今他什么都想起来, 又怎还能自欺欺人, 单纯天真地告诉她,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白礼回到从未动过的鬼王殿中,除衣躺在了大红锦被之上,闭上眼睛,相逢又相离,这才是轮回。
凤如青自黄泉离开之后,在夜风中乘风而行,却一时之间,确实不知去往何处,曾经黄泉是她的归处,而如今,她的宫殿在天界,这人间,已经没有她的归处了。
不过她略微迟疑,便乘风去了悬云山,正好明日还需为施子真修复仙骨,她心念所至,已经到了施子真焚心崖的石室门外,石门已经修复好了,可她站在门外举了手,顿了顿又放下了。
这个时间施子真想必已经休息,就算不曾休息,也在打坐,她是不太适合扰他。
于是凤如青径直去了月华殿,荆丰难得没在,凤如青本想着去偏殿宿下,结果坐在桌边,发现荆丰撰写了新的门规。
他一手字写得十分好看,字体规整,收笔之时又不失苍劲。
她读着悬云山的新门规,觉得颇为有意思,无声无息的岁月流逝,悬云山的门规也相较从前,废旧迎新,改动了许多,更加的具有人性,而不像从前那般的不近人情。
例如仙门问心阵,改成了三年一次,可以过三次,哪怕是困于情爱,但只要德与心智过关,也不是不能留在山中再修炼。
而弟子们之前,虽是居住长春院,却各有小院,除了上课和历练,几乎相互交流的时间并不多,而新门规之上,加上了要弟子们多多切磋探讨,交流心得,并且定时上报心得一类。
凤如青瞧着来劲,拿着桌边上厚厚的一本,一看就是好久没有动。
烛火跳动,加上这门规的蝇头小字,宛如最佳的助眠宝器,凤如青没多久就直点头,等到荆丰与门中长老们商议完事情回来,未等进门,便已经察觉了他寝殿中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