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蓁私底下却拿了这些诗稿出来,把明沅的排在头一张,她身边的丫头俱是通文墨的,朱衣同她最是亲近,伸头一瞧面露奇色,明蓁嗔她一眼:“莫要看她词意皆平,只这句秋色春华总相宜,便好文章,悠然自得的很呢。”
明蓁如何说,余下几个俱不知道,只明沅在湖心院中真是越住越安闲了,纪氏自有了亲生子,倒有一半心力被这个娃娃缠磨了去,说话学步,眼睛一刻离不得他;明潼更不必说,一多半精神在官哥儿身上,余下的都给了澄哥儿。
颜连章把官哥儿当作宝贝,回来半年夜夜在上房歇息,程张安哪一个都勾不起他的意头来,纪氏如今儿女双全,再不怕人说她是妒妇,留下丈夫不提让他雨露均沾的话,后院里可不一天比一天更清净。
明洛比明沅更差些,在穗州那一年里头,半年都不曾上课,先生是请着,可张姨娘后宅作主,女儿有个甚头疼脑热便干脆请一日假,明洛又不是个好学上进的,干脆三日打鱼两日晒网,连琴都疏于练习了。
回回问起她来,便说指节作疼,拿拇指指节去刮琴弦,琴师手上莫不生着粗厚老茧,她一双纤手,再不能因着这个变粗糙了。
可看见明潼送给明沅的金徽玉轸断纹琴,摸上了就不肯放手,明沅本来对琴并没甚个好恶,借了她弹,到如今还没还回来,惹得采薇啐了几回,还说明沅是“穷大方”,自家还没几样好东西,别个来伸手,恨不得掏出底儿去。
如今又要作诗,明沅第一个先缩了头,明洛转了眼睛陪笑:“咱们还燃香,我来奏琴,六妹妹便侍候茶水罢。”
明蓁“扑哧”一笑,明潼推一推她:“大姐姐开了口的,那香洲两个字,怎么也得写出来才是。”几个理了梨花大案,铺开毡宣纸,拿温水调开墨,明沅亲自磨了墨出来,拿出一枝玉管笔:“这是我今岁才得的生辰礼,还没写过字儿的,大姐姐来开笔,最好不过。”
明蓁推脱不过,到底写了,才写了一个香字儿,那寻边琼玉来请:“太太请几位姑娘往前头去。”说着单给明蓁施了全礼:“成亲王来了。”
明沅从来只听其名,未见其人,一屋子姑娘听见成王来了,头一个看的就是明蓁,明蓁叫她们看了,也只面上一红,她虽从未跟这个丈夫蒙过面,可自打赐了婚,便一向都有往来。
年节礼盒自来不少,除开吃穿,上回重阳簪花,他就单送了一朵绿菊来,她戴了一整日,不独描画下来,还制成干花装在佩袋里。
明沅几个俱都咬了唇儿看她,明潼却忽的挺直了背,成王如今式微,依靠着太子过活,她还曾亲见过自家这对大姐姐大姐夫,在年节里头对着太子太子妃行大礼,那时候哪能知道最后坐在宝座上受万人拜的竟是这一对夫妻。
她稳稳心神,浅浅一笑:“咱们横竖不能见着大姐夫的,怎么倒要叫咱们过去。”琼珠听这话抬手掩了口:“太太叫请,外头连屏风都起来了。”
十二扇的山水大屏,人藏在里头不出声,远远看上一眼,没人知道,明蓁这下彻底红了面颊,到底是没出嫁的姑娘,身边跟着的朱衣卧雪抿了嘴儿笑,她见一屋子人都在瞧她,微微颔首:“既是婶娘叫去,哪有推脱的。”换上小靴子,罩了大斗蓬,心口扑咚扑咚的跳着,想起嬷嬷们教导,越是急,越是要缓,一步步踩了雪珠儿,往顺德堂去。
明洛明湘明沅三个落在最后,明洛嘴里藏不住话,低了声儿问:“你们说,成王生的什么样子?是不是凶得很?”
明湘轻轻一笑:“他一向爱给大姐姐送礼,便是凶,也凶不着大姐姐。”两个小姑娘平素俱是大人模样,倒说起这些来,才露出稚气。
明沅看着她们笑,把两个小姑娘看的脸红起来,明湘还伸手刮她的鼻尖,笑笑闹闹了一路,画屏丝兰跟采薇三个怕她们踩着滑了脚,一路不住提醒,走到花廊进头,明蓁往顺德堂去,明潼脚步一顿,转了个身往另一面走。
几个小姑娘站住了,不知该跟着谁,明洛咬了唇儿:“三姐姐这是怎的了?”
没人答得出来,明沅也不知她作甚走了一另一条路,三人才对视一眼,前边明蓁已经进去了,明湘抿了唇儿不说话,还是明沅作了主:“许是三姐姐有事儿,太太叫我们,自然该去的。”这才安心跟进了顺德堂。
只明潼自家知道她走这段路花了多少力气,成王是最后赢的那个人,却也是叫太子妃许氏咬牙痛骂的那个人,明潼知道的并不清楚,可却晓得,若不是成王最后不曾为太子剖白,他或许死的没那么冤枉。
他是她的仇人,却也算是恩人,明潼直直往兰雪阁去,绕了石子路从月洞偏门处行到了冠云峰前,小篆跟在她身后打伞,才要张口,明潼叫她退到兰雪阁前的花廊里,这儿是赏白杜鹃花儿的,这时节再没人来。
她几下解开系在颈里头的斗蓬,取下观音帽:“把你的脱下来。”小篆张了口说不出话来,见着那刀子似的目光,赶紧把衣裳换过。
明潼裹紧了斗蓬还觉得风直往心口上刮,她快步走到冠云峰后的山石凹处,伸手掏出了石壁小洞里头的积雪,自这地方往外头瞧,堂前动静一览无遗。
可她没料到那抷雪才掏出来,对面竟出现一张人脸,寒眉冷目,眉梢高高挑起来,目光刹时就把她钉在原地,明潼一怔,还不及看那人服色,就叫他转过来堵住了,她赶紧把斗蓬围住,掩住里边绣了金边的澜裙。
眼睛一溜看见他悬在腰间金嵌银丝的刀来,明潼正不知如何脱身,那人将她自上往下打量一回,他握着拳头手直直伸到明潼眼前,明潼身子一缩,就看见他露出个笑来,倏地霜消雪融,手掌心里躺了一只麻雀,毛团团一只,一见着亮光就啾啾叫个不住。
明潼微怔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第56章 蜜姜丝
雪籽下了一整日,到夜里还不住,打得窗框噼噼啪啪作响,明沅自来睡的熟,帐子一放下来便是她的天地,枕在软枕上,这会儿也觉着叫吵得没了困意,挨着榻脚给她守夜的九红听见她翻身问道:“姑娘可是要茶?”
“不要茶,你是不是叫这雪珠儿吵的睡不着?要是冷了,柜子里头还有被子。”明沅翻身冲着外头,拔步床是双层罩,榻脚上正可睡得一人,外头也用厚帐子罩住,睡在里边比睡在丫头房里更加暖和些,九红来了金陵两年还不惯这里的水土,一到了冬日里就轮着跟人换守夜,明沅房里自然比丫头屋子更暖和。
明沅睡的实,夜里事儿也少,这个活计很是轻省,她原想省了这个,叫几个丫头能在床上睡个好觉,喜姑姑只是不允:“这是规矩,再不能废,便是姑娘事儿少,她们已经快松了。”
明沅这才不再推,给她们加厚了被子,拿自个份例里头的棉花给丫头们做被子,她总没办法把这些丫头当作下人奴婢,一不高兴就能打杀,比小猫小狗还不如的东西,有吃的便也分下去给她们吃,有用的也给她们用,府里也不知从甚个时候起,就传出了六姑娘待人宽和的名声来。
九红听见她声音里没睡意,便撑了头对着床帐问:“姑娘今儿可瞧见成王了?”她到了冬天就恨不得缩在屋子里不出去,穿得愈多愈显得笨重,今儿待客便不叫她出去侍候。
明沅轻笑一声:“见着了。”到底还是小姑娘,连明湘都忍不住伸头张望,两个小姑娘透过穿格恨不得把成王从头到脚都看一回。
果然九红又问:“他生的甚个模样?”她只见过戏文里头的演的大官,头戴大红花的状元郎,再往上却不曾见过了。
“成王,成王生的像庙里的龙王像!”明沅这句说完,九红“吓”一声,差点儿滚下榻去,明沅咯咯一笑,她才恼了:“姑娘唬我!”说着翻身不再问了。
隔得十二扇的山水大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明蓁近人情怯,立住了不动,还是她们这些妹妹,你拉我我扯你的,先往那窗格里头看了一眼。
成王同她们想的俱不一样,明湘猜测他该是个斯文气书生模样的人,明洛却觉得他该是头戴玉冠的贵胄公子哥儿,明沅自来不曾想像过,打眼一瞧却露出笑意来,回身冲明蓁招招手,做了个口型:“大姐姐快来。”
明蓁顿步不过一瞬,提一口气拎了罗裙往前来,几个妹妹退开去,只留她立在窗隔前,透过细梅花隔纹往外看去,从在上首堂穿着玄色衣裳,两肩绣金龙团纹的便是她未来的丈夫。
成王生的高大,有些北人相貌,肤色微黑,看侧面只见一道浓眉,再往下是高鼻薄唇,若说相貌自然不是白面文弱书生,也不是翩翩佳公子,要说哪一型的,明沅能给下个定论,成王是硬朗形的。
明湘明洛都颇觉失望,彼此对看一眼,往后退出一步去,明沅还立在明蓁身边,睨了眼儿去看明蓁如何,虽则如今看着成王面貌并不出挑,可等他再年长些,才能透出味道来。
成王听见屏后衣裳簇簇,察觉出屏后有人,把着茶盅余光扫过,明蓁睫毛一颤,觉得才刚静下来的心,叫他一眼看的跳个不住。
成王分明看见屏后那一抹真红色,这样的宫缎衣裳,上月才差人送了来,面上并不露相,只借着把盏收回目光,侧过脸去似微微颔首。
明蓁面上飞红一片,这时节却没扇子掩面,只觉得他目光穿透梅纹格打在身上,不知觉便退了一寸,鞋子踩住了后裙裳,还是明沅假作扯她的袖子托了她一把,她这才回过神来,转身领着妹妹们回去。
明洛一路咬了袖子偷笑,明湘怕她出声赶紧拉她一把,明沅跟在明蓁身边,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她便又面色如常,还冲明沅伸出手去:“那幅字儿还未写完。”
明沅由她牵了手,觉着掌心有些汗湿,微一侧目,分明瞧见才言谈如常举动自若的大姐姐,迎着风雪露出一段暖人笑意来。
明蓁写得了字,便不再逗留,明湘明洛两个却在院里躲懒儿,大姐姐一走,明潼又不在,她们几个索性脱了外头的袄子,只穿着单衣窝到罗汉床上,明沅睡在中间,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挨着她。
一模一样的桃花纱衫,解了头上的金花挨在一处,外头天阴,里边却暖和,明沅还叫采薇抱了被子来,烘暖了盖在身上。
“这样好的地方,你平时就开了进来耍便是。”明洛原还嫉妒她得了好屋子,知道平日里小楼要挂锁,这才熄了心思,偏过脸去枕在手上:“你们瞧见大姐夫没有?大姐姐生的这样好,倒有些不般配了。”
屋里没有旁人在,明湘性子也活泛起来,撑着手看向明洛:“可不能说这些话,那是圣人定下来的婚事,天作之合。”
明沅两边看一看,捂了嘴儿就笑:“那是大姐夫,又不是四姐夫五姐夫…”她这话还没说完,两个小姑娘压上来呵她的的胳肢窝儿,三个人闹的把被子都踢到了床下边。
到笑的喘起来,才又能三手两脚的去捞地下的被子,拍打两下又盖在身上,几个人相互挨着,先还说说话,落后干脆午睡起来,蒙着被子睡的脸蛋泛红。
纪氏听说她们睡在一处,也不招她们过来用饭了,吩咐厨房送了个烧锅子去,还许她们喝点酒暖身子,夜里就睡在香洲里。
明沅还回自个儿的屋,明湘明洛两个住在小楼里,外边沥沥雨声不断,小冰珠儿砸了一地的白梅花,雪珠跟着雨一化,院前那一地的梅瓣贴在青砖石上,明湘手痒起来,给明沅又画了一幅小院落梅图。
第二日天还未晴,因着过下元节放假,不必早起上课,明湘明洛两个便不早起,明沅却是早起惯了的,到了时辰就坐起来披上小袄。
每日她去学里前都先把泡出燕毛的燕窝子细细剔过,送到纪氏那儿。临着窗点起海棠灯,套上薄袄张头看对楼两个还睡着,也不知道昨儿闹得多晚,叫拎热水进来的采菽手脚轻些。
明沅洗漱完了把头发拢在肩上,采菽捧出白底梅花小盅儿来,里头血燕已经泡好了,先用小勺儿撇掉上边一层燕毛,再拿了银镊子把那细小的精心挑出来,盖上盖子着人往喜姑姑那里送。
送到上房,自有丫头拿银铫儿炖起来,炖成糖水加进杏浆再呈上去给纪氏喝,她生灏哥儿的时候觉得血气不足,日日一碗燕窝断不得,明沅从喜姑姑那里听说了,伸手把这活计接了过来。
明湘做鞋,明洛做包袋,她的手没那么巧,便只能在吃喝上下功夫了,喜姑姑正是这个意思,鞋子包袋总有用收起来不用的那一天,这日日要用的燕窝才最见长性。
挽了发系上裙套上袄,等那边急急起来,梳了头抹油调脂,往上房去时,澄哥儿跟沣哥儿都已经来了。
沣哥儿快三岁,正是惹人喜欢的时候,生的圆头圆脑,叫安姨娘带的性子憨实,见着明沅来就咧嘴笑,等几个姐姐都行过礼,伸手要明沅抱他。
昨天不曾见的明潼也没在,纪氏等那燕窝子送上来,吃了一口就叫琼珠:“给大囡那里也上一碗,她昨儿受了风寒,再用些蜜姜丝,捂了被子发汗。”
余下几个女孩对看一眼,明湘先说:“倒不知道三姐姐病了,该去瞧瞧她才是。”纪氏蹙了眉头:“贪凉爱耍,昨儿也不知道从哪儿摸了只折翅的麻雀来,冻得手脸都红了,跟着下人也该罚。”
小篆已是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还半个字儿都不敢吐露,她哪里敢干站着等,明潼不许她过去,她就在月洞门边的漏花窗那儿立着。
眼看着那个年轻男人把姐儿堵在假山石里,唬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她快跑了两步,等绕过门边儿,便只有明潼立在那儿,她手里还抓着只麻雀,若不是冠云峰底那踩实了的雪珠,小篆只当自个儿眼花了。
明潼是真生病了,躺在床上大被子蒙到鼻子下边,人烧得昏昏然,眼前一幕幕的红墙绿瓦,还有寿昌宫里那株经寒不败的枯枝老梅,倏地听见吱吱两声,猛然回神,张眼一看外头天光大亮,大篆守着她打盹,听见响动,赶紧挨过去问:“姑娘醒了?”回身从暖盅里头取出个盖碗来。
“太太吩咐了,姐儿一醒先把这一瓯儿姜茶吃了,厨下炖着鸡丝粥,甚个时候饿了都能食用。”云笺扶着明潼坐起来,搭上短毛斗蓬,一碗姜茶喝得她喉咙口毛辣辣的,又咽口蜜汁才好些。
明潼神色恹恹靠坐在大枕头上,大篆给她掖了掖被角:“三位姑娘都来瞧过了,姑娘睡着并没叫她们进来,四姑娘送了蜜梅子,五姑娘送了雪花酥,六姑娘叫厨房预备了葱香酥饼,好让姑娘配着粥吃。”
明潼应了一声,又阖上眼帘,听见外头又一阵吱喳叫,不耐烦的睁开眼儿,那只麻雀她藏在暖手筒里带回来,叫澄哥儿看见了,拿细枝儿给它绑了腿,拿金丝笼子养在花厅里。
听见叫声便想起那人来,看着服侍配刀,怕是成王的伴当。成王的伴当俱都封了高官儿,算是一路随军打,又一路从朝堂上挣了出来,她便是见过也认不出来,万幸没叫他瞧出身份。
明潼自嘲一笑,原是自个儿魔怔了,便见着又能如何?是恩是仇她都无力还报,心里一哂抬头道:“把那笼子挪到澄哥儿屋里去,原就是他要留下的,吵人的很。”
明沅去安姨娘的院里用了饭,沣哥儿只缠她,到拍哄着睡了午觉,才又回自家院儿里,九红扶了她的手,冲她瞬瞬眼睛,明沅立时就知道,小莲蓬又跟车来府里送东西了,这一回却不曾要钱要东西只说有个好消息姑娘不日就要知道。
头一二回东西不曾送到明沅手上来,那边半点音讯也没听着,再往后小莲蓬便不再托人交给安姨娘了,让麦穗儿寻了个院中除草的小丫头子找到了九红。
九红不敢自作主张,别个都不告诉,私底下告诉了明沅,明沅怔得半日叹一口气,拿素荷包包了些碎银出去,有了这开头头一回,往后便不曾断,或是三百或是五百,再多了也没有了。
这事儿想必别个也是知晓的,纪氏也不会不知道,只数目不多,睁只眼儿闭只眼儿,还曾当着明沅的面,把份例分发下去,摆明了一丝一缕都不曾亏待睐姨娘,明沅明白她的意思,可她除了拿钱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了。
这回却不一样,九红还不曾说是甚事,喜姑姑那儿巧月就送了一漆盒的燕窝子来,盒里衬着软绸,里头裹了十枚燕窝。
她年小机灵,原都是交付了采薇就走的,这回倒说要给明沅请个安。明沅正坐在窗前看明蓁那付字,听见她进来不以为意,还想着小莲蓬说的好事是甚事,挥手叫采苓抓果子她吃,巧月却凑到明沅身边:“喜姑姑着我来告诉姑娘一声儿,姑娘怕是要添弟妹,小东西该预备起来了。”
第57章 鸡冠丝〔显示不出的伪更〕
明沅一句不曾听的分明,过得会子这句话才进了她的心,巧月福一福身子,弓腰往后退出去,九红拿了果碟进来,巧月推了不肯要,说还得帮着喜姑姑跑腿去,紧了棉袄往外头去了。
初听还当是纪氏又有孕了,再把小莲蓬传来的话一联想,怕是睐姨娘在庄头上有了身孕,明沅怎么也想不明白,都发落到了庄头上,她是怎么见着了颜连章。
不过一瞬时,她心里就转了七八种念头,满腹都是疑问,这个孩子怎么来的?纪氏是知道了,还是被蒙在鼓里?若是纪氏知道,那明潼又知不知道?
明沅不由得苦笑,她的日子才将将好了一些,又送下这样的难题来,她立到窗边,寒风夹着雪籽吹落在她脖子里,叫这冰珠儿一激,明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鼻间一缕雪梅香,她深吸几口,这才平静下来。
九红讷讷无言,她进了宅子这么长时候,早不似原来天真烂漫,姑娘待她有大恩,她便一门心思为着明沅着想,知道她愁苦,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可看着雪批头盖脸的打过来,还是把门合上半扇,绞了手指头看她:“姑娘,这是怎的了?”
才刚还说有好消息的,九红还为着明沅高兴,这会儿却拧了眉头不说不动,明沅回过神来,冲她笑一笑,转身坐到罗汉床前。
既是喜姑姑能传话过来,那纪氏一定是知道的,如何有孕那是纪氏该责问的事,若不是颜连章的孩子,这时候只怕她得穿上那件小白褂子了。
明沅捏了本词谱翻看,采茵进来送茶,描金漆盒里头除了一个四季如意的瓷盅儿,还拿泥金红碟儿扣住的蜜姜丝:“太太让厨房往各处都送了一瓯儿来,说切丝煮汤吃着去去寒气,别着了风寒。”
明沅应了一声,也不搁下书册,单手拿起小箸,挑了一筷子姜丝含在嘴里,拿蜜渍过的姜丝不改本性,还是辣,外边那层稠蜜含完了,就尝出里边的辣味来。
采茵刚要拿茶,明沅就摆了手,把这几根姜细细嚼了,舌头发麻,这才开了盅盖儿,一口热茶下去,这点麻意随着茶进到喉管,通身都热了起来。
采茵退出去,看着明沅的模样不很高兴,扯扯九红的袖子:“姑娘这是怎的了?才刚还松着眉头呢。”
九红便是对着采薇也不敢说的,点点书册:“听说要作诗呢。”这上头明沅一向后进,每回作诗都要翻书找句子好化用,采茵听了也不奇怪,抿抿嘴儿:“你侍候着姑娘,我跟采薇就在罩房里,有事你担着些。”
两边的垂纱帘子一放下来,里屋便静悄悄没得人声,明沅手里的书页久久不曾翻动,到彩漆托盘里的茶凉透了,她才长长吁一口气出来,在纪氏跟前,她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喜姑姑也不是让她急巴巴的做小东西,而变着法的传话给她听,喜姑姑也不是让她急巴巴的做小东西,而变着法的传话给她听,自小丫头嘴里说出来,委婉好听些罢了。
消息传了来,还不知道上房要怎么翻天,连明沅自个都想不通,睐姨娘是怎么再见着颜连章的,她的庄头离金陵可有十来里路呢!
纪氏沉了脸听着下边回报,韩国道家的跪在地毯上头都不敢抬起来,心里却止不住的咬牙,老爷带了同僚打猎,在林子里头转晚了,拎着野味进的庄头,城门关了进不来,就宿了那么一夜,哪知道就那么一回,竟叫她翻了身了。
灏哥儿坐在罗汉床前咿呀,手里还抓着他抓周时摸到的小书简,摆弄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纪氏面目微沉,他半爬过去,一手搭在纪氏的腿上。
纪氏叫儿子这一搭侧头冲他就是一笑,灏哥儿呀呀两声,看见母亲笑了,也跟着眯起眼睛来,原是半跪着的,伸出腿来往后一坐,纪氏还伸手扶了扶,怕他的大脑袋磕在床栏上。
纪氏眼睛盯着灏哥儿,声音淡淡的:“知道了,既有了身孕,叫人还把落月阁理出来,等雪住了,再派了人去接她。”
上房几个丫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韩国道家的得着纪氏这一句话如蒙大赦,腆了笑弯腰签着身子退出屋门,叫冷风一吹只觉得衣裳后背都湿了。
也不知道是庄子里哪个蠢货帮着说了一句话,这时节再去想这个也没用,还不如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出来,还当她老实了,哪里知道存着这个心思。
老爷来打猎再寻常不过了,城郊那些贵人的庄子哪个不散养些活物,就为着放出来扑棱两下再叫人射下来,铺网子拿箭用弓的,捉的还是自家养的东西。
这玩乐事秋日里总有一回,颜连章由着成王举到市舶司去了,今岁才上任,这个衙门又是个有油水的,跟这些人交际,玩的便是花样。
一众人一处打猎,在林子里拿黄泥糊住野鸡拱在土堆里烘着吃,砸开泥壳子,里头的肉又鲜又香,一咬一口汁儿,带去两坛子酒喝了个精光,吃的七颠八倒,再作得几首诗,想着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晚了。
醉中骑不得那么远的路,明儿又还要当差,想着途经处有个庄头是自家的,便带了人往那头先安排起来,高升赶着快马往庄头上一报,自上往下个个都知道了。
睐姨娘在庄子上呆了快两年,早就行走自如,也没谁特意看了她,她手上有银子,还有庄户送了自家的女儿到她身边当小丫头使。
庄头上人舍不得蜡烛,一到天黑就乌压压一片,睐姨娘这样的过得长了,把挣扎养病时候那些个雄心俱都磨了去,除了思念儿女,倒也不想一门心思咬牙恨纪氏恨安姨娘了。
她本来就性子绵实,成日里看的听的不一样了,心思就跟着变化起来,手勾不着眼瞧不见,连孩子的身量都摸不准,除了嘴里念叨一句,儿子在她心里还是襁褓中的模样,女儿已经记不真切了,可她却知道女儿还惦记她,便是三五百钱,也够她庄上一月开销。
小莲蓬日日在她耳边念叨些个姨娘要为自个儿打算,若是一辈子不能回去,手上没银子往后怎办,江婆子苏大郎头一回来没讨着钱,过后又来了一回,见真的要不出东西来,干脆没再来过,还是过年那一回,江婆子托人带过一瓮腌咸菜。
这一瓮儿上边是盖咸菜,上面那层吃尽了,下边是拿秋油腌的一指长小鱼,拿筷子一插都快没过筷身,层层叠叠也不知道备了多久。
她的眼泪立时就下来了,睐姨娘知道哥哥嫂子的性子,亲娘本来有她撑腰,嫂嫂要靠着她来讨银子,只有巴结的份,如今自己这里断了银钱,娘还不知要怎么受磨搓。
总归是一路把她从五岁拉扯到十五岁的亲娘,这十年里头,她们俩在颜家相依,有亲娘护着再没受过旁人欺负,连粗糙活计都不曾沾过手,光是想也知道她如今日子有多艰难。
眼泪涟涟哭的庄上那些个妇人也陪着掉泪,睐姨娘百样不通,只一样像了江婆子,会造汤水,既不再看着她,总归长坐无聊,也往厨房走动一回,见着烧汤炒菜也多一句口,渐渐亲近起来。
人心都是肉作的,她的可怜模样就在眼前摆着,有那些个心软的也都怜惜她,为她叹上两句,等再亲近些,便知道她原来差点儿就许了人当正头娘子。
唏嘘一回各自散去,等颜连章要来的消息传过来,就有人拍了她的门:“苏娘子,老爷来咱们庄头啦。”
这一句话,把她熄了的心火又燃了起来,一辈子到老死在庄头上,还是挣一挣拼着回到颜家去!摆在眼前两条路,于她不必选,乌溜溜的头发挽在耳后,留出一束搭在肩上,她这儿缎子是有的,活计却没那么精细,镶不得珠也盘不得金,穿了件素色禙子,端了盅儿过去,里头是炖的野鸡崽子。
她本来就是老爷的女人,由着她去侍候再平常不过,颜连章这才想起她来,竟不知道她叫发落到这个庄头上,旧人也成了新人,她瘦得许多,纤腰一握,眼睛更显得大,水盈盈的瞧过来,喝了汤就办下事来。
颜连章原也没想着把她接回来,两年时光让他只得这么个人,等这夜过去才思量着要怎么把她挪回府里去,也不过回府的头一二日还记得,再往后这心思就越来越淡,哪里知道只这一夜,她竟有了身孕。
明沅坐了一整个下午,那碟子蜜姜丝被她吃个干净,凉茶压住舌头上的火,到了点儿,披上斗蓬,一步一思量的往的正院去,经过花廊,还没走到落月阁前,就听见里头有大响动,她心头一惊,快走两步上前去。
只见院门大开,石阶上的落雪早就扫去了,连两边经得两冬一春长得枝深叶茂的树,都叫打落了积雪,还有花匠预备起裁剪枝叶来了。
采薇一怔,扭了脖子往里瞧,门大开着通风,四五个丫头正在扫尘,她心里咯噔一下,明沅却已经往前行去,采薇急赶上两步,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看见明湘在前边亭子里等着,问了一声:“四姑娘安。”
明湘却有些心不在焉,她也瞧见落月阁扫尘理家什了,睐姨娘一回来,沣哥儿又该怎办?会不会把这个养了两年的弟弟,又抢回去?
两个小姑娘一路无话,再往前明洛也在,她还不曾知道,只问起来:“你们收着姜丝了没?姨娘非得煮了汤给我吃,我一身儿都是姜味。”说着抽抽鼻子。
明沅扯了嘴角笑:“我吃了一碟子的,拿清水漱过口便没味儿了,五姐姐回去试试罢。”扯这几句闲话,明湘跟明洛两个对看一眼,又都默默不语,明洛还呵着气怕自个儿一嘴的姜味,到正房前都不再说话。
纪氏心里这口气儿自然不顺,却不曾到迁怒的地步,丈夫回来一个字都没提,怕根本没摆在心上,只这肚皮却掩不住,若她不把睐姨娘接回来,便是失了职,再不能叫人拿住这个把柄。
才吩咐了请大夫安排嬷嬷,就看见三个庶女排着进来,眼睛往明沅身上一看,冲她笑一笑:“你给你三姐姐送了葱油酥饼去了?她就着那个吃了两碗鸡丝粥。”
明沅眯眼笑了:“三姐姐爱咸的,送药吃了甜的定然不舒坦,这才送些咸东西去。”明潼像纪氏爱吃咸口的,椒盐的更爱,小饼子一层层起酥,再撒上葱花烘了,一块块手掌手大小,若是春日里加上香椿,她更爱吃。
纪氏看看明沅,再想想她亲娘,女儿倒同她全不一样,伸手一拍坐褥,示意她坐过来:“都坐罢,抬桌子进来。”
澄哥儿陪着明潼在小院里头吃饭,沣哥儿还小再不上桌,官哥儿更是吃饱了团在床上睡觉,一桌子就只有纪氏跟三个女孩儿,纪氏跟前一碟子拌鸡冠,上手就一人挟了一筷。
一小碟费去许多鸡,一看就是庄头上又送了活鸡来,一来就是一二百对,风干盐制,这鸡冠便拿了拌凉菜。
明沅觉得自己越来越乐观了,难题一个个的砸过来,她竟习惯起来,到如今端起碗来竟还吃的下,明洛嘴巴最挑,明湘是想着沣哥儿筷尖挑着米粒送进嘴里,独独明沅,捧了这一碗桃花粳,先吃了一口饭。
纪氏自家都有些吃用不下的意思,六丫头一路过来定然知道了,却半点儿不摆在心上,吃了拌鸡冠,又去挟银肚丝,凉菜配着热米饭,还挟了一筷子鸭脯到明湘碗里:“四姐姐用这个,味儿可足呢,半点也不腥气的。”
不说她日日一盅燕窝送了来,是个有长性的,只看她还能吃得下,就知道她心宽,这上头,明潼竟还不如她了。
原来年纪小没定性,到这会儿也能瞧得出来,明湘性子老实,胆小怯懦,不多说一句不多行一步,规矩得有些战战兢兢;明洛在穗州一年呆得霸道张扬,在上房压着性子不使出来,在外头且还得明沅让着她,她的规矩是有一多半儿装出来的;到了明沅又不一样,她守规矩是甘分随时,既不委屈也不妆相。
明沅又是座中吃的最多的,等拿香茶漱过口,纪氏问她们些功课琴棋的话,到掌灯要告辞了,她看看明沅道:“你姨娘不日就要回来,等她回来,你带了沣哥儿瞧瞧她去。”
第58章 黄米枣仁粥
从没有谁瞒过明沅她是姨娘生的,澄哥儿都知道,这两个再没瞒的道理。明沅抱到上房来时,已然记事,才刚住下的时候少提睐姨娘,为着怕她吵嚷着要回去,等住定了,不论是丫头还是婆子再没有噤口不提的。
这些下人领着上房的差,论起来自然是抬着纪氏踩着睐姨娘,虽是人之常情可若摊在三岁小儿面前,天长日久只怕还要为生母羞愧。
沣哥儿却是真不明白,他自记事就养在栖月阁里,满心只把安姨娘当作“姨娘”看待,安姨娘绝口不提,下人们自然也不会提。
回回庄头上来人,明沅都要给小莲蓬钱,纪氏是知道的,却自来不曾过问,若真是一文不给,当作没有这个生母,只怕谁都养她不住,知道要给,给的不多,拿捏着度帮补,就是晓得自己的身份,纪氏这才默许了。
明沅不会也不能把睐姨娘当亲娘看待,她的亲娘不在这里,完整的父爱跟母爱她都拥有过,不论是睐姨娘颜连章还是纪氏都无法超越她在现代的父母。
睐姨娘确是对她有生恩不错,可明沅至多交她当作有血缘的亲戚看待,有些期望不能回报,可有些规矩却必是要守的,在这上面后宅里没一个能给她当先例做对比。
澄哥儿也知道他是程姨娘生的,可程姨娘在他眼里,只怕还不如黄氏夏氏这样的堂舅母。说到底还是没有带在身边的情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