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忍不住就白了许凤佳一眼,“菜都凉了,还不快吃饭?再过几天就要办春酒了,还有得好忙呢,别的事,也得等吃完酒再说。”

#

许家的春酒当然办得也很热闹。

虽然平国公府占地没有权家阔大,但也并不小,七娘子和太夫人、平国公、许夫人三人商议了,排出了三天的酒,几个少夫人这几天也都没有出门喝酒,而是专心在家招待亲友。

大家大族,即使私底下有再多的波澜,当着外人的面,却是一点痕迹不露,即使是以太夫人和许夫人的旧怨,彼此间也都是和和气气的,你体贴我,我尊重你。七娘子等妯娌们更是有样学样,就连大少夫人都难得露出笑脸,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一道,在偏厅招呼客人们。七娘子则随两重婆婆在流觞馆里招待客人们吃酒听戏,又不时出门来张罗琐事,忙了足足一天,直到夜幕低垂,才回了明德堂休息。

进了明德堂,她又把小黄浦找来,问她,“让你今儿个跟在二姑娘身边……怎么没见到你人?”

小黄浦顿时脸色一苦,“奴婢的确是跟在二姑娘身边,和她的小丫头说话来着,可二姑娘说了一声要去净房,忽然间就不见了,我们满园子的找,也没有找到,还是后来立夏姐姐告诉我,说二姑娘人已经进了流觞馆,好好地坐在那呢。这才赶过去了。少夫人恐怕就是那一会儿没有看到我吧?”

七娘子心底不由得一突。

于翘该不会是按捺不住,又去偷看崔子秀了吧?

不过,也或许是她没有照顾到自己的丫鬟,兀自就进了流觞馆,也是难说的事。毕竟从来只有丫鬟照顾小姐,没有个小姐留心丫鬟的道理。

她也没有过分责怪小黄浦,只是淡淡地道,“没事,让你跟在二姑娘身边,只是怕二姑娘不懂事,闹出了什么笑话。毕竟是定了亲的人……这一天,二姑娘看着还好吧?”

小黄浦忙点头道,“二姑娘的举止一直很得体,心情也不错,从早上起,就和姐妹们说说笑笑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她这倒是误会七娘子,以为七娘子是担心于翘由于亲事的缘故,魂不守舍,失礼人前了。

七娘子也没有说破,随口又敷衍了几句,就把小黄浦打发了下去。

想了想,她把于安找来说话。

“这几天你辛苦一些,别离你二姐太远。”她叮嘱于安。“于翘是个任性的性子,这一向心情又不好,我怕当着客人们的面……”

于安是最胆小的人,七娘子才说到一半,她就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嫂嫂放心吧,我一定看好二姐!”

七娘子看着她笑了笑,想到于安的终身还无所着落,不禁又叹了口气。

257粉磨

接下来的两三天春酒,摆得都相当体面,里里外外办得都很热闹,家里也没有出多少乱子。就是于翘在于安的陪伴下,都相当安分守己,没有又玩失踪。

七娘子多少放下心来:于翘毕竟还算识趣,读得懂自己无言的警告。

无须担心于翘,到了最后一日春酒,七娘子居然也有空在太夫人、许夫人身边陪侍,招待着客人们一道看戏。

最后一天春酒,请的都是和许家沾亲带故的世家,大太太和权瑞云当然是婆媳都要赏光,秦家大舅合家已经上任,回京入部的二舅一家却也都来了,大太太和许夫人一道引着七娘子拜见了,二太太就夸七娘子,“大嫂写来的信里,也夸过七娘子,年纪小小,却是干练得很,这家务上手才几个月,看着倒像是当了几年的家一样。三妹真是好福气!”

当着众人的面,二太太要给七娘子做面子,许夫人当然配合,她一下就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作出了推心置腹的样子来。“不是我当着四妹的面说客气话,小七实在是可人意儿,家里家外那么多的事,她是办得滴水不漏,偏偏又冲正平和,有了她当家,我不知省了多少心思!就是四郎、五郎,也都被小七教得很好,凤佳娶得到她,福气倒不在他本人身上,在我老婆子这里。否则,我哪有心思到外头去养病?还不得老老实实地在家伺候婆婆——也是婆婆疼我,舍得放我出门去。”

太夫人呵呵笑,“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里里外外也操持了二十多年,还不让你躲躲懒?”

婆媳俩就相视一笑,显得分外的和睦。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一时间却有些不是滋味。

她张开口要说几句别有玄机的话时,七娘子却早已将她的神态收进了眼中,忙抢着道,“小七哪有舅母和婆婆夸得这样好?就是有一点点功劳,也多亏了在家时,娘和五姐教得好。就是四郎、五郎,也都没有怎么教,就已经很乖了。”

也就只有七娘子,还会时时刻刻地将五娘子挂在嘴边了。

大太太心底一酸,话就没有说出口,只是连连道,“是小七本来就好,不用我们教,也是好的。”

或许是因为七娘子提起了五娘子,众人也都静了下来,许家隔房的一位婶子笑道,“瞧呀,崔子秀上场了。”

场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就连太夫人都坐直了身子,拿了一副玻璃眼镜出来,从流觞馆的窗户外望了出去,眯着眼睛仔细地鉴赏起了崔子秀的丰姿。一边二太太低声和许夫人笑道,“这几年,麒麟班的这个崔子秀,真是红遍了京城。我看贵府的老祖宗,都像是极为喜爱。”

许夫人也低声笑答,“本来婆婆也不大觉得他好,是这几天看了几出戏,看出的好来。”

她还要再说什么,太夫人已经摆了摆手,两人便不再说话。七娘子来回看了看几个女眷,也收摄心神,运足了目力,去打量崔子秀这个人。

她不懂得看戏,对场上的戏文,当然也是似懂非懂,只隐约知道这唱的是《四郎探母》里《坐宫》一折,崔子秀串的当然是铁镜公主,这是生旦戏,旦角戏份吃重出彩,崔子秀一上场,唱腔亮而婉转,身段柔媚,真是有穿云裂石之声,天魔乱舞之态。众人看得都是如痴如醉,倒是七娘子对京剧本来没有兴趣,只是着力打量崔子秀的举手投足,却也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不同。

她心里有事,又悄悄地站起身出了主厅,借故到偏厅里,随便找了一个小丫头来问了些闲话,偷眼打量起了于翘。

这偏厅中坐着的都是跟着各家主母来做客的姑娘家们,个个也都是戏迷。此时见了这麒麟班的生旦,也都是如痴如醉,有些城府浅的,竟有随着两人的念白微微开口默诵的。于翘自然也不例外,她双眼放着喜悦的光,直盯着戏台不放,竟是连七娘子的打量都没有察觉出来,倒是于安发觉了七娘子的目光,偏转过头,和她相视一笑。

七娘子却倒更放下心来:只看厅内众少女的情态,就可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们恐怕也会争着去看看崔子秀的素颜。追星族一事古已有之,即使是最高贵的少女,也抵挡不住人性两个字。

她又有些自嘲:在大宅门里生活得久了,好像看什么,都要看出一点嫌疑来。

七娘子就转过身悄无声息地回了正厅,正好一出坐宫唱完了,众人都互相议论,“果然还是男班的戏经得住品味,尤其是崔子秀,在旦角上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就是太夫人都嘱咐七娘子,“一会儿多赏那个旦角几两银子,也别让他觉得我们小气了。”

她这一发话,众人都有赏赐随着,来逗老人家高兴,也有赏金镙子的,也有赏十余两银子的,也有随手脱了下人手上镯子来赏的,也都是给许家做面子,太夫人自然大悦。七娘子安排出了一盘金珠赏到下头去,晚上回来就和许凤佳感慨,“当年琵琶女自述一曲红绡不知数,这崔子秀也不算差了,唱一出戏,光是赏钱就有近三百两,还不算赏下的金镯子。算起来,是平常人家半辈子的开销了。”

许凤佳也笑道,“这算什么,毕竟我们大家大族的,行事也有分寸,决不会过分奢靡,那一等商人户平时请他去唱。我听林家三哥说,光是给崔子秀一个人的脂粉钱就要五百两,别的另算,你当他一年能挣多少银子?”

七娘子屈指一算,也不禁咋舌,想了想却也笑道,“全国也就是这么一个崔子秀了,京城里上千个戏子,要都和他这样,那也不能。就是我真的没有天分,看他是怎么都看不出个好来,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多人迷他!妆厚成那样,卸了妆长什么样子都看不出来。迷他什么呢?一个大男人做出女人的情态来,要迷,也是你们男人来迷嘛,我是不知道女眷们迷他什么的。”

许凤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不期然就笑道,“你表哥……”

见七娘子眉立,他又转了口笑道,“你表哥说,让我们明天早点过去,在他家吃个中饭。明早请过安,和祖母、母亲打过招呼,我们就出府去。”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得许凤佳的潜台词?究竟像封锦这样,和皇上有暧昧关系,不管他本人如何,外人看来,总是一辈子洗不去的污点。以许凤佳的性子,让他去和光同尘,与封锦培养什么兄弟朋友间的情谊,虽不说绝办不到,但口头上一点便宜,他却是要占的。这位少年将军,毕竟还是有少年将军的傲气。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教训许凤佳,“我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亲表哥,最难得是全心全意地要帮我们,从前你看不起他,我不说什么。可现在你要用他,又还要在心底看不起他,许凤佳,你觉不觉得你很过分?”

许凤佳抿了抿嘴,淡淡地道,“我不喜欢他,却并不是因为我看不起他。”

七娘子再细心一想,就不禁失笑。“干嘛,你还介意去年的事吗?早就和你说过了,我和表哥之间清清白白的,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见许凤佳别过头去不说话,她不禁更好笑,“喂,许凤佳,许凤佳?”

小夫妻打打闹闹,个中旖旎,自然不足为外人道,闹了半宿,第二日早上起来,自然又言归于好。两个人到太夫人那里坐了坐——难得平国公也在,许凤佳又是借口要到萧家去小聚,要把七娘子带出去一天。

如若是别家,太夫人说不定还不会放人,不过自从孝安皇后受封之后,林家三爷一下就成了朝野间的大红人,太夫人非但一口答应了下来,还当着众人的面嘱咐七娘子,“和林家三少奶奶,可以多亲近亲近。”

权贵之家,虽然也有自己的风骨,但趋炎附势,也是人之常情。太夫人这样说,众人都神色如常,四少夫人甚至和七娘子开玩笑,“恨不得我能代六弟妹去呢。”

七娘子弯了弯眼睛,避重就轻。“这也得看性子合得来合不来,或许人家看不上我们,我们也不必抢着去阿附,那就没意思了。”

太夫人连连应是,“那是当然,六孙媳这话说得有道理。我们家虽然只是中等人家,但也不是没有骨气的。”

自从七娘子接过家务,太夫人对七娘子的态度,就日趋软和,非但没有再绵里藏针,话里话外,竟是带出了几分真心的欣赏。像如今这样的对话,从前也就只有五少爷和五少夫人能有这样的待遇了。太夫人这话说出来,别人犹可,第一个于安就忍不住要去看五房,就是大少夫人,都不免好奇地瞥了五少爷一眼。

五少爷有了几分微微的不自然,他抬高了声调,夸张地和四少爷说起了外头的公事。——自从去年夏天,平国公亲自做主,发落了张账房一家,腊月里吴勋一家又跟着倒了霉,五少爷似乎就经常有几分微微的不自然。

倒是五少夫人静若止水,似乎并不以太夫人对六房的恩宠为异,她甚至抬起眼来,冲着七娘子善意地一笑,轻声道,“六弟妹真是天生当家的料,这不软不硬,不卑不亢的,才是我们这样人家行事的道理。”

七娘子瞳仁一缩,也跟着五少夫人笑了起来。“五嫂真是客气了……”

要不是太了解五少夫人,恐怕她都要以为,这位冷酷毒辣的人物,是已经被自己整得服服帖帖,不敢有一丝桀骜了。

她闪了平国公一眼,不禁就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个五少夫人,也实在真是她生平罕见的对手。这小半年来,她韬光隐晦,半点都没有和自己作对,什么时候,也都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在平国公心底的印象分,恐怕是又挣回了不少。

和这样的人对垒,拼的就是一个忍字,谁要忍不住先出了招,恐怕就要落于下乘。而五少夫人上一次就吃亏在没有忍到家,这一次还会不会犯一样的错误,也很难说。

从许家出来,许凤佳带着七娘子到萧家打了个转,便告辞出来,由心腹小厮一两人并立夏跟随伺候,在四九城里东折西拐,很快就进了教场胡同尽头的小院子。

这一次,封锦依然是亲自出迎,不过态度就要随意得多了,对许凤佳也不再似第一次相见一样,客气中,含了三分的疏离。

“世子。”他的招呼带了一丝随意,“表妹。”

许凤佳当着七娘子的面,提起封锦没有多少好话,在场面上却要得体得多,他亲热地一把搀住了要行礼的封锦,笑道,“表哥客气了!”

又吩咐七娘子,“是我和杨氏要向表哥行礼才对。”

七娘子抿唇一笑,规规矩矩地向封锦行了礼。“表哥新年如意。”

经年不见,封锦的风姿,却还是一如既往,虽然形容有些清减,但那一股温润的气度,却是被岁月琢磨得更加柔和圆融。他仔细地端详了七娘子一会,才笑道,“表妹看着也很如意。”

又瞥了许凤佳一眼,打趣,“总是表妹夫今年人都在京里的缘故。”

许凤佳顿时纵声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拍了拍封锦的肩头,笑道,“表哥难得这样风趣,怎么样,今年冬天很少见到你,问了一圈,都说表哥是身子不好……”

就和封锦两个人当先勾肩搭背地进了屋子。

七娘子微微有些无奈,她摇了摇头,又自失笑:以许凤佳平时的倨傲,他能做到这样,也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就算还透了三分假,也不好再要求更多了。

封太太和封绫虽然不便出来迎接,但自然打发了丫鬟们出来引导,将七娘子接进屋中彼此见过。封太太就叫封绫帮她看看,“看看善衡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眼神空茫,看来是已经全盲,行动都要封绫并丫鬟们引导,才只是半百之年,头发却白了一大半。七娘子看在眼底,不禁也有些心酸,她笑着冲封绫摆了摆手,轻声道,“舅母请放心吧……世子爷对我很好,小七这一年来,身子骨也壮实得多了。”

封太太连连点头,“壮实就好,壮实就好。”

不禁又流露了几分感伤。“什么时候能生个大胖小子,抱来见过舅母,舅母也就……”话说到一半,又咽了下去。

封绫和七娘子目光相遇,两人都是欲言又止:封太太嘴上虽然不说,但心底似乎还很介意封锦到了这个年纪,还迟迟没有成亲。

可在这件事上,却没有人敢于催促封锦,七娘子自然不能去碰触这个禁忌,看封绫的表情,似乎也并没有代母亲催促兄长的意思。

七娘子赶快就转了话题。“去年我来访的时候,黄先生才离京不久,恐怕和舅母、表姐没有过多的联系。今年如果她没有回京,只怕也在别的地方安顿下来了,不知道有信到没有呢?”

这番话,果然是吸引了封太太的注意力。这位中年妇人顿时一偏头,关切地望向了七娘子。“善衡这么着急要找黄先生,是因为纤秀坊的事么?”

她提起来纤秀坊,七娘子倒有些汗颜:这一年来自己事情太多,忙得厉害,大太太给的分号又在江南,说起来,是真的没有怎么用心经营过这份嫁妆。

“那倒不是。”她瞥了封太太一眼,多少心事,千回百转,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是有一些当年的往事,想要问一问黄先生。只是我们送信的人到了余杭,却也是遍寻不遇,当地的人都说,黄先生并没有回乡,还反问我们,以为黄先生人还在京里呢。”

黄绣娘一个未嫁女子,不在京城,所有人自然都以为她回家去了,没想到余杭也没有她的踪迹,大秦又不比后世,要找一个人说简单是简单,说难也难。这么一个浮萍一样的女子,就是死在了半路上,恐怕都不会有人收尸,这下不要说封太太,就是封绫都大有关心之色。“或者可以请哥哥……”

“你哥哥手中固然有些权柄,但也不是我们闺阁中人可以当作私器随意指挥的!”封太太却一下变了脸色,厉声呵斥。

封绫顿时就低下头去,没有做声。封太太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疲惫地对七娘子道,“真是让善衡看笑话了……正是因为子绣手中权重,他的日子过得才战战兢兢的,这么大的年纪了,连个妻室都不敢有……”

七娘子心中雪亮:封太太这是预先来堵她的口,使七娘子不好提出由封锦来追查黄绣娘下落的事。

看来,对于当年的往事,封太太心中也并不是没有秘密。甚至很有可能,黄绣娘的行踪,就是她帮忙遮掩。

她不动声色地附和了起来。“子绣表哥的确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258登场

封家人口单薄,一顿中饭也吃得很不热闹,男女宾还分了地方,七娘子和封太太、封绫在内堂吃,封锦却亲自在花园里招待许凤佳。

自从许凤佳回来,七娘子就很少单独吃饭,许凤佳出门的时候,也有四郎、五郎不时要进来骚扰,如今和封太太、封绫三人对坐,才觉得家里没有孩子,的确是少了些生气。

吃过午饭,封太太按例是要午睡的,封绫又忙着伺候老人家,七娘子就告辞出去,“在花园里散散步。”

便扶着立夏,在封家的小花园里走动了起来。

封家占地虽然大,但人口却要比许家少得多。不如小萃锦到了冬天,所有的回廊都有厚厚的棉帘子,再一关窗户,升起炉子,真是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暖意。往外张望出去,都可以看得到丫鬟们在小萃锦里说笑走动的身影。

七娘子扶着立夏,在小花园里散了散步,就觉得越走身上越冷。她正打算派人出去问一问许凤佳的所在,再请封锦进来,谈一谈六娘子的事,就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也就只有你了,吃饱了饭就出来瞎逛,这里是别人家呢!”

“你还不是一样?这里是别人家的内院呢,你闯进来做什么?”七娘子回过头来,笑着嗔了许凤佳一句,才上前将他领口折好,又皱眉道,“喝了多少酒?这一身的酒气!”

许凤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也没有喝多少,就是打了一壶酒在身上,所以你才闻见味儿了。”

他又低声在七娘子耳边交代。“我劝了一番,看着你表哥已经有心动的意思了,就差一点火候,一会儿你去说六姐的事时,再加一把劲,没准他也就跟着下台了。”

虽说许凤佳喝过一点封锦的干醋,但两夫妻还是很快就达成了默契:六娘子的事,还是得让七娘子自己和封锦说。

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目送着许凤佳顺着回廊拐进了净房,才笑着对立夏道,“走,我们回内堂去坐一坐吧——在这里站久了,真是从心底要冷出来。”

立夏也低声叹息道,“看着舅太太那个样子……奴婢也觉得,荣华富贵,也是无味得很。”

也就只有立夏和七娘子的关系,才能说出这种话来了。

七娘子想到多年前,封太太于困苦中时,身上犹带着的不屈斗志,又想到如今封家在权钱之下的万般寂寥,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慢慢地叹道,“的确,荣华富贵,是真比不过含饴弄孙。”

一时间,她又想起了九姨娘,想起了近在咫尺的密室花园,想起了宫中的连太监。

千古艰难寂寞,总有很多遗憾,是人力所无法弥补的。

#

等封太太睡下了,封绫就脱身出来招待七娘子,又和她说些家里的琐事。

虽然说两人见面次数不多,但对这个特立独行的表姐,七娘子却颇有好感,许家家事,不能说的,她当然绝口不提,却也有很多能说的趣事。七娘子便捡出来和封绫说了,又笑着提了几句四郎、五郎的起居琐事。

“家里有个孩子,就忙得个不得了了,更别说还有两个小少爷。”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观察封绫的脸色。“这一年来,我也没有什么心思绣东西,统共到了年尾,也就是做了几个肚兜,偏偏两个小孩子长得太快,年头量的尺寸,到了年尾,已经小得多了。”

封绫目光闪动,听得大为向往。“日后等善衡你生了孩子,一定时常抱到我们这里来给我看看。”

她不禁也流露出了少许寂寞。“平时除了照顾娘亲,打理家务,我也没有多少事做。”

七娘子就相机劝她,“虽说做人媳妇也有许多苦处,但是夫妻之乐、天伦之乐,也是不可或缺。你要是不想受做媳妇的苦,大可以坐产招夫……”

封绫面上也不是没有心动,她咬着下唇,沉吟了半日,才低声道。“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念头,尤其是哥哥……看着也不像是要娶亲的样子,封家的姓氏,也不能就此断绝。只是我们家情况太特殊了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是有这个念头,也不知道该怎样物色……”

七娘子想到封锦的敏感身份,一时也是无语,她所往来的人家,大部分非富即贵,就算小部分家境平凡,背后也无不有军政界庞大的力量作为靠山——否则又怎么有身份和她往来?封绫的婚事,就算是她想要出力,也是有心无力。

两人正是相对无言时,外头来报:封锦请七娘子到外头小书房去,有事要和她商量。

两人份属至亲,七娘子又已为人妇,不用同封绫一样,严谨地遵循男女之间的分际。她带着立夏出了内院,自有人前后引导,将七娘子簇拥进了小书房里。

封锦就正站在小书房外头的一座小小的暖房里,透过毛玻璃看过去,他似乎正弯着腰,侍弄着一株兰花。

当时虽然玻璃已经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但能在书房外头,随手就建了一座玻璃暖房,这样的手笔,非大户人家,也没有这样的魄力。

七娘子进了暖房,顿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随手合上门,将立夏也留在了外头。

只看封锦懂得将见面的地方安排在玻璃暖房里,就知道此人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确不是侥幸。

尽管有两件事,是只有七娘子向封锦交待清楚,他才会出手帮忙,尽管许凤佳也并不太善妒,但两个人关在屋子里说话,始终有几分犯忌,许凤佳嘴上不说,心底未必不会在意。而在玻璃暖房里说话,一举一动,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丫鬟们就在外头守着,就有了几分光风霁月的味道。

封锦是连这样细微的地方,都能考虑、安排得如此妥当。叫人心头熨熨贴贴的,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见到七娘子进来,他就直起身来,拿过细布,擦拭着多少沾了泥土的双手。

“嗯,有了几丝红晕。”认真地审视过了七娘子,他才笑着点了点头。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暖。

尽管一年也见不到一两次,但每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总是能感觉得到封锦诚挚的关心。

“表哥却有几分消瘦了。”她也关怀地检视着封锦,诚恳地道。“是否这一向,并不太开心?”

如果说去年此时,封锦是一朵盛开的花,尽管寂寞,却依然盛放,那么此时此刻的封锦,却已经有了几分憔悴,就像是一尊蒙尘的瓷器,虽然美丽,但却寂寞得过了头。

封锦微微一笑。

“善衡这是明知故问。”他的态度意外的坦然。“虽然早有准备,但走到这一步,我又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

没有等七娘子回话,他又问道,“听表妹夫说,你有两件事,想要私底下托我……他对你好吗?”

七娘子微红了脸,没有答话。

她也不需要再说什么,封锦已经欣然一笑。“今年看到你,你看来就开心得多了。”

见七娘子脸上的红晕,渐次深泽,他又悠然道,“有什么事,连表妹夫都不能代为开口,要亲自对我说起?我倒有了几分好奇——善衡你坐下说。”

这间花房其实并不太大,只有十余株兰花次第摆放,在深处里有一处石桌椅,上头还有文房四宝:看得出来,这里是封锦时常起居的地方。

七娘子就款款移步到桌边坐下,将小松花一事说了出来。“其实这件事毕竟牵扯到许家的家丑,升鸾心高气傲,虽然默许了我想表哥求助,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开口。”

顿了顿,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这么小的事,也要来麻烦表哥,真是大材小用,不过……我也是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只能求助于表哥……”

封锦已经在她对面落座,微蹙双眉,听得很用心。

要不是七娘子已经见惯了美人,更是与六娘子朝夕相处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当会为他这凝神静听的美色所迷。

“这件事虽然不大,但关系却决不在小。”他干脆地答应了下来。“事关你五姐,子绣当然会尽心尽力。”

又反过来责怪七娘子,“人命关天,你很该早些打发人来和我说,又何必耽搁到今日。”

七娘子忙从怀里取出了几张纸。“此女街坊间都叫她大妞,姓肖,这是她娘家全家人的名字与履历——这些资料,也是我年前嘱咐人打听得来的,过年又忙,也就耽搁了……她的夫婿名叫邱十三,当时在煤炭胡同里凭了一户房子过来求生的,平时寡言少语,和周围的人来往不多,就是这个名字,也都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打听出来的。来了没有多久,就看上了肖大妞,托人到肖家提亲后,很快就结了婚事,小夫妻一起南下去投靠亲友了。”

一边说,她一边很有些不好意思,“这么一点资料……也实在是为难表哥了。”

封锦却是神色莫测,接过七娘子手中的资料,翻看了半晌,才道,“邱十三这个名字,我似乎有一些印象,不过也很难说。毕竟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再者我也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我回头查一查,一有消息,就给表妹夫送消息。”

七娘子不禁大喜,“多谢表哥。”

想到她的第二个请托,一时间又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低声问,“说起来,表哥在京城也没有多少亲戚,就算您不愿和杨家来往。可我与升鸾却都是把你当亲人看待的……”

她含而不露,问的却是封锦是否打算将两人的亲戚关系化暗为明,让许家从此多一户亲友来往。

这个问题,牵扯到的弯弯绕绕,可就不仅仅是封锦的意愿了。

封锦当年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可以说是不惜前程,以探花的身份,不断强调他和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之间那暧昧的关系。固然是收到了吸引鲁王目光,为太子赢得布置空间的作用,但后患无穷,他自己也就终身无法洗脱与皇上的绯闻。尤其是当这绯闻还并不是空穴来风的时候,他宁愿低调行事,当然有很多理由。

可如今他执掌燕云卫,和连太监关系又很紧密,说起来也算是大秦特务头子,等闲的御史,敢得罪他的也已经并不多了。封锦有官职在身,有进士出身,如果和宫廷划清界限,不再过从甚密,他脸皮一老,一点点绯闻,也不算什么。时日已久,大家也就这样忘记了。

当然,这样做的前提,还是要和皇上划清界限,从恋人关系,回归到君臣关系。七娘子相信,以封锦的能力,即使没有这一段情来维系皇上对他的恩宠,他也依然可以坐稳燕云卫的位置:不管怎么说,就算分了手,情分也还是在的。否则这小半年来,封锦坚决不肯进宫与皇上相见,如果皇上只是将他作为一般的娈宠看待,他也早就被整得找不到北了。

对这个九五之尊,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敢等闲视之。

可这一步,还是要看封锦本人到底愿意不愿意跨出来了。至少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宁愿继续低调行事,背负着佞幸的名声,也不愿意断绝和皇上的关系,甚至是将这份关系保持低调,从而洗白自己的名声。

可去年的这个时候,牛淑妃和六娘子,也都没有身孕……

这样复杂而微妙的情绪变幻,七娘子仅仅用一句话,就问了出来,却又问得巧,给封锦留下了回避的余地。

封锦目光闪动,玉一样皎然的容颜上,千般情绪,一闪即逝。

他忽然叹息,“像善衡这样兰心蕙质的女儿家,真是我生平仅见……有很多话,表哥也只能和你说了。”

“这一辈子,我封子绣也难免行差踏错,往回看的时候,后悔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可是这一生唯独一件事,我从不曾后悔做过。”封锦的眼里有了一丝笑意。“或者我这一辈子,就毁在了一个情字上,也是难说的事。”

“为了他这个人,对不起天下,对不起亲人——也都要对不起了。这是我的一点任性,请善衡不要责怪表哥。”他的双眼弯了起来。“善衡会不会责怪表哥呢?”

这一刻的封锦,实在如中秋那一夜,龙船上的六娘子一眼,美到了极点。然而他的美,却要比六娘子的美更寂寞了一些,也是因为这寂寞,反而显得更动人。

七娘子摇了摇头,她真心实意地答,“只要表哥自己开心,小七又哪来的资格,对你评头论足?”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表哥既然做如是想,又何必回避皇上,不肯进宫呢?”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确地提到了皇上这个称呼。

封锦眼中,便有狡黠一闪即逝。

“爱是真爱他,手段,却也不能没有。”他轻声说。“纵使他也是为了子嗣,出于无奈,我却不能让他以为,我与别人,可以兼得。”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

难怪封锦是从去年皇上临幸牛淑妃开始,便不肯再进宫与皇上相见。他并不是介意皇上为了子嗣,去亲近别人,而是不肯因此而将就,而毁却了自己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