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也像你也像我。”

我开始甜美假笑了:“你怎么还不走!打电话不是要出去吗?”

他呵呵陪笑着推回逐客令:“说正经的,你自己照镜子看,你们眼睛鼻子脸型,这么看太立体,平面对比看。你有一张照片抿着嘴的,跟她一样一样…你嘴唇真薄。”

我咬咬嘴唇:“命不好。”

“据说是无情。”

笑死我了。“还铁手呢。”转头看那个蒲公英般孱弱的女主角,“她快要死了。”

“没事儿,你可以倒回去重看。”

我以前就发现跟这人看电影没意思,他总是在人家导演摄像演员一干人等努力把气氛培养到最极点的时候说些不伦不类的话。“你可是影视专业出身的,对别人的作品稍稍表示投入是起码的尊重。”

“我一个人看挺投入的。”他流利地回答,又说:“我才发现你居然爱看越狱,比较智慧是吗?”

我点头:“斯科飞跟我一个专业的。”

钱程一阵无语,小心地开口:“你好像是有个哥哥…”

我冷笑着夸奖:“你真能顺杆儿爬~”

他正了脸色道:“这里边不是精神病就是性变态,主角儿也有什么病。说真的我有点看不下去。”

“因为你是正常人嘛。”我酸酸地说,而我和斯格飞都是心理疾病患者。

“你不是正常人?”他不假思索地问完之后发现我眼神不对,“噢,强迫症。不过我怀疑你是自己给自己吓出来的,本来没病一听说是强迫症就潜意识里强迫自己说自己有病。”

“可是我头疼,这是实病。”

“你睡眠质量不好,当然头疼。没人希望自己有病,喝多的人都不承认自己喝多,你觉得自己不舒服了,去看大夫,这是正常人。不过你总是信坏不信好,大夫说的话能都听吗?有时候想想特后悔介绍你认识罗星,你有什么毛病啊不就是嫌洗衣服时候泡沫漂不干净吗?他就给你弄个强迫症出来。那漂不干净多漂几次就行了呗,咱们就是把事儿看太大了。你知道吗?鬼贝勒有恐高症,他经常做梦在天桥儿上桥塌了他掉下去摔死。”

他出卖兄弟逗我笑,我得给他面子啊:“恐高症?啊?那他多高?”

钱程愣住了:“一米七八七九那样吧跟我差不多…”

“那你说他站着看地面晕不晕?”

我们俩相视大笑,钱程说:“他还挺严重的,对过天桥这种事儿能躲就躲,宁可绕远到路口过街。但是他免不了得坐飞机,昏了几次,现在一上飞机就睡,醒了还问人:飞到哪了?”

“我才发现你真能遭践人!”

“一点儿不撒谎,”他信誓旦旦,“明天见了面咱们三方对质。”

那个电话是保安打的,他的案子节后开庭,因为太棘手气得要跳楼,索性放在一边不闻不问,呼朋引伴说去找地儿蹦极发泄一下。第一个招呼的人是脚趾骨折静养中的恐高症患者鬼贝勒,然后兴高采烈地给钱程打电话讲那厮如何恐吓他要把他扔混凝土机里搅拌了浇灌郊区渡假中心的游泳池…

我没玩过蹦极,那次在星海公园他们都蹦了,我没敢,小丫平时乍乍呼呼的也没敢上去,那当口看出来时蕾真是个啥也不怕的主儿,只要不费力气的事儿她还是比较热衷的。上去坐缆车,下来就一跳,完事儿回来还直摇头:“这就150块钱。”

对第二天的到来开始期盼。

十二点半钱程给我一个规规矩矩的深吻后开车回姥爷家了,我在楼梯上发一会儿呆,回房间做了三十个仰卧起座。

一点整躺下,翻身翻身按亮手机,一点二十;最后一次看时间,一点五十,终于睡着;一觉睡得很沉睡了很久,醒来摸过手机,两点十分。第一个反应就是表停了。想想好像不对劲,哪里不对劲,挣扎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我想见钱程,两点十分,他走了还不到两个小时,我就想见他,我为这种感觉雀跃。

手机响了,一条信息:我想见你。

…喝酒了?

我要喝酒肯定是直接打电话,还发什么短信啊?

哦。

你真浪费,一个字儿也一毛钱发过来。你想不想见我?

我打几个字删下去,又换别的,半天屏幕上还是一片空白,持续不按键到了秒数,自动黑屏,我还是不知道写什么。突然它自己亮了,有电话打来,季风两个字在来电显示区滚动,我迟缓疑着接起,不等说话,那边哇啦哇啦很吵的人声:“干什么不回我短信?你跟老四真吹啦?”

“黑群?”原来那些短信不是季风发的,我说怎么…“你回北京啦?季风还说明后天儿要去你家玩呢。”

“他他他已经来了,靠,晚上十点多钟到的,天兵天降,也没说先打个电话,我刚从威海回来,他早来半个小时都见不着我。我们俩正喝呢,他去厕所了。宝贝儿你倒是跟来啊,这家蛏子好吃。你们俩…”吵吵嚷嚷的季风大吼一声我电话带漫游的你他妈跟谁唠呢!看来还没喝太多。体力上慑服暴民,抢回自己电话的季风说话也跟连珠炮似的:“喝王八犊子了你别听他胡咧咧,你睡没睡过来啊…啊对过不来,你睡觉吧。噢?”

“你俩别都喝多了,看着点儿钱手机啥的让人摸走了。”

“哈哈…好!出溜桌子底下去了。”笑得可解嘎儿了。

我头旋儿有点疼。“快现在就回家吧,可别喝了你们。”

“咦?有电话来啊,不说了啊,你睡觉吧。几点了还不睡觉!”

莫名其妙挨醉鬼一顿训,担心了半天,后来心想最坏不过破点儿财,可能喝不爽了闹点儿事,他俩可别再回不去家,山东十月份挺冷了吧?电话再响,这还折腾没完了,看一眼却是个奇怪的号段。

“家家?我紫薇。”

明天的极,也不用蹦了。在家找刺激吧。

美梦见放

十渡之旅,因为我不去,钱程也没去;欧娜赶上生理期不爱活动,却推说家家不去她也不去;哪吒一看没什么热闹,索性在家训小光的分手礼物…我因此被小娄恨了好久,还威胁明天就算有老爷子罩我也要坚绝把我灌倒,又发短信给钱程:要不是我把人带你们家去你能有此春风得意?世界从此就是你二人的了你谁都不要了!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我对着手机直摇头:“可怎么办哪橙子,你老婆说了不会让我们俩好过的。”

钱程只笑不语,从容地打着方向盘问:“要见这个人身份不只是同乡校友吧?”他扫我一眼,“你好像有点紧张。”

我删了回到一半的短信,滑上手机,想了想说:“是我们高中老师和同学都承认的最有才情的校花,美貌与智慧并重。没有人能超越她的地位。”

他没有再追问,车子靠边停下,摄影师的视野极广,指着我的目标问:“是不是那个卷发的?”

紫薇盘着手,样子很矜贵,稍稍歪着头看我:“家家你一点都没变。”

最后一次见面时我21岁,所以这句话,绝对是最大的赞赏。我沉吟着说:“你是不是在等我说你越变越漂亮了?”

她噗地笑出来:“你们姐妹都是刺猬。”张开两臂,动作像小孩子,“抱一下吧。”

我上前一步接着她的拥抱:“代表M城驻首都办事处欢迎你。”

她忍不住在我背上捶了两拳,还挺使劲儿的,这女人去德意志弘扬中国武术吗?

“好疼。”我说,抬手揉了揉,扭头冲钱程眨眨眼:漂亮吗?

他只用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皱眉:问你话呢!

促狭的笑容不敢示人,他微转开头,掩饰性地揉了揉脖子。

紫薇放开我,分析了一下世界通用的视线语言,心里有了谱,清清嗓子大方开口:“家家,这就是你给我找的男朋友吗?”

钱程兀地调回目光,惹我心情大好,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拉住我,乖乖站在身边等介绍,我说:“刚才说过的,紫薇。这是钱程,我哥哥…”哥哥拉着我的手猛地一紧,我疼得抽气。

紫薇连连点头:“长得还真像。”她与钱程握手,“妹妹还乖吗?”

钱程哼笑:“乖得跟泥鳅似的。”

“泥鳅是东北三宝,算你捡着了。”

“我捡得可不容易。”

“这样才能知道珍惜。”

我再重复一遍,叫叫儿的确是没有人能超越的,她连扯犊子都可以很一本正经很有大道理。

钱程这个平面摄影师不太擅长与人沟通,我也不知道让他陪我见紫薇对不对,可是有一点他是很敏锐的,我面对紫薇,还是有些紧张的,不过也仅止于这次见到她之前。

有意思,用这种心态和紫薇躺在一张床上聊天,放在曾经,想想就诡异。可是这会儿觉得很平常,就像小丫就像时蕾来北京看我,吃饱喝足倒在床上,是一种分享生命的心态,讲对方不在身边时发生的事、出现的人,再讲到从前。

从前在学校不认识紫薇,她当年在六中用现在的形容方式属人气偶像一级的,但风评也不很好,她常跟社会上一些不良男女来往。一个能玩会学多才多艺长得又漂亮的女生,除非真和你成了朋友,否则总会把她放在敌对位置的。班级里一些女生私下里说她太傲气不正经之类的,我对她们这种鸡嫌鹤腿长的心理嗤之以鼻,明明都是道听途说,一个个还都讲得有滋有味。

是于一转来之后和紫薇才有了生活中的接触,有一次我跟庆庆杨毅去旱冰场玩,那俩不省心的再遇到些不讲理的,叮当二五就干起来了,对方有十几个人他俩也敢先动手,把我气得…也不敢上前拉架,踩着不听指挥的小轮子鞋去找打电话找帮手。这时紫薇和她的朋友救世主一样出现了,就是这群平时遭人指点男生女生救了我们一次,我便对自己说好坏端看怎么论。

但紫薇仍是不好的,她同于一的关系太说不清,这一点说起来就比较没有理智了,只是因为他们男的俊女的美,又不是同学又不是亲威,偏偏在一起言行又不拘束,旁人就怎么看怎么有问题。她的存在威胁了杨毅的地位。

那次旱冰场的打架事件,最终是以于小锹到来后看到小丫挂彩儿而差点酿成人命收场,我才发现大咧咧的杨小丫居然误解我的意思和于一谈起了恋爱。之前她有一次偷听到别的女同学背地里谈论我们,说我们成天和于一和季风成帮结伙,完全是眼气么,我不以为意,可这孩子不懂享受被嫉妒还气个够呛,琢磨着要报复。她那些整人手段又恶心又不解气,我就给她出招:她们不是看不顺眼你和于一走太近吗,那就更亲密点儿让她们气爆眼睛。我以为不过是像和季风那样的肆无忌惮,这点小丫想做到没问题,男孩子向来都把她当同性般打成一片…我怎么知道她有搞对象这根筋啊?那时候放学和时蕾坐一班公车,路上常常说起这个早恋儿童,说实话,我们在心里都很不理解于一为什么不喜欢紫薇而喜欢杨毅。起码在偶尔见到紫薇望向于一的眼神时,我没有忽略其间的情愫。

因为有这样的疑惑,也替杨毅紧张起来。就连杨毅也有种傻乎乎的危机意识了,以前她也知道臭美讲穿戴,要的是新运动服新运动鞋新款登山包护腕鸭舌帽,而后终于觉得紫薇这种长发飘飘裙摆飘飘才是女生的漂亮。从某方面来讲,紫薇才是激发我表妹体内雌性激素生长的人。

而我关注的方向却错了,是以初三前那个暑假,得知紫薇和季风成为情侣时,我才会那么措手不及的狼狈,甚至在小丫面前就掉下泪来。

我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因为完全意外,因为不在掌控,我才觉得不甘心,既而固执地将这份幼年时代的喜欢坚持到现在。

还是因为喜欢,才会那么意外和不甘心?

我好像从来就喜欢追逐这些没有答案的题目,来打发睡不着的长夜。

这就好像鸡与蛋哪个更先存在的辩题一样,因为太古老了,我想连鸡们蛋们都说不出哪些是真理。

这种真理有什么追究的意义?

偏偏人就是喜欢做无意义的事。

生气真正就是无意义的事,紫薇也明知,却还在生气季风忘掉她回国的日期自己跑出去玩。我只能劝:“他啊电脑用多了,脖子上那个已经开始退化。”

黑暗中我能听见她的磨牙声:“所以我定下来日期之后在MSN上见他一次提醒一次,只差没有每天给他发电邮倒计时,他还说我小瞧他当老板的智商。”

“你就应该跟我说。”

“我以为他会告诉你…我忘了在你面前他不敢提到我。”

“什么呀~~”

“什么呀~”她轻笑,问我,“还是介意我对不对?一直到我告诉你我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季风之前,你都把我当成最大的敌人,对不对?你们啊,为什么我一定要喜欢锹儿?嗯?”

我默默擦汗:“你果然取得了西经,东方的含蓄抛一干二净了,也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了。”

“我公私时间都加一起在中国也就能待上十几天,哪有时间跟你含蓄?”

说的也在理。“别一劲强调日子短了,人下午不是就回来了吗?”

“少见了几个小时,能不心疼吗?”

“那你还想怎么着?” 季风头天和黑群喝得正上茬儿,接了紫薇电话立马醒酒,第二天巴巴儿地赶回来,顶着个麻痹木然的脑袋,只差跪地嗑头了,还是被灌得直接在酒桌上睡过去,他这几天血液里酒精浓度肯定又超标了。“你把他喝成那样,明天都不一定认识你是谁,这你就不知道心疼时间了。”

“我喜欢看他喝醉睡觉,他睡觉的时候好像小孩。”紫薇的声音很梦幻,“像一开始喜欢我的那个小孩一样。”

小孩子喜欢上什么,是满心地喜欢,永远比大人的喜欢来得纯粹和投入。

她漂亮得向阳葵花一般,他只是看着她就心情大好。

他只是喜欢,不计后果,只想着自己喜欢,什么都喜欢,她的酒窝她眼角的小痣她的笑容眼泪她掉下来的每一根头发,巴不得把天下珍宝都摆在她面前只为她看了欢喜能对他一笑。

可是一个孩子的喜欢,你若不屑,那份狂热真的能打动你,你若太把它当真,又会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在她开始幸福的时候,他却在长大。他说喜欢你,可能还喜欢包括你在内的地球上所有类似的东西。因为太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总会遇到更喜欢的,遇到更有趣的;会遇到更漂亮的;会遇到更让他着迷的。又或者他什么也没遇到,只是随着成长,突然发现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更逞论一生守护。可是你也无法怪他,你怪他什么呢?他不应该喜欢?还是不应该成长?

人一长大了,对以前的喜欢变得理智,理智的结果,即使没有把以前的喜欢当做笑话,也大多会失去原有那份疯狂。这道理不难解释,没有什么正常的大人会比一个孩子还疯狂。

不是恨成长,可是这一历程真的带走了人们太多不想失去的东西。

“违背自然规律当然会不幸吧,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不会永远是一个孩子。”紫薇感叹,在床头摸到自己的烟,打火机的火舌照亮她卸了妆仍然明艳精致的五官,很快又再次黑暗,感觉比之前更黑,是视觉的对比。只有一个小红点乍亮乍黯,空气中充满了女士烟的清凉味道,她在那个红点后轻喟,“每一天变化特别快,快得我都跟不上,是不是懂事得太早,现在已经开始衰老了?”

“很累吧?一个人扛着那么多事?”我用指尖卷着她的发梢,“干脆放弃了嫁人吧。”

“放弃是早就放弃的,要不然也不会走。嫁人的话,有些话说不说给人家听呢?不说太不公平了,可是实话能说吗?我会好好当一个妻子,但我这一辈子不会爱上你,我的爱在中国。”她把自己说得笑了,“那可能就嫁不出去了。”

在我心头的错乱中她伸个懒腰,很舒服地做个深呼吸,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感受得到她的压抑。筋骨的舒展,舒不开十年的郁结。

也是整十年,季风把她从对于一的错爱里带出来,却不能带她一路走下去。

“那要不要重新开始呢?”我的声音很小,在这么安静的夜里也是很小的音量。

紫薇没有听清,翻身面对我,问了句“什么”。

我没有重复。静默也因此更加明显。

这个聪明的女人略加思索:“和他重来吗?”她没有马上给我答案,黑暗中望过来,手指轻轻抚上我的前额,“你爱季风吗家家?嗯?爱他吗?还是更爱自己这么多年对他的执着?”

“我不知道,紫薇,我不确定。”

如果我确定,不会在他的攻势下一直退退退,退进钱程的怀里。

“为什么知道吗?你有太多的委屈和不甘心,为什么我这样的人物会是退而求其次的那一个?爱也不甘心,放也不甘心,好像我当年对小锹儿。可是赌气赌不来男人,回头还发现本来等着你的那一个,也已经不在原地了。这不是活该吗?你不要学我一样。当你身边出现一个人,让你感动也好,心动也好,别错过他,不管他会不会陪你走到最后,不要错过他最爱你的时候,然后一生用来后悔。重来吗?你活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没机会重来。我们都没机会。”

屋顶挡住美丽的月夜,这两个昔日位置对立的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内容泛泛,我记住了一些,又忘掉了一些。

床是一个把心事拿出来晾的好地方,也许因为这个物体本身就带有私隐的暧昧。和人在同一张床上这样躺着,睡不着,就会说一些平时不会聊起的话题。我和紫薇是一类人,就是看起来眼珠转转很会算计的那种女人。紫薇说每个人都会有心事,她也不例外。

她中学的时候常常和一个好朋友这样躺着,抽烟,聊天。她的那个好朋友,初中都没念完就跟了社会上的一个小混混,有一天打电话告诉她怀孕了,虽然她家里不太同意,还是张罗着准备结婚了。结果那男的死了。

“陆朱是吧?”我听杨毅说过这个特殊的名字。

“对。”她拍拍头,“忘了,老崽子死的时候你和小刺儿都在场。”

“把我吓坏了,连着做了好长时间噩梦。”

她笃定:“不会有露珠儿的噩梦多。”

然而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