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道:“如今只用着参汤,连御医都说叫咱们预备着装裹了。”

纪氏皱皱眉头,觉得这话在病房里头说很有些不吉利,一把拉了梅氏:“大嫂了,明潼明芃身上可好了?”

梅氏一怔:“是夜里着了风,回来喝药发汗已是好得多了,如今全由明蓁看着,前头这样乱,不敢好往外挪。”

连颜明芃也还住在东院里头呢,纪氏一听这话心头一松,原还当进门就要先应付过继事,如今大伯还在,女儿又好起来,她神色一松,立时就露出疲色来。

梅氏见着她脸色实不好看,扶了她的手:“弟妹才回来,赶紧歇着去,舟车劳顿,歇上一歇再来便是。”她也怕袁氏立时拉着纪氏来问她要孩子。

袁氏心知肚明,脸上却不能做得难看,纪氏着急回去看女儿,又不能急步快行,扶了丫环的手,琼珠琼玉两个扶着她,挨到明潼住的院里,进门就看见女儿披了长衣迎出来,原是临窗立着,早早就瞧见了纪氏。

“赶紧回去,别再着了风。”纪氏一挡,握了她的手,三个多月不见,她瘦削许多,身量也长了,眼圈一红:“可是在宫里受了苦楚?”

明潼见着纪氏也跟着眼眶一热,环了她的胳膊:“哪儿呢,不过是贪凉爱睡,这才病了,里头一切都好,大姐姐都打点好的。”

纪氏听见这话倒是一奇,接着又问明芃,她也是大好了,只颜明蓁怕吵着了妹妹,还把她留在东院里将养身子。

明潼往纪氏身后一探:“怎的澄哥儿没来?”

纪氏轻轻抚了她的手掌:“来了,日日念叨着你呢。”她立着说了这几句,便有些吃不住,手往后头扶了腰,只这么一下,叫明潼看出端倪来。

她有心想问,又问不出来,心口怦怦直跳,盯着纪氏半晌一个字儿也不说,纪氏拉了女儿坐下,琼珠赶紧拿出小锦垫来给她垫在腰后边,云笺上了茶来,明潼看她一眼:“这时候喝什么凉茶,赶紧着,叫厨房做了红枣乌鸡汤来给太太垫垫肚子。”

纪氏听了这话更奇,心里纳罕,却看见女儿一脸喜色,明潼见亲娘疑惑,扑哧笑了一声:“宫里头贵人多,嬷嬷防着偶遇,告诉我们,那些扶着腰条的,得再小心不过。”

明潼说了这一句,纪氏半含心酸,自家的女儿生下来没受过半点委屈,也不知道进了宫跪了多少回,她抚了明潼的肩膀面颊仔细看她瘦了没有,明潼却阖了眼儿靠在纪氏怀里,手指甲紧紧嵌进肉里,这辈子总算等来第一个好消息!

上一世是颜明澄过继了,往下竟再没儿子出来,颜明沣成了她们这个房头里唯一一个子嗣,程姨娘跟睐姨娘两个,在这后宅里头恨不得翻了天,一人袭了一房,连着家里的亲戚,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纪氏再坐着正位,底下人明着不敢,背地里哪一个不上赶着巴结,原来她在太子宫中当太子嫔,别个还怵她。

有个金贵的女儿,谁也不敢当面怠慢,可等太子下狱,废为庶人,又一朝身死,明潼不必想,也知道纪氏的日子是怎么一天天挨过来的。如今怀上这一胎,可不是把死局作了活局!

对着女儿再没什么好瞒的,纪氏把去六榕寺求签的事儿也告诉了女儿:“还作不得准信,可有个喜签却是再好不过了。”

这话对着谁都不能往外说,便只有明潼能吐露出来,女儿虽年小却一向存得住事,听了她说也连连点头,心里却想,哪怕这一胎是女儿又如何,她这辈子若能个亲生的同母妹妹,就能有个亲生同母弟弟!

第27章 高丽参

澄哥儿跟明沅两个被抱到东府纪氏的正院里头,屋子倒是早早就拾掇干净了,她们一下船就有下人一路奔回来,各个房头传了话,东边府里有明潼坐镇,原来明蓁不方便开口吩咐的,她也一早就吩咐好了。

进得屋来有水有茶,澄哥儿原来住在西厢房里,明沅不能再回姨娘院里,便跟着澄哥儿一道,先在西厢房里歇着。

澄哥儿踢了腿:“三姐姐呢?我去看三姐姐!”

卷碧赶紧劝起来:“三姑娘病着呢,这会子可不敢去,等她安好了,再抱哥儿去瞧。”澄哥儿哪里忍得,跳下来就要去看明潼,明沅知道不能闹,可她是要定主意万事学着澄哥儿的模样的,反趴着身子从罗汉床上滑下来,紧紧撵在澄哥儿身后。

这些天煎熬的可不止纪氏一个,明潼想着把谁过继,明沅却想着,如果纪氏生了个女儿要怎么办?年纪同她相仿,她就再没必要养到上房来了,纪氏不嫌多一个儿子,多一个女儿又该怎么着?

丫头婆子们自然不会在她跟澄哥儿面前多口,哪个敢把要过继的事儿嚷嚷出来,可私下里却也念叨两句,澄哥儿跟沣哥儿两个,还不定过继了哪一个去。

自有人说是澄哥儿,那睐姨娘身边的沣哥儿就又要抱到上房来养了,可若是沣哥儿,那六姑娘就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礼法上边过继出去只能喊颜连章跟纪氏一声伯父伯母,心里又怎么会不惦记着亲娘亲姐姐,到时候六姑娘背靠着大房嗣子,同如今这番又不一样。

澄哥儿还没迈出门去,那边纪氏回来了,还是明潼扶着她回来的,澄哥儿扒着门看见,欢喜的一张脸庞都亮起来,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冲她招:“三姐姐!”

明潼把他抱过来时,并没存着什么好心,她没想着澄哥儿的前程,想的全是纪氏的后半辈子,若是她再被选中,起码有个有能在外边照顾纪氏。

不说旁的,光是夺人子这一条,她在宫里就没少见,太子妃那一个,还是抱养过来的,宫中秘辛不能为外人道。

她在宫里呆得这些年,眼前看过的这些个手段,竟也有用上的一天,可养着养着,便处出了真感情,抱来过时还没足月,看着澄哥儿会笑会翻身,再到会爬会走,会叫第一声姐姐。

名份上边是姐弟,可心里却拿他当了半个儿子,纪氏不忍心,她也不忍心,若是纪氏不怀上这一胎,要留下澄哥儿,就只有一步能走了。

让睐姨娘没了,只要她没了,一切就都好说,可她在那圈圈里头还时刻警醒自个儿不要干那腌脏事,如今重活一回,做下这事,就对得起自己了?

明潼扶着纪氏进屋,侧头冲澄哥儿笑一笑,两个孩子跟小尾巴似乎跟在后边,明潼扶了纪氏坐下,再指派丫头拿了软毯子来盖在纪氏身上。

澄哥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打着转,从头把明潼看到尾,瞧着她不一样了,又还是三姐姐,张手说:“抱!”

明潼掩了袖子笑:“怎么三个多月不见你,你倒小了?”澄哥儿羞着,扒上去扯着她的裙子,把脸埋进她裙子里,明潼冲明沅招招手:“六妹妹来。”

明沅抱着手走过去,立在她身边,明潼摸了她的头:“也长高了好些。”不仅高了,还圆了,一张脸盘上除开一对眼睛还瞧得出睐姨娘的模样来,再不像她了,扎了两个花苞在头上,一边垂了一条织金带子。

明潼原来对这个上辈子没有的妹妹总是心存疑虑,自个往宫里头去了,还让小篆多“看着些”,如今纪氏肚皮一大,她立时就松一口气,连再无所出的亲娘都能改过命途,别人的自然也能改。

睐姨娘上一辈子在当里便是个隐形的二太太,这辈子只她在一日就休想打这个主意,她心里有了这些想头,便拿明沅当明湘明洛一样待。

团了手冲明潼行起礼来也有模有样,总归是孩子,在一处住了这许多日子,澄哥儿很把她当成自个儿的妹妹,两个同出同进,同坐同卧,还教她写字下棋,听见明潼说,立时就抬起头来:“六妹妹可乖,饭也吃得好。”

说完了像模像样的点点头,老气横秋的样子,明潼“扑哧”一声笑了,盯着他的圆肚皮,伸手捏了一把:“再不能跟你似的吃了,你都圆了一圈儿。”

明沅跟在旁边笑,仰脸打量明潼,人还是那个人,眉间的神态却不一样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正仰脸瞧着,纪氏开口道:“沅丫头怎的了?不识得三姐姐了?”

“三姐姐好看。”明沅还直通通的瞧,纪氏脸上更乐:“我们明沅竟有些傻气。”四人说着,那头小厨房也炖了鸡汤来,纪氏才从船上下来,半点胃口都无,可这是女儿的孝心,拿起来略用了两口,颜明蓁身边的丫头朱衣过来了。

进门就先蹲个礼:“二太太,咱们姑娘来给二太太请安。”

明沅一抬头,对这个要当王妃的堂姐姐充满了好奇,朱衣通报完了便立到外头等着,纪氏也不怠慢,叫卷碧琼玉两个到外边打了帘子迎接。

颜明蓁如今不比过去,她是正经的王妃了,虽还没成婚没拿金册,却也是板上钉钉的皇家人,纪氏见着她倒不必持礼,可也不能似原来侄女拜见婶娘似的,迈了腿儿便过来。

朱衣这头通报,那边不过才走到抄手游廊里,明潼对这个大姐姐不敢小觑,澄哥儿虽不记得这个大姐姐了,可见明潼立起来站到一边,也牵了明沅的手站到她身边去。

等着明蓁进来,先给纪氏请了安,再自明潼始至明沅终,挨个儿问了一句“大姐姐好”,颜明蓁再持重也不过十三岁,纪氏回来许多事便能料理,纪氏拉了她坐下,抚了她的背问道:“你妹妹说如今家里是你在理事,倒是能干的。”

可不是能干,袁氏一头顾着儿子一头顾着颜大伯,明蓁先不过是帮着吩咐两声,再往后仆妇下人有事也只来回她,倒不去前院了。

按理她并不该管,听见这样说,面上泛红:“侄女不过帮把手,全赖几位嬷嬷有主意,单只我一个,再不成的。”她来除了拜见纪氏还有一桩事:“原是家里实在吵闹,这才叫两位妹妹在东府里养病,如今婶子既家来了,晚些便把二妹妹挪出来。”

纪氏拍了她的手:“可不敢挪她,好容易好些了,再动弹添了病症怎么好,你那儿也不得空,便在这儿将养着。”

这两个说话,明沅歪了脑袋打量明蓁,见她穿着一身杏色素面对襟衫子,脸盘白净,远山似的眉毛,水盈盈一对眼睛,嘴角微翘,不曾开口就先带了三分笑意似的,跟明潼两个又是不同颜色。

明蓁一侧头就看见明沅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自个儿,冲她露个笑意:“六妹妹瞧什么?”明潼接了口:“我知道她瞧什么,她定要说,大姐姐好看。”

这回轮到澄哥儿刮脸皮羞她了,明沅却不羞,摇着身子点点头,大大方方说了句:“大姐姐好看,三姐姐好看。”是真的生的好,小姑娘已经抽条了,隐约有一点曲线,跟枝条上初绽的玉兰花似的。

颜明蓁掩了口笑,叫夸这么一句竟脸红起来,她知道明沅并不是纪氏所出,可屋里没有旁人,想必是叫抱到上房来养了,弯了腰捏捏她的鼻子:“小人家家知道什么是好看。”

明沅“嘻”一声笑:“太太给的仙鹤盒子好看,八仙罗汉床好看,都好看。”一句话把纪氏都逗笑了,她扶了小几拿帕子捂了嘴笑,又不能高声,家里到底是有恶事的,笑完这两句,便开了箱子把人参拿了出来。

“这是在穗州收罗的高丽红参,人参这东西虚不受补,这个倒不一样,便是给长了年纪的人用的,你拿一盒子回去,不拘是切了片含着,还是拿参须泡茶,问明白了好给大伯用。”

明蓁来时被梅氏叮咛了又叮咛,叫她摸摸纪氏的意思,可她到这儿却一个字也不提,拿了红参就要告退,眼睛再往澄哥儿身上一看,晓得这回自个儿的亲弟弟说不得真要过继了。

梅氏丈夫宠着女儿帮衬着,肚皮还争气,生了三个,摆到哪里,都是有福气的女人了,大房想要陶哥儿打的主意也明白,往后梅氏还能生,纪氏可不一定了,好容易养个庶出的哥儿,到五岁多了,过继了去,若房里头再没有,可怎生办。

哪家子都有难处,明蓁回去了便送了一匣子小东西来给明沅,朱衣话也说的好听:“夸了咱们姑娘一句,可不得给些彩头的。”

等朱衣走了,纪氏靠在贵妃榻上,手里托了盅儿,对明潼说:“你这个大姐姐,往年看着并不出挑,如今再看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明潼笑着不接口,心里却道,她的福气可不止在这儿,等明沅明澄抱到西厢房睡了,她这才挨着母亲:“睐姨娘的院子,是该动一动了。”

原来不过生个女儿,现下得了个哥儿,便不能在住在通房丫头的屋子里头了,纪氏闻言心中一动,到底还是女儿知道当娘的心,她点点头:“把落月阁理出来,给了睐姨娘。”

早晚要知道,还不如自个儿漏出风去,明潼隔着几道纱帘看向西厢房去,把脸挨在纪氏腿上,靠着亲娘,心里一片安然。

不等大房调转枪头把手伸到纪氏这里扒拉儿子,落后的船只也靠了金陵渡口,几个姨娘早早换下衣裳,便只有睐姨娘手里抱着大红锦缎缝的襁褓,她脸上止不住在笑,车辙碾着路面往颜府去,一路走,一路都在笑。

张姨娘搂了明洛,挑了眉毛斜她一眼,转过脸去没个好脸色,安姨娘垂了眼仁儿,跟女儿两个挨着坐在门边,倒是最晚抬起来睐姨娘靠了车背,坐在大软垫上边,她脸上止不住喜意,旁的不知道,她在宅子里呆久了,有一样还是知道的,大房没儿子!

到办丧事终归要有个嗣子撑场面,三太太那疯魔的情状,下人里头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北院一拜起菩萨来,东院都能闻得见檀香,求了这许多年,一个屁也没崩出来过。

她拿眼儿睨睨两个姨娘,先进门又怎着,这许多年也只生出女儿来,她呢,却是正经的三年抱俩,还有个儿子!

睐姨娘低头看看自个的儿子,养的白嫩嫩胖乎乎,嘴巴一抿就跟笑似的,叫马车一颠,醒了过来,蹬了腿儿“哦哦”两声,眼睛一转就找到她身上来。

睐姨娘两手抱了儿子,宝贝儿似的捧在胸前,一边托着头,一边托着身子,恨不得嘴里声音再大些:“哥儿怎的了?叫颠着啦?”张了口就叫:“赶车的是死人,不知道颠着少爷了!”

一路上小半拉月没正室压在头上,她那尾巴是越翘越高了,等想到过继这一节,更是满心满眼的觉着半个颜家都在儿子手里,统共这两个男娃,一个抱到大房,另一个就袭了这一房,不论怎么算,她的儿子都是个宝贝凤凰蛋。

睐姨娘抱了沣哥儿再按捺不住,一双眼睛波光流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人物表:

第一代:顔太祖

第二代:顔太宗---一子

第三代:顔太爷---二子

第四代:顔伯祖---二女 ,一子顔丽章(过继)

顔祖父---顔顺章、顔连章、顔丽章

第五代:大房顔丽章、袁氏

二房顔顺章、梅氏----明蓁,明芃,明陶?

顔连章、纪氏---明潼,明湘,明洛,明沅,明澄,明沣。

第28章 枣锢飞燕(捉)

等阖府都知道二老爷房里又多了个儿子,明沅就是再小也听到些风声了,她跟澄哥儿两个来不及安排院落,便先跟着纪氏住在正房三间堂屋靠西边的厢房里头。

纪氏一着家,那些个下人丫头婆子好似立时就了有主心骨,明蓁那头趁势把事一推,她本来就是侄女,又是小辈,再不该由她来操持的,如今全由着纪氏接了手去。

这时候便显出了明潼来,纪氏胎未坐稳,脉息又弱,明潼生怕她落了胎,一应事体看着是从纪氏屋子里头吩咐出来的,里头倒有一多半儿是明潼在料理。

可她再能干,总没办过丧事,又不想事事去烦纪氏,便把安姑姑喜姑姑两个调到身边来,这两个俱是老人了,倒还记得伯祖母丧事那回是怎么主持的,比着原来的例,明蓁主意对的便按着她的主意做,细节上头再改便是。

那香花宝顶数量匹配,三牲祭礼也叫厨房说定了铺子,要时便能立即送来,孝幛孝幡都点出了数目,一抬抬箱子罗列起来摆在北府库房里头,永福寺玉皇观两边都定好了人数,一边十六人,只要云板响了四声,立时就能去请了人来。

一边料理这些事,明潼还放出了话去,总归她年小,胡乱说出来也是有的,叫府里的奴才多两个去码头接迎,姨娘们本该坐着小轿来,这回却给她们配了马车,还特特吩咐下去,说不可惊着了哥儿。

“叫两个八字儿重的去迎着,哥儿年岁小眼睛干净,过来的时候挡着些,别叫冲撞了。”这话自明潼口里说出来,哪个都只当是纪氏吩咐的,东府上房里才说出来,立时阖府皆知。

梅氏那里一接着信,肩膀立时一松,长叹出口气来:“阿弥陀佛,这会子可好了。”拢了头发就要去揖秀楼里找女儿商量主意。

睐姨娘抱了沣哥儿回府,叫梅氏譬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原是一家一个儿子,如今老二家里有两个了,便该从他那个房头里选人出来,可这话她又说不出口,还是得跟女儿讨主意。

颜明蓁这幢小楼倒似一片净土,明芃原还在东府里头养病,一忙起来,也挨不过喧闹,还由着明蓁把妹妹接了过来,她这里除开四个宫里来的嬷嬷,身边俱都先换了宫人侍候着,凭外头怎么闹,她这里也是静悄悄的。

朱衣卧雪几个由着老嬷嬷调理规矩,等再学一回才能往她跟前侍候,如今倒跟小丫头似的,自怎么倒茶怎么回事开始学起来,见着梅氏来了,行个蹲礼,慢悠悠领了她进去。

梅氏自来不是个急性人,可这事儿却由不得她不急,可又得顾及着女儿的面子,一步挨一步到得楼中,短短一段廊道,连腰上垂的铃儿都不曾响动过。

明蓁正在习茶百戏,她身边的宫嬷嬷当教授,教她怎么点四瓣梅花,见着梅氏微一躬身,明蓁手一抖,最后一瓣便没成圆,她稳稳心神,把茶具搁在几案上:“倒有些累了,歇会儿罢。”

几个嬷嬷对视一眼,晓得这个姑娘是个有主意的,看着说话柔声细气,定了的主意却不转圜,既由着宫里赐下来,往后就要跟到封地去,一身荣辱系在她身上,客客气气尽主仆之宜便是,也不愿听府里这些烦琐事,若要问计,成王妃自会开口,便都各各退到后边去。

明蓁见着母亲这付模样,不必开口也知道她要说甚,调了几个宫里派来的丫头的去斟茶拿点心,把自个儿身边的朱衣卧雪留了下来,拉了梅氏走到罩房里头,挨着窗户拉了她的手:“娘莫要忧愁,这事儿交给二叔二婶就是了。”

梅氏蹙了一双远山眉,眼睛里都浮出泪来,未曾开口就先带了三分哽咽:“我也晓得你二婶养活那么个哥儿不容易,可实舍不得你弟弟,你…你三叔家里你也瞧见,我还想着等明陶大些,送到你外祖家读书呢。”

袁氏瞧不上她,她也一样瞧不上袁氏,自个儿大字不识一个,明琇都三岁大了,连句诗都不会念,她眼中一湿,明蓁就赶紧拿帕子出来给她按眼睛:“二叔家里两个,再怎么也轮不着从咱们这儿过继的,娘宽宽心,若实担忧,我去问问便是。”

梅氏刚还皱着的眉头松开来,她一双手合什了执在胸前,缓缓吁出一口气来。

颜明蓁垂了眼睛,嘴角还勾着笑意,安抚了母亲,留她喝了茶,又叫朱衣拿了一匣子点心来,指了朱衣紫萼两个跟着,叫檀心卧雪给几个嬷嬷告假,披上短斗蓬往东府去了。

东府里一片忙乱,一抬抬大箱子挡在花园通往后宅飞虹桥廊上,朱衣快步过去,问一几句,又脚不沾地的快步回来,低了声儿凑到明蓁耳边道:“是二老爷的房里人,仿佛说着,要给睐姨娘分个大院子。”

明蓁听得这句心里透亮,二婶自来不是个没决断的,这番作做,不过为着捧杀,这些日子,厨房哪一天不往东府送乌鸡汤。

她自打知事起便在老太太房里养活着,听的看的,都是二婶纪氏如何如何能干,自己的亲娘明明是长嫂,却倒退一射之地。

老太太抱了她到身边养活,为的便是自小教她理事,往后还担着教养弟妹的职责,老太太的话说的明白,“不能由着那个不着调的亲娘,把好好的孩子祸害了”。

明蓁初时不懂,越大越是明白,越是大越是知道老太太说的对,为人子女者如此腹诽双亲实是不道,可她每每看着母亲靠在二婶身上,事事拿不出主意,心里又为着她羞愧。

初学着打算盘的时候,去给亲娘请安,才提起来,母亲竟然落泪,后来才明白,在娘亲眼里,这些个俗事最是可恶不过,可作女人,若真烦起柴米油盐,小妾通房来,哪里还能雅还能仙?

太-祖母在时由着她来教,等太-祖母没了,明蓁便样样都学着二婶纪氏的行事,宽容大方平和中正,这才是太家太太的款儿。

她略站一站,见前边还忙个不休,指了紫萼拎着食盒过去,见得明白了,有些话便不必再刺探,二婶子这是要借刀杀鸡,自家很不必再去淌这混水,一路绕了林荫曲廊往回走,朱衣跟在身边,扶了她的手,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声:“可要往太太那儿去?”

明蓁吸一口气:“不必了,这事儿还有得磨。”只要伯祖父在一日,便能扯一日的皮,二婶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澄哥儿过继了,明蓁心里想着那两个字,却也明白到二婶这个地步,换作她,也是一般做法。

睐姨娘叫分到个大院子里头,除开三间堂屋,还有退步抱厦,挨着门阶上得三层,还有一道垂花门,两边墙廊各挨着几处耳房,纪氏还道:“原不是说她院子里头人多,屋子浅了住不下,如今再多也能住下了。”

张姨娘跟安姨娘两个各回小院,安姨娘面色如常,张姨娘斜了眼锋看她,嘴角一挑,抿出个轻蔑笑意来,带了明洛请过安,退到一边,很看不得睐姨娘这个张狂模样儿。

正遇着紫萼送了点心来,半福了身子道:“我们姑娘才得着宫里赏的点心,想着给二太太送些来。”

是一匣子枣锢飞燕饼,寒食节前宫里都有赏赐,明蓁既定了成王妃,里头便赏了这个出来,纪氏瞧见嘴角一勾:“大侄女有心了,等厨房里做了青白团子,便给你们太太也送些去。”

朱衣还没走到门边,纪氏已经在吩咐:“开了匣子分一半出来,叫沣哥儿也沾沾宫里的喜气。”

睐姨娘脸上的笑遮也遮不住,她接了饼碟儿,看了挨着纪氏的明沅一眼,竟大剌剌说道:“妾给六姑娘做了一身衣裳,想叫六姑娘试一试。”

真是城门失火,明沅躲她且不及,不防她竟说了一这话出来,还一脸的得意,料定了纪氏定会许她似的。

明沅抬眼去看纪氏的脸色,她一脸平和,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开口还是平常声调:“既是给她做的,就带了她去试试罢,卷碧,你跟采菽两个,侍候着六姑娘。”

明沅由着卷碧抱到睐姨娘院里,这才觉出大事不好,她知道大房要过继,便是头先不觉着什么,日子一长也回过味来。

纪氏何时这样宠溺过澄哥儿,明潼理事,纪氏反而得闲,这些日子又停了功课,澄哥儿自早上睁开眼儿,到夜里睡觉前,时时呆在纪氏身边,一刻不见琼珠便来寻人,连澄哥儿自个儿都觉出纪氏待他不同以往。

到底是孩子,一经放纵初还拘束,等他晓得再怎么闹纪氏也不十分训斥他,心便玩野了,总归教养了这些年,大规矩总是不错的,府里将要办大事,除开纪氏后院,他也不往旁的地方去,日日拉了明沅在院子里头混玩。

架着小网兜捞了莲花池里头锦鲤,又把院后两株天孙织锦的曼陀罗花掐下碗大的两朵来,蹿在假山石洞里头玩迷藏,跑得一头一身是汗,便是这么个皮法,纪氏还只盯着丫头叫不许磕了碰了,玩出汗来赶紧给垫上毛巾子,别着了风寒。

澄哥儿猫儿似的钻闹,连带着明沅也叫一块放松了,那捞上来的锦鲤叫他们放到纪氏屋里的彩斗大缸里,掐下来的花悄没声儿的摆在纪氏织锦枕头上,纪氏本来就心软,再见着这个更是一句教训的话都出不了口了。

背地里还对着明潼弹泪,明潼对纪氏肚里这胎,看的只怕比纪氏自个儿还更重些,见她多忧多思,把眉头一紧:“娘且安心养着,若澄哥儿要呆在老宅,便留两个嬷嬷下来,我在老宅看着他便是。”

两个看澄哥儿的眼神都不同,澄哥儿觉不出来,明沅却不是真孩子,她心里猜测着,只怕纪氏跟明潼两个都定下主意,要叫澄哥儿过继到大房去。

知道这个,再看睐姨娘这模样,心底暗叫糟糕,她这谱摆实在过份了些,连安姨娘都扯了明湘,一句话不曾多说,走到廊道各自回了院子。

自飞虹廊行过来,一路都有下人给睐姨娘问安,她甚个时候这样体面过,连头都昂得更高些,纪氏头上都换过了翡翠珠玉的首饰,她还戴了金压发,一路招摇过市。

明沅趴在卷碧肩上,她养了些时候有了份量,卷碧哪里抱得动她,行一会便要停一停,明沅扭了两下要下来,卷碧才刚把她放到地下,她撒了腿儿一路往回跑。

第29章 蜜裹核桃

明沅自然没能跑掉,她人小腿短,身后还跟着那么多丫头婆子,没跑上两步,就叫个婆子一把抱起来,卷碧拎裙子在后边追,见明沅挣扎急声道:“手松着些,可别伤着六姑娘。”

那婆子腆了脸笑:“知道知道,不必姑娘吩咐。”说着把明沅抱给她,卷碧伸手接过来,明沅哭丧了脸趴在她肩上,撑起来摇摇头:“我不去!”

卷碧软声宽慰她:“只去一会子便好,试了衣裳就回去。”

睐姨娘叫明沅这跑,手上捏的帕子都差点儿绞烂了,扯着嘴角从前边过来,一张手:“我来抱。”说着刮了一眼卷碧:“别是你手底不干净,弄疼了她。”

明沅叫苦不迭,卷碧可是纪氏屋子里的大丫头,自个儿身边还有她的亲妹妹,睐姨娘张口得罪了她,以后倒霉的还不是她!所幸是卷碧,若是琼珠指不定又要说出什么话来。

卷碧也不接口,只道:“姐儿沉手的很,姨娘怕抱不动呢。”

“我肚子里出来的,几斤几两我不清楚!”睐姨娘伸手抱了明沅,明沅也不敢再挣扎,刚才那个婆子急急抱了她,春衫本就薄,如今胳膊就有些疼了。

她其实不是真想跑,起码得做个样子给纪氏看,原来是她想的太简单了,还以为只要养在上房,只要她不理睐姨娘,两下里都能干净,哪里知道只要是睐姨娘跟沣哥儿的事,就能扯着她。

睐姨娘当丫头时也不过是撒扫的,成了姨娘更不必劳作,明沅吃的好自然长得多,她甫一接手,若不是卷碧拿手托着,明沅就要往下坠,她一把揪住了睐姨娘的衣领,这才稳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