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婶并没有为这事纠结太久,事实上她和阿青说了这会儿话之后,立刻为两人之间的对话划上了休止符:“这人这事你不要再管了,让你爹去处置。”

阿青应了一声,可她还是很纳闷。

这事虽然是小山惹出来的,可是她这个当姐姐的也有责任。吴叔就算处置,能怎么处置呢?眼看下雪了,总不能把他们就这么赶到门外去吧。

吴叔和小山爷俩推门进了屋,一阵寒风跟着卷进来。

吴婶看见小山头上有几点亮亮的水光:“下雪了?”

“下了一会儿了。”

阿青又要去打水给吴叔洗手擦脸,吴叔手一挥:“哪用你去,我和小山刚才从牲口棚出来已经洗过了,先弄点吃的填填肚子——那屋躺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看来吴叔已经知道了,应该是爷俩在外面忙活的时候小山把这件事说了。

“爹你见过他了吗?”

“还没有,刚才一通忙活,顾不上。等下吃饭的时候叫他一起过来吃饭吧。”

阿青点头应了,就要去灶房准备晚饭,吴婶不愿意让她下雪天又去忙活,她又心疼吴婶赶了远路,娘俩在那儿为了做晚饭的事推搡争执,最后两人达成一致,一起去做,不过要捡最省事不累人的做。

吴婶卷起袖子,先把灯点上。虽然还不到掌灯的点,可是外头风越来越紧,天黑得象半夜一样,雪片打着旋儿往人领子袖子里钻,就在外面走那么几步,要是没披上大袄,都能让人冻得骨头缝生疼。

“娘,咱们吃砂锅吧,这个又省事又暖和。”阿青把竹箩拿出来:“家里有豆腐,还有炸好的丸子,切点白菜什么的都一起炖。”

“好,好。”吴婶笑着点头。

原本厨房的事情都是她操持着,但随着阿青渐渐长大,这孩子很能干,在厨艺上尤其出色,渐渐取代了吴婶在灶台前的地位。一开始吴婶是不答应的,她哪舍得让阿青动手做活?要不是有种种顾虑,她还想买两个人回来伺候阿青的。

但是阿青是真的把他们夫妇当成亲人,当成长辈对待的。她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尽什么义务,她喜欢做这个,更喜欢看家人享用饭菜的时候满足快活的神情。

这么好的姑娘,让吴婶真是满心里爱不过来。她和丈夫的想法是一样的,恨不能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给她。

但现实是,他们能给她的太少了。

阿青把豆腐、蘑菇、丸子、粉条等等东西整齐的码在一口砂锅里,倒上高汤,放在火上煨,先用大火,汤滚开了之后再用小火慢慢的咕嘟着。做这些的功夫里,阿青又利索的做好了煎肉,吴婶愣神的后果就是最后她只抢到了凉拌小菜的活计。

饭菜都捡省事的做,很快就能上桌,小山过去把小武也请过来。小武本来也听到这家的长辈回来了,论情论理,都该过来照个面道个谢才是。

另外…小武也很好奇,能生出阿青和小山这么一对姐弟的父母,是什么样子。

风有些大,一出屋门,小武就被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本能的眯了下眼。

“小武哥,我扶你吧。”

“不用。”

有了拐杖之后,小武似乎一下子找回了自信,再也不让小山扶他。

吴家的堂屋建的很敞亮,虽然是农家,但是布置的简朴大方。小武一进门就看见了吴叔,忍不住在心里赞一声,好身量。

吴叔身材魁梧,一把胡子,说话声音宏亮,笑声爽朗,看起来是个十分粗豪直爽的人。小武抱拳作揖,口中道谢,吴叔忙说:“别多礼了,常进山的人谁都有失手的时候,小山既然遇见了,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我还听他说,是你们先救了他。”

小山脸上有点难为情,他爹现在虽然不说他,过后肯定会收拾他的。爹娘临出门前已经说了让他不要上山,他那天出门的时候也跟他姐说只是到田里河边转一圈就回去。可是他却和长根一起上了山,去看他们设的套子有没有套着猎物。结果他们往常走惯的那段路竟然塌了一大半,只剩下了窄窄的半块砖宽窄的地方能攀登。路两边一边是深坑,一边是悬崖。他和长根都犹豫了下。但是绕路的话要绕很远,年轻人当着伙伴的面又说不出退却的话,两人就硬着头皮上了。

谁知道就在最陡最窄的那一段,脚下的石块突然又开始崩塌了。

要不是小武他们恰好走到了这里,出手拉了他们一把,他俩估计早摔成两张肉饼了。

小武他们主仆已经受伤,还能仗义出手,小山当然不能对他们的情形袖手旁观。把他们拉上去之后,小武主仆俩都支撑不住了,于是换成小山和长根反过来把他们救了。

小山已经预见到他爹回头一定要收拾他了,这一顿揍肯定轻不了。他得瞅机会找姐姐求救,娘肯定也不会帮他的,只有姐姐能在爹面前说上话,救他于水火。

吴婶拿着一把筷子走了过来,笑吟吟的说:“你们别光顾着说话了,饭菜都好了,先吃饭吧。”

吴叔笑着说:“好好,先吃饭。”他吸吸鼻子:“好香,晚上吃什么?”

“吃砂锅,热汤热菜的,吃着暖和。”

吴叔又问:“给我烫酒了没有?”

吴婶白他一眼:“就你那样,光知道惦记酒。”

吴叔在老婆面前向来强硬不起来,很没男子气慨的陪笑解释:“我这不是怕路上误事,一直都没敢沾嘛。这都到了家了,还不兴我喝两盅”

“你说的,就喝两盅啊,多一盅都不行。”

饭菜已经摆好了,中间是个热气腾腾的大砂锅,里面的汤还在冒着小泡泡,香气升腾。阿青在屋里穿了一件半旧的小袄,浆洗的次数一多,原来的颜色都不大看得出来了,鬓边别了两朵指甲大小的红花。

她穿什么小武都觉得好看的不得了,可是又不敢多看。

“来来,都坐。”

等坐下了小武才发现只摆了三张椅子——他有些失落的想,原来阿青和她娘并不和他们一块儿用饭。

十 烫酒

小武一琢磨,人家这样办原该是正理。家里没长辈的时候,就他们姐弟两个,阿青姑娘当然没法儿避嫌。但是现在人家父母都回来了,姑娘家肯定不会再抛头露面跟他一个年青男子有接触。

这是人家家里规矩、守礼。

不过看着桌上的菜,小武又不那么失望了。

虽然同桌吃饭是奢望,可这饭菜,肯定还是阿青姑娘亲手做的。

“来来,小兄弟,你身上有伤,快坐下吧。”

小武回过神,赶紧应了一声:“吴大叔,您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叫我小武就行。”

“好,小武兄弟,快坐。”

这…阿青姑娘和他爹,长得还真是…

小武眨眨眼。要是在外面遇上,他真不敢认这是阿青姑娘爹。好么,一对巴掌跟蒲扇似的。小武就算个儿高的,可吴叔比他还高半个头!五大三粗,和阿青姑娘真是半点相象之处也没有。

小武想起刚才在堂屋门口瞥见吴婶的,嗯,阿青姑娘准是全象了她娘。

谢天谢地。姑娘象要是真长得象了吴叔这个爹,将来说婆家都是桩大难事。

“小武兄弟?你这个小武,是姓武的武啊,还是名字就叫小武啊?”

小武连忙说:“我是姓武,从前没起大名,大家就都一直小武小武的叫了。后来虽然正经取了个名子,可大家还是叫惯了原来的称呼,就没换了。”

吴叔点点头:“原来这样。”

小山插了句嘴:“其实我也有正经的大名,可是除了以前上私塾,塾里的先生叫过两回,再没别人叫了。爹,我到明年也不算小了,你们也不能总喊我小名啊。”

吴叔照着他的脑袋不轻不重就是一巴掌:“你就是八十了抱上孙子了,你爹我还是照样喊你小山!”

在他爹的威严之下小山不敢再顶嘴,可是肚里却直嘀咕:我八十了你都多老了?还想着到时候再喊我小名?美的你。

三人坐下来,也不用多客气,小武身上有伤,酒也可免了。吴叔面前倒是放了一个小酒壶,里面是烫好的二两酒。

吴叔拿起来晃了晃,又闻了闻,叹气说:“真是可着二两给的,多一口都没有。”

小山扒下一口饭,从碗里抬起头来:“爹,有二两就不错了。娘本来说不让你喝,还是姐说的,今天你赶路肯定吹了一天的冷风,喝二两酒暖暖身,也算是个接风的意思。”

言下之意,有二两你就知足吧,要是再唠叨,没准儿二两都捞不着。

吴叔当然舍不得一口喝完,慢慢抿了一口。这酒是自家酿的,味儿醇着呢。就是妻儿管着总不让他痛快喝。一来怕伤身,二来也怕酒多了误事。

酒不能敞开了喝,饭却是可以敞开了吃的,管够。小武吃了几天吴家的饭,真是一点儿都不想走了。他也说不上来吴家的饭究竟是哪里好吃,按说连御厨的手艺他也尝过,可是他就觉得御厨做的那饭不合口,吃到嘴里一点儿味都没有。可是这吴家的饭,吃着就是觉得香,菜也脆嫩,肉更是馋人。就算不说菜肴,光说那饭,不管是米饭、稀粥还是面条,一样都是米面做的,吴家的也没沾上仙气儿,可是吃着就是不一样。那面条格外筋道,米饭粒粒晶莹,稀粥…咳,虽然他喝了好几顿,实在不想再喝了,可他也得承认,那粥真好喝,而且顿顿不重样儿,白粥,绿豆粥,枣儿粥,菜粥,有一次还有肉粥呢,那肉粥里的肉粒可是真香。

眼前这砂锅也是香的很,豆腐是煎过的,两面金黄,被汤滚得微微缩卷。丸子是肉的,透着粉粉的肉红色,白菜叶白菜心透着嫩嫩的黄绿色,不说吃,光看就让人觉得忍不住。还有旁边那盘子煎肉,肉是肥瘦相间的,切成三四分厚,先用调料腌过,煎的火候不老不嫩,再配上小碟里的酱汁,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人口水流了满嘴。

不说堂屋的三个人,阿青和吴婶两人单盛了两碗菜,直接就在灶房吃饭了。他们家的灶房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还摆着现成的案子和条凳,更重要的是,刚做完饭,炉膛里火还没熄,灶房比堂屋还暖和呢。

阿青把砂锅底的汤舀了一些浇在米饭上,她觉得这么吃饭香。

“别光喝汤,吃菜啊。”吴婶舀了两个丸子,她对阿青这种吃法并不赞成。在她看来,吃菜汤是没有菜吃的时候不得已为之的事。他们家又不是那种揭不开锅或是勉强糊口的人家,阿青会养成这样的习惯真是奇怪。

“娘你也吃。”阿青把煎肉的盘子往吴婶面前挪了挪。吴婶笑着点头:“好好,我这不吃着嘛。”

吴叔和吴婶这些天出门在外,没吃过一口安乐饭,也没睡过一个踏实觉。这会儿终于到家了,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吴婶平时饭量不大,今天却破例添了一次饭。

“还是家里的饭好吃啊。”吴婶放下空空的饭碗,掀起门帘往堂屋看了一眼:“他们还没吃完呢。”

阿青收拾了碗筷,和吴婶两人一起坐下来挑豆子。今年豆子收成很好,颗粒又大又饱满,相对往年来说虫咬和病害都非常少。现在挑也不是挑坏子,主要是把草梗、豆皮豆叶这些挑一挑。

挑好的豆粒装进袋子里,两人坐那儿一边说话一边挑。

“娘,你们这回去京城,还顺利吗?”

“还成。”吴婶轻声说:“好些年没出去了过了,外头变化很大,好些地方都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人也…不一样了。”

她自己微微感慨,立刻回过神来:“这次出去,我见着一位旧日姐妹了,和她打听了一些事。阿青…你就没有好奇过,你的亲生爹娘是什么样的吗?”

好奇当然也有。

可是阿青毕竟是换了个芯子的人了,对她来说,她从前的父母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现在的父母,就是吴叔吴婶。至于吴婶口中的爹娘,她也好奇过,可是知道也好,不知道,也不怎么惦记。

——

这章是昨天的啦,昨天一天在外面,晚上头疼+胃疼,写了一半就只好去睡了。

十一 炊烟

吴婶心里却不象阿青这样简单,一时间百般滋味一起涌上来,让她感慨良多。

晚上熄了灯,听着外面风声呼啸,雪粒打在窗子上哗哗作响,吴婶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

吴叔忍不住翻过身来问她:“你今儿坐了一天的车,还不累?明天还有好些事情,快睡吧。”

吴婶没好气:“睡不着。”

当谁都和他似的,缺心少肺,天塌下来都能当被盖。

“你今天吃了顿饭,看出那小武是什么来路没有?”

吴叔咂咂嘴,伸手过来把吴婶一揽:“宫里的侍卫。”

“什么?”吴婶大吃一惊:“真的?”

“就算现在不在宫里当差,也一定是在宫里待过。”吴叔十分肯定:“他虽然受了伤,但是站立,扶杖,行走的样子,都能看出痕迹来。侍卫几百年来,从来都是一个法子训练出来的,那股劲儿就和旁人不一样。”

夫妻一场,吴婶也不用问吴叔是怎么看出来的。丈夫既然这么说,那就肯定不会错。

“那他那位公子爷,就不会是姓陈了?”

“那肯定不会的。”吴叔说:“假名姓。”

吴婶半晌没出声,长长的吐了口气:“怎么这么巧…不会是,有人故意安排吧?”

“应该不会。”吴叔说:“到了今日,咱们还有什么好让人谋算的?”

“那可不好说啊。”吴婶枕在丈夫的胳膊上。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咱们真要进京吗?”

“你不想去?”

说心里话,吴婶是真的不想去。

在这儿生活的这些年,虽然也有隐忧,可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平安喜乐,这样的日子千金不换,吴婶只想把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下去,不要起什么变故。

可是他们夫妻是老了,没什么野心和盼头了。但孩子们不一样。小山也就罢了,阿青怎么办?她一日一日长大,一日比一日出挑。在这个小小的镇子上,能给她寻到什么样的终身归宿?那些乡野村夫,又怎么配得上她?

“这个陈公子,”吴婶想起这人可能根本不姓陈,顿了一下:“他不会是冲我们来的吧?”

“要真是苦肉计,那可太下本钱了,这个小武身上的伤再险一点非死即残,那个公子爷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会是奔着咱们来的。”

吴婶皱着眉头,这事儿实在是闹心。

“怎么偏偏是这家人…”

阿青不知道吴叔和吴婶在商议什么,她晚上高兴,炒花生多吃了些,半夜就觉得口渴,爬起来有点迷迷糊糊的倒水喝。茶水温凉,喝下肚人倒是清醒了一点。外面雪下的正紧,一时半刻的倒不想睡了。

地下还是比炕上冷,她又缩回被窝里去,把烛台端近,从炕头的小柜里抽了本书出来。

烛光昏黄,照得那本刚买来不久的新书纸页泛黄,字迹染晕,仿佛一本搁了很久的旧书一样。

可是阿青就喜欢这样的感觉。她一直更喜欢旧书胜过新书。

不是说新书不好,而是旧书上总是会有新书没有的韵味。写书的人当时的心境,这些书从书坊到她手中的过程,它在书架上默默经历的岁月流转和季节变换。

这些遐想有时候比书本身更让她沉迷。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逐字去读。因为是以前读过的书,不用急着向后翻想知道结尾,可以细细的品思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的意味。有时候每读一遍,感觉都不一样。

看了两页,她才觉得困意上来,就听见外面的风雪声中,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轻微的擦擦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