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的每件陈设,看起来都有不少年头了,桌椅,条案,连茶碗看着都是用久了的旧瓷。

吴婶来这儿的目的。阿青也猜出几分了。

她以前只知道票号可以存钱汇兑,头一次知道这票号也提供寄存服务?存起的东西都各有一把钥匙,一分两半,由存物的人和票号各执一半,单拿其中任何一半都肯定不能打开锁柜取出寄存的东西。

阿青心里满是疑问。吴婶带她来,应该不止是让她开开眼界。取出来的东西,很可能和她有密切关系。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比较长。等刚才那位掌柜再带着伙计回来的时候。两人共同提着一个木匣子回来了。

那只匣子并不算太大,长约摸两尺,宽高也就各一尺多些。匣子上没有什么雕琢镶嵌。一点花巧也没有。

他们把匣子放在吴婶身旁的桌案上,然后垂手退了两步。

“夫人,请验看一下吧。”

箱子上贴着封条,还有一把小巧的铜锁挂在锁扣上。吴婶看了一眼。确认封条确实无损,站起身来招呼阿青一声:“咱们回去吧。”

掌柜又撑起伞。将吴婶母女连同木匣一同送到车边,站在微微躬身目送她们的车子驶远,这才转身回去。

她们出去的时间不长,匣子由唐妈妈和桃枝两个一起搬下马车。送进吴婶的屋里。

匣子不大,可是份量不轻。

吴婶拉着阿青一起坐下,看着摆在桌子正中的匣子。

“这里面…是你生母留给你的东西。”吴婶的手在匣子的边缘轻轻划过:“一开始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谁想到后来整个东平侯府都败落了,幸好还有这些。你打开来看看吧。”

“这是…我亲生母亲存在天元票号的?”

“是啊。”吴婶眼神看起来十分感伤:“天元票号牌子老。靠山硬,从前朝直到现在,百余年都屹立不倒…打开看看吧,里面东西也不算多,可总归是个念想。”

把封条揭掉,再打开匣子上的那把锁,阿青缓缓掀开了盒盖。

这匣子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可是打开后发现里面做工十分精巧,抽屉一层层揭开,里面差不多都是首饰珠宝。阿青把每一层都仔细看了,可是里面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不知道当时存起这些东西的人,在想些什么?

答案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那些宝石珠玉静静的躺在匣子里,十几年的时光对它们来说就象是一眨眼,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它们依旧耀眼瑰丽,而这些首饰珠宝曾经的主人,却早已经作古。

看着这些珠宝,阿青突然明白物是人非这句话有多么冰冷残酷。

“我还记得这个。”吴婶拿起一盘赤红珊瑚缨络项圈:“这是小姐的陪嫁,她成亲的那个月里就戴着这个。”

“还有这个,这钗子是小姐的心爱之物,是她及笄时薛家老太太送她的,没想到她把这个也放进来了。”

这里面大多首饰吴婶都认得,虽然事隔多年,见了这些东西,还能一一说出它们的来历。

“这些,都是你的。”吴婶轻声说:“虽然小姐她没能亲自抚养你长大,只留下了这些东西给你。可你要记得她,千万不要忘记。小姐和姑爷知道有了孩子之后那么高兴,姑爷一直翻书,光是备挑的名字就写了满满两张纸。小姐也亲手做了很多小东西。要不是遇到了那样的祸事,他们一定也会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

阿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婶的每一句话她都听的很认真,记得牢牢的。

当时京里的情形肯定已经乱了,把这些东西存放在别处,就算吴婶说的,是为了以防万一。也许当时他们夫妻还想着,即使侯府可能会败落,只要人还活着,这些东西也可以做为以后孩子的生活保障,算是条退路。

当时这对年轻的小夫妻才多大?石公子也不到二十。这么年轻的一对夫妻,在即将为人父母的时候,想的那么多,那么远。

阿青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做过母亲,这种心情,也许要将来她才能够体会。

这一箱东西,实在太沉重了。

不光是它实际的份量,还有,它上面承载的东西,让阿青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对待。

一般年轻的女孩子突然看到一大箱珠宝首饰,肯定会雀跃欣喜吧?阿青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她从来没有什么时候一样,那么想知道过去的事情。

她想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性格。平时他们喜欢做些什么,喜欢谈论什么…

在仁化二十二年那场变乱发生之前,他们应该过的很幸福,恩恩爱爱,欣喜的等待孩子的出生。

一百六十五 首饰

吴婶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完全陷入了回忆当中。

“你看,这簪子、镯子,项圈,成色还都跟新的一样,直接就能用得上。钗子头面这些颜色显得暗了些,让人拿去重新炸一炸就好了,样子一点都不过时。”

“来,你试试这个。”吴婶拿着一朵珠花非要给阿青戴上,阿青只好全当不是自己的头,让她去摆弄。

首饰的确是很不容易过时的,女人们的衣裳款式常变新,鲜花绢花这是按着季节来的,变的更快。

阿青还想着要宽慰吴婶,可吴婶一打摆起女儿来,自己早把感伤给抛到一边去了。

“这个你戴好看,你生的白,换个肌肤黄些、黑一些的来戴都不好看。”小粒宝石攒成的珠花,虽然没有后世那样的切割打磨技术,可这时候的宝石更显得拙朴天然。有一副玉镯,那颜色皎如月光,阿青就算对这些东西不算精通,也知道这必定非常贵重。一挂珍珠项链,每颗珠子都一般大小,浑圆无瑕,看上去有着氤氲的光晕,就象裹着一层银色的轻纱一样。

怪不得人们都说珠光宝气,这珠光真的很美。

“这些你都用得着,就是更拿钱去买,也找不着这样的成色。我看这两样你出嫁时候戴都很体面。”吴婶说着说着又难过起来:“要是小姐还活着,能亲眼看到你风风光光的出嫁,她该有多欢喜啊。”

阿青轻声劝慰了几句,也不见吴婶情绪好转。结果这会儿西屋里传来小石头洪亮的哭声。

“哎呀,这是饿了。”吴婶二话不说,站起身就往外走。过了片刻把儿子抱回来了,坐在椅子上给他喂奶。

…好吧,果然伤春悲秋都是闲人才能做的事,象吴婶这样睁开眼就忙,一直忙到晚上合眼都还牵挂着儿子的主妇,就算想要多感伤一会儿,都没有那么奢侈的时间。

“这孩子八成快要长牙了。最近总是想咬我。口水还多。”

小石头吃的特别卖力,吴婶这一回的奶水也好,把儿子喂的这个白胖啊。跟年画上的抱鱼童子似的,人见人爱。他还喜欢到外头去,不喜欢总闷在屋里。要是抱他出去散步,放风的时间短了。他还不乐意,要是想转一刻就回来。那他绝不答应,手脚挣动着非得要朝外扑。

这不用三岁看老,半岁就能看出来,这也不是个安分老实的孩子。小山当年也是这样。特别的好动。

吴婶有些发愁的说:“这要等到会走了,真是一眼都不能放松。”

这个阿青也深有体会,小山就不是个好带的孩子。那会儿吴叔吴婶不在家。阿青带着小山在院子里头,就弯下腰捡个东西这么短的功夫。小山两条小短腿倒腾的飞快就跑出了院门,追着邻居家的大狗一路撒欢,差点儿没把阿青吓得背过气去。那大狗多大啊,虽然是家养的,小孩子没轻没重,真抓疼了惹恼了它,它抓一把、咬一口,后果都不堪设想。

不过小石头和他哥哥那会儿又不一样了,那会儿家里是什么光景,现在又是什么样儿?不夸张的说,小石头和小山比,那可是太享福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

这孩子长开了,现在看起来更象吴婶,脸庞,鼻子和嘴巴都和吴婶相象。小山长的更象吴叔,骨架、身量,脾性,都和吴叔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小石头要是按照现在这样长大,将来应该会比他哥哥俊秀斯文一些。

遗传真是一件奇妙的不可捉摸的事。

阿青看着小石头还没长出多少头发的大脑门,忍不住出神,她和亲生父母长的象吗?更象母亲还是更象父亲?吴婶没有提过这个话题,阿青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也不愿意主动去问。

这孩子吃的饱饱的,终于心满意足的松了口。吴婶把他竖起来抱着,拍拍他的背让他把嗝打出来。

这孩子吃饱了就不安生,向着阿青伸出了胳膊,半个身子都扑过来了。看这架式阿青再不抱他,他都能急的跺脚。

这性子还是象吴叔。

阿青笑着把他接过来抱着,掂了一掂:“又沉了不少。”

她现在想抱小石头在外头玩一会儿都不能多抱,要不了多会儿就觉得两边胳膊发酸发沉,乳娘就赶紧接过去。可这孩子也是怪,晚上他也愿意跟乳娘睡,可是白天却不跟她怎么亲。见不着吴婶吴叔和姐姐的时候还好,只要见着他们其中一个,立马就不情愿让乳娘抱着了。吴婶有时候不得不喂完奶就避着他一点儿,不让他瞧见自己出门,不然让他缠上,除非等他睡着,否则一刻都脱不了身。抱着他的话,差不多什么事都干不成,连听唐妈妈赵妈妈回个事,看个账本子,他都一刻不安生的捣蛋。他还喜欢大小美人,一见着就想抓它们。幸好他目前活动范围有限,大小美人又很灵巧,到现在为止还没被他抓到过。

“你把他放炕上让他自己玩会儿,咱把东西收拾收拾。这些单收着,那些颜色有些发乌的我单收着,回头拿出去让银楼再给炸炸。”

小石头一眼就看见那些亮晶晶的好看的东西了,又伸着手想去抓。把他放在炕上他还吭哧吭哧的想往回爬。

“别看人小,真是贼精贼精的。”吴婶一指头戳在他脑门上,他把戳的一愣,傻乎乎的瞅着吴婶,嘴边还挂着一条亮亮的口水线。

首饰可不敢给他玩,怕他往嘴里送。吴婶顺手拿起枕边的铃铛猫塞到他手里,小石头抓不着真猫发急,所以阿青抽空给他做了一只大肚子的花猫玩偶,脖子上的铃铛是大妞特意给他买回来的。没有真猫,假猫他也玩的开心,又抓又抱又啃的,那架势别提多亲热了。

阿青和吴婶把那些首饰又一一的收进盒子里。有一根步摇下面垂的金丝流苏穗子太细太密,放进盒子里之前还得细细的理顺了码齐放进去,不然缠成一团就更麻烦了。

一百六十六 改名

吴婶和阿青坐下来说话。

“那些丫头,唐妈妈说火候也差不多了,有两个针线做的很不错的,今天就给她们分派点活计做。还有那姐妹俩,叫什么的来着?”

“姐姐叫垂云,妹妹叫饮露。”

吴婶一笑:“这名儿真怪,叫着也不太顺口,回头你给她俩改个吧,让她俩在你屋里伺候。这云啊露啊的,听着怎么也不那么稳当。”

“我哪用得着这么多人。”

“用得着。”吴婶说:“你的东西越来越多,事情也越来越多,总得人帮你管着。这俩丫头生得有点太好了,唐妈妈说她们现在看起来还算安分,但是要看出人的品性,日子太浅了看不出什么来,放在身边你先使着,要是有不合意的地方,来得及再换。”

大家小姐身边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丫头使唤?桃叶里里外外的活儿都得干,让旁人知道了,着实不象样子。身边的丫头一个个跟粗使丫头似的,显得小姐都不矜贵了。阿青现在写字还自己裁纸磨墨,桃叶干这些活儿不擅长。

“那也好。那娘你身边不添人吗?”

“添的,我这儿也添两个。”吴婶说:“赵妈妈比咱们都抢了先,她今早已经要了两个丫头去打下手了,那个小单就被塞给她了,赵妈妈听说她莽撞,连火都不敢让她烧,这丫头真个是笨,回头要不就把她派给大妞吧,跟着她跑个腿送个东西,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错。”

阿青想象了一下那场面,赶紧摇头:“不成,她不能跟着大妞。娘你想啊。倘若大妞在药铺里给病人包好一包药,说大包的药是张三的,小包的药是李四的,这丫头给递错了怎么办?”

“这也是…”吃错了药,可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了。

可这丫头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的,到底该拿她怎么办啊?

阿青从吴婶那出来就去了厨房。她想试试看给小石头添点辅食。这几天已经试着给小石头喂过米汁、菜粥的汁。他都爱吃,也都消化的很好。

阿青想试试看给他吃蛋羹,蒸的嫩一些松软一些。他应该也能消化。今天下雨,天儿有些潮,有些凉,喝些热汤人应该会舒服些。

正好今天厨房里有鲜笋。做个鲜笋火腿汤。

阿青和赵妈妈商量着定下菜单,主菜是一道芋头烧排骨。再来一道砂锅鱼。炒菜好办,春天就是鲜菜多,茼篙炒鸡蛋,韭菜炒虾仁。都是非常鲜嫩非常可口的。

商量完菜单,阿青有些好奇,向赵妈妈打听:“听说今天赵妈妈添了两个帮手。用着还合意吗?”

赵妈妈笑着点头:“看着很勤快,刚才把菜择了。我看了看,择的很干净。喏,今天案板厨台也是她们打扫的,擦的很干净。不过刚一来,都会想好好表现的,过半个月再看吧。”

“那个小单呢?”

赵妈妈说:“我看她确实是手笨,还是让她跟着桃核吧,每天早晚打扫一下前后院,做点儿粗活,出错也有限。”

赵妈妈这个安置也是不算办法的办法了。细活儿她干不来,一出错就是大纰漏。干点洒扫的粗活儿,扫扫院子什么的,也算是个合适的安置。

“没想到她们几个先来的人,倒是桃核先升格做了姐姐了。”

后来的小丫头分派到大丫头手底下做事,就要听姐姐的管了。桃核一天难得说几句话,是个闷葫芦,把小单分派给她带着,也不知道能教出个什么样儿来。

现在赵妈妈确实省心了,分派给她的两个丫头为了在赵妈妈面前好好表现,抢着干活儿。赵妈妈指点她们把虾壳剥了,抽去沙线。韭菜择净洗好。春韭菜和嫩虾仁在锅里一炝,洒上盐就可以起锅装盘了。韭菜还是绿生生的,虾仁晶莹,让人一看就有胃口。

阿青把蛋放进蒸笼里,一盏茶的功夫也好了。

小石头正好也醒了,乳娘抱着他坐在一旁,阿青拿小汤匙给他舀了一点蛋羹,吹凉后递到他嘴边。

小石头来者不拒,给他他就张嘴吃。吃了几口以后,阿青不敢再给他吃了,毕竟是头一次吃,还是先缓着来的好。可是小石头一看不给他吃,还不依了,挥着手要抓阿青手里的汤匙。

相比喝的米汁、粥汤,这蛋羹显然口感更好。

吴婶说:“你吃你的,别理他,越理他他越来劲。”

阿青给自己盛了碗汤:“他不挑食可是好事。上次孙夫人来,还说起孙哲小时候的事,那嘴叫一个挑啊,整天喂他吃饭就是个大难事。”

“快吃吧。”吴婶给阿青夹了一块排骨到她碗里:“这芋头排骨烧的很好,又是你想的做法?”

“是啊。”阿青说:“平底锅先抹一点油,锅别太热,排骨和芋头都事先在这平底锅上稍微煎一下,两面翻着煎,然后再倒进大锅里炖。这样吃起来排骨酥而不腻,芋头也很香。”

“李思谌将来可有口福了。”吴婶笑着喝了口汤:“这小子上辈子肯定烧了高香了。”

这话说的未免有些酸溜溜的。

阿青低下头,她不知道这会儿该说什么才好,似乎说什么都不妥当,所以最好就沉默是金吧。

垂云和饮露姐妹俩齐齐站着,向吴婶和阿青跪下叩头。

无论经历几次,阿青都还是觉得有些别扭的感觉。她把头朝一边转过去,等这姐妹俩起身,她才抬起头正视她们。

她们俩的表现都很得体,对这样估量、比较的目光,可能她俩已经经历的太多了。

“你看看,给她俩改个什么名儿?”

阿青想了想:“娘你来取吧,我这会儿什么也想不出来。”

吴婶索性给这些丫头全一次把名儿改了。兴许是这两天净与珠宝首饰打交道,吴婶取的也全是珠宝名儿。垂云改名珊瑚,饮露改名叫琥珀,其他人的名字则都有个玉字,玉铃玉纹玉湖玉玫玉环玉兔…

前面几个还好,玉环直接就让阿青想起名传千古的杨贵妃,而玉兔则让她的思绪一下子从宫廷剧穿越到了西游记里…

顺便说,被改名叫玉兔的就是小单姑娘,不知道吴婶是怎么想起来给她改个兔字的,难道是想到了动若脱兔?阿青想,如果拿兔子打比方,那小单肯定是守株待兔里那个撞在树上的主角,这么想来,兔字其实套在她身上也挺合适的。

一百六十七 打扮

垂云,啊,现在应该叫她珊瑚了,她和妹妹琥珀,正并肩站在西屋里,听桃叶说话。

做为姑娘的贴身丫鬟,桃叶有理由在两个新人面前摆前辈的谱了。这就是大宅门里人人都心照不宣的规则,新来的就是得吃排头,被教训,给前辈跑腿打杂干活,以期获得或多或少的指点。桃叶论年纪不比她俩大多少,但是她已经在姑娘身边服侍了一年了,有那个资历和底气。

这对姐妹很漂亮,带着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柔和清秀。这样看着她们,仿佛就能看见江南的烟雨迷蒙与温婉安静。如果单只有姐妹其中一个,这种感觉还不是那么强,但是姐妹俩站在一起,这种感觉非常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