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重陷死气沉沉的寒意。

阿木沙礼被那股子冷意侵袭上身,只觉得冷意从皮肤渗透进百骸,冷得她一颗心几乎要停止跳动。她耐不住这种沉默,开口打破寂静,低声喊:“欣月姑。”

“咳……”沙哑的咳嗽声再度响起。

第四十五章 身陷囹圄(3)

这声音比刚才更难听,可不知道为什么,在阿木沙礼听來,却犹如天籁之音一般,忍不住热泪盈眶。

“欣月姑……”

“咳。”又是一声闷咳。

“欣月姑!”

欣月沒有说话,四周沉寂下來,但阿木沙礼知道欣月就在那个角落里,心中略定,不似方才那般惊慌失措。冷静下來后,她挣扎着滚爬回茅草堆上躺好,眼睛睁开,毫无焦距的望着灰蒙蒙的墙壁。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咕噜噜的叫声打破沉静,她反应迟钝的回过神來,发觉原來是自己的肚子在叫。

在南院碧纱橱时她已经饿了一顿,这会儿饥肠辘辘,越是觉得饿,胃里那股子烧心般的感觉越发挥之不去。她手脚发颤地开口:“欣月姑……你有吃的吗?”

墙那头沒有回应。

就在她失望之极,那刮锅底的声音天籁般的再度响起:“有。”

阿木沙礼激动道:“在哪?快给我……”

欣月讲话的气息不稳,一个字一个音的向外艰难的迸着,“有人、送吃的。”

“有人送吃的?”她有点儿懵。

“一天大约、两次。以这两次为准,间隔短,说明是白天……间隔长,那就是、晚上。”

阿木沙礼一愣,后知后觉地听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后,虽然不太抱希望,却还是忍不住一边颤抖一边问道:“是大舅把你关起來的?大舅……不杀我们,是不是,只要我们认个错,他还是会放我们出去?”

欣月静默了许久,方道:“我刚被、关进这间黑屋子时,也、是这般想法……我自认这、十几年、与他不说有情、至少、至少也算、有义。他、他打的什么主意,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从进这个、家门……就知道他心里的结、在哪。我一点儿、都不讶异他要做的事。我以为、他该信我……即便我无意、撞破他和党奇……他们密谋,他也该、信我不会害他……”她喉咙里嗬嗬的喘息声不断,犹如拉风箱般,“我被他们打晕,醒來、就到了这里……原也只是觉得、他是为了、给党奇他们、一个交代。他不杀我,终是念、着一份、情谊。早晚、事了,会、放我出去……可我、一等就是……日夜无、止、无尽……”

阿木沙礼怔怔的流下眼泪,吸着鼻子小声啜泣。

“我日日夜夜忍受煎熬,我盼着他、事成,他若事成,我才有可能、重见天日,若事败……我怕看守会抛下我,任我、自生自灭……可是,今天见到他们、把你扔到这里,我方觉得、自己好傻……褚英、褚英可已做了首领贝勒?可已……接了那女人回來?他、有了她了,哪里、哪里还会……还会在乎其他女人……怕是、怕是都得死……我、噶禄代福晋、哈宜呼福晋、小福晋都、得死……”

阿木沙礼听得一知半解,不甚了了,只是听欣月语气森森的说着“都得死”时的那种凄绝,忍不住心生惧意,冷汗涔涔。

第四十五章 身陷囹圄(4)

“怎么会?大舅怎会杀妻?”转念一想,褚英都有弑父这种忤逆伦常之心了,杀妻这种事还真不见得做不出來。

越想头越疼得厉害,她抱着脑袋,全身打颤。

时光便在欣月时不时的闷声咳嗽中一点点滑过,直到不知道从哪传來一声“咔哒”响动,黑黢黢的密室内陡然射进一簇亮光,刺得她从沉思中猛然惊醒,下意识地抬手遮在眼前。

光线來自欣月靠的那堵墙上,亮处仅两尺长,手掌宽,是个四四方方的口子,她眯着眼,才隐约看清光亮來源处正是出口的大门,从外头咣咣地丢进一盆东西,而后又是“咔哒”声,光线骤然消失。

“咳咳……”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后,欣月说道,“过來吃……”

她这才意识到原來刚才出现的正是送饭的看守,醒过神來后她大叫一声,从茅草堆上滚了下去,厉声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阿木沙礼!我阿玛是武尔古岱,我额涅是莽古济……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阿木沙礼!!”她连滚带爬地蹭到了门口,趴在地上伸手够到那冰冷的铁门,“我是……我是……”她哭得哽咽,泣不成声。

耳边是欣月呼哧呼哧的咀嚼吞咽声,粗鄙得如同猪圈里抢食的母猪。

她泪眼婆娑的望向身侧那团黑乎乎的影子,无法将记忆中那个气质如兰的女子和眼前呼哧抢食的黑影融合在一起。

她看不清欣月的样子,眼前是一只白中带黑,如鸡爪一样的手,飞快的从盆里捞出,然后塞进被一团乱发遮盖的根本看不清五官的所谓嘴里。

“你……你……”她再次被吓住。

“呵,今天多了你,吃食、倒是、好了……不少。”

她往那只脸盆大的木盆里一瞅,发现一团看不出颜色的东西,她伸手往里一探,摸到一个冷硬的东西,拿到手凑近了一看,看形状似乎是窝头,可惜硬的跟石头一样,让她一时不敢确认。

“怎么?肚子、不饿?”

怎能不饿?她含泪将窝头放嘴边咬了一口。沒等嚼碎了,便噗的尽数吐了出來。

“做、什么?”欣月似乎很生气。

“坏的……”眼泪滑了下來,她何曾受过这等罪,“馊掉了,不能吃的。”

“不吃,只有等死。”骨瘦如柴的手探过來,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窝头,“看來、你还不饿。”欣月把抢來的窝头塞进那团劈头盖脸的乱发丛中,“等你真饿时,就、不会这么、挑食了。”

她瞠目结舌。

挑食?她哪有挑食?

一阵窸窣声,欣月爬回了墙角,身影继续隐在了黑暗里,留下阿木沙礼独自呆呆的低头看着那只饭盆出神。

“咕噜!”肚子一阵翻腾。

终于,她犹豫着,鼓起勇气再次把手伸向盆里。

盆里已经沒剩下什么了,手底摸到的都是一些残渣碎屑。她有些失望,又像是松了口气,正要收回手时,手背上一阵痒痒,好像蹭到了什么东西。

她倏地收回手,凑到眼下一看,自己手背上真有一个指甲大小的黑色东西在蠕动,一对儿触角正微微抖动着,她瞪大眼,刹那后,“啊!!”的声惨叫起來。

尖叫,甩手。

那只蟑螂沒有被甩出去,反而振翅一飞,噗的声撞入了她的嘴里。

尖叫声顿止。

“呕!!”她一手卡着脖子,一手伸进嘴里胡乱抠挖着。

眼泪,委屈,饥饿,恐惧,寒冷,害怕……种种极致的情绪涌现出來,充斥全身。

她沒觉察到的是,还有一种叫做憎恨的情绪,已像颗种子一样悄然埋下。只等着下一个的契机,便会萌发。

第四十六章 生不如死(1)

四色旌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队伍在冰天雪地中蜿蜒……

她身子猛地一颤,从梦境中挣醒,一头的冷汗,牙齿咯打着冷颤。

欣月冷淡的声音响起:“又做梦了?这回是梦到赢了还是败了?”

“我……不知道。”

她曾经无数次期待过,又无数次的失望。最终她和欣月一样,对日复一日的囚禁生活养成了一种麻木的重复习性。

再难吃的残羹剩饭也变成了习以为常,她觉得如果自己上了战场一定是个懦弱的逃兵,她很怕死,所以为了惜命,她竟然变成了猪狗一样生存着。

但终于连这样猪狗不如的生存都成了一种奢望。

从看守断绝往密室送食的那一日起,她连续三天都陷入无止境的幻境中,时而梦到建州大军凯旋而归,时而梦到建州残兵败将终于甩脱了乌拉的追兵剿杀,筋疲力尽的逃回建州,却在赫图阿拉城外,努尔哈赤等一众主将被乱箭射杀在城墙外……

“不管这场父子博弈孰胜孰负,总之……你我是输定了。”断粮的这三日,欣月几乎已经不怎么开口说话了,按她说的,少说话,可以省点力气。

但在阿木沙礼看來,不过是苟延残喘,多活一刻与早死一刻,其实结局真的沒什么分别。

她已经不会再期待有奇迹发生了。

父母也许已经以为她死了。

也好……早也伤心,晚也是伤心,早一刻伤心完了,以后就可以早一日把她给忘了。

反正,还有佳穆莉在。

墙角处诡异的响起一阵嘎嘣嘎嘣的脆响,阿木沙礼本已沒什么力气再讲话了,正合着眼假寐,听到这声音后,又忍不住睁开眼,好奇地问:“你在吃什么?”

“你要吃么?”

嘎吱嘎吱的脆响声不断,欣月咀嚼的声音着实不小。

“你想不想活命?”

她迟疑了下,笑道:“想有什么用。”

“拿去吃。”

欣月芦柴般的手臂从阴影里伸出來,手心里抓着一把黑乎乎的东西。

她终于按捺不住,吞咽着口水,强撑起虚弱的身体,慢慢往门边上爬。

欣月的手颤巍巍的伸着,很是慎重的将手心里的东西放到了她双手并拢起來的掌心里。

她定睛一看,掌心捧着的竟是一大把小蟑螂,二三十只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蟑螂,被欣月掐的死了七八成,剩下几只沒断气的,爬在尸堆上残肢不停的挣扎。

“呕”她手一抖,小蟑螂散了一身,她伏在地上频频作呕。

欣月呵呵的笑:“刚刚孵化出來的,壳不硬……能吃。”

她其实根本吐不出东西來了,胃里连酸水都沒有,她除了呕得自己全身虚脱乏力外,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

“活下去!”枯槁的手再次伸过來,握住了她的手。欣月的手毫无热气,冷的像块冰坨子,她握着一把蟑螂再度放到了阿木沙礼的掌心。

阿木沙礼微微挣扎,欣月死死拉住,强硬的将蟑螂放进了她的手里。

“活下去。”

第四十六章 生不如死(2)

在欣月犹如勾魂般的声音里,她神情麻木的捡起一只小蟑螂塞了自己的口中。舌尖翻滚着尖锐的苦涩,舌底压抑着恐惧的尖叫,她吞咽的速度越來越快。一只,两只,三只……在吞咽了七八只后,她猛地将手心中所有的小蟑螂一起塞进嘴里。

一滴泪,顺着她鼓鼓囊囊的腮边滚落。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 ?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不需要欣月提点,阿木沙礼主动承担了寻找食材的责任,把本就不大的汹屋翻了个底朝个儿,坚壁清野,大小蟑螂一个沒剩后,她甚至穷极无聊的开始在自己身上翻起了虱子。

到最后,她盯着那堆茅草,然后抽出一根,递向欣月的方向,问:“这个能不能吃?”

欣月愣住,黑幕中,阿木沙礼已被饿得下巴瘦成尖,她咧着嘴笑,笑的沒心沒肺。欣月猛地一个激灵,这孩子……怕是已被残酷的绝境逼出癔症來了。

“啪!”欣月一扬手,竭尽全力的一巴掌沒把阿木沙礼打垮,倒把自己残破不堪的身躯给甩滚到了明处。

阿木沙礼傻傻的看着欣月空荡荡的下半身。

欣月全身上下,衣不蔽体,唯有一团乱如杂草的长发盖住了头脸,她下身的棉裤裤腿自膝盖处就断了。

沒有裤管,也沒有小腿。

阿木沙礼傻傻的看着她的腿,喃喃的问:“这个……能吃吗?”

欣月苦笑:“等我死了,你可以吃了我。”

她居然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你什么时候死?”

欣月呵呵的笑,笑声喑哑,嘎嘎如鸦叫:“快了……”她嘘叹,“我让你活下去,可不是让你这样疯疯癫癫的活着。”她匍匐着爬回角落,激烈的动作让她喘息不止,也不知调息了多久,她才又开口说道,“我这辈子活的沒意思的紧,就这般死了,也沒什么……只是,只是……我是真放不下国欢。他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他从小身子弱,沒有玩伴,见自己的哥哥那么出色,心里不免自卑。我真怕他一直生活在杜度的阴影下……幸好有了你。小时候你长得粉雕玉琢的人见人爱,国欢第一次见到你就抱着不肯撒手,嘴里一直叫着‘妹妹’‘妹妹’,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主动亲近人……好孩子,为了国欢,你也不能死。哪怕我死了,你也要活下去。只求你待国欢……”

阿木沙礼神情呆滞的从茅草堆上抽着茅草玩,时不时的还把草塞到嘴里啃。

欣月也不管她,只是絮絮叨叨的说着,也不知道是说过自己听还是说给阿木沙礼听。

“……家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全靠爹娘从两亩薄地里刨食,可一年到头交了租粮后根本养不活我们几个。沒办法,爹偷偷瞒着娘把我给卖了,牙婆原是说好卖去好人家当丫鬟的,沒想到最后却带着我辗转卖到了半塘的窑子里。那会儿我才五岁,正是懂事的年纪,沒少在老鸨手里吃苦头……说起來,还是在建州这十六年,打骂的反而少了。旁人觉得主母难伺候,但在我看來,比起老鸨可温和多了,只要不跟她抢男人,这日子倒也不难过啊……”欣月叹息着,猛地话音一转,变得严厉起來,“阿木沙礼!我要你活下去,活着……然后去告诉国欢,日后、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招惹东哥!那个女人谁都招惹不起,她……她就是个瘟神,谁沾上谁就是个死!哈哈,你大概不知道,褚英和代善这十多年兄弟冷战就是为了争抢这个女人。儿子肖想老子的女人,这还不算稀奇,还有更离谱的……你一定不会知道,你那个八舅,那个号称东哥一手养大的皇太极,恩同母子的表姐弟两个在贝勒爷眼皮子底下,竟然暗中勾搭,有了不伦的奸情……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可我学了大半辈子如何当婊子,根本不如她一分……你知道为什么褚英那么痛恨自己的弟弟了吧?哈哈哈哈,代善也好,皇太极也好,褚英都恨不能弄死他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一个女人争的头破血流,自相残杀……可是,可是,这与我们这些蝼蚁又有何干?霁月,霁月……你好傻,你死的不值!不值!不值!堇哥,你更傻,死的更不值!这都是那个女人害的……谁沾上谁就是个死……葛戴,葛戴,你早晚也要步堇哥的后尘……哈哈哈哈……”

欣月尖利的笑声像柄剑一样劈开她混沌的脑子,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

她疼得抱头大叫,最后挨不住疼,她一头撞向墙。

“砰”的声,周遭的一切终于全都安静下來。

浑浑噩噩中,她像是回到了额涅的怀抱中,安静祥和。

额涅的怀抱带着一股淡淡香气……

转眼间,温暖的气息突然消失了,随之而來的是寒风呼啸的白毛大雪,劈头盖脸的向她砸來。

她在辩雪中垂死挣扎着。

手脚微微抽搐。

紧阖的眼睫微颤,她缓缓睁开眼,干裂的唇角虚弱的呢喃:“我……不、想、死……”

欣月躺在角落里,无声无息。

她侧着脖子,往角落里无声的投去一瞥,而后,慢慢抬起手,探手入怀,从贴身系的汗巾上解下一只荷包來。

这是迄今为止,她做的最满意最成功的一只荷包,那天早上出门,莽古济让她送东西给衮代,以示孝心。她为了聊表心意,便将东西都装在了这只荷包里,打算一并送给郭罗嫲嫲。

谁曾想,这一走,便成永诀。

她抖抖索索地摸出荷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开荷包,才掏出一盒敷面的铅粉,便不小心失手滑落,铅粉洒了一地。

她惋惜的看着地上一点一点的散粉。伸手继续往荷包里掏,终于翻到了三颗鸽蛋大小,黑不溜秋的药丸子來。

额涅说这是给郭罗嫲嫲的补药,想來大补之物里面肯定少不得上好的百年人参这是她最后藏着的保命丸了。

如果她命大,补药丸子兴许能吊住她一口气不至于那么快就饿死,至少也能再撑个几天……但如果天要绝她,那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而此刻的药丸在阿木沙礼眼中并沒有过多的去考虑药用续命的价值,在一个饿了三天三夜,全靠鼠蚁蟑螂为食的人眼中,这三颗泥丸,只是一个能稍许填补饥荒难受的食物而已。

她舔着唇,抖抖索索的将药丸尽数塞进嘴里。

第四十七章 脱困疑团(1)

饥饿的感觉犹如星火一般在胃里灼燃,蔓延……

她虚弱得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四肢麻痹,犹如万蚁啃噬。

那把火越烧越旺,火光中最轻微的声响似乎也扩散成了碾碎她每一根神经的惊雷。她在熊熊火焰中度日如年,那种生不如死的无力感让她痛不欲生,她想大哭,想大喊,可是她的灵魂在地狱之火的焚烧中受尽煎熬,残破的身体却羁绊住她的神魂,令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样的痛,这样的恨,为什么要降临在她的身上?

为什么?

天地间一片苍莽,白色的穴缓缓飘落,一片、两片、三片……扯絮般的纷纷扬扬,笼盖住她的周身。

“呼,热度终于退下去了。”

“到底还是萨满大师的法子好使,那群汉医开了那么多药,可是连汤药都灌不进去……”

是……谁?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是欣月吗?

不,欣月的声音……怎会如此悦耳动听?

她用尽全力掀开沉重的眼睑。

微光中,朦胧可见眼前是两张熟悉的殷切脸庞。

她眼睁一线,眼角涩然的滑下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