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的关系就很难拿捏,轻了不好,重了更不好。

大太太又是这样一个不饶人的性子……

越想越是忧心忡忡。

大太太也叹了一口气。

“你二叔自小就不是个省事的性子。”她就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过门的时候,他才八岁……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全靠你父亲一个人拉扯着长大。哪里是个大家少爷,分明是个活猴!”

提到往事,她的声音里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下河抓鱼,上树掏鸟窝,那是精熟的,一进书房,就和个傻子似的,只差没有流口水……你父亲恨得打断了几根竹竿。后来考了进士,我们进了京,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血肉至亲,又哪里是说断就断的。

大太太的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带上了睡意。

“回首前尘,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像是做梦,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自从十六岁嫁到杨家,什么事都像是在梦里……”

七娘子鼻尖不由一酸。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她轻声吟诵,“睡吧,娘,时辰不早啦。”

大太太果然就渐渐起了鼾声。

七娘子却是一夜都没有成眠,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才勉强打了个盹。

睁眼时却已经阳光满枕,屋内静悄悄的,大太太不知何处去。

七娘子吓得一下就翻身坐了起来。

“没有误了请安吧?”她喃喃自问。

几声细碎的脚步,却是白露掀了帘子进来。“七娘子醒了?”

“什么时辰了。”七娘子忙问。

“辰时二刻了!”白露笑盈盈地服侍七娘子起身穿衣,“太太说您一晚上恐怕都没有睡好,吩咐奴婢别叫醒您,睡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眼下老爷、太太都在外院和二老爷说话,连九哥并几个姑娘都在,咱们也快些洗漱了过去吧。”

七娘子就很不好意思,“晚了拜见二叔,倒是我的不是了!”

白露顿了顿,才笑道,“却不是去与二老爷厮见的……老爷开了念先祠……”

七娘子顿时一个机灵。

一下就加快了动作。

“你很应该叫醒我呀!”又有些着急地埋怨白露。“这种情况,我怎么好不在……”

“奴婢也没有想到。”白露也露出了些许惭愧,“早上各房过来请安的时候,老爷还是好好的……”

七娘子也顾不上吃早饭,快手快脚地梳洗过了,披上缂丝莲荷银线鹤氅,就扶着白露急匆匆地出了堂屋。右拐进夹道,进了念先祠。

念先祠前果然热闹非凡。

在山塘书院读书的几个堂哥为首,小辈儿女男昭女穆,分列阶下,都是一脸的肃穆。

大老爷、大太太却是并肩在念先祠前落座,都是一脸的森然,身后祠堂门大敞,隐约还能看见条案上的牌位。

七娘子就摆手让白露先行离去,自己屏息静气,绕过了跪在当地的二老爷与二太太,行走到了女儿队中,站到了六娘子身边。

几个女儿都垂首盯着脚尖,也没有谁对七娘子的到来表示诧异。

就连大老爷、大太太都视若无睹。

一时却也没有人说话。

场面就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

七娘子不禁偷眼打量起了二老爷。

或许是因为马不停蹄赶回苏州救火,甫一抵步又跪了一夜的关系,二老爷看来十分的憔悴。

一脸胡渣乱糟糟的,发髻也带了散乱,额前就掉下了少许碎发,越发显得眼下的青黑大得骇人。

但越是这样,越发显得他的五官深邃。

都说大老爷是个风流名士,白面书生,这样看来,却是二老爷占了年少的便宜,要比大老爷风流得多,就算是这样憔悴落魄的时刻,眼底似乎都带了微微的笑意。

二太太却是显著地瘦了下去,焦黄着一张脸,穿了最朴素的蓝绸袄子,跪在二老爷身边,倒像是乡下来的浣衣婆子。

七娘子不过是捞了一眼,也就又收回眼神,盯住了脚尖。

对面的四个兄弟却是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她。

眼神中的意味,却各有不同。

敏哥不过看了一眼,就扭过头漠然地望着眼前的青石板地面。

达哥和弘哥却隐隐带了一丝恨意。

九哥眼底却是一片纯粹的关怀……

大老爷轻轻咳嗽了一声。

众人就好似触了电,一个个挺直了脊背,眼观鼻、鼻观心。

“二弟平时多数在京城居住。”大老爷的语调反而很和缓,“苏州的府邸里,就只有二婶一个人里外支应,妇道人家,遇到什么事,多有不便出面的地方。包括和我这个大伯,也要谨守男女大防,不好当面锣对面鼓地说话。”

“也所以,前儿个通光大师来访的时候,虽说我们杨家的脸面,都被落光了。但二弟不在家,我也不好欺负你们二房孤儿寡母。”大老爷的语气倒渐渐森冷了下来,“当时应付走了通光大师,这件事,我也就没有追究。”

“今儿在祖宗面前,又有二房的当家人在,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掰扯清楚。”大老爷就看了看大太太,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张总管,你来问吧。”

张总管就垂手应是,站到了大老爷身边。

这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一张白面上只有微微的胡须,看着,倒是十分的喜庆。

语调也是不疾不徐。

“请问二太太,您在上个月去过慧庆寺礼佛,有是没有?”

“……有。”二太太的回应低得几乎只可以耳闻。

“在慧庆寺,您写了一张欠条并按了手印,有是没有?”

“有。”

张总管微微一笑,又道,“这手印上写了您欠慧庆寺两万两银子,有是没有?”

“……有。”二太太的头就越来越低。

二老爷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您真欠慧庆寺两万两银子?”

“并不是。”

大老爷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倒是都有几分讶异。

没想到二太太承认得这样爽利。

“这张欠条又是为何而写?”张总管却是不动声色,步步紧逼。

二太太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我鬼迷心窍,听说慧庆寺的通光大师能奉养小鬼,魇镇厌胜……”她认得坦然。

大太太就有些坐不住了,张开口,就要厉声呵斥二太太。“何止是这一年……”

大老爷却盯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立刻又闭上了嘴。

三个堂少爷都面沉似水。

“回禀老爷。”张总管就双膝着地,回报大老爷,“二太太对此事供认不讳。”

“嗯。”大老爷摆了摆手,“起来回话吧。——依族规,这该怎么处置?”

“小的已遍查祖训,并未明文记载。”张总管回答得很稳。

大老爷就慢慢地点了点头,望向了阶下的二老爷。

“二弟,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就把皮球丢给了二老爷。

众人就不由得都看向了二老爷。

二老爷垂下双眼,深吸了几口气,便颤巍巍地起了身。

一转身,就又狠又快地赏了二太太两个巴掌。

“这JIAN人只仗着我远在京城,没有善尽管教之职,便兴风作浪,挑拨离间,让我们两房之间走到了这样尴尬的境地,就算族规没有明文记载,我杨海西都不会让她留在我们二房里败坏门风!请大哥随意处置,小弟是决不会有二话的!”

二老爷面目狰狞,就喘起了粗气。

就算是二太太都有些猝不及防,捂着脸愣愣地看着二老爷,一时,却是僵在了那里。

二老爷是一进苏州,就来了总督府。

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送给二太太。

也就是说,今日的所作所为,全是二老爷自己的主意,都没有先给二太太打一声招呼……

七娘子瞥了几个堂兄一眼,打从心底泛起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这个二老爷,真不愧是大老爷的亲生弟弟。

101番外

一莫欺少年穷.元德二十三年

“海东啊。”

老者环顾着整洁的三进瓦房,又微微咳嗽了起来。

“族里这次行事虽然是过了些,但,也是情非得已。”

他又磕了磕油光铮亮的旱烟筒,晃了晃手里的火捻子,取了烟丝塞进烟筒,火捻子一按,急吸了两口气,这才惬意地喷出了几口烟。“虽说这都是早*****了,但族里口舌多、是非也多,你一个庶子,就算守着千顷良田又如何能打理得来?若是把老八房的那群人给逼急了,到省城告你一状,我们宝鸡杨家的脸,可就丢光喽。”

老八房现放着姻亲在西安做总兵,真到西安去打起官司来,小四房又能落着什么好?

杨大郎垂下双眸,半晌又抬起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

“三堂叔,我还是那句老话,族里的难处,我小四房如何不能体谅——三年以来,已是让出了大半田土,不是给族里做了族田,就是分卖给没有田土的族人……只是这三百亩水田,您们做长上的还要剥取,那就实在是逼人太甚了。是要逼得我到西北总督衙门府前击鼓鸣冤不成?族里的行事,恐怕有些过了吧。”

三堂叔顿时眸子一缩。

就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旱烟。

半晌,才吧嗒着烟嘴叹气,“唉,老八房也的确是贪婪了些,你们兄弟俩也不容易,这些年的嚼谷全靠了这三百亩上等良田……他们的胃口,也实在是太大了。”

杨大郎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三堂叔总算没有昏聩得不可救药。

老八房图谋的这三百亩水田,这几年来的出产就占了小四房一年收入的一多半,若是一下就少了这一大笔收入,恐怕不出几年,小四房连中等人家都算不上,要沦落到下等人家了。

虽说家里也不是没有浮财,但自己年幼,弟弟更是不知世事……这三百亩水田不争一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四房家底还厚,恐怕又要不安生了。

“三堂叔能体谅我们小四房的难处,实在是一派父母仁心……”他作出一张感激不尽的脸,又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年来,要不是您老人家照拂,我们的这一点点仅有的家产,恐怕都要……将来海东若有做那人上人的一天,必定不会忘记三堂叔的大恩!”

三堂叔也不禁叹了一口气长气。

“家家一本难念的经,你就吃亏在是个庶子……”他多少有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样子,“你也知道,西北一带,最重出身。偏偏你和弟弟都是庶子,在族里的腰板就怎么也硬不起来,若是你有了嫡子的名分,那些个下作无赖,也不至于闹腾得这样厉害。唉,也是族长无能,管束不了子弟!我们这些耆老就算有火也发不出!更不好越过族长管教那些不孝子弟……”

族长是老九房出身,和老八房沾亲带故,又怎么会为了小四房说话。

杨大郎略微低眸,又看了看窗边多宝阁上的田黄石飞马踏燕座尊。

上回过来三堂叔这里,还没见着这摆件。

现在田黄石走俏,这一尊摆件,三五百两银子是跑不掉的……

三堂叔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老三房那样丰厚的家业,被他们连吃带喝,没几年就露出了颓势。这摆件,断断不是他们孝敬来的。

听说最近老八房开始做玉石生意……

他又抬起眼,一脸的诚恳,“老八房的那几个叔叔是什么德性,三堂叔自然只有比海东更清楚的份。”

听父亲提起过,老三房当年也没有少和老八房打官司……

三堂叔面上果然就掠过了一丝不自然。

“那是,那是。”他遮掩着又狠狠吸了一口旱烟。

屋内就满是火辣辣的呛人烟味。

不过,三堂叔到底也没有许诺为小四房出头,要回那三百亩良田。

杨大郎也不讶异。

又陪着三堂叔感慨了一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才起身告辞。

三堂叔倒亲自起身把他送到檐下,又握着杨大郎的手谆谆叮嘱,“还是要读书!”

“你十三岁考上秀才,就已经让八房大吃一惊,今年秋闱,若是能考上举人,这三百亩水田,就算没有人为你出头说话,恐怕也自然而然就回了你们小四房名下……还是要读书!”

杨大郎就笑着谢过三堂叔的勉励,“是,三堂叔的教诲,小侄记下了!”

又行礼请三堂叔进屋:“您别送了,我自个回去,自个回去。”

三堂叔就在檐下立定,看着杨大郎转身出屋。

在西北灼热的阳光下,那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越发有些寒酸,但袍下的人却是极精神的,就算在这样的窘境里,杨大郎的脊背依然是直的。

三堂叔忽然就觉得眼睛发花。

揉了揉淌出的眼胶,转身进了瓦屋。

瓦屋内虽清凉,但却也稍嫌阴冷了些。

他就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

“欺老不欺少,不欺少年穷……”

又摇了摇头,径自失笑。

“举人?举人,又哪里是那么好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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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郎出了老三房的院子,熟门熟路拐过了几条陌巷,又从田埂上抄了小道。

就进了小四房的大院子。

这院子当时兴建的时候,就在杨家村外围,有什么匪患总是首当其冲,居住在里头的几户人家也都没有善终。

后来小四房在杨家村内侧的屋子被族里收回,索性就搬到了这间大屋安生,多年来倒也打理得有模有样,有了居家的意思。

几个下人正在当院里一边挥扇子打蚊子一边抽旱烟,见杨大郎回来,忙都起身围了上来,殷殷切切地望着他。

杨大郎就苦笑着摇了摇头,“八房这次学乖了,事先在三房那里打点过了,恐怕这一次,三堂叔也不会出头……”

众人顿时就垮了一张脸。

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仆妇又问,“大爷,您看看五房的十三婶……”

杨大郎面色微沉。

“十三婶毕竟是女流之辈,这种事求到她老人家头上,她也为难。”

他摇了摇头,又咬了咬牙。“且看看再说吧。”

几个下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心酸。

小四房就剩了大爷二爷两个妾生子,族里一手遮天,差一点把小四房算作了绝嗣支,这么多年来,官司扯来扯去,家产是越扯越薄……

八房又仗着这几年得意,手是越升越长,竟大有把小四房赶尽杀绝的意思。

偏偏小四房当年势大的时候,在族里也不是没有冤家……

这三百亩良田要是被八房拿走,眼见着一年的进项就少了一半。

恐怕连下人的月钱,都未必能发得出了。

就有人转着眼珠子,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唯独那中年仆妇却是把井里湃着的西瓜汲了一个上来,切了一碟子给杨大郎送进了东厢房。

家里人口少,正房就长年累月地空着,两兄弟索性就睡在东厢房南北两炕头上,冬天也能省些煤炭。

西北的夏天晒得厉害,东厢房虽然通风,但到底比不上小三房的屋墙厚,暑气隔着屋子铺天盖地地挤过来,杨大郎索性就打了一盆水,把脚泡了进去。

双手捂住脸,撑在桌上,也不晓得心中在犯什么愁。。

“少爷,吃几片瓜。”那仆妇把碟子送到了桌边。

又宽慰杨大郎,“您也别太心烦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至不济,太爷太夫人也不是没有留银子……咱们给三房送点好处,想必也就出面了……”

“不行!”杨大郎一下就拿开手直起了身子,“姆姆,我说了多少次了,这笔钱现在不能动!”

养娘惊得一跳,“少爷……”

杨大郎看了看养娘,又苦笑起来。

“家里没个能支撑门户的大人,多少钱都留不住。”他低低地道,“十三婶当年多么刚强?还不是把家业一点点地送了人,才勉强保住了自己的一点基业,要不是六哥有本事,考了进士来家,又给她请了贞节牌坊……唉,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了,总之,这笔钱要是露了白,八房只会逼得更凶!你就是在梦里,都不要把这钱的事说出去!”

养娘吓得连声答应,“我晓得,我晓得。”

过了半日,又发愁,“可连三房都不肯出头,这三百亩田土,难道还真让八房吞走?”

杨大郎就沉思起来。

一边慢慢地咬了一口沁凉的西瓜。

甘甜的汁水让他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