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不看人,只对着雷一鸣的方向一点头:“再会。”

  雷一鸣略一犹豫,随即说道:“你留下等等也可以。小文确实是很有可能会到我这里,也许过几天,他真来了,也未可知。”

  叶春好已经转身走出了几步,听到这里,也停了下来。重新面对了雷一鸣,她点了点头:“你这话也有理。那我就在这里再等几天。请把府上的电话号码给我吧,我一天打一个电话过来,若是小文忽然到了,也请你立刻打电话给我。”

  “你要电话号码干什么?你要到外面去住?”

  叶春好听了这话,脸上有了一点惊疑的颜色,仿佛他说了什么怪话:“我自然是——”

  她想说我自然是在外面住,可转念一想,她把这话换了个说法:“我已经找好了一家旅馆,行李也都放在那里了,离这里也不远,起居方便得很。”

  雷一鸣听到这里,终于是忍不住了:“哪有女人独自去住旅馆的?你知道那都是什么地方?”

  叶春好也知道旅馆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出入,比不得北京天津的那些外国饭店。可她带着个小丫头关门住宿,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况且旅馆再不好,她也不能搬到雷一鸣家里去。当初千辛万苦的和他离了婚,如今又跑到他家里来住,这叫什么事?

  所以对着雷一鸣微笑了一下,她非

  常的客气,也足够的冷淡:“我会小心的,再说也不久住。”

  叶春好带着小丫头回了旅馆,进房坐了没有五分钟,就有一队凶神恶煞的士兵闯进来,连她们主仆带她们的行李,一起搬运进了一辆汽车里,拉回了雷宅。

  叶春好变了脸色,以为他连张嘉田都不顾忌了,想要趁机大发淫威,找自己报仇雪恨。哪知道雷一鸣见了她,只说:“你这胆子真不小,那旅馆后头就是烟馆赌场,也不怕让人把你拐了去?”

  然后他不耐烦的挥挥手:“我让人给你收拾两间屋子,你住去吧!去吧去吧!”

第二百零二章 若即若离

  叶春好觉得,自己真是要被弟弟折磨死了。

  叶文健自从戒烟成功之后,对她就一直是不冷不热。她起初光顾着欢喜,还没在意,后来才渐渐的感觉到了:弟弟对自己有怨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对不住他。她对他就差呕心沥血了,可他这样大的孩子,不但不领情,反倒怨恨她,她又糊涂又伤心又委屈,这天就把叶文健叫到跟前,把自己怎么怎么为他操心,怎么怎么为他费力,又是怎么怎么为他饱受煎熬……等等苦处,长篇大论,说了半宿。她讲起道理来也是一绝,说得头头是道,逼得叶文健哑口无言,似乎只有一死,才能对得起她。

  她含着眼泪,痛诉一场,以为弟弟这回知道了自己的苦心,定会浪子回头、重新做人。哪知一夜过后,叶文健就溜出家门、消失无踪了。

  叶春好若是不爱这个弟弟,那他跑就跑了,横竖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子,跑出去了也饿不死。可叶春好爱他,像爱儿子那么的爱他,他这一跑,若是重新又染上了大烟瘾怎么办?若是又更深一步的堕落了怎么办?这么一想,她那颗心就像火烧似的,焦得她一刻都不得安宁。她有心向张嘉田求援,可张嘉田去了北平,一直没有音信,张嘉田手下的那个不男不女的大姑娘,满山红,倒是还在天津,也自告奋勇,愿意帮她去找,可这话说完之后,满山红就不知是找到

  了哪里去,叶文健不见回来,她本人也没了。

  叶春好知道这个满山红虽然聪明精干,可是有点着三不着两,不能指望,故而只得亲自出马,跑来了承德。到了承德之后,她已经愁苦得没了心绪和表情,所以对待着雷一鸣,她看起来是相当的镇定。

  如今坐在了雷家仆人收拾出来的客房里,她吃了一顿迟来的午饭。饭菜进了肚子,她那身体和头脑都得了些许补养,头脑这才像上了油的齿轮一样,慢慢的又转了起来。

  她想偷着去看妞儿一眼。

  不必让妞儿瞧见她,她只想单方面的看看妞儿。小丫头已经在隔壁小屋子里歇下了,她也不使唤她,自己拧了把毛巾擦了擦脸,然后试试探探的走了出来。客房位于一座小跨院里,她探险似的出了院子,接下来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只得站在原地。忽听旁边玻璃窗子“咚咚”响了两声,她倒吓了一跳,觅声望去,就见自己身旁便是正房,而那玻璃窗后影影绰绰的站着个人,看身形正是雷一鸣。

  雷一鸣见她望了过来,也不言语,只抬手指了指东厢房。叶春好见了,不明所以,看着他不动地方,于是他转身推门走了出来,说道:“妞儿在那边屋子里。”

  说完这话,他转身回了房间。叶春好本以为自己和他这样单独相处了,他要么会有一份表白,要么会有一场怒火,就是没想到他会冷冷淡淡的

  不搭理自己。隔着那扇玻璃窗,她依稀见他回了房内,便转身走向了东厢房——走到东厢房门口了,她停了脚步,心想我隔着窗户瞧她一眼吧,世上没有像我这样做妈的,索性让妞儿不认识我,将来长大了,她想起她的妈妈来,也不伤心。

  她忍着难过,正在盘算,不料房内忽然响起了奶声奶气的一串话——听着语调抑扬,像是说话,可是哩哩啰啰的,又全然听不懂。她听不懂,房内的奶妈子却是全明白,有口无心的回答:“噢,噢,大小姐瞧见外头来人啦——”然后她就一边推开房门,一边唤道:“虞小——”

  抬头瞧见叶春好,奶妈子愣了,问道:“您是……”

  叶春好匆匆答道:“我是妞儿的妈。”随即不等那奶妈子往里让,她身不由己的就迈了步,一闪身便从奶妈子身边挤了进去。进门之后一拐弯,她掀帘子进了里屋,就见地上站着个粉妆玉砌的小不点儿,身上穿着大红衣裳,正摇摇摆摆的自己走路,看那黑眉毛大眼睛,可不就是妞儿?

  叶春好到了这时候,平时的理智全都不知所踪,想都不想,伸着两只手就要去抱妞儿,而妞儿平时在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不知道怕为何物,这时见了她,立刻就将两只小胳膊上下乱挥了一阵:“妈!”

  叶春好“哎呀”了一声,蹲下来一把搂住了妞儿:“我的大妞儿,你还记得

  妈妈呀?”

  妞儿天生有点猫的性子,许她缠磨别人,不许别人私自的来触碰她。叶春好这么紧紧的一抱,立刻抱出了她的脾气,她抬手就在叶春好的耳朵上挠了一把。奶妈子见状,慌忙把妞儿从叶春好的怀里拽了出来,又笑道:“太太,大小姐厉害着呢,谁要是想抱她逗她,还得先得了她的许可才行,要不然,她就要生气。”

  叶春好的耳朵被妞儿挠破了一块油皮,她忍着疼痛,低声说道:“这是随了她爸爸的脾气啊……”

  这时,妞儿甩开奶妈子的手,又跌跌撞撞的扑向了叶春好。奶妈子见了,立刻笑道:“哎,这回好了,这是让您抱了。您快抱吧,让您抱的时候您不抱,那也是要闹脾气的。”

  叶春好连忙抱着妞儿站了起来,妞儿一把薅住她的头发,睁大了眼睛端详她,又去摸她的嘴唇鼻子,她任妞儿摸着,早把方才的盘算抛去了九霄云外。而奶妈子莫名其妙的站在一旁,不知道这个妈是从哪儿跑来的,又不便问,只得呆呆的微笑。

  叶春好一下子就和妞儿混过了一下午。

  到了傍晚,她已经知道了妞儿的习惯和喜好,也知道了妞儿是见了个女人就叫妈。天色暗了,她还恋恋的不肯回房,也不觉着饿,直到房门一开,雷一鸣走了进来。

  雷一鸣向她一点头,然后对着妞儿拍了拍手。妞儿一见了他,立刻就不要叶春好了,嘎嘎笑

  着往他怀里扑。叶春好冷眼旁观,就见他弯腰把妞儿抱了起来,动作十分娴熟,一看就是个常抱孩子的。

  雷一鸣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慢慢的踱了一圈,然后回头对叶春好说道:“开晚饭了,你回房去吃吧。”

  叶春好不舍得走,忖度着慢慢站起了身,她说道:“也好,我吃过了饭,再来看妞儿。”

  雷一鸣背对着她,“嗯”了一声。

  叶春好特地留下了这一句话做伏笔,匆匆吃了饭后,便坦然的又回了来。

  然而她发现自己一来,雷一鸣就走了。搂着妞儿坐在窗前,她抽了抽鼻子,问奶妈子道:“怎么像是有点苦味?”

  奶妈子答道:“是药味。大爷这几个月一直在吃药,上午熬一次,晚上熬一次,一天两顿。”

  叶春好不再问了,如此过了一夜,到了翌日上午,她走出跨院,果然又嗅到了浓郁的苦气。而雷一鸣双手插在裤兜里,正站在房前台阶上,忽见她走了出来,他转身就要回房。

  叶春好停了脚步,说道:“今天天气好,你多晒晒太阳吧。我是去看妞儿,你不必躲我。”

  她不知道雷一鸣对她是不得不躲——他一瞧见她,就要委屈,就要愤怒。委屈还在愤怒的上头,因为叶春好专拣他最可怜的时候抛弃他,他真是委屈大发了。

  至于他曾如何的蹂躏过叶春好,他从来不想,不是故意回避,是确实忘了。

  叶春好去见了妞儿,陪妞儿玩

  了一个小时。妞儿一手揪着她的衣领,放开大嗓门要爸爸。叶春好有点窘迫,有心躲开,让雷一鸣来,可妞儿不许她走。

  她没了法子,把妞儿一路抱进上房的堂屋里,迎面见了雷一鸣,她低头说道:“妞儿要找你呢。”

  然后她俯身要放下妞儿,可妞儿不知何时又抓住了她胸前的一枚胸针。那胸针是用别针固定在旗袍前襟上的,妞儿这么没轻没重的一揪,力气居然很大,将那胸针硬生生的拽了下来。叶春好先去看妞儿的手,见她的小手没有受伤,这才从她手中夺过了胸针。胸针完好无损,但是胸针后头的别针已经变了形,她这夹袍的前襟也被别针扯破了一道口子。

  她“哟”了一声,随即就见雷一鸣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疑惑的抬头望向雷一鸣,她不知道他的用意,结果他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索性直接从她手中拿过了胸针。

  走到窗前光亮处,他低了头,要把胸针的别针掰回原样。叶春好蹲着揽住了妞儿,回头看他,就见他凝神摆弄着手里的小东西,两鬓的白头发似乎是有所增加。她这大半年来看惯了张嘉田那样人高马大的威武青年,这回再看他,就觉得他瘦削单薄,像是个什么精致脆弱的存在,雕琢得太狠了,结果不能持久,与腐朽和崩溃仅有一步之遥。

  和这么一个人在一起,就只能是一生一世的去为他牺牲,牺牲之中

  ,会有少少的一点快乐,和反复无尽的煎熬。那仅有的快乐也像针刺似的,让人疼痛。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她想起了自己告诫过张嘉田的话:“不要信他。”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是雷一鸣走了过来,把胸针递给了她。

  她接过胸针,低头要把它戴在胸前,挡住前襟那一道小小的裂口。可是裂口小,别针更小,她的手上又有汗,潮漉漉的拿捏不住。

  雷一鸣也蹲了下来,伸手拿过胸针,给她别了上。隔着一层夹袍,他的手指蹭过她的胸脯,非常的正经,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叶春好低声说道:“谢谢。”

  然后她又问:“你的身体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

  叶春好垂了头,没了话讲。就在这时,有人一阵风似的推门进了来,打雷似的叫道:“宇霆宇霆宇霆,我告诉你——”

  叶春好起身回头,发现这位急天火炮的来客,自己还认识,乃是当初在北京见过的虞天佐。而虞天佐披着衣服竖着头发,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扶着门,冷不丁的见了她,登时便愣在了原地。雷一鸣也站了起来:“老虞,你这是有什么急事?”

  虞天佐用手里的烟卷指了指叶春好:“这不是弟妹吗?你俩……又不离婚了?”

  雷一鸣答道:“她是来找她弟弟的。”

  虞天佐把烟卷送到嘴里咬住了,然后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上前两步,要向叶春好施行

  握手礼:“那个……你娘家贵姓啊?”

  叶春好答道:“敝姓叶。”

  虞天佐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叶小姐,没想到咱们还能在这儿又见面,这可真是挺有缘。虽然你跟宇霆离婚了,但我既是宇霆的朋友,就也是你的朋友。你留下来多住几天,我招待招待你。”

第二百零三章 心照

  虞天佐端详着叶春好,越看越美。

  叶春好如今正处在一个糟心的时期,这几天也没施脂粉,反倒显出了她的天然本质。虞天佐一边缠着她嘘寒问暖,一边细看她的眉眼,就见她眉清目秀,鼻梁溜直,头发剪短掖在耳后,却有几丝头发脱逃出来,垂在了脸旁,她抬手把那几丝乱发往耳后一掠,露出粉红的耳垂,也没带耳环坠子,只塞了个小小的钻石耳钉,一闪一闪,别有一种轻俏。

  叶春好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弯腰把妞儿抱起来,她借着逗妞儿,搭讪着想走:“虞伯伯来找爸爸谈事情,我们回那边屋里呆着去,妈妈给你缝个布娃娃,好不好?”

  嘴里说着,她含着一点客气的笑容,对着虞天佐一点头,然后就想往外走,哪知虞天佐堵在门口,全然没有让路的意思:“弟妹,哦不,叶小姐,你和宇霆都是讲文明的人,离了婚了,也照样能见面做朋友。那我今晚儿请个客,为你接风,把你和宇霆都叫上,你不介意吧?”

  叶春好立刻摇了头:“这我实在是不敢当,虞将军也千万不要这样多礼。”

  “这哪叫多礼——”

  叶春好抢着说道:“我看虞将军是豪爽好客的人,也就实话实说、不怕您笑话了。其实我这一趟来,是为了找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如今弟弟不见踪影,我心中发愁得很,莫说赴宴,简直就连一日三餐都不能下咽了。虞将

  军的这一番好意,我暂且心领了吧。”

  “这个——”

  叶春好匆匆的一苦笑,然后一侧身,从虞天佐身边走了出去。虞天佐回头见她真是往东厢房那边走去了,便迈步进房关了房门,对着雷一鸣说道:“两件事,咱们先进屋,说第一件。”

  雷一鸣神情自若,引着他进了里屋。这回虞天佐没张罗着烧烟过瘾,果然直接说起了正事——他弄了一批步枪,要从直隶运进热河。这是一笔买卖,枪进了热河,钱就得同时出了热河。于是他这一趟来,是让雷一鸣预备钞票,等着为他付账。

  雷一鸣从他手里租了一座县城,说好了是要给租金的,可说归说,做归做,雷一鸣一直没有交给虞天佐一个大子儿。他不给,虞天佐也不要,直到今天步枪马上就要到了,虞天佐才急三火四的赶了过来,也不和雷一鸣打商量,直接就让他务必按期拿钱,交给押运步枪的军火商。

  雷一鸣听了这话,有些傻眼,也有些生气,因为虞天佐竟然一点情分都不讲,真跟自己要钱。尤其可恨的是,虞天佐在热河大肆种植鸦片,收获极丰,根本就不缺钱。而自己招兵买马凑成的队伍,吃着自己的喝着自己的,对外则算是他虞司令的兵——虞天佐自从出任了热察联军的总司令之后,声威日益增长,如今已经成了北方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没有他雷某人捧着他,他能有今

  日的地位吗?

  “这个……”雷一鸣沉吟了一下:“我尽力,有多少我出多少,这就派人去筹集现款。”

  “别啊!”虞天佐理直气壮的向他瞪眼睛:“你有多少出多少可不行,你得是要多少出多少。你又不是没钱。”

  雷一鸣皱起了眉毛,对着虞天佐发笑:“你知道我往陈运基那里搭了多少钱了?人家打仗发财,我可好,连老本都搭进去了。”

  虞天佐也笑了,用手指着雷一鸣:“小子,你他妈的不说实话。你刚回北平卖了那么大一所宅子,敢说现在手里没钱?”

  雷一鸣扭头“唉”了一声:“房子能值几个钱,不够我那队伍一个月吃的。”

  “那我不管,反正这事我说给你了,我就看你办还是不办。”

  雷一鸣站在虞天佐面前,只是看着他笑,笑到最后,他用力的一点头:“好,好,办。老大哥吩咐下来的差事,我能不办吗?”

  虞天佐一拍大腿:“这就对了,也算我没白救你一场。”

  “好,你说第二件吧。”

  虞天佐听了这话,却是正了正脸色:“我说,你真和叶小姐离婚了吧?”

  “谁会拿离婚闹着玩?”

  “她和你真没关系了?”

  “她还是我女儿的妈,除此之外……”

  话就只说到这里,他对着虞天佐摇了摇头:“别说这个了。”

  虞天佐回头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叶春好的影子。犹犹豫豫的站了起来,他忽

  然对着雷一鸣一笑:“哎,我看这娘们儿挺好的,你真不想把她弄回来?”

  雷一鸣这回瞪了他一眼:“不要说了!”

  虞天佐没恼,迈步要往外走,且走且道:“晚上那客,我该请还是得请,到时候我派人过来接你们。叶小姐要是不肯赏光,你就替我劝劝她。”然后他回头又抬手一指雷一鸣:“任务交给你了!”

  雷一鸣不置可否的挥了挥手,意思是要撵他走。虞天佐和他闹惯了,也不在意,一路似笑非笑的出了门去。

  到了傍晚,虞天佐并没有派人来接,而是亲自又过来了。

  他扯起大嗓门,一路嬉笑怒骂,唱大戏似的把叶春好裹挟回了自家。当着雷一鸣的面,他倒是还保留了些许分寸,也叫了几名顶尖的姨太太上了席面,充当陪客。姨太太们自然都是浓妆艳抹了的,平时在他眼中也都是美人,可如今有了叶春好对比着,他忽然高雅起来,不能忍受家里这帮庸脂俗粉了。

  叶春好心如明镜,坐在席上也吃也喝,对待那几位花枝招展的陪客,她也肯说说闲话——说着说着就拐到孩子身上去,处处都要显着她是做了母亲的人,话里话外都带着老气横秋的劲儿,和这席上玩笑戏谑的空气格格不入。

  她是趁此机会自表身份了,希望旁人将她看作一位无趣的黄脸妇人。哪知道她虽是披上了这一层保护色,虞天佐看在眼中,却越发感觉她是

  一位贤妻良母,几乎产生了几分敬重之情,几次三番的举杯向她敬酒。

  叶春好是从来不喝酒的人,这回被虞天佐劝得走投无路,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两小杯。这两杯酒下了肚后,她红了脸,眼前的世界都摇摇晃晃的变了形状。

  她心知不妙,没了法子,只好主动的向雷一鸣开了口:“我醉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雷一鸣一直不大言语,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叶春好看他站了起来,仿佛是和虞天佐说了一阵话,然后便有一双手搀扶了她,把她从这热屋子里,一路送进了冷汽车里。

  糊里糊涂的到了家,她在院子里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东倒西歪的,能感觉到自己还在依靠着雷一鸣。忽然扑到一旁扶了一根廊柱,她弯腰哇哇的呕吐起来,同时就觉得头晕目眩,饶是呕吐了,还是一阵阵的犯恶心,简直难受得没法说,哭都哭不出来。

  又糊里糊涂的被人送进了屋子里,她闭着眼睛,任由一双手伺候她漱口擦脸。朦朦胧胧的睁了眼睛,在电灯光中,她看见了雷一鸣的脸。从雷一鸣的脸,她一直看到了雷一鸣的手——雷一鸣手里托着一条毛巾,刚刚照顾她的人,是他。

  忽然间的,她有话要说:“你现在对我好,也晚了。”

  雷一鸣扯起她一只手,用热毛巾狠狠擦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撸过去,要把她擦个干干净净。一股酸楚的热气窜

  到她的鼻子眼睛里,她闭了眼睛一扭头,再睁开眼睛时,眼中就泛了一点水光:“你不要管我,我不领你的情。我知道你的真面目,你骗不了我。”

  雷一鸣擦净了她的双手,放下毛巾俯下身,抬手环住了她的肩膀。叶春好垂下眼帘,想起了结婚前的那一年那一夜,自己第一次和他吵架。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激动得面红耳赤,硬说她冤枉了他——说的这话,听着也是孩子话。那些孩子样和孩子话,难道会是假的吗?

  那不是假的。他后来渐渐显露出来的冷酷恶毒,也都不是假的。

  都不是假的,一切全是千真万确。他不是年岁渐长城府深沉,他是天生的坏人,是天生的毒蛇,所至之处,草木凋亡。

  所以永远不能相信他,他饶是洗心革面了,也依旧还是一条赤诚的毒蛇。他天生的就是要害人,他也管不住他自己。

  这时,她听见了雷一鸣的声音,那声音就响在她的耳边,伴着一点温暖的气息:“我为什么就骗不了你?”

  “因为……”她眼前的世界又开始变形了,短暂的迷茫过后,她继续说道:“因为,我爱过你。”

  “你真的爱过我么?”

  她惨笑了一下:“若是没爱过你,我又何至于落荒而逃?”

  然后她硬把雷一鸣推了开:“二哥是个男子,他对你感情再深,终究看不到你的心里去。我不一样,我用我的心,照过你的心。”

  雷一鸣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发了一阵呆,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叶春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总之等她睁了眼睛恢复清醒时,就见窗外天光明亮,已是上午时分。

  她只记得自己昨晚在虞家喝醉了,便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出乖露丑了。吃过早饭,她照例是到妞儿的屋子里去,结果一进门,却见雷一鸣已经来了。

  她向雷一鸣点了个头,然后直奔了妞儿去。妞儿和她玩了一会儿,又坐到了雷一鸣的腿上。雷一鸣抱着妞儿站到窗前,忽然问道:“嘉田知道你到我这里来吗?”

  叶春好答道:“知道,他到我家里一问,自会有人告诉他。”

  “他经常去你家里?”

  “是。”

  “他对你,也算得上是长情了。”

  叶春好瞥了他一眼:“是的。”

  “你还年轻,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

  叶春好收回目光,起了戒心:“这也无非是看个人的志向了。有个志同道合的伴侣,自然是好,没有的话,也不耽误过日子。”

  雷一鸣看着妞儿:“不想嫁给嘉田?”

  叶春好被他盘问得有点不耐烦,干脆答道:“将来再说。想嫁的时候,自然会嫁。横竖我是自己给自己做主,日子怎么过,都没人拦着。”

  说完这话,房内二人静默了片刻,唯有妞儿对着窗外大叫了几声。雷一鸣起初以为妞儿是乱叫,后来听见院子里起了骚动,扭头向外一瞧,猛的看见了叶文健。

  叶文健站在院子里,正在和苏秉君说话——隔了一段时间不见,他又长高了。

第二百零四章 魔王

  叶文健一见了他姐姐,就像要疯了似的,扭头就想跑。雷一鸣让苏秉君把他硬拽了住,连推带搡的把他关进了西厢房里。

  叶春好站在院子里,真是欲哭无泪,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竟能把弟弟得罪到这般地步。而雷一鸣把妞儿交还给了奶妈子照顾着,对叶春好说道:“我另找处房子,让小文自己过去住。等他平静下来了,你们再慢慢谈。总之,不能让他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