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佩过来把手和她叠一起取暖:“阿青姐,你刚才去哪儿了?我们看见一株老梅树,有那么粗。怕是已经长了有几百年了,那一树花开的可美了,你没看见可惜了。”

“我刚才一直往前走,还在一座小亭子里歇了会儿。”

孙哲一直站在孙颖身边,目光躲躲闪闪的,趁着旁人都不注意的时候飞快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阿青。

阿青其实没生他的气。孙哲这孩子是个最讲究规矩的,秦晖和他要好的的跟亲兄弟一样。一定在他那儿使了不少气力。可是孙哲之前都一直顶着不松口,不给他帮忙传话,更不肯帮他递信。今天这件事。阿青觉得也不怪他。

两人的目光对上,孙哲眼里满是不安羞愧之色,脸也涨红了。

阿青向他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并没有生气。

孙哲的眼睛顿时一亮。阿青养弟弟有经验。小山也是这样的,要是觉得自己做错事。那真是如坐针毡。可是如果得到了原谅,那就象开心的小狗一样恨不得对她猛摇尾巴。

今天的素斋看得出来比上次来还要丰盛,不过阿青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孙佩指着中间一盘烩饭:“青姐,这个好吃。你快尝尝。”

“是吗?”阿青舀了一勺在碗里。素烩饭里面配料十分丰富,口蘑,菌子。笋丁,香菇。口感既鲜美又丰富,饭粒更是粒粒晶莹香糯。

“好吃吧?”孙佩问。

阿青把饭粒咽下,点头说:“真是不错。”

除了这道烩饭,其他的菜肴也都很出彩,阿青觉得另一道菜粥也很好,咸香味醇,脆生生的青菜末和水萝卜丁点缀在上头,在冬日里头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这时节青菜可比什么大鱼大肉的受欢迎,夏天的时候大家吃素斋不过吃个新鲜,可现在却是个个都赞不绝口。

阿青想,可惜吴婶来不了。那道绿豆煎饼说不定她会喜欢,还有那南瓜盅和豆腐皮儿卷菜,都是从来没尝过的美味。尤其那道豆腐皮卷菜,筋道的豆腐皮儿里卷着嫩嫩的水芹菜,蘸着调好的醋汁儿,每一口咬下去都能感觉到水芹菜的清香和醋汁爽口的微酸。

孙佩最喜欢的是那道什锦烩饭,孙颖喜欢豆腐皮卷菜,孙夫人应该最喜欢豆粥,因为她喝完了那一碗之后又添了半碗。

“山上可真好,景致这么美,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孙佩直言不讳:“我都不想走了。”

孙颖笑着说她:“那好,等下我们下山,你就留在山上吧。”

“啊…”孙佩还真的认真的开始考虑留在山上会怎么样。虽然东西好吃,风景又美,可是这是所尼姑庵啊!暮鼓晨钟烧香诵经一天三遍做早中午晚课,来来往往里里外外的人嘴巴都闭的象蚌壳一样紧,一个说话的都没有,这种日子怎么能过!闷也闷死她了。

偶尔来做客还成,真留下绝对不行!

看她那么认真纠结的神情,阿青和孙颖都不厚道的在一旁偷笑。

一直到他们下山,阿青都没再见到杨夫人。会住在这样避世的地方,肯定是不愿意同外人来往的。

“对了,阿青姐,你刚才抽的那签,签文给我看看成不?”

“行啊,那有什么不行的。”阿青从荷包里取出折叠的签纸递给她。

刚才她还顺便给吴婶求了一道灵符,据说可以保佑平安顺产的,吴婶现在就需要这些安慰。虽然阿青觉得一道美食更实惠,但是对吴婶来说,这一张签文和求来的保胎顺产灵符肯定更让她有安全感。

他们用完午饭之后歇息了一会儿就告辞下山了。冬天天黑的早,连下山带回城,时间还是卡的满紧迫的。

阿青在上车的时候又看见了秦晖。

他们之间隔着仆妇,丫鬟,跟车的家丁…一重又一重的人,秦晖是不可能再有机会接近她了,最起码今天是不可能了。

应该找个机会,同他把话说清楚才是,拖延的越久,阿青怕误会越深,到头来误人误己。

道旁两行树叶子都已凋零,只有枯瘦的枝干交错伸展,远远望去,它们把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夕阳西斜,西面天际的云都被染成了一片橙红。

孙佩玩闹了一天,这会儿坐车摇摇晃晃的,已经打起盹来。她靠在孙颖身上,头发揉的散乱,嘴唇微撅着,不知道在梦里遇到什么事了,象是不大开心的样子。

“也不小了,还整天想着玩儿。”孙颖和阿青小声聊天:“今天赏梅花的时候,我们说要做咏梅诗,她就只想着梅花扣肉、梅花酥饼,真让人没办法。”

呃,在那样超凡脱俗的美景中只想到吃,确实有些煞风景。

可是,这样的天真烂漫多么难得。就象孙颖说的,她也在一天天长大,还能象现在这样快活多久呢?

一百零五 团圆

车到了吴家门前还没停稳,一个人就扑上来掀起了车帘子,喜孜孜的喊了一声:“姐!”

阿青喜出望外:“小山!”

孙家的车夫目瞪口呆的看着文文静静的吴家姑娘一撩裙子,俐落的自己从车上跳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后半晌到的,没想到姐你这么巧出城去了,我还说去迎你,娘不让我去。”所以他就只能倚门翘望了。

阿青倒没忘了正事,回头跟孙家的仆妇说:“回去替我向孙夫人请安,说今天劳她费心,赶天我再上门去道谢。”

那管事妈妈十分客气赶紧说:“姑娘言重了,吴公子这是回京过年?这一家团聚是大喜事,外头冷,姑娘快进去吧。”

打发走了孙家的人,阿青拉着小山上看下看,欢喜的眼圈都红了:“又高了——瘦了。”

小山穿着一件崭新的厚坎肩,这是吴婶和阿青刚做好还没来及送上山去的,上山之前眉目间那股稚气几乎完全消褪了,猛一看竟然觉得象个大人似的。

“没瘦!”小山连忙表白,又把袖子捋起来给她看:“你瞧,我肉更结实了。”

阿青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不过她这也是刚回来,还没去吴婶那儿打招呼呢。

姐弟俩拉着手进了屋,吴婶眼睛也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了。

“娘,我今天求了一支上吉的签,还顺道替你求了一道保胎顺产的灵符。”阿青把东西拿出来给吴婶过目。

吴婶现在可顾不上这些了,一手拉着闺女,一手拉着儿子让他俩一边一个坐下。这才觉得心里舒坦圆满了。

丈夫送儿子出去学艺,吴婶知道这是正事,她不能反对,可是她对儿子的牵挂没有一日停止过。天热怕他受热,天寒怕他受冻,白天担心他吃的不饱,晚上又担心他睡的不踏实。怕他学艺不成被旁人欺负。

不管他长到多大。去到多远,一个母亲担心儿子的心却是始终不会有半分改变的。

小山正笑着说:“…我们半夜里肚子饿了,摸去灶房找吃的。结果找来找去,什么可以吃的东西都没找着,就墙角坛子里有腌的萝卜干和尖椒,那会儿饿狠了嘛。也不挑了,就着尖椒把那腌的萝卜干给吃了…”

阿青诧异的问:“那怎么吃得下啊?”

“吃得下的。”小山哈哈笑道:“就是太咸太辣了,有个南方来的师兄一边吃一边哭,眼泪哗哗的淌。其他人就算不象他那样,也是大口大口的喝凉水。还别说。水一喝多了,肚子也混饱了,倒头再接着睡觉。第二天灶房的老头发现少了东西。站那儿骂人,我们一整天都绕着后院走的。谁也不想讨骂去。”

吴婶又笑,又想抹泪。

儿子出去到底是吃苦了啊。

“我们在后山烤兔子,烧山芋吃,别看他们是师兄,这一点上比我就差远了。兔子烧的外面焦黑,里面还是血乎乎的。挖山芋他们也没有我挖得多。”小山得意的表功:“本来我刚上山,他们还有点儿不爱搭理我,结果我露了这么一手,他们对我可就亲热多啦。”

咳,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吧。那些比他先上山的人未必就象小山这样精通野外生存的十八般技能,毕竟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还走不稳当就会用陷阱下套逮兔子了,话都说不俐落就会弹弓射鸟,还一射一个准。

说起练武,小山两眼放光。这孩子天生就好这个,让他写字,他活象条虫子,左扭右扭就是不自在。让他练武,马上精神抖擞,那真是生龙活虎啊。

吴叔送他去了一个适合他的地方,看他这么精神这么快乐就知道了。

“啊,对了姐,我同屋的方师兄他家远,今年是回不去了,我请他来咱家过年。”

“哦。”阿青一下车眼里就只看得见小山了,都没回房去换衣裳洗脸,也没发现自家多了客人:“那,人呢?”

“他出去有事了,不过也该回来了。”小山说:“我跟他说了让他记得回来用饭的。”

阿青站起来:“那我去厨房看看,再添两道菜。你那位师兄是什么地方人?吃东西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小山认真的想了想:“他…好象不大吃肉。”

吴婶问:“你们交情不好吗?”交情不好怎么会请人来家过年呢?可要是交情好,对方有没有什么忌口这种事应该会了解吧。

“在山上吃饭的时候哪顾得上理会旁人呢。”小山说:“就是山上吃肉是有一定日子的,平时总是豆芽豆腐,一有肉别人都抢破头,他好象一点儿都不上心。”

吴婶说:“半大小伙子,哪有不爱吃肉的?八成是你们山上的肉做的不好吃。好不容易回家来了,正该好好补补。”

阿青笑着说:“那我看着,添一个肉菜,一个素菜吧。我爹呢?他今天回来吗?”

“回来,回来的。”吴婶笑着说:“记得烫酒。”

阿青脆脆的应了一声:“忘不了。”

阿青去厨房看了看,赵妈妈很能干,阿青看看已经准备好的材料,算算晚上用饭的人数——肯定要分桌的,男人们单一桌。吴叔,张伯,加上小山和他带回家的客人。要喝酒的话,酒不能太烈了,可也不能太淡。

赵妈妈说:“准备了两样酒,一样是长兴酒,一样是桂花春。”

准备很周到,长兴酒是男人喝的,桂花春则甜淡得多。

阿青打算再做两道菜,肉菜好做,大妞和小山都喜欢肉圆,因为要过年,肉圆家里已经有了,做个烧肉圆,汤汁多些,他俩都喜欢用这个汤汁拌饭吃。

素菜嘛,阿青觉得中午吃的素斋都不错,尤其那道豆腐皮卷菜好吃爽口,她也想试着做做。大概味道不及山上吃到的,但是应该也不会差很远。

在鸡汤里煨过豆腐皮切成均等大小,把三样菜丝裹进去,她回味着中午那蘸料醋汁的味道,又在醋汁里撒了一点盐,搅匀之后尝尝,感觉已经差不多了。

赵妈妈也尝了尝,十分惊喜的说:“这料汁儿酸的爽口,尝着象南边儿的做法,夫人这阵子就喜欢酸的,这个她肯定爱吃。”

阿青笑着说:“在外头吃过,就想回来试试。”

唐妈妈笑着说了句:“时候不早了,姑娘也该回房去换衣裳准备用饭了,这儿有我们忙着,姑娘放心,误不了事的。”

“好。”阿青笑着转过身,桃核替她解开围裙。

出了灶房,阿青想着今天高兴,一家团圆的好日子,就把新做那件珍珠扣淡紫色缎子短袄拿出来穿,下面配那条墨绿绣菊花的裙子,吴婶喜欢她穿的鲜艳些,阿青也愿意让她高兴。入冬的时候做的几身衣裳都非常精致考究,阿青决定把那件红色绣牡丹花的留着过年那几年穿,而嫩黄和淡绿这颜色更娇嫩的就等天气再暖和一些出了正月的时候穿。

换好衣裳天已经黑透了,屋里点起了灯。阿青对着镜子左右看看,确定没什么疏漏,才领着桃叶出门。

就在屋角处,阿青冷不防和一个人走了对脸。

那人个子很高,肩膀宽宽的,穿一件深灰葛布棉袍,头发束得整整齐齐,肤色微黑,一双眉毛长的格外浓黑,看起来就是一脸凶相。

阿青没想到在自己家里遇到陌生人,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慢一步才想起来小山说的客人。

那人怔怔的站在那儿,目光无法从面前这少女的身上移开。

她穿着一件浅色缎子短袄,深绿的裙子上绣着盛开的花朵,雪白的面庞在灯笼的光影里看起来就象带着一层雾晕。

“姐,”小山一看见这边就赶紧几步过来:“这是我方师兄。”

阿青客气的招呼:“方公子。”

“吴姑娘。”

双方相互见礼,小山笑着说:“不用这么见外,咱们赶紧过去吧,我刚才看见张伯也回来了。”

阿青问他:“你见过大妞了吧?”

“见了,”小山凑近一点,小声说:“那丫头还凶的要命,没说几句话就想动手,还好我的跑的快。”

“你不在家的时候,她也常念叨你呢。”

“她念叨我?”小山嘿嘿笑:“姐你别骗我,她不咒我就算好了的。她现在天天都去药铺里玩?”

阿青轻声说:“她可不是去玩的,是正经想学医术。”

“就她?”小山两眼睁的溜圆:“她能学会医术?那鱼都能上树了!”

“你别看不起人哪。”阿青说:“她很认真的在学,这些日子天天都在用功,一天不落,就算刮风下雨下雪的天气也一样坚持,象今天这样我出门的日子,她也不肯一起出去玩了,就怕耽误正事。”

小山还是不敢相信:“可她怎么…我不是说她笨,可是她又不爱看书,又不爱写字,当了郎中,不说诊脉治病,开个药方子她只怕都开不了吧?”

呃…

阿青也有同样的担心,不过她有她的想法,只是不好跟小山说。

街面上那些产婆、医婆,其实大半也都不识字的。

他们已经走到了正屋门前,桃枝打起帘子请他们进屋。

一百零六 忐忑

孙哲心里直叫苦。

孙颖身边最得用的丫鬟云芝站在书案前,笑盈盈的说:“我们姑娘打发我请哲少爷过去。”

大姐这会儿突然让人来找他,是不是发觉白天的事情不对了?

孙哲答应秦晖之后,心里就一直不踏实。秦师兄和他交情最好,他对吴家姐姐的心意孙哲也都看在眼里,确实是真心诚意的,所以他左思右想,还是没顶住秦晖的请托央求,答应今天帮他一次。

一早起来秦晖就一反常态,开始注意起衣着装扮了。平时他都是一袭布袍,整洁得体就好,从来没在这上头花过心思。可今一早孙哲过去的时候,衣箱衣柜都打开了,秦晖已经试了好几件了,可是哪一件都觉得不称心不满意。黛绿的太深,显得老气。苍黄的那件穿的多,洗的有些褪色了。浅蓝那件又觉得轻浮了些,不庄重。象牙色那一件是新做的,可是领子有些大了。

一见孙哲,秦晖病急乱投医,逮着他请教:“这哪一件更合适?师弟你知道吴姑娘更喜欢什么颜色吗?”

孙哲简直想拿大白眼丢他。

吴姐姐喜欢什么颜色,他上哪儿知道去?

“秦师兄,你要再挑不出今天穿什么,就赶不上出门的时辰了。”

秦晖一拍脑门:“啊,我都忘了时辰了。”

他这样简直与平素判若两人。平时的秦晖总是显得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孙哲不止一次听父亲夸奖他,也对这位师兄的博学多才十分敬仰。可是看着师兄这样慌乱无措,进退失据。孙哲心里头在感慨之余,也多了几分自己都没发现的平衡感。

果然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平时那么厉害的师兄,为了吴家姐姐,变的患得患失,和平常的凡夫俗子没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