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景春舒一口气,若让白存林这个多嘴的察觉出端倪,朝中恐怕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且还不知会被坊间编排成什么样子。

她埋头继续做事,下午去御史台送案卷时,听闻宗亭一案已了结,便多嘴问了一句。中丞回她说,宗亭外放柳州刺史,昨日已去吏部领过文书了。

说起来,宗亭一案,御史台竟没有查出个究竟,唯有幽州水利一案有铁证。只这一条,没法让宗亭彻底垮台。柳州乃宗亭故里,这次虽是贬谪外放,可看起来却又像是别有安排。

这些,孟景春是思量不透的。

傍晚时相府小厮前来接她,她鼻子塞得厉害,有些犯困便缩在角落里睡,到了相府门口时小厮喊她才醒。

她刚从马车上下来,牛管事已是前来开了门,她正要进去,却立时有个人影窜至她面前,挡了她去路。

孟景春一见是白存林,心道大事不好,脑中却已是飞快地构想出无数说辞,白存林瞥了一眼牛管事,又看看孟景春:“贤弟住在舅舅家?”

孟景春却避而不答:“白兄如何大晚上的在相府门口候着?难道也有事找相爷?”

白存林微微眯了眼:“这么说贤弟也过来找相爷?”

“我舅舅与相爷私交甚好,今日相爷宴客,我来赴宴。”

白存林瞧她这不慌不忙的样子,却仍是不信她。白存林怕她年纪小,受了沈英威逼利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这几日疑心尤重,今日便索性到相府门口蹲着,看看到底与他想的是不是一回事。

方才远远瞧见一马车来了,他甚至还希望里头坐着的不是孟景春,却没料她还真从马车里下来了,至此,他当然觉着十分可疑。

孟景春自然知这小子不信自己刚才所言,但她一时又想不到更好的说辞。牛管事站在门里不急不忙地开了口,同白存林道:“这位大人,今日府上确实设了宴,大人可是接到了相爷的帖子,也是来赴宴的?”

孟景春心中默祷,最好白存林这厮知难而退,可千万别进府,沈府的晚饭现下虽然每日都翻着花样,但绝对不会超过六个菜,要说是设宴实在是太勉强了,何况哪里来的舅舅?总不能随便抓个小厮就认舅舅!肯定会穿帮!

白存林横了心,也不知是哪里借来的胆,竟说道:“我是与这位孟大人一起的。”

孟景春恨不得跳至一旁说根本不认得他,没料牛管事却面不改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伸手邀道:“既如此,两位请。”

孟景春脸上竟面露焦躁之色,牛管事步子走得飞快,行至前厅门口,却止住了步子,脸色沉静地与他二人道:“请二位稍等。”便转过身敲了敲前厅的门,先进去了。

往日里因沈英总是回来得太迟,都直接回后院,前厅的灯是点也不会点的,今日却灯火通明,实在是令人觉着奇怪。孟景春心中咯噔一下,莫非今日当真有客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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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一桌戏

不出所料,孟景春一进屋,便见屋中已是坐了另外两人,沈英抬眼看了看她,又看到她旁边的白存林,脸色淡淡:“坐罢。”

白存林瞧屋内这架势不由愣了愣,对面坐着的竟是宗亭,而另一人已是庞眉白发,以他的资历,实在认不出是哪位高人。

看那老先生的岁数,肯定不是孟景春舅舅辈的,难道……她舅舅是宗亭?!白存林被吓了一大跳,要真这般,孟景春在朝中的后台居然这样大,真是不能小觑。

他亦听闻宗亭被外放柳州一事,心道毕竟是重臣,犯了事竟也没有受重罚,先前入台狱闹得人尽皆知,末了竟是雷声大雨点小,居然外放了事。

而且……竟然临走前还到沈英这里来赴宴!他不就因为沈英捅出了篓子才入的台狱吗?如今两人好似一点芥蒂也无,表面关系看似好得不得了。

白存林胡思乱想着,沈英已是开口同孟景春道:“这位是前大理寺卿朱大人。”

孟景春刚刚拿起来的筷子竟然啪地一声落到了地板上,她回过神连忙低头捡,却跟鬼附身一般怎么也捡不好。侍女俯身将那筷子拾起来,又重新递给她一双新筷子,低头退下了。

对面坐着的便是朱豫宁,这个断过无数案的前大理寺卿,便是朱豫宁。孟景春有些手抖,都不敢往桌案上放,只收在宽袖中紧紧攥成了拳。她有好些话想要问这朱大人,可这情境之下,她却是一句也问不得。

沈英面上淡淡,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与她疏远得很。孟景春当真已许久没见过他这样子,此时才顿悟到他其实没有变,他对外人一直都是这个模样,只是这些时候她与他走得太近,见过他笑脸愁脸,才忘了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孟景春不吭声,握起筷子便低头吃饭。朱豫宁却对白存林与她道:“听闻两位是今年的榜眼与探花郎?如今都在哪里做事?”

白存林作惶恐状回道:“晚辈白存林,现下在工部任职。”

孟景春脸色略灰:“晚辈……孟景春,大理寺评事……”

“大理寺?”朱豫宁抚须淡笑,“在大理寺做一八品评事,委屈探花郎啦。”

孟景春头低着,没有回。

沈英看她这模样,心中已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朱豫宁恰在这个当口回京见旧友,今日撞到他府上,又恰逢宗亭前来道别,真是凑了一堆热闹。

她这样子,分明是想问却又碍于当下这情境没法开口。

沈英甚至有些后悔让她见到朱豫宁。气氛略是尴尬,宗亭开口同孟景春道:“朱大人是前辈,今日难得遇上一回,若没有讨教一二,日后兴许会遗憾罢?”

沈英看了他一眼,宗亭轻笑笑,低头轻抿了一口酒,无言。

既然宗亭已是替她开了这口,孟景春便想,那就讨教一二罢。

她定了定神,脸色沉着,不慌不忙问道:“朱大人任大理寺卿一职多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案子,必是对律法与人情有着旁人不能及的体会。晚辈斗胆想问一问,朱大人心中,法与情哪个更重?一个案子了结,对案中所谓的恶者施以惩罚,为的又是什么?”

沈英握着茶盏的手动也没有动。

朱豫宁倒是一副乐于同后生探讨一番的姿态,淡淡笑着:“人道法不容情,条条框框明晰生硬,似是没法妄动,但终究孤弱。若诸案评断,弃其中情委不顾,太过刻板亦是不行的。”

孟景春动了动嘴角,却没有说话。

朱豫宁接着道:“至于探花郎问的这惩罚意义何在,老夫早年间以为,惩恶是为了使世人明白作恶无好报的道理,而减少作恶。但后来见多了无意义的惩罚,仿佛很多案子最后判一个了结,只是为了了结而已积在大理寺的案子少了一件,又有事主得了一个交代,只是如此而已。”

他稍顿:“探花郎年纪轻,老夫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老夫亦是从探花郎这个年纪过来,明白探花郎心中这份热忱。不光是探花郎如此”他看了一眼宗亭,又看看沈英:“沈大人与宗大人亦曾是如此。”

孟景春心有些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般,好似很难缓过来。

沈英握着杯子的手不自觉使上了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晚辈,好像明白了一些。”

朱豫宁吃了口菜,淡笑了笑,缓缓道:“探花郎要知道,其实断案不只是法与情的权衡。在这之外,还有更不可说的力量。所谓评断,事实上亦没有那么容易的。”

沈英在一旁听着竟有些恍惚。朱豫宁也曾是他恩师,教过他许多为人为官的道理,可如今回想起来,均是在拿冰冷的水浇心而已。时日久了,竟麻木得察觉不到,默认一切即是如此,循着去做便是了。

孟景春不多说话,想来朱豫宁这样的老狐狸,即便直接开口问他,他也不会再提当年旧案。何况,他这一生经手过的案子千千万,又怎会记得手里判出去的一条人命。

她今日晚上糟心得很,也无甚胃口。宗亭看了她一眼,竟多说了一句:“多吃些。”

这一句落在白存林耳中已是不得了,宗亭关心至此,看来他当真是孟景春的这个远房舅舅。孟景春小小年纪,没料心好深!

沈英亦是没有胃口,朱豫宁谈起一些事情,他言辞亦是敷衍得很。

今日这顿饭各人都存着自己的心思。朱豫宁见时候不早,便说要走,沈英起身相送,孟景春亦是连忙跟着站起来,宗亭懒懒看孟景春一眼,仍是坐着,动也未动,他又抬眼看了看白存林,白存林被他忽然投过来的目光给吓了吓。人说宗亭心深难测,白存林这一回似是体会到了。他心中嘀咕,幸亏这宗亭就要外放了,手再长也伸不到京城,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他今日这么过来本就唐突,现下还不走便是不识趣了,便连忙作揖同沈英道:“今日借孟贤弟的光得相爷一顿饭,叨扰了,下官这便告辞。”

宗亭冷冰冰地送了他一句:“工部尽出些没脑子的人,白员外郎莫不要溷得与那些人一样才是。”

白存林听着一哆嗦,再作个揖便赶紧迈步出门。

朱豫宁亦说不必再送,沈英便止步让牛管事送朱豫宁回驿馆。

至此,屋内便只剩了宗亭、沈英与孟景春。孟景春瞧这情形,想他二人应是有话要说,便很是识趣地关门退出屋外。

她在夜风里站了会儿,听得里头宗亭开口道:“朱老今日来凑这热闹你似乎不高兴?”

沈英没有说话。

宗亭又道:“你现在这不高兴都已经往脸上写了,自己竟察觉不到么?”

沈英依旧没有说话。

“听闻你府里近来住了个人,可是与她有关系?”宗亭拿过面前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茶,“我听胡太医说,前阵子在左相府里看到了个药罐子……”

沈英看一眼门口,孟景春身影犹在,便立时对宗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宗亭唇角轻扬了扬,便不再接着往下说。

他与沈英同科,斗了十余年,却又彼此知根知底,沈英今日这举动,分明已是告诉他,现下屋外站的那人,与孟太医脱不了干系。宗亭是个聪明人,见孟景春长得这般清秀娇小,也猜到她应该是孟太医家的那个丫头。

只是没料到,这丫头却与沈英有这样的缘分。他低头又喝了一口茶,轻言道:“说起来,当年若不是你竭力争取,恐怕他们家一条命都活不了。”

沈英眉头紧蹙,让他不要再说。

宗亭却恶趣味地看了看门口,又道:“瞧你怕成这样子,如今可还会做噩梦?你连我都忍心拖下水,以前那些事,你心里又有什么好过不去?不过也好,等我离了户部,至此六部便全是那个人的,他也能消停消停了。这些年折腾得太厉害,朝中我已是待得倦了,回柳州做个闲官也是自在。同科之中,如今亦只有你一人在京了。京官难做,你且多保重。”

沈英不语,见他起身,便送他出门。孟景春见里面有走动的声音,连忙快步走开了。宗亭推门出来后还顺着走廊往西边瞧了一眼,低着声音,一脸戏谑:“孟太医家竟养出个这么聪明漂亮的姑娘,你当年救她一命,可是料到今日会有这样的缘分?”

沈英脸色却并不好。

宗亭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当时那情形,孟太医必须死,你能将他家眷救下来已算是功德。你若能想通,也不必熬着苦日子过这么多年。与自己过不去,其实没有多大意思。”

他又看了一眼西边走廊,轻叹出声:“那丫头配你虽然是年纪小了些,但兴许也是天定的缘分。你未对人动过情,总是拒人以千里之外,心死了这么多年,如今这样却也不容易。然情路漫漫,她又年少不知事,也不知你这年纪等不等得起。”

沈英不想听他再说,便只道:“走罢,不早了。”

宗亭察觉到他这话里的倦意,已猜到他近些日子恐怕为这个事情愁得快发疯,竟想起沈英以前冷眼看他为了个红颜知己喝得酩酊大醉,竟说不值得。

可现下沈英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来摊上情之一字,就连沈英亦是不能免俗。

沈英好不容易送走了宗亭,再折回去时,却见孟景春站在廊檐下走着神。

沈英深吸一口气,她却已是转过了身,看了看沈英道:“方才去伙房让厨工煮了些陈皮粥。下官看相爷似乎脾胃不好,晚上也未吃什么,陈皮粥理气疏郁,喝一些也好。”

沈英不想让她担心,亦知今日朱豫宁那一席话,她听着恐怕心中很不是滋味,便温声道:“今日朱老的那一番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孟景春脸上却绽了一笑,声音明净利落:“不会的,下官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下官……”她仍是撑着脸上那笑意:“下官自己心中……”

沈英似是许久未见她这模样,心中竟有些动容:“孟景春,这是在家中,我不是什么相爷,你也不是什么大理寺评事。”他似是费了好大劲才将这话说出来:“改口罢。”

☆、【三七】一个符

孟景春“诶”了一声,道:“可下官已是习惯……改什么口……”

难道要改成‘喂,给你煮了陈皮粥赶紧去喝’、“喂,不要板着脸啦高兴点”、“喂,你到底遇着了什么事情最近怎么这样子……”吗?孟景春只想了想便觉着汗毛孔竖了起来,若全换成这般称呼,指不定会被沈英丢出去罢。

沈英轻叹口气,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到有什么旁的称呼替代,便只道:“莫要再自称‘下官’了。”

孟景春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说完顿觉自己底气变足,没料自称下官竟真是自觉低人一等。

沈英正要伸手过去摸她的头,却被她给避开了。孟景春装没事人一样道:“我先去睡了,相爷记得去喝粥,早些歇息。”

沈英收回手,见她转了身,步子很是轻快,迅速消失在了走廊尽头。他手里抓到的,只有空气而已。

但孟景春今日睡得虽早,心中却万般思量,难以入眠。先前多次路过大理寺与翰林院的存卷室,她都想进去找一找,以求个答案。可她如今不过八品评事,连名正言顺回去翻旧案卷的机会都没有。她翻了个身,心想沈英这品级,想翻出一件旧案来简直易如反掌,可她又如何能麻烦他?她甚至都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京城天气迅速转凉,秋叶泛红,早晨都开始有霜,各式各样的温软糕点便成了衙门里的抢手货,孟景春自府里带来的红叶饼,总是被同僚一抢而空,害得她每次只能啃啃手指头上残留的余味。

沈英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事,便让厨工多做上几份给她带着。然这一日,一同僚吃着吃着却神秘兮兮地与她道:“你们府上这厨子可也会跟着宗大人一道去柳州?若不去的话,介绍到我府上来做事罢。”

孟景春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宗亭,心道白存林真是个长舌的汉子,竟真给乱宣扬出去了。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便有人逮住孟景春问:“听闻宗大人是你舅舅?”

孟景春哭笑不得,只能瞎敷衍一通。下回逮着白存林,看不揍死他!

然到底是传闻,孟景春当它传一阵便过去了,故而也不正面搭理。结果宗亭离京那日,竟当真遣人到大理寺衙门来喊她过去,弄得一群同僚更是确信宗亭是她远房的舅舅。

孟景春莫名其妙忽然多了个三十多岁的舅舅,实在是百感交集。

宗府中已是空空,宗亭在前厅见了孟景春,给了她一个书匣。孟景春愣了愣,宗亭却道:“外人道我是你舅舅,你若乐意,我倒是愿意认这外甥,只怕有人会不高兴。今日喊你过来,是有一物送你。”他看看那书匣:“十余年前,沈英的旧作,我留了一些,可供你揣摩揣摩。”

孟景春猜不透他这意图,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那书匣。宗亭唇角轻弯,说得不急不忙:“后生们都未见过当年连中三元的沈状元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想起来……”他微微眯了眼:“当真是,惹人艳羡……”

孟景春看着那书匣,有些愣神。

宗亭瞧她一眼,接着道:“但不知怎么,他却好似没脸再回头看以前的自己,旧作能毁的都毁了。外人竟传出他生性凉薄孤寡的说法来,实在是大误会。”

孟景春又想到了那株空心树,她回过神同宗亭道:“那大人何不将这些都交还给他,反倒给下官……”

“他若知道我还存着这些,必然得同我翻脸,兴许又会烧得一干二净。至于为什么给你,我想了想,自己外甥寄人篱下,自然得握点东西在手里。他若是哪一日要赶你走,你便说‘若不让我接着住,我便将这旧作到处宣扬’,你再看他敢不敢赶你出门。”

“宗大人又何必……”

宗亭笑笑,看她一眼:“因你是我外甥啊,我宗亭怎会舍得让外甥吃亏?”

孟景春嘴角轻抽,顿时无话,抱过那书匣想要告辞,宗亭却递了一封信给她:“最后一件,将这信转交给他,让他当着你的面拆。”

“……”孟景春心道宗亭为人行事当真是古怪,实在是比沈英还要难揣。

孟景春已是抱着书匣和信转了身,宗亭却在她身后慢慢说了一句:“沈英这些年虽藏着赤忱看上去已毫无生机,但却也是个难得的人物,你心中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若能抓住,切莫再放过。”

孟景春心中咯噔,宗亭这暗示已太明显,不仅猜出她是女儿身,且还知她与沈英之间那微妙的情感。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低着头便匆匆离了宗府。

她一回府便打开那书匣翻了翻,虽只是大致瞧了一遍,却也能察觉到这文章主人的热忱。的确是少年人的志气,实在很难与现下的沈英联系起来。

孟景春略感慨一番,笼中鹦鹉又开始扑腾,一通乱叫,孟景春收好书匣,将书信收进袖袋,拉开房门,却见桂发站在门口摇头晃脑。孟景春关好门,蹲下来捧着它的脸揉了揉:“不准吓笼子里那只胆小鬼,快去后院玩。”

桂发一个劲儿地同她扭捏,孟景春黑了黑脸,牛管事遥遥瞧见她,道:“哎呀,相爷刚回来,正在前头找您呢。”

孟景春起身拢了拢袖子,便往前面去。

沈英似是刚回来,见到她,便问了一句:“今日去宗亭府上了?”

孟景春心道这消息原来传这般快的,便点点头。一想起袖袋中那封信,便立刻取出来递给了沈英:“宗大人让转交的。”

沈英接过信,二话不说便拆了开来。宗亭也是一手的好文章,这回写的又是长信,将这些年同科情谊絮叨了一遍,外人若瞧一瞧定觉其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但到了最后一句,沈英看到那“贤甥保重”四字,才知宗亭这是在炫耀自己占了他便宜。

宗亭一厢情愿认孟景春当外甥女,他若娶了孟景春,便足足低了宗亭一个辈分。斗了十来年最后竟是这般唏嘘不已的收场,啼笑皆非。

孟景春瞧沈英的脸色变化太快,好奇那信中到底写了什么。她探了探头,沈英却立即将那信收进袖中,她竟一字也未看得。

沈英转了身往前走,孟景春却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纵使她再粗心,也察觉到了沈英的消瘦。即便现下他已很少在她面前板脸蹙眉,孟景春却仍觉着他有心事。

那日她蹑手蹑脚进书房找一本书,瞧见沈英看书看得睡着,眉头却仍是皱着的,真是梦里也不能舒心。

孟景春便在他对面坐着,看他到底何时能醒。末了她未等到沈英醒,自己却先倒下了,醒来时已是被送回了房,屋外天色将昏,令人唏嘘。

在沈府住久了,也无什么人往来,孟景春顿时空出许多清净时间来学些颐养性情的事情,竟还学起画画来。沈英闲时指点她一二,很是敷衍,孟景春道若他不好好教,便去找张之青学,沈英便当她是真心想学,顿时认真起来。

这么一来,京城的秋天便显得越发长了。她记忆中从未有过这么长的秋,不冷不热很是宜人,出游了好几回,日子闲适得让人不愿意醒。

她多长了几斤肉,沈英却总是小病不断。孟景春看在眼中,很是心疼,天天翻医书,折腾厨工做药膳,每日不到亥时便一个劲儿地催沈英回去歇息,自己却在书房中待到很晚,卷宗看得她都要发昏。

年末考课将至,孟景春不敢怠慢,手里的案子都卯足劲地仔细去查,生怕出什么篓子影响了考课。考课完毕,总有一番升降赏罚,沈英这样的自然已在考课体制之外,不在乎这些。然她这八品小吏,还指望能往上走一走。

她若再往上升一个品级,便能入卷宗室翻看十年前的旧案子,也不必麻烦别人了。

这日傍晚陈庭方到衙门找她,问她改日要不要一同去圆觉寺求个符,圆觉寺香火很旺,据闻求的符都很灵验。她思量一番,觉得可行,便答应了下来。

陈庭方又告诉她求符得递上生辰八字,让她提前写个帖子。她应下来,便收拾东西回去了。

过了几日恰好休沐,等沈英走了,她便兴冲冲地出了门,与陈庭方一道去圆觉寺。

她袖袋里揣着两张帖子,带着香火钱,到了圆觉寺便将那两张帖子递了过去。陈庭方在前头烧过香,找高僧解完签,这才去找她。

孟景春恰好拿到那符,孤零零地装在一个小锦袋中。她看着有些纳闷,她明明递的是两张生辰八字帖,如何到她手里只有一个符。她又不好意思多问,便只好将那符揣进袖袋中。

虽说今日本想贪心地求两个平安,但她近来身体运气都比沈英要好得多,思来想去,这符还是送给沈英好了。

陈庭方在一旁看她瞎琢磨,也不多问,便由得她去。

孟景春回了府,又是等到很晚才等到沈英回来。她昏昏沉沉地弄了两桶热水,脱了袜袋将脚放进去,与沈英道:“寒从脚下起,相爷多泡泡脚也是好的。”

沈英便在对面坐下来,也学着她的样子泡脚。孟景春揉了揉脸醒神,忽然想起那符来,便摸了摸袖袋,摸出来递给沈英:“给相爷求了个符,相爷收好。”

沈英狐疑地接过去,看了看道:“什么符?”

孟景春翻了翻眼,想了想道:“平安符?”

“你如何知道我八字?”

“吏部问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