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这一次方才明白过来,卫子夫出卖自己和公孙敖是真,但她现在反过来帮公孙敖也是真,不禁觉得好笑,卫子夫这到底是唱得哪出戏呢?她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是谷雨糊涂了,还是子夫姐姐糊涂了,姐姐现在这样,就不怕惹火上身?万一被皇上知道了,姐姐和卫青只怕都难逃干系。”

卫子夫单薄的身子不禁一震,两片嘴唇微微开阖,眼圈一会儿就红了,嘴角忽而浮现出一丝苦笑,她斜睨了谷雨一眼,“卫青若是知道害公孙大人差点人头落地的人就是他姐姐,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只是刚刚说完,卫子夫就身子向下一沉,好像浑身都变得轻松了许多,她幽幽地看着谷雨,“不过,我帮公孙大人却不是为了卫青。”在谷雨狐疑的目光下,卫子夫红着眼道:“谷雨,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可我却知道我自己的心思。谷雨,你不知道你被人掳走的那几天,皇上是什么模样。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从夜里到白天,不吃不喝,人也不出来,更不许人进去,在夜里也不让人点灯。不论外边人说什么,他都不听,到后来干脆就把他们直接斩了。他就那样一个人坐在清冷的房里。谷雨,我跟你说这些,也许你也不会觉得心痛,因为也许你根本就不在乎皇上。可是,所有人都担忧死了,不知情的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这样。知情的,却又想不通皇上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这样。”

卫子夫的面色变得苍白,一双眼睛有些游离魂外,“谷雨,其实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能让君王如此相待,只怕天下间没有哪个女子敢有这样的奢望,可是偏偏你却不珍惜。”卫子夫许是压抑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当着谷雨的面将她心中想说的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后来皇上出来的时候,根本就不成人样。我看到他那副模样,就已经受不了。我知道他是因为你,所以,当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把你送到皇上面前,一定不能让皇上再伤心成那样子!”

“所以,你就把公孙敖揭发出去?子夫姐姐的眼力劲儿倒是不错的。”谷雨没想到卫子夫是主动向刘彻招供的,可是听她对自己掏心掏肺地说这样一番话,却更加恨不起来。

第三十六章 那一段时间

多情总比无情苦,卫子夫有此选择,是因为她的心已经被刘彻给俘获了。换作她,又何尝忍心看到刘彻那样折磨自己?设身处地地站在卫子夫的角度想一想,只怕自己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卫子夫则接着她的话头说下去,“谷雨,你和公孙大人是什么关系,我无从知晓,可是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日子,我多少还是看得出来你和他决非是简单的朋友之交。你白日里才和那个小内侍交头接耳,夜里一出上林苑就遇了劫匪,那帮劫匪既不害命又不谋财,只把你夺了去,我心里头想着定然是和公孙大人脱不了干系的。”

卫子夫的推断想必也得到了刘彻认同,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刘彻会杀了公孙敖,不止要杀公孙敖,还把她亲弟弟的名字也罗列进去,放入了备选的名单。要不是乌洛听了自己的话,让董偃告诉刘彻是他绑架了自己,而非她有意离开的,只怕卫子夫和卫青两人就这样被自己给冤死了。

一阵困意再度袭来,谷雨强撑着自己的眼皮,眨了两下眼睛,好让那阵困意能够消散些,“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帮公孙敖联络我?就不怕皇上不高兴么?”

眼里头好不容易退却的泪在此时却又涌了出来,卫子夫看着谷雨,只觉得病榻上的谷雨就如同被精心呵护的花苗,根本不知道外头的暴风骤雨,“谷雨,现如今,天下间没有人不知道你。即使我在暴室都听说皇上为了给你治病,许下万金聘神医。现在外边都在传扬,说皇上为了平阳公主家的一个歌姬,将皇后幽闭,逼死了窦太主,这才惹得边疆动荡,连匈奴都看不过去了……”

“荒谬!”谷雨这时候就算有再大的困意却也睡不着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分贝不经意地就提了上去,“这分明是颠倒是非黑白!”

见卫子夫紧张兮兮地看着自己,谷雨才意识到该把音调放低,但那股愠怒却半天也平息不了,好容易冷静下来,却更是无奈,谣言只怕是有心人散布出去的,要制止却也制止不了。

谷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卫子夫看谷雨这落寞而愤怒的样子,不由说道:“这些传言或许是颠倒黑白,但若只是传言也就罢了,可如今皇上张榜替你寻医只会将这个传言落实。”卫子夫收了眼泪,郑重地对着谷雨磕了三个头,“谷雨,公孙大人说,他能让你好起来,那个姓臧的神医有办法救你,所以请你务必让他留下来。不论如何,请不要再让皇上为你伤心了。大汉只怕……只怕也经不住这样折腾……”

谷雨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如今就连卫子夫这个局外人也这样认为自己,认为整个事由都是因自己而起,看来自己这个祸水红颜,历史的大罪人是做定了。

“谷雨。今日跟你说这些,只是我心中所想,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若是说得不对,你就当没有听过吧。”卫子夫倏地站了起来,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谷雨,卫子夫的眼里头闪过一丝不忍,但此时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卫子夫只得闭上嘴,退在一旁。

谷雨心中一紧,公孙敖能找到什么法子带自己走?他既然没死,手里头自然还有多余的急救圈,既然知道自己中了毒全身瘫痪在床,想必是要找个人把急救圈送进来,好让她离开。

至于卫子夫,她虽然生性温和,但无论是从历史上来看,还是眼前的这个她,都绝对不是一个愚笨的人。她才不会单纯地认为公孙敖能够找来一个救自己的神医,就冒险把他带进宫来。她才不会这般轻易地信赖与自己有瓜葛的公孙敖。

事实上,只怕她已然猜到公孙敖是想找人把自己带走,即便不知道带走的方法是什么。她跟自己说那么多,说刘彻如何在乎自己,自己又是如何引得朝廷动荡不安,外头风言风语传得如何厉害,目的只有一个,无非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她早猜到谷雨并非对刘彻无情,她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谷雨心甘情愿地离开刘彻。

只可惜,谷雨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撒手离去,她一走,刘彻气急攻心,直接毒发可如何是好?所以就算公孙敖把急救圈给自己,不到最后一刻,她也决不离刘彻而去。能陪一日是一日,能陪一年是一年!

卫子夫告诉自己,刘彻在知道自己“劫走”的时候,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头,他一定以为自己又是孤独的了,他在让自己重新习惯他原本孤独寂寞的人生。那种滋味是怎样的难熬?

她不会让他被自己抛弃,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走。朝廷的局势,世人的误解,或许会因为自己的“死”而化解,可她一定会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折中法子,既能让自己多陪刘彻,又能让历史不会因为自己而改变太多。

她心里头暗暗下了决心,想透了这一点,只觉得茅塞顿开。

第三十七章 因要画得静

门突然打开了,听着脚步声往床边来,即使没有见到他的人,却也知道是刘彻来了。刘彻走到床边,看了卫子夫和谷雨各一眼,想要从两个人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

卫子夫适时地抹了抹泪,在刘彻面前刻意地掩饰住她刚刚哭过的痕迹,反而让刘彻的心放了下来,对谷雨说道:“既然没什么事,就让子夫早些回去吧,你近来总是身子不大好,也不能多说话。”他努力使得自己在提到卫子夫的时候,语气还算平和。

谷雨瞧了卫子夫一眼,本来刚开始她还想让卫子夫留在身旁,可一转念想到公孙敖找的那个姓臧的神医近日就要过来,那么便不得不考虑到这件事多少是有风险在的。自己既然不打算按照公孙敖所设计的“死”回现代去,公孙敖一计不成,定然会再生别的想法,若是来往频繁了,难免会让刘彻怀疑。若是把卫子夫留在身边,免不了会让她惹祸上身。万一刘彻迁怒于她,那么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刘彻现在可以不喜欢卫子夫,可若是讨厌她,甚至怨恨她,那就难办了。想透了这一点,谷雨便对刘彻点了点头,说道:“谷雨有个不情之请,子夫姐姐毕竟不是织女,只怕那些活是做不来的。皇上何不让子夫姐姐在宫里头做自己的本行?”

刘彻心下甚慰,甚至觉得有些意外,但无论如何,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在了实处,难得谷雨能说出不那么让他为难的话来。他握了握谷雨的手,当即便应承下来。

卫子夫深深地看了谷雨一眼,目光却不敢瞟刘彻一眼,似乎多看一眼,就会让她眼下的镇定烟消云散,她朝刘彻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这才退了出去。

她刚刚出去,就有一个内侍急急撞撞地跑了进来,刘彻横了他一眼,示意他出去说事,谷雨一着急,手上似乎有了点力气,居然反捏了捏刘彻的宽厚的手掌,“别走。”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能动,只是对刘彻说道:“有什么事请不要瞒着我!”她既然选择了留下,就下定决心陪着他渡过难关。朝廷的那些事,她必须知道。

刘彻身子一动,低头看了看谷雨的手,她刚才那一动弹,像是鼓励了他,让刘彻的脸上洋溢出喜悦之色,柔声唤了一声,“谷雨?!”

谷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刚刚好像的确是动了的,只是此时想要再动上两下,却好像又支配不了。

刘彻已经有点兴奋,紧紧地拽着谷雨的手,“别着急,慢慢来。”因为心情畅快,也就没打算离开,看了那个内侍一眼,示意他就在这里说话。

内侍双手奉上一卷轴,“皇后娘娘命奴婢将这个送还皇上。”

谷雨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内侍是服侍陈阿娇的。她抬眼看刘彻,只见他皱了皱眉,轻描淡写道:“搁着吧。”

那内侍搁下了画卷,却还是定定地立在那里,刘彻难得的好脾气,耐着性子问道:“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那内侍忽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要奴婢带句话给皇上……”他吞了吞口水,终于还是说出口道:“皇后娘娘她自请……自请去除封号,退居长门园。”他好容易才一口气把这话说完,然后就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大气也不敢出。

谷雨心下一凛,没想到陈阿娇竟然主动请求和刘彻撇清关系,莫非是听说窦太主自缢,所以心中怨恨刘彻,却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发泄?

刘彻淡淡笑了一声,“她既然一心念着她的娘家,那也好,就让她住长门园。”他扭头看向谷雨,“对于废后之事,你可有什么意见?”

那内侍听得刘彻征求谷雨的意见,忍不住抬起头愕然地瞥了一眼,终究又把头埋了下去。谷雨被刘彻逼得无法回复。陈阿娇这一举正是顺应历史,尽管于心不忍,谷雨却不得不举手赞成。可是刘彻这样问自己,却又让她如何做主?

谷雨连忙转移话题道:“不知道陈皇后送给陛下什么画?”

刘彻笑道:“你见过的。”便命内侍将画递到跟前,刘彻把画轴拉开,一枝鲜艳的桃花跃然于眼前。

“呀!是这幅!”谷雨自然是知道的。这幅画是当初陈阿娇还和刘荣在一起的时候,刘彻送给他们当新婚之礼的。没想到过了十四年,这幅画还被陈阿娇完好无损地珍藏着。那一枝单薄却又栩栩如生的桃花,就像是一个看透了世间炎凉的过客,将这十四年的纷纷扰扰、真真假假都收于眼底。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谷雨心里头清楚,刘彻对于陈阿娇绝对没有厚重的夫妻恩情,陈阿娇作为当事人,又如何感觉不到?只是十几年前她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刘彻,还是飞蛾扑火地从刘荣的身边飞到了刘彻的身边。

只可惜,无情终是无情,她等了十四年,也还是没有换来真心,待到此时方才看清,故来相决绝,把那对于陈阿娇来说定情的画卷送还给他。

谷雨幽幽叹了口气,看着那鲜艳如血的桃花,只觉得刺眼。陡然间,一句话闯入自己的脑海里,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

第三十八章 前往长门宫

当初刘彻给自己画像的时候,公孙敖就跟自己提过这句话,说是胡兰成所说的。胡兰成是谁,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当时就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现在看到这幅画,她总算是彻底地想起来在哪里、在何处听谁说过!

竟然是她!

谷雨万万没有想到,原来那个穿越者就是陈阿娇。因为她爱刘彻,所以才会想着霸占刘彻?这么多年都一直位居中宫?才会去指使自己的母亲绑走卫子夫?是这样吗?可是她费尽了心思却发现刘彻还是没有把真心交给她,于是她终于失望绝望,决定顺应历史,甘愿到长门宫当中去当个废后?

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她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呢?陈阿娇之所以还是皇后,难道不是因为刘彻顾及自己所以金屋藏娇吗?窦太主想要绑走卫子夫,可态度并没有那么强硬,如果真是陈阿娇主使的,应该直接要了卫子夫的性命才对吧?

还有那两个被穿越者破坏的信号发射器,难道真的是陈阿娇所为?

谷雨只觉得头疼,心里头隐隐觉得就算陈阿娇是那个穿越者,她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能够将历史改变这么多。更糟糕的是,为什么她觉得陈阿娇一点也不像呢?难道说她是伪装得太好了?

“想什么?”刘彻见谷雨盯着那幅画发呆,便把画收了起来。谷雨被他这一叫唤,回过神来,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没什么,只不过想到旧事,倒是想见见她。”

那句话定然是穿越者才说得出来的。陈阿娇如果不是穿越者,那句话就是从别人处听来的,她即便不是,却也知道谁是。当然,也不排除她是从韩嫣或者当初的栗姬那里听来的,尽管这种可能性并不大。不过,不论是哪种可能性,她都需要见见陈阿娇,才能得到证实。

刘彻把那内侍打发出去,“你要见她做什么?”尽管问得云淡风清,但隐隐能听出他有一些不安。

谷雨心里头好笑,刘彻就对自己这么不放心么,“好歹也同她共过患难,再者,她这十四年,不论是入主中宫还是罢居长门,都与我脱不了干系,我应该去瞧瞧她吧……”

刘彻只得点了点头,“等你好些了再说吧。”

※※※

此后几日,谷雨的身体倒是真的恢复了知觉,至少一双手能够端得起碗来,能够摸得到刘彻的额头。

谷雨趁机便让刘彻把外边求医的榜文给撤了,一来是不想再惹是非,二来更不想公孙敖安排的那个什么臧游医进来和自己打照面。

刘彻依了谷雨,不知是感觉到了谷雨的决心,还是朝中形势严峻,在谷雨这里停留的时间倒是没有前两日那么频繁了。

来的时候,就陪着她在床头吹着埙,或是坐在她对面替她画着肖像。

历史上那个倾国倾城的李夫人,至死都不肯让历史上的那个刘彻见自己最后一面,只为了让自己在刘彻的心中留下最美好的印象,教他最终都能念念不忘。可是现在的谷雨躺在病榻上,虽然不至于容颜憔悴如枯骨,但也绝对美艳不起来,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想让刘彻用手中的神来之笔记录下来。

哪知道刘彻不以为意,不止将她此时的神态画得惟妙惟肖,更将她的遮遮掩掩也表现出来,谷雨瞧了都忍俊不禁,便由着他画。

不止由着他画,还在心里头隐隐期盼着自己在他的笔下能够栩栩如生的出现,只是笑着笑着,心里头又生出缺憾,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够过几日。想着自己终究要离开,他终究要一个人孤老,谷雨心里头也不知道眼前一片片绘了自己肖像的白绢留在他的身边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刘彻命人打造了一台类似轮椅的手推车,谷雨双手虽然能动,但两条腿却不太利索,走不了几步路就觉得双腿无力。自有了这手推车,她就能够坐在上边,指使旁人推着她出来透透气。刘彻平日倒是想要陪着谷雨散心,甚至恨不能背着谷雨散心,可他一袭黑色的龙袍,头顶又搁着那么一顶扁扁的刘氏皇冠,实在让谷雨不忍心把刘彻当马骑。

好说歹说才哄得刘彻在一旁静静地陪着自己。

只是身子的景况好了点,她的心思就开始活泛了。那一句胡兰成的话时不时地出现在脑海中,一想到那个隐藏着的穿越者,谷雨就有些坐立不安。

这一日见天气和状态都还好,不禁对刘彻旧事重提,想要去长门宫见见陈阿娇。

刘彻见谷雨如此坚持,也寻不着拒绝的理由,最终想了想,扭头对身旁的内侍说道,“朕去长门宫瞧瞧陈皇后。”

那内侍听了,连忙下去准备仪仗。刘彻则又笑着返头对谷雨道:“那就陪你去那瞧瞧也好,长门园风景不错,虽然不及上林苑,却也别有一番风情。”竟是要带谷雨去赏风赏景。

谷雨笑了笑,可能是在床上躺久了,脑子也好使了一点点。她突然间意识到,刘彻这么容易就答应自己去长门宫见陈阿娇,多少还是有些政治原因的。支持窦家的人,免不了对刘彻突然废黜陈阿娇、让她从未央宫迁居至长门园之举很是不满。可是刘彻在废黜之后没有几日又前往长门园亲见她,自然又会让人揣度一下刘彻的意图。

不明真相,便只有猜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刘彻到底是无情还是有情,所有人都是雾里看花水中看月,但正是因此而将那些人的一腔怨气渐渐化解,恨嘛,刘彻又似有情,不恨嘛,又的确是废了后,等到日子久了,他们接受了这个现实,也就不闹腾了。

谷雨心下暗笑,刘彻到底是玩政治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被耍了多少次了。不过,不管怎样,这样的刘彻虽不十分讨喜,却不至于让人担心,这,就够了。

第三十九章 今日的阿娇

长门宫,原先被称作长门园,在长安城东南,乃是窦太主刘嫖的私人园林,也是由长安东门出前往汉文帝所立顾成庙的必经之路。

窦太主豢养男宠的事满朝皆知,免不了有人弹劾,窦太主仗着自己是陈皇后的母亲,倒也不怕这些弹劾,可总是想给董偃正正身份,就让董偃以自己的名义把长门园献了出来,作为刘彻前往顾成庙祭祀时的休憩之所。

在谷雨的印象中,长门清冷,幽幽禁闭着金屋藏娇的神话,只以为长门宫和所有的冷宫一样,无人打扫,鲜有人至,蜘蛛网蚊虫尸体有一箩筐,可是进了长门宫才发现此处和自己想象的是大不相同。

司马相如有诗为证,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

长门园自然不比未央宫大气磅礴,有着一股君临天下的霸气,可却又决非小家碧玉的私人园囿。宫殿藏于假山树林当中,溪水绕着脚下缓缓淌过,刘彻说得倒是的确不假,和上林苑比起来,长门园尽管小了些,风景却也绝对不遑多让。

一入园门就有一石头堆砌的假山,虽不至如上林苑那班连绵数里,但却也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能够遮阳蔽日。过了那假山,之后便是鸟语林,上百只不同颜色的鹦鹉往来其间,成双成对的鸳鸯在水中相戏,偶尔有一两只逡巡的白鹤走过,让人顿时眼前一亮,仿佛到了人间仙境。

此时正值深秋,园中鲜花虽然不是遍地都是,但此处却实在是配得上鸟语花香这个词。谷雨忍不住啧啧赞叹了一声,心想要是能够在这样的世外桃源过活倒是不错。

刘彻似乎从谷雨惊羡的目光当中读出了她的愿望,低头在她的耳畔轻声细语地说道:“朕会建一个比这还好的宫殿,只属于你和我。”

谷雨尴尬又心动地看了他一眼,心中甜蜜却又负罪感极重,跑到陈阿娇的地头来跟刘彻谈情说爱,这实在是有点不道德吧。

刘彻驾临,长门宫中所有的宫女内侍都提前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只不过这宫中唯一的女主人却迟迟不肯露面。内侍不禁有些尴尬,只说陈皇后一个人在园中的某处亭中休憩。

刘彻似乎早料到陈阿娇不会那么合作,她会自请到长门园中去,对于刘彻自然就是怀着怨恨的。刘彻于是瞥了瞥谷雨,“你确定要见她吗?朕可不想去自讨没趣。跟她说话,可不大痛快。”

此时的刘彻倒是显了些真性情,谷雨斜睨了刘彻一眼,心里头揶揄,想着你还真只是为了作秀而来啊,好歹也是要瞧上一面的。

不知是这里风景优美还是什么原因,谷雨的两条腿倒是能够行走了,刘彻与她手拉手往园中走去,日光溶溶泄泄洒入水中,泛着的粼粼波光映入人眼,好像心头也跟着泛起了涟漪。两个人在内侍的引领下,往陈阿娇所在的方向行去,可这一路走去,倒都是一副游山玩水的心境,要不是前方就瞧见陈阿娇坐在亭中,谷雨险些忘了自己此番前来是为了什么的。

几个内侍已经小跑着上前通报与陈阿娇知道。但陈阿娇只是背部耸动了一下,却是连头都没有抬,就继续低下头去,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直到走近,谷雨这才看清楚,原来陈阿娇正在画画。可是当谷雨看清楚陈阿娇手中的朱砂笔点缀出的是什么时,又更是吓了一跳。

原来陈阿娇正在白绢上画着桃花。一株桃花横在白绢当中,乍一眼看去就好像是刘彻当初画的那幅。可若是仔细看,便又能看出些差别,只觉得她笔下的每一片花瓣都要鲜艳许多。桃花鲜艳得有些过头,反而给人一种即将凋零的感觉,看着就忍不住从心底生出悲伤来。

在陈阿娇跟前服侍的婢女也都跪倒在地口呼万岁,陈阿娇却还是坐在那一动不动,只是手中的笔往外头一扔,伸手想要把手边刚刚画好的桃花揉做一团,可是刚刚揪起白绢,却还是舍不得地又放下,冷冷地对着桃花道:“皇上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谷雨其实很明白陈阿娇的心态,虽然强硬地把刘彻那幅定情画送回给他,自请被废,可多少还是带了些许赌气的性质。哪里知道刘彻这次是真的遂了她的心愿,真的就把那幅画给收了回去。

陈阿娇虽然表面上不在乎,可心里头却还是念念不忘,便坐在这亭中将那幅画又重新描摹出来。想必那幅画她看过成百上千次,早已经在心里头生了根发了芽,所以就算没有对照着,也能画得有七分形似。

刘彻今日心情不错,淡淡地笑道:“朕来瞧瞧你在这里可住得习惯。不过,你幼时常来此,应该会习惯的吧。”

陈阿娇冷笑道:“真是有劳皇上费心了。妾身何德何能,能让皇上在百忙之中来刻意关心我?”她终于扭转头来恨恨地看了刘彻一眼。

第四十章 曾经的皇后

谷雨此时才得以看到陈阿娇的正面。此时的陈阿娇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骄纵的少女,那双清澈的眼眸也因为岁月的蹉跎而变得浑浊。姣好的五官虽在,可皮肤却经不住时光的流逝,变得有些黯淡无光。红颜未老恩先断,想着陈阿娇的处境,再配上现在这恶狠狠的眼神,只让人觉得心疼。

刘彻看了谷雨一眼,似是在问她,你就是想让我来听这女人的冷嘲热讽的?却不想瞧见谷雨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不禁暗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对着陈阿娇说道:“无论如何,也算是夫妻一场,长门宫的一切用度,朕会命他们按照皇后的标准来,你不需要担忧了。”

“不用了!”陈阿娇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谷雨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众人都同时愕然地望着陈阿娇,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间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陈阿娇的眼眶已经变得红红的,“我才不需要皇上的这点施舍。你口口声声说夫妻一场,臣妾倒是想问问皇上,你对我可有半点的夫妻情分?”说出这话的时候,地下跪倒的宫女内侍都把头埋得更深了。

刘彻皱了皱眉,对于陈阿娇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想回答。陈阿娇早料到了刘彻的态度,知道他不会回答,却还是不肯放过地追逼,“所有人只当皇上宠我,敬我,即便我没有为大汉带来子嗣,即便我母亲做得再过分,皇上也从来不怪罪。可实际上呢?皇上的心里何曾有我的位置,这十几年来,我这个皇后根本就名不副实!”

她的双目变得猩红,“住在长门园和住在未央宫又有什么不同?皇上可会来看一眼?”陈阿娇看出刘彻想要离开的心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心里头的质问说了出来,即使当着其他这么多人的面,她也毫不顾忌。

“朕看你精神不佳,连说话也说不清楚了。还是找太医来看看病再说话吧。”刘彻假装没听见陈阿娇的这个问题,捏了捏谷雨的手掌心。

他自进来起就一直握着谷雨的手,只是陈阿娇的心思都放在了对刘彻的申诉上,哪里有功夫看刘彻周围簇拥着的一批宫女内侍。

“我才没有病!我清醒得很!”陈阿娇急急地辩解,眼睛通红通红,根本不顾忌旁人会把对话悉数听去,“皇上,当初,当初你将我抢回来做你的皇后,只是为了这个位子,对不对?你其实心底从没有对我有过一丝好感……”

她眼中的那股恨意渐渐变成哀戚,最终化作一丝自嘲的苦笑,“我早就该知道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骗自己,或许皇上爱人的方式与别人不同,或许我努把力就会让你喜欢我。可是,这么多年,不论我做什么,是对还是错,是关怀还是无礼,你都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这才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我以为皇上终有一日会好好仔细地瞧瞧我,我以为皇上终有一日会想起你的妻,会同寻常百姓一样,相互扶持。可这一切不过是痴心妄想。”

谷雨忍不住想把自己往后边缩缩,原来每个女人都希望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做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即使娇蛮如陈阿娇也不例外。刘彻的心里也希望有个人能够陪着他,和他相互扶持。只不过这个人不是陈阿娇罢了。

刘彻似乎感觉到谷雨的瑟缩,心中好笑,这女人非要来看陈阿娇,见着了,却又怕刺激人,一个劲地往后躲。他拉住谷雨,回头看了她一眼,谷雨被他那缱绻深情的模样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看了陈阿娇一眼,果然见陈阿娇的双眼已经盯着了自己,她心里头暗叫一声完了,闭着眼等陈阿娇的狂风骤雨劈头盖脸而来。

然而她等了许久,却还是没有听见陈阿娇的声音,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却见陈阿娇的目光停在自己和刘彻紧紧相握的十指,眼眶当中有股泪光翻滚着。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将鼻中的酸意慢慢地吞回肚里,她昂起头看向刘彻,语气不禁又变得急促和寒冷,“皇上来这儿是什么意思?专程来看我是如何落魄的?臣妾年轻的时候皇上就不乐意瞧,等到臣妾这么一把年纪,人老珠黄了,皇上倒是想起我来了?皇上是来耀武扬威的吧?!”

刘彻只觉得陈阿娇的戾气实在是太重,她人老珠黄,跟自己来耀武扬威有什么关系?他低头看了谷雨一眼,似在问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说吧,朕可不愿在这里受气。

谷雨背上早已经汗涔涔,看到陈阿娇这幅模样,忍不住脱口说道:“对不起。”这句话是对陈阿娇个人所说的,为了历史大局,她让陈阿娇在这十四年中从来不曾享受过快乐,尽管现在说一句对不起也于事无补。

可她这句对不起,却是彻底地激怒了陈阿娇,她在她心爱的人面前或许是卑微的,因为她爱他,哪怕刘彻对自己不屑一顾。可是在其他女人面前,她却绝对不是那样低卑的人儿!

陈阿娇立马怒视着谷雨,高声地笑了起来,“笑话?你凭什么对我说对不起?你以为你有这个资格吗?怎么,你以为皇上现在宠你,为了你连满朝文武都得罪了,你就以为他是真心喜欢你了?哈哈,不怕实话告诉你,你在他眼里头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皇后!”刘彻觉得陈阿娇这样子实在是可怖,忍不住出声制止她。

第四十一章 谢君赠桃花

陈阿娇尽管没见过谷雨,但传言甚广,见刘彻与她十指相扣,自然猜得到她就是日前引得满城风雨的那个平阳公主家的歌姬。陈阿娇见刘彻生气反而闹得更欢了,“皇上又不许人说么?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不知道皇上心里头念着谁,可是我却知道!皇上心里头一直对那个小乞儿念念不忘!平阳公主每年给你送那么多个长得相似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就不明白了,那个小乞儿有什么好?你要这样念着她?!”

谷雨心中凄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刘彻则低低地哼了一声,并没有打断陈阿娇的说话。

陈阿娇没有得到刘彻的回应,只得又转向谷雨,将她那最后的一丝高傲在谷雨面前展露出来,“我劝你趁早梦醒。帝王无爱,尤其是如皇上这般英明的帝王!”陈阿娇说着这话的时候,眼里头满是促狭却又悲凉的笑意,她横了刘彻一眼,“是因为那个小乞儿死得早,皇上才会念念不忘,她要是还活到现在,只怕下场比臣妾还要糟糕呢!”

这句话刘彻倒是不中意听了,他看了一眼谷雨,只见她的目光有些游离,额头上也有着点点汗珠,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禁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谷雨,关切道:“你还好么?平白走这么多路,身子如何吃得消?”

陈阿娇正在说刘彻的无情,刘彻却当着她的面对别人关怀恩爱,免不了将她再度激怒。陈阿娇一咬牙,俯身拣起书案上的砚台就想扔出去,被刘彻一把捉住手腕。

一个是红了眼的女子,另一个则是冷着脸的无情郎。

陈阿娇看着刘彻冷笑道:“怎么,怕我弄伤她吗?你放心吧!我扔个东西不会那么没准星的!”她作势还要扔东西,刘彻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喊了一声,“表姐!你冷静点。”

刘彻那一声“表姐”倒是把陈阿娇给怔住了,两只通红的眼睛瞬间噙满了泪,水汪汪地望着刘彻,刘彻则皱着眉对陈阿娇道:“有些事不能勉强的。你好好歇着吧!我看你是不想看到朕,以后还是少见面好了!”

这一句话说出口,却让陈阿娇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眼见得刘彻就要转身离去,陈阿娇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彘表弟。”语气突然间就软了下来,这十几年来的纷纷扰扰如同过往云烟,倒退回去,恍然间,站在她眼前这个与自己从来就疏离的男子,似乎还是那个让她的少女心怦然而动的少年。

刘彻终于还是停住了脚步,回头茫然地看着陈阿娇。

陈阿娇定定地看着刘彻,心里头明白自己终究是放不下他,她含泪笑问,“彘表弟,你有没有,哪怕只有一丁点?”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刘彻从未看过如今日这般软弱的陈阿娇,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妻,思绪有些飘忽起来。

陈阿娇见刘彻半天没有回答,失望早已经浸湿透了她的心,她摇着头,嘲笑着打断自己,“我真是痴心妄想,都这把年纪了,还居然不死心!”

“有的。”刘彻突然开口,说着这话的时候,尽管波澜不惊,但眼眸里头却还是能让人感受到他的真诚,他看着被自己这句话震得目瞪口呆的陈阿娇,最后瞥了谷雨一眼,对她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