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光线爬进窗沿,将房间染得一片昏黄。

随着渐暗的光线,江不城的眼皮耷拉下来,沉重的身子忽地抵着墙根滑了下去。

“你、你怎么了?!”

她第一时间扶住了他,却因为没法支撑住他身体的重量,和他一起歪倒在了墙角。

“江不城……”余丸紧张地去探他的鼻息。

像是睡着了。

她一颗心悬着,悄声喊来门外的仆人。在把医生到之前,她放柔动作用手托住他的脑袋,让他能舒服地枕着自己的大腿。

“没事,回来了就好了,休息好了就一定没事了。” 余丸喃喃着,鼓励自己玩好的方面想。

她一遍又一遍地轻抚他冰凉的发,身体的接触能稍微地缓解一点儿内心的不安。

……

江不城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一直在跑。

因为求抑制剂心切被骗出赛场,他着急地想要逃离那座精致的宫殿。公主死命地给他灌迷魂汤,说着救他出来有多么不容易,他逃脱赛场的传送器是她用哥哥的命换的。

可江不城像被鬼附身一样,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个名字——余丸怎么样了,余丸现在那个状态离开了他该怎么办……

得去找她啊。

江不城听见了,自己紊乱的呼吸,后背的汗不断渗出、浸透衣裳,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收起事不关己的态度后,他必须承认他只是一个会担心、会害怕、能力有限的普通人。他为了想要保护的人全力以赴,这条长长的道上,他跑得不顾形象、理智全无。

“我的名字,江不城。我是生存赛的参赛者,让我重新进赛场。”

短短一句话,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在场人员的站立方位,如果他们不同意,他就闯进去。

“江不城……”工作人员表情怪异地接过变成了灰色的参赛证,在核实了这张证的真实性后,他隐秘地朝身后的人群做了一个手势。

江不城知道了那个手势的意思,以极其惨痛的代价。

——这个比赛中死掉的人,怎么可以重新出现在人世呢。

江不城一直在跑,他以为可以触碰到终点的。

因为,他离入口已经那么近了。他咬紧牙关,疲劳虚软的双腿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们扔出的异能对他无效,他如离弦的箭一般万夫莫敌。

可惜,入口后的不是赛场。

通过脑电波比赛,余丸的意识处在与他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腿部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被打折的腿瞬间抽走了浑身的气力……

江不城一直在跑,在救出余丸以前就已精疲力尽。

“太有研究的价值了!异能绝缘?!我亲眼看到了异能绝缘!!他是怎么做到的?!!”

“反正这个人已经是‘死亡’状态了……完美啊,万一上面追究起来,我们也理由充分……”

清醒的,无尽的噩梦。

江不城一直想跑,但他被牢牢地束缚住手脚。

实验室纯白色的天花板、殷红的血液、切割的声音、迟钝的痛觉……缝合、输液,先进的实验技术稳稳地维系着这条命。

从某一个时刻,开始觉得,要是死掉就好了。

可是,死不掉啊……死不掉啊……

如果,不再作为一个“人”存在,又如何由得自己主宰生死。

……

身体完成了所需的“价值”后,意识终于自由了。

他跟自己说:跑啊,跑啊。

江不城,跑吧。

“其余部分都已经完成了……”

“只剩下大脑了,这么珍贵的部位……应该匹配一个最强大的容器……”

——物尽其用这个词,应该怎么理解?

“最强?那必定是比赛中死去的,拥有皇室血统的狄伦,他的尸体用最高规格的技术防腐,现在必定还是……”

“不可以,你疯了吗?王子是脑死亡,他的尸体是完整的,拿去做这种实验上面要是知道了……”

“哼,我疯了?别告诉我,你不好奇。”

“……好奇啊,信息素绝缘的身体所能改造的极限,在哪里?”

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一群疯子!!!!!

他用别人的身体,再度睁开了眼睛。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公主那边派来的人,在找江不城的脑子!”

“我早说了不行吧!来要王子棺椁的人也跟着公主一起来了!”

“可惜啊可惜啊。”

“可惜也得弄死,快点把他放回棺椁,他们需要尸体!”

针头扎进血管,模糊的视线还未来得及分辨完全面前的事物,一切便已消散殆尽。

世界剧烈地震荡着。

江不城,别人叫你死你就得死,别人叫你活你就得活,你什么时候成了这种人啊?

他最后憋着一口气,用手重重锤了一下面前的棺木。

……

…………

余丸擦着江不城额上的冷汗,感到自己怀中的身子微不可觉地颤抖了一下。

她将他抱得更紧,抬眼时,他已经醒来,黑沉沉的眼眸锁紧她的脸。

“你醒啦!身体有没有舒服一点?”余丸小心翼翼地问。

江不城缓慢地点了点头。

“营养剂已经注入了,还饿吗?”

他摇头。

她长吁一口气,眉头微展。

握紧了江不城的手,她的表情严肃而郑重。

“我想了很久,该怎么回答那句话。”

余丸急急地喘了两声,憋得两颊轻红。

“我想骂你啊,江不城。你怎么能那么想呢。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干净的,怎么样都……”

“如果你觉得,我是干净的,那你必定也是。我和你一样,是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灵魂。”

她太奇怪了,他回来这么高兴的书,说了两句话,声音打颤着,竟又快哭了。

“我们是一样的。”

宫殿里年代久远的古钟慢吞吞地敲了十二下。

望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英俊脸庞,余丸忆起这新的一天,这可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期啊。

“不城同学……”

她捧住他的手,亮亮的眼睛弯起来,绽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生日快乐。”

※、43.四十三

江不城觉得有点鼻酸,看着面前那张笑脸,心里像小虫子爬过一样,泛起细细麻麻的冷。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却愈发感觉这具正在衰竭的身体仿佛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它疲惫、破败,漏着风。

从前江不城就搞不懂,余丸在喜欢他的什么,现在更不懂了。

但这份坚定的情感,于他而言,是希冀。

自知不会好起来了,可是她还在,又怀抱侥幸想着,也许没那么糟糕、没那么严重,一切会变好的。

“余丸。”

他的语调有些些的亲昵,把这两个字念得古怪而别扭。

余丸回报以教徒般的虔诚眼神,仿佛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准备为他冲锋陷阵。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看着她,然后又叹息般地喃了一声。

“余丸……”

冰冷的食指悄悄触上她的手背,他感到由相触那一部分传来的柔软,她的皮肤是弹性的、年轻健康的,是温热的。——与他截然相反。

“你们拦我干嘛?我哥哥死而复生了,我不能见吗?”

突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余丸立刻皱起眉头,那个尖锐的少女音折磨了她好几个月,以至于她一下子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下意识把江不城护在身后,她挺直了脊背站起来,往外走的背影像一个斗士。

“公主并不是那样的,您这样……唉,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啊……”仆人一脸的为难,且不说王子从棺中复生这事蹊跷,光说王子生存赛淘汰后还存活于世,就注定了这事不可声张。现在王子挣了眼,事情变得极难处理,没人有胆子对王子做什么、王子也没法恢复原来的地位。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最能来事的公主还要来掺上一脚。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用脏手碰我?”莫莉正在气头上,连平时的亲切都懒得装了。

仆人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这个关头,王子的房门从里面开了出来。

“有什么事跟我说吧,他在休息。”

余丸面对着莫莉的眼神坚定得很,江不城就是她的底气,这会儿她的脸上已全然不见之前几个月的唯唯诺诺。

“你……”莫莉看着眼前的人,几个疑问滚过喉咙,犹疑片刻后化成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她来找狄伦就是为了维娜的事,维娜放跑了那些“江不城”,她要问罪时竟找不到人。押送的人说是被上面的命令带走的,她顺着这个查竟然查到了死掉的狄伦头上……莫莉以为这是维娜在耍花招,可她竟然真的在狄伦这里?

余丸露出幸福的微笑:“我在这儿,当然是因为他需要我啊。”

莫莉眼里闪过一丝厉色,用力抓住了余丸的胳膊:“跟我走。”

“维娜小姐是被王子标记过的人,现阶段她不能离开的。”仆人赶紧上前拉住。这次没有用“脏手”碰公主,而是长记性地拉了余丸。

“不能进去,带人走也不行?”莫莉不耐烦地冲他们吼。

“抱歉,公主。”

恭敬却不容置疑的。

……

折腾了半天,莫莉负气而归,不晓得日后还要搞出点什么幺蛾子。

余丸揉着胀痛的脑袋回到房间,床上的江不城已经又一次地睡着了。

盯着他安睡的样子,她感觉心口满涨涨的,虽是爱着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却怎么看他都觉得看不够。

这番细看之下,她发现了他手腕处沾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

余丸想起他爱干净,忍不住拿出白帕子帮他轻轻擦了擦。

“嘶……”

她揪紧手上的帕子,不可置信地把目光移向沉睡中的人。

——江不城没说,余丸却意外地自己发现了。

他们重聚的这一天,并不是江不城重生之日。

他获得的,充其量只是死缓。

手帕里包着一块破皮,那之下的伤口……伤口……

余丸沉默地把手帕塞进口袋。

向往着“生”的灵魂没有带来新的生命力,这一具等待腐烂的身体,正在死亡。

※、44.四十四

沉沉的夜是一潭死寂的泉水,寒意渗透进五脏六腑,冷得直要掉出冰渣子。

江不城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丝声响都没有。

偌大的宫殿像埋在地下的棺,他不作声地,用眼睛搜寻着希望出现在身边的那个人……可她不在这儿。

找来门外的仆人问了问,他们说她出去了。没说要去干嘛,但有守卫跟着。

然后江不城就再也没有睡着了,他靠着床板,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房门的方向,蜷成团的身子与黑夜完整地融为了一体。

天蒙蒙亮的时候,余丸才回来。

她放轻了动作,进门时只发出了一点小而清脆的解锁声。

门一开、一合,她给不透光的房间带回了些许清晨的微光和外头的潮气。他静静地看着,直到她走到床边才出声问了句。

“你去哪了?”

那语调低沉沙哑,像结了冰似的,泛着森森的冷。

“啊?”余丸惊诧地喊了一声,缩着脖子停在原地,明显是被他突然出声给吓到了。

“我……”她的脸上有难掩的疲惫,眼神躲躲闪闪地回避着:“嗯……”

不想撒谎又说不出口,余丸咽了咽口水,把话也一同咽了下去。

江不城没有深究,他招手让余丸上床,从背后帮她解了外衣,示意她躺下休息。

他没有深究,他不是那种性格。

就算疑惑、担心,也不会直接坦诚地用语言表达出来,感到不安时,仍旧用无表情的脸伪装着,这才是江不城。

他极力地维持自己从前的样子,即便是从前的他连担心别人这种情绪都不会有。

……

再后来余丸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江不城的身体越差,她就越沉默。

“维娜小姐今天取走了五支高浓缩营养剂和三个狄币。”

狄币是世界流通的最大面值货币,五个狄币就可以买下一间位于繁荣区的店面。出于慎重考虑,仆人在王子面前禀报了此事。

“知道了。”江不城这样回答。

……

“今天维娜小姐取走了一个新型通讯器。”

“今天维娜小姐……”

“……”

江不城清楚地明白,余丸在秘密计划着些什么。但既然她不想让他知道,他就装作不知道。

他等着她和自己说。

他们从早到晚形影不离,有那么多单独相处的机会可以说。

他一直等着,可是,她一次都没有和他说起过。

江不城等啊等,最后他终于知道了余丸想要做什么——她准备逃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