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反复伏笔。坊间话本所说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看形容她的手段就很合适。”

谁说那几本账,一定是几年前的那几本账?

人是活的,账是死的,死物,就可以作假!

七娘子随便一想,就可以想出无数个以假乱真的花招,尤其是这样细小的数据出入,很可能已经没有对证,就算她之后发觉中计,恐怕也很难证明这本账不是原始记录。

这样的破绽,就是为了七娘子这样的细心人准备的。

从她入门那一刻起,很可能整个阴谋,就已经准备好了!

先是故意露出态度上的反复,时而傲慢时而恭顺,又演得太过火,让七娘子对五少夫人的用意产生怀疑。

接着暴露张账房家的,小罗纹,一路顺下来,让七娘子猜测,五少夫人在账务上的确有问题,有破绽,所以才着急上火地希望缓一缓自己接班的脚步,给她留下时间遮掩。

再方方面面地给她软钉子碰,让她对五少夫人兴起恶感……在查账的时候,自然会分外用心,玩弄手段,试图发觉出五少夫人一力‘遮掩’的问题。

最后奉上这一本假账,将整个布局敲砖钉脚,差一点,是连七娘子本人都蒙过去了!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啦,只觉得手心冰冷湿粘,她微微一动,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五少夫人的确是她生平仅见的高手,这一招绵绵密密,润物无声,自己是一无所觉,要不是被许凤佳一语点醒,恐怕现在的她,已经是一步错,步步错了!

“五嫂的确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她不禁低声呢喃。“这一招就是捉准我心细如发……蒙的,居然也真就是我的心细。”

如果七娘子不是这样心细,发现不了账本中的破绽,她这一招就不再有用武之地……

不,不对!

她一下又绷紧了脊背。

许凤佳在她身边动了动身子,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怎么,你想通了什么?”

七娘子沉思的时间并不太久,是以许凤佳也没有感觉到太大的不对,只是他的话里,依然带了丝丝缕缕的不解。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在平国公府这个人事关系复杂、利益关系千丝万缕的蜘蛛网里,自己清晰地把握到了整个局势的关键点。

“这整件事,都是一个局!”她肯定地开口,将自己的思绪向许凤佳解释了一遍。“如果我错信账本里的线索,追查下去,头两个要得罪的就是彭虎家的、林山家的。”

上任伊始就得罪了库房管事、采买管事,当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更别说这两个管事,还对许夫人忠心耿耿,忽然遭到冤枉,又怎么会舒服?就算不说和七娘子作对,但从此对七娘子离心,是肯定的事。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追查这一本账册中的不对,为的,还不是给五少夫人难堪?偏偏闹得风风雨雨,却又没可能查得出什么,平国公知道了,心里对七娘子的印象分,自然大跌。

更不要说全府上下的管事妈妈,又有谁是个简单人物?一上任就摆了个大乌龙,以后这个主母,七娘子要怎么当下去,才能服众?

到那时候,毋庸置疑,五少夫人的机会,就又来了。她管过家,管得好,有管家的能力;她心胸宽大,主动把管家权让给了世子妇,有管家的胸襟……再从中推波助澜,恐怕这主母的位置,就又要换人坐了。

这,才真叫做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就是七娘子都没有想到,这样精巧的阴谋,居然也能被五少夫人编织成功!

许凤佳都不禁被七娘子的分析,说得沉默了下去。

半晌,他才低沉地道,“算计虽然是算计到了极处,但此事既然已经被你看穿,想来你也是不会中计了——”

“不!”七娘子摇了摇头,她咬住了下唇,又盘算了起来。

许久之后,她才幽幽地道,“如果是我,事情安排到这个地步,也不会只有一种手段,来引发最后的结果。就算当事人没有中计,账本里的疏漏毕竟存在,我要是她,必定会安排一招伏笔,把这疏漏嚷出来让众人知道。这个手段虽然粗糙,虽然会让她暂时陷于被动,但却一样能让我进退两难。”

许凤佳喷了喷鼻子,冰冷地接续了她的话。“不查,是你没有胆量,家下人就会从心底瞧不起你。查……”

“查也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是我没有能耐,管事妈妈们照样会瞧不起我,更别说国公爷的不悦了。”七娘子语调冰冷。“五嫂煞费心思,是给我布了一个死局。事到如今,我查不查,都要中她的计了。”

229力巧

西三间里一下就陷入了一片沉寂。

不论是七娘子和许凤佳,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以有心算无心,即使七娘子平时小心谨慎,即使六房在平国公府内可以说是绝对的强势,这个局毕竟也不是说破就破的,五少夫人安排了大半年的圈套,怎么看都是完美无缺,似乎知情不知情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从七娘子提出要盘账的那天开始,就已经被套进了局中。

好半晌,许凤佳才透了一口凉气,怏怏地抱怨,“你们这些内宅妇人,成日里锦衣玉食的,怎么就不惜福些?一天到晚就琢磨着这些害人的东西!损福报呢!”

七娘子不禁浅笑,“从来没听你提过福报两个字,怎么如今口中也带出了老妈妈论儿?”

她顿了顿,也承认,“就是这样挖空了心思算计,才坐下病来的,不然你当女眷们体弱多病,这个多病是怎么来的?”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

平国公府的万贯家财,将来有一大半肯定是要传承到六房头上的,就算平国公府本身没钱,七娘子和五娘子先后加入许家,带来的嫁妆都够支撑门户的了,因此六房决不会为了银钱着急上火。

但对其余几房来说,事情就不一样了,杨家有钱,是因为大老爷在江南总督这个有面子又有里子,全天下最好的位置上坐了有十年之久,在此之前,也是江苏学政、江苏布政使这样的好差事一路坐上来的,他又善经营,这才积攒下了这偌大的家业。可其余几个少夫人的娘家,贵则贵矣,要说殷实,是肯定没有杨家这么殷实的。

富的富死,穷的穷死,少夫人陪嫁不太多,几个少爷将来继承的财产也不会多,成年在这锦衣玉食穷奢极侈的国公府里生活,将来却只能落得个殷实,而非豪富……五少夫人又怎么不想算计些银子,怎么不想把这个家拿在自己手中,再捞几年?

许凤佳也不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又叹了口气,才烦恼地道,“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应对的办法么?”

只听他的语气,七娘子就知道这个战场上纵横无畏的少将军,在内宅的争斗中,反而有了几分怯场。

这种阴招,对许凤佳这样的性格来说,的确也很难处理,他当然想要直接把事情闹开,但就连他自己也知道,直接闹开,那是下策中的下策,毕竟五少夫人可没有留出一点凭据,给他们来抓。

七娘子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打起精神,宽慰许凤佳,“我告诉过你,你有你的战场,我也有我的战场……内宅的事,交给我来处理,你就不要担心了。”

许凤佳低沉地应了一声,他抓住七娘子的手,无意识地把玩着她纤长的玉指,一边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七娘子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我还不知道。”

她顿了顿,在心底将无限的思绪整理了又整理,才梦呓一样地道,“不过,我们可以试着分析一下眼前的局势。”

她摸索了片刻,将油灯点燃,又把自己特地找人打出的一本铜制活页册从小柜子中取了出来,又把玻璃灯挪到床头横板上,吃力地将书册也搬了过来,又拿出一小瓶墨水,从小柜子里掏出了一根羽毛笔。

许凤佳挪到床里,一脸兴味地看着七娘子,笑道,“你这阵仗闹得好大!”

像他这样从战场上杀出一条富贵路的人,当然不会因为五少夫人的一两个诡计就方寸大乱,在刚开始的惊讶过后,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甚至还有闲心调侃七娘子,多少缓解了室内的紧张气氛。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解释,“我喜欢靠在迎枕上写一点东西,上回进宫,看到宁嫔那里有这种西洋羽毛笔,随手写点什么,倒是比我们常用的小毫更方便点。”

就在墨水瓶里吸了一点松烟墨,打开笔记,徐徐写下了几行字,才顿下笔同许凤佳分析。

“要看穿五嫂的盘算,第一个要弄明白的,就是五嫂到底有没有利用管家的这几年,以公谋私中饱私囊。”

许凤佳沉下眼,毫不考虑地道,“不论是谁当家,以公谋私那都是肯定的事。五嫂的嫁妆也不大多,我看,十成里有九成九,肯定是有的。”

七娘子也点了点头,“的确,既然如此,就进展到第二个问题。”

她随手在纸上画出了第一个圈,又分出了几条线,“五嫂是用什么手段来牟利的呢?”

要知道世上赚钱的途径虽然千千万万,但五少夫人身为大宅里的妇人,许家外头的生意也轮不到她管,守着着七八万两银子是不假,可动作也不可能太大,她能牟利的途径就很有限了。

七娘子一边想一边写,“买通厨房采买、库房,里应外合二仙传道,虚报成本,从中牟利……这就是五嫂希望我们怀疑的。”

许凤佳也帮她补充,“人口采买也是能做手脚的事,更不要说还有每年的衣料、首饰……各院里的月钱、送进宫孝敬姑姑的年礼……总之银钱进出,都有手脚能做。”

“当时母亲将外头的事交给大哥,里头的事交给五嫂,其实已经避免了很多情弊。”七娘子微微蹙眉,以羽毛笔尖头上的软毛轻轻地抚弄着下巴,咬着唇想了想,又道,“只是她接手家事也没有几年,母亲身体虽然不好,但是也没到完全不能管事的地步,动作不可能太大。要从中牟利,我看一年能淘噔个七八千两,也就到头了。这还都没有算给几个同伙的抽红……”

许凤佳忽然皱眉问,“四嫂说五嫂少说赚了五万两,这个数字到底准不准呢?你猜她是不是……”

他这是从根本上来推翻一个重要的证据了:七娘子现在所作的推测,都建立在四少夫人所说是真的基础上。如果不信任四少夫人所说的五万两这个数目,那么一切猜测都要推翻重来了。

七娘子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四嫂是不会帮着五嫂骗我的,只要我一句话,婆婆就能将她死死定在府里,下半辈子哪里都别想去。她犯不着为了五嫂来蒙骗我们,再说,五万两这个数字,要比我们想得都更大得多,如果是出自五嫂的授意,她会把数字说得更小一点。”

仅仅从采买库房上做手脚,的确很难亏空到五万两之多,四少夫人要是有心帮着五少夫人,随口说个三万两,效果一样惊悚,但就更可信得多了。

“她成年累月在太夫人跟前打转。”七娘子分析给许凤佳听,“慎思堂和慎独堂又是隔邻,两边来往频密了,很多消息,是瞒不住的,没准听到了一耳朵,也是难说的事。以四嫂的性子,五嫂也不会特别防着她……”

在这种消息满天乱飞,真假难辨的时候,一定不能慌了手脚,什么消息都不敢信。该信的,就该确信无疑,这不仅仅是对他人的信任,可以说还是对自己的自信。

许凤佳咬着唇想了想,也肯定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他又补了一句,“说到心细如发,我是真不如你。”

这句话此时说出来,就没有了当时的那一点点不服气了。

七娘子唇畔的微笑,稍纵即逝。

“从五万两银子来看,五嫂肯定是找到了一条特别的生财之道……”她忽然轻轻敲了自己的额头一下。“我真笨死了!她手里那么多钱,又有公府做靠山,私底下放个高利贷,利滚利不要两年,就又是五六万两的利息。——这么缺德的事,也就是张氏才做得出来了!”

从来只要有钱赚,杀头的生意都有人做,更不要说高利贷了,似五少夫人这样背靠大树,别人也不敢贪了她的本钱去,她是一些些风险都没有——不说放到八分这样高,就是放到一个月三分的利钱,她随手拿一万出去腾挪,这几年下来,所得何止五万?五万,那都是往少了说!

当然,放高利贷,也一向是最败坏名声的事,就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户人家也决不会以这样的歪门邪道牟利:高利贷利滚利,一旦还不上,债主穷凶极恶时,逼着卖儿卖女卖田卖地偿债,是司空见惯的事。只有欺男霸女,横行无忌的乡间恶霸,才会染指这样的生意!

许凤佳的呼吸声立刻就粗重了起来,他忽地道,“不对,京里是天子脚下,这种事一向管得很厉害。如果五嫂有份染指,封子绣肯定不会没有收到风声,于情于理,他也会告诉你一声……”

七娘子微微冷笑起来。

“你当她会蠢得用许家的名头出面放贷?四九城里的庄家虽不多,但一二十人总是有的,她银子投进去,还怕庄家私自吞没了?有许家的金字招牌在前,这生意是又稳当又赚钱,她又没有一点良心,干嘛不做?”

她在高利贷这三个字下面,狠狠地画了三条线,不容置疑地道,“除非我看错了五嫂,否则她必定是以这条路来盈利的。对这种没有良心的人来说,这条又安稳又赚钱的路,她也没有理由不走!”

“按你这么说,五嫂去年年底肯定是已经拿回本钱,悄无声息,把账给平了。”许凤佳也认可了七娘子的看法,他平稳地继续推进。“这种事,用不了太多人,在账房能有一个心腹就够了。”

七娘子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她也慢慢地琢磨出了一点门道。

“如果是我,我会直接买通内账房里两个最大的管事,吴勋家的、蔡乐家的,这两个大管事才能接触到库房里的银子,也才能把账做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张账房家的这样的小管事,能量太低,没有什么作用。这两个大管事买通了一个,账做平了,钱到位了,是一点痕迹都没有。”

她顿时又想通了另一个关节。“而这个管事,现在也能派得上用场,如若我没有上钩,没有去查五嫂,那就到了她出手的时候了。”

古代也没有专业的审计机构,所谓的盘账,其实也就是这两个大管事做主,将账本提溜出来,给主事者来查。这两个人明面上从来是六亲不认,和哪房都没有来往,当然也具备少许公信力。如果不是七娘子毕竟有一些审计经验,特地从扬州找了两个外人过来看账,她也只能相信这两个管家给出的审计结果了。

“五嫂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到位啊。”她不禁由衷感慨,“不管我怎么想,她都有后招等着……能遇到这样的一个高手,真是我杨棋的荣幸。”

许凤佳失笑道,“你也不差!能看得出这里面弯弯绕绕的人,我看全家上下,也就只有你了。”

他很快又把话题转移到了五少夫人身上,“既然如此,你想要揪出五嫂的小辫子,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这都七月了,有银子,她自然可以徐徐把账平得你看不出来。就是看出来了,也都有说头……这条路,走不通。”

七娘子咬着唇,瞪着眼前她写出来的无数线索,羽毛笔在雪白的珊瑚纸上乱画,画出了一条又一条的线,她又想到了太夫人今早那关心中反常的心虚。

都说江湖走老,胆子越小,太夫人却绝不是这样的性格,反而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如果五少夫人已经平了账,已经布置下了这难解的一个局,太夫人又为什么会这样挂心?

七娘子掂量了一下这个想法,又丢下了这条线索。

许凤佳说得不错,如果五少夫人的确是以高利贷来为自己牟利,那么即使被自己猜到,她也做不了什么来为难五少夫人。眼前的这个死结还是解不开:查,是明知查不出什么的,不查,那就是她没有能力。不管查不查,许家高层……不,平国公都不会满意!

五少夫人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给她出的这一招,就如同江南春雨,绵绵密密,润物无声,等到七娘子看穿的时候,周身已经缠满蛛网,居然有了几分身不由己的味道。

前后两世,也就只有五少夫人,能让七娘子感到这样强烈的危机感了。

她先从容取得了半年时间,恐怕在当时就开始布局,将张账房家的调走,迷惑七娘子的视线——这一招闲棋居然也就发挥了作用。再之后的布局,对景了要命,不对景引而不发,对五少夫人也没有任何妨碍。自己能进圈套固然好,不进,也就是暴露账房内的那一枚棋子来逼七娘子入局,以小博大,还是赚。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自己现在所占据的唯一一点优势,也就是世子妇的身份了。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是五房媳妇,张氏是世子夫人,恐怕七娘子是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但现在,她能利用的因素还有很多,五少夫人算得虽巧,却未必可以将她算死。

她在心底盘算起了自己的筹码。

张氏并不知道七娘子找了两个账房来查账,在众人心目中,七娘子现在正在自己翻看账本,熟悉许家的记账方式,真正的查账,还要等几天后再展开。七娘子平时保持低调的个性,给了她最宝贵的应变时间。

而会无条件站在她身边的人,还有九哥、封锦、许凤佳,有条件地给予她支持的人,还有大老爷、大太太、许夫人、许太妃、六娘子。

她无意识地在这些纷乱的人名上画着圈,很多想法不断挑出来,又都被七娘子自己否决。

这毕竟是许家的家务事,平国公许衡在前头挡着,外人想要插手,不但失礼,而且失理……

七娘子眼前忽然一亮,她翻过一页,又沾了些羽毛笔,开始在精致的宣纸上胡乱涂写。

“五嫂这一招什么都好,到底伤之纤巧……”一边写,她一边和许凤佳闲话。“有很多事,也不是只有一个巧字就够用的。”

230傻瓜

七娘子第二天早上却没有能起得来去请安。

两夫妻都是天色微明时才睡下的,到底许凤佳底子好,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到点弹身就起,精神奕奕打了一套拳回来,七娘子还熟睡不醒,还是等到许凤佳都请过安回来了,她才勉强睁眼,却是已经浑身酸软,立夏一探额头就吓得跳起来,“姑娘您发烧了!”

自从七娘子过门,她就很少叫错,没想到一摸头表现就这么失常,七娘子自己也有些惊讶,她探了探额温,才发觉额头果然已经一片暖热。喉咙也肿痛起来,要说话时,就是连着几声咳嗽,才沙哑地道,“去请钟先生来看看吧!”

立夏早已经起身叫人,没过多久,许凤佳就从外头进来,关切地坐到七娘子身边,探了探她的额头,便叹道,“是我疏忽了,你身体也弱,一个晚上没睡好就病成这样,要是在战场上……”

他又自失地笑了,“老忘记你是个女儿家,上不得战场。”

在战场上,军令如山,为了不怠慢军机,几天几夜不睡,对兵士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奇事,七娘子勉强从唇角挤出了一丝笑,犹不忘吩咐许凤佳。“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今天就别让两个孩子进来请安了!”

她前一句话出口,才恍然自己恍惚之间,居然措辞不当,带出了后世的用语,忙遮掩着又咳嗽了几声,才自嘲,“难得发烧,脑子都烧糊涂了!”

许凤佳沉下脸来,摸了摸七娘子的额头,就张罗着,“你先躺下发发汗!我叫人去烧炕,把你挪到炕上去。”

又亲自命立夏,“烧成这个样子,也不能干等着钟先生过来。去打两斤白酒来,一会儿给你们少夫人用酒擦一擦身子,再搬到炕上去发汗。”

立夏望了七娘子一眼,嘴唇翕动,见七娘子昏昏沉沉地,脸上两团殷红,红得几乎都要滴血,心下越发有些不安,一时间,竟忘了对许凤佳的惧意,冲口而出,“世子爷,我们家姑娘体质特别、特别孱弱,恐怕未必经得起您的方子……”

许凤佳的动作就是一顿,他扫了立夏一眼,见立夏挪开了眼神,探寻地去看七娘子,也就跟着她一道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晕晕乎乎的,只觉得躺在了一大抱棉花上,偏偏又浑身发冷,恨不得多盖几件衣服。她虽然听到了立夏和许凤佳的对话,一时间脑子却也转不过弯来,呆了呆,才慢半拍明白过来:立夏是怕她中毒后体质太虚弱,经不起许凤佳这么野蛮的降温法。

她思维混沌,竟然也难以抉择,只得摆了摆手,轻声道,“等钟先生来扶脉了再说吧。”就半坐起身子,“我要喝水。”

既然七娘子发话,立夏和许凤佳也就都不再争执,立夏端了半杯调过花露的水,许凤佳亲自喂她喝了半杯,就又扶着七娘子躺倒休息,一边起身低声抱怨,“权子殷也是的,一走就是大半年,眼看着都快过年了,还没有一点消息!”

七娘子喝了这半杯热水,倒觉得好些了,在床上闭目养神,听着许凤佳焦躁的脚步声,在室内来回响动,过了一会,又静下来。她难耐好奇,便微微睁眼看时,才见得他正弯着腰仔细地端详着自己,面上的焦急与担忧,清晰可辨。

她心底一下就软和起来,轻声安慰许凤佳,“不要紧,我没有事的——从前在苏州的时候,也经常这样。”

许凤佳大吃一惊,“这还了得?无缘无故的老是发热,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立夏抱了一件大斗篷进屋时,顺势就接了许凤佳的话,“少夫人也就是没有睡好的时候,最爱发热了。”

她嘟起嘴,不满地瞪了许凤佳一眼,似乎在说,“有你照应,怎么还让少夫人不好好休息。”一边将大斗篷搭在了床前屏风上,身后上元等丫鬟鱼贯进来,为七娘子在被中加了暖壶,又为她压了一层厚厚的绒毯,许凤佳扎煞着双手在一边看着,又问,“既然她体质不好,是不是也不该这样……”

立夏横了许凤佳一眼——忽然间,她不再害怕这个凶巴巴的世子。

“少夫人在苏州的时候凡有发热,都是这样处置的。”

许凤佳倒退了一步,吃惊地扫了立夏一眼,才要说些什么时,立夏又转身走开,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一边催促上元,“中元不是去泡发胖大海了?怎么药还没有煎过来?”

她跟在七娘子身边这么多年,对于服侍她,自然有一套心得。当下又是张罗着这个,又是张罗着那个,等到钟先生进屋的时候,七娘子已经换上了厚重衣服,被几床毯子包着,又喝过了刚离火的清煎胖大海,由许凤佳在床头陪着,立夏等人在床下环绕,颇有了几分威风凛凛。

即使以钟大夫的见识,对着这样的阵仗,依然不由得微微一怔,才和许凤佳彼此点头见礼,在圆凳上坐了下来,伸出手为七娘子扶脉。

手指一触到脉象,他的眉头不由就微微一皱,又耐着性子细细地读了半日,才睁眼问七娘子。

“少夫人近日里,恐怕不但劳心,连这睡,都睡得不大安稳吧?我十天前来给您扶平安脉的时候,您的脉象也还健旺,看人更是很精神。怎么今日一看,一副用神过度的样子,就连脉象都弱了三分……”

他摇头叹了口气,又换了语气来安慰许凤佳——少将军早已经沉下脸来,双眉紧锁,周身放出一股低沉的气魄。“到底少夫人年纪还轻,这一烧也好,睡得不好,虚火旺,烧出来比憋在心里落病根更强些。回头吃两服药也就好了。”

又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见她眼中血丝遍布,不禁摇头叹了口气,才起身要纸笔写方子。

七娘子昏昏沉沉的,目送许凤佳跟着钟先生走远,便再也支持不住,头一歪,睡了过去。

她这一病,就病了两三天,才退热痊愈,家里的事,自然也就都耽搁了下来。

许凤佳虽然想要守在七娘子身边,但他是个忙人,皇上不时传召不说,官署里到了忙季,也有很多事要他这个指挥使做主,更别说平国公那里还需要服侍,因此也就是晚上早晨,能在七娘子身边陪伴。

七娘子自从进了北京,倒是很少这样高热,娘家九哥知道了,还带着权瑞云上门探她,一并大太太也送了些时鲜果蔬名贵药材,各房都有人前来慰问,她一概不起身招呼,瘫在床上尽情睡足了三天,第四日早上起来,才觉得神清气爽,热度退了不说,竟似乎是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难得地有了四肢百骸里都充满能量的清爽感。

她掀开幔帐,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七娘子这一次醒得早了,连许凤佳都没有起身打拳,犹自在屋角炕头熟睡,立夏搬了一张美人榻来,在床边半坐半靠着打盹,听到七娘子下床的声音,她一下就睁开眼站起身。

“少夫人醒了!”

七娘子含笑点了点头,摆手道,“我似乎是退烧了。”

听到她的声音,许凤佳也睁开眼,他似乎没有睡实,也是一下就清醒过来,“怎么下床了?”

这两个人顿时围着七娘子,又是给她加衣,又是探她额头试温,葳蕤了好一阵,立夏才传了热水,亲自服侍七娘子入浴。等到她起身出来,许凤佳早已经洗漱过了,亲自拿了一碗药等在外头,趁热给七娘子灌下去了,才道,“大病初愈,再睡一天也好的!”

七娘子微微一怔,顿时明白过来,“我说我怎么这么爱睡……钟先生开了助人睡眠的药给我?”

立夏瞟了许凤佳一眼,没有立刻答话,倒是许凤佳很坦然,“是我请钟大夫开的——不问不知道,一问我才知道,你是多年的老毛病……心思又重!不灌你几碗药,恐怕你才稍微好一点,就又要胡思乱想,这样下去,病怎么能好?”

七娘子顿时怒视许凤佳,才要说话,又想起了昏昏沉沉中,他俯身探望自己的那一幕,她的心一下又软了下去。

“不是我要胡思乱想,是眼下时间耽搁不起……”她进了西次间,和许凤佳在桌边落座,上元和立夏等人,已经端进了几味点心:时序还早,小厨房里的早饭还没有全做出来。“没好也就罢了,好都好了,还要浪费一天,多不值得?”

许凤佳哼得一哼,低声道,“和你的性命比,有什么值不得的。”就给七娘子舀了一碗稀粥,催促道,“吃一碗粥就回床上去,不要多吃了,反而克化不动。”

七娘子万般无奈,却又觉得果然困意涌上,有了些疲倦,吃了一碗粥,又被许凤佳和立夏服侍着回床上躺好,哄着睡了过去。

她这一次再醒来,已经是下午,许凤佳出去办差,只有立夏上元在屋里做活,见到七娘子醒来,都笑着说。“可见得是好了,这脸上又有光泽了。”

七娘子扁了扁嘴,难得地露出了埋怨。“世子爷不懂事,你们也不劝着点!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爱吃助眠的药……”

两个丫鬟对视一笑,均道,“世子爷是主子,咱们做下人的,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

七娘子心里有事,晚上就很难入睡,她却很怕自己吃了有安眠效果的中药,脑子一迷糊,会错过不少重要的线索,因此尽管权仲白和钟大夫都开了安眠的方子,她却很少动用。没想到许凤佳这一次不由分说,直接药倒三天,反倒药得七娘子没有脾气,就连两个丫鬟摆明推诿责任,都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也难做。”

她靠在枕上吃了几口点心,又喝了一钟热茶,下床梳洗过了,才又沉思起来,半晌才问立夏。“这几天,祖母派人问过我没有?”

“府里的几个院子,每日里都打发人来请安的,绿天隐的五姑娘更是每日都来看您。听说每天请安的时候,太夫人也都问您的好,世子爷只说您是感了风寒,睡几天就没事了。”立夏忙忙地侍候七娘子在炕边坐了,才禀报给她知道。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有谁来亲身看我——就只有五妹?”

“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都来过,只是您睡着,她们也就是在外头坐一坐就走了。”立夏回想片刻,也觉得有些不对,“五少夫人倒是没有来过。”

看来,五少夫人是很希望能够激起自己的疑窦,所以才处处不随大流,要让七娘子注意到她的不对了。

或许是因为休息得好,七娘子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她偏过头又想了想,嘴角就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庄先生和纪先生已经出府去了吧?”她又问上元。

这两个先生的接待,一向是上元在负责的。

“倒是没有敢放出府,恐怕您随时醒来要问话。这两天,都安排两位客人在偏院住着……不过先生们是一步都没出院门。”上元很快就理解了七娘子的意思。“来往的人虽多,但知道两位先生的,奴婢敢打包票,不会有多少的。”

这两个人是以下人名义入府,自己又知道低调,身份到现在还能保密,也是常理。

七娘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好,今晚你就安排人把她们送出去,还是安顿在胡同里的小院子,好好地招待先生们住几日。我有用她们的时候,自然会让她们知道的。”

她伸了个懒腰,又问立夏。“四郎、五郎这几天还好不好?”

一家主母,自然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关心。立夏忙又去东翼将两个孩子抱来给七娘子见过:“孩子们听说您病了,都担心得很。五郎念着进屋看您呢!”

两个孩子几天没进西三间,都有几分新鲜,五郎环视一圈,才扑到七娘子身边,笑道,“七姨!听说你病了!”

这孩子现在说话,已经很有条理了。

四郎却是走到桌边,绕了一圈,才偏着头问上元,“七姨不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