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街道即便入了夜也灯火通明,热闹喧哗,淇州密阳的夜,却是静悄悄的,只余这一空的星子相伴,别有一番滋味。

回去之后,便看不到了啊…

正惆怅,忽听下方传来叶泊闲闲的声音:“半夜睡不着看星星呢?”紧接着,他跃上屋顶,站在她身边。

“吵醒你了么?”风乔晃动着悬在屋脊上的双腿,挪了挪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如果你刚刚亲下去了…”叶泊玩味地揩了揩唇角,“我说不准就醉死在美梦中了。”

“从什么时候醒来的?”风乔自动忽略自己所做之事被他发现的尴尬,问道。

“你吻下来的时候。”那时他正在梦境中,忽闻到仅属于她的体香浓郁地萦绕在他鼻间,初时以为是美梦,哪知这味道越来越弄,身前也是一热,梦一般的现实便如此展现在了他的面前。“怎么心血来潮想亲我?”

“是啊…心血来潮。”风乔望着星空,苦笑:“大约是想到以后都看不到了吧。”

叶泊心头一震,不想她内心如此敏感怅然,扯唇勉强一笑,调侃:“大半夜睡不着就是舍不得离开我?回京之后,欢迎风大小姐天天爬墙到叶家来观摩本公子睡觉,本公子的大门永远为大小姐敞开。”

他用了“风大小姐”和“本公子”这两个称呼,这开玩笑一般的话瞬间失去了让人幻想的余地。

风家和叶家,只能是死敌。

“回京之后有什么打算?”风乔漫不经心问道。

“要做的事蛮多的,先要去趟微州找杜茶薇。”叶泊学她坐下,仰望星空,“你说,咱们的命数,是不是真的就跟星辰的轨迹一样是可以注定的?”

“现在看来,是的呢。”他们努力过了,却还是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所以,也别问我有什么打算了。”叶泊别过头看着她的侧颜,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再多的打算,也抵不过日后的发展。”

抵不过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披上嫁衣嫁与他人的苦涩。

“如果可以,我还是想为大哥做些什么。”风乔回看他,一字一句坚定道:“我不想我辈子重来没有意义。如果我不能改变我自己,至少…我想让大哥好好活着。”

“我也不会坐视阿漂变成行尸走肉的,你放心吧。”叶泊回以一枚坚定的笑,“阿漂的事,我已有定夺,不出意外…镜宁会成全你大哥和阿漂。只是…”他略一转折,沉吟:“光是镜宁的成全还不够,我家那个老头子不可能让阿漂嫁给风家的人,这一点,还需要风迁做点牺牲。”

“你的意思是…”

“风迁不是你亲大哥吧?”虽然风家极力想隐瞒这点,但毕竟心里不平衡的大有人在,风迁的身世早就不是秘密,至于是不是风家远房亲戚的儿子还是个迷,毕竟风彻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去领养他。但养子这一点,足以改变如今的局面。“只要风迁恢复本姓,哪怕变成一个普通人,只要脱离了风家,有镜宁帮忙,这事多半就成了。”

但这样一来,风家又少了一人,且还是本家唯一的继承人。风迁若走,风家少不得得乱上一阵子。

对于叶泊来说,百里镜息的内部混乱便给了晋平王充足的见缝插针的时间。

这一点,风乔同样也能想到,她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

叶泊耸肩:“就看你怎么想了。毕竟你我都知道他们的结局,是眼睁睁看他们去送死,还是用风家内乱的代价去换一个无法确保他们能在一起的机会,皆掌握在你我手中。”

风乔鼻子冷冷喷出一口气,哭笑不得:“你在逼我吗?”

“没有,”叶泊摊手,“我很明显在引诱你。”

“我…考虑考虑。”

“你什么时候考虑好,就托藏鸦给彼岸花送信。我好做安排。”

“你要怎样才能让百里镜宁答应?”风乔好奇。

“这个嘛…”叶泊摸着下巴奸笑,“对症下药就好。”

远在千里之外的杜茶薇,忽然打了一个寒颤,看着枝头的嫩芽,表示一定是自己穿少了。

杜家的微州嫩尖已经步入正轨,在年初的茗会中一展光辉,成为了今年三大推荐茶叶之一,更有进军官茶的势头。这种紧要关头,她可不能病倒了。

至于一直在京城替她推波助澜的百里镜宁的人情…等叶泊到了微州再商量着怎么还吧。

“百里镜宁的症结…”风乔眼眸一黯,极力想从叶泊脸上窥出端倪。

“有些人,就是喜欢乐此不疲地送人情。”他亦如此,“在他们心里,这不是人情,这是心意。”

晋平王不见得愿意娶一直当妹妹看待的叶漂,如果能做个顺水人情自然是好。但如果晋平王成全了叶漂和风迁,便等于婉拒了叶家的联姻,无疑得罪叶家。即便叶泊知道这点,却还是不得不让他去做。

“你风家自断一臂,我却让镜宁得罪了叶家,算起来…谁也没讨得到好处。”叶泊总结。

风乔双手合十放在唇边,“我回去探探父亲的口风再说。”如果风彻不允,风迁做什么也是枉然。

“你冷么?”见她不由自主蜷缩起身子,叶泊起身走到她右侧,以一己之身替她挡风,“明天要开始赶很长的路,别凉了自己。”

“我知道。”风乔站起来,最后一次抬头瞧了眼星星,长叹一声,纵身跳下屋脊,仰眸,与他一高一低对视。

两两相望,无言。

***

任凭一众离开时,士兵离营五里相送,百姓夹道欢迎。此一役,太子不仅调兵遣将,将自己的左右手派到最前线抗敌,连准太子妃也与士兵同甘共苦。一时淇州百姓口口相传,太子百里镜息声誉鹊起,在军中,在百姓中都树立起了声望。

“一向“骁勇善战”的晋平王百里镜宁,在这半年间一声未吭,半个子都没给。真亏他做得出。”风乔策马慢嗒嗒走在马车旁,冷哼。

任凭端坐在马车里,靠着车壁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风乔闲聊:“他最强的手下在这里,只是没人知晓而已。”叶泊一向放荡自由,恐怕即便是晋平王,也管不到他的行踪。

“他将他最强的手下荒废在此处八个月,我也拖了流息…咳,我指的叶泊,八个月。”风乔目中放空,眺望着远方山色,叹息:“只可惜我拖住了他的人,没拖住他的心。这八个月,他没少跟晋平王联络过。即便是藏鸦也拦不完全他们之间的信函。”

“我们这边亦没少与殿下交涉,算起来彼此彼此。”任凭眼底波澜不动,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一般。“可惜下官到底不比公子叶泊武艺傍身,只能坐这慢嗒嗒的马车回京,想来此时公子叶泊已在京城安顿下来了。风大小姐与下官一同,想必也受够了吧。”出发前,他特意叫住了风乔,请其与他同行。为的,也不过是不再让她与公子叶泊搅到一起。

“无妨。”风乔一笑而过,眼眸一黯:“也是时候该…避嫌了。”

“这八个月你们不在京城,回京后一定又是另一番感受了。”一直静坐在任凭身边林果儿忽然开口,“我回去时,不过才离开四个月,便有天翻地覆之感。总觉得好似大事都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了。”

任凭与风乔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所感。

这八个月以来,京城发生了什么,明的暗的,藏鸦的消息一直没有断过。

女皇陛下病了,一直处于中立的林森也病了,而林家长女,晋平王的王妃林花迟有孕在身,林家庶女成功爬了床,成为侧夫人。

如此一来,林家的站对似乎变得明晰起来。

但即便是随时掌握着最新的消息,任凭与风乔仍能感觉到京城暗潮涌动,仿佛有一股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巨大势力正一点一点地显形,搅得整个京师都不甚太平。

“女皇陛下的病…是真是假?”风乔忽然问道。毕竟先前任凭曾利用乐亲王称病来拖延晋平王回封地的请求,这一回是否也同上次一样?

任凭垂眸摇头:“乐亲王可以病,女皇陛下却不能。前者无关紧要,后者关乎社稷江山。想必陛下是真的病了。”

“那便可以猜出为何这半年来晋平王一声不吭了。”风乔恍然大悟,“女皇陛下病重,太子殿下监国,主动权掌握在我们这边。晋平王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难怪他会如此谨慎。”

“并非谨慎,”任凭纠正,“仅是养精蓄锐而已。饶是下官,也不得不称赞晋平王相当的分得清轻重缓急。什么时候该收买民心,什么时候该招兵买马,什么时候该储存实力,他…或者该说他的那一帮子食客,都清楚得很。”

风乔无奈道:“太子殿下在人力上,到底输了一筹。”除去她与任凭,百里镜息身边可用的人才真的不多。

“其实,只要掐掉那个出主力的,晋平王的人再多也便不足为患。”说着,任凭眼眸一掀,望向风乔,“这八个月来,风大小姐应当有无数次机会替殿下除去这个出主力的。”

风乔目中波澜一乱,抿唇顿了一下,才道:“同样,他也有无数次机会,替晋平王砍掉我这个殿下与风家之间的羁绊。”

可是,谁都没有动手。

或者说,谁都无法在最后关头下得去手。

任凭不便斥责她,只瞥了她一眼,厉声道:“从前并肩作战时的心软可以不计,回京之后…大小姐,还请保持头脑清醒。公子叶泊,实非你之良人。”

“我懂的。”

她一直懂的。

但即便保持清醒又怎样?昨夜,当他将被初春的夜风冻得寒彻的手贴向她的小腹时,她还是会颤抖,还是会不由自主向后依偎,汲取他温润的体温。

他冰凉的唇贴着她的后颈,低喃:“好想你替我生个孩子。”

风乔身子微震,鼻子一酸。

“可惜…”他吻着她的耳垂浅笑,“我知道我没有机会的。”也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军中不便,避子汤难求,就算与她欢好,他亦小心翼翼掐着她月事的日子来,绝对不能给她造成一丝一毫的意外。

百里镜息就算再大度,想必会不会容忍一个对手的孩子的存在。

何况离回京还有一段路,御医再瞎也能掐出日子不对,一旦泄露出去,风乔便危险了。

“回京之后,你曾经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这一世照旧。”他搂紧她,低声嘱托:“那样,我便能轻易找到你了。”但京城耳目众多,他不一定会与她上前相认。

“好…”

“小乔。”他清浅唤着,额头抵着她如瀑的青丝,闻着那一缕难留的芳香。

“还有什么么?”风乔抬手盖住他贴在小腹上的大掌,等着他的下文。

“小乔。”他不答,继续唤着,声音柔了几分。

“…”风乔微微偏头,张口欲言。

“小乔…”一声比一声低缓,尾音绵长。

风乔忽然明白过来,轻轻叹了口气,由着他唤着自己的名字。

那一声比一声温柔苦涩的“小乔”,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她静静倾听,他浅浅低唤。

“小乔…”以后或许就不能再这么唤你了。

“小乔…”再见时,你也许已经在别的男人身边。

“小乔…”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披上嫁衣,无法阻止。

“小乔…”如果那样,能换你一世安好,我愿意。

“小乔…”所以,就让我,在最后这一夜,多唤几次。

“小乔…”如果一晚不够用尽一辈子的份,那么…便让你我用一生来缅怀。

“小乔…”

作者有话要说:回京之后结局就快了…

最近《兄神妹煞》被出版社通知要砍6万字…砍得我一把辛酸泪,各种无力码更新。。。

希望能顺利出版…【远目】

(四十七)微州茶薇

晋平王府四处张灯结彩,恭喜和祝福小王爷的诞生。

叶泊作为叶家二公子,晋平王百里镜宁的亲信,在踏进王府那一刻,便被阿谀奉承之人团团围住,连声道贺,那架势就仿佛诞下麟儿的是他。

“表哥一路奔波,辛苦了。”百里镜宁亲自出来相迎,将他领进茶厅,热茶点心早已备好。

“累死了,”叶泊也不跟他客气,手头东西往桌上一扔,揉揉酸痛的胳膊自顾自地坐下,“顺带给你捎了点东西。”

“什么?”百里镜宁探头瞧了瞧桌上之物,脸上的喜色一瞬间僵了片刻。

茶叶,微州嫩尖。

“她…给的?”百里镜宁目不转睛盯着那几包茶叶,不确定问道。

“嗯,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了趟微州,”叶泊悠悠道,细细观察着百里镜宁的神色,“她说自己无以为报,连杯茶也请不了,只好送上今年的新茶,让王爷您尝个鲜。”最后半句,他引用了杜茶薇的原话。

百里镜宁苦涩一笑:“她…还说了什么?”

“挺多的。”叶泊耸肩。

仔细回忆,那一日与杜茶薇的谈话,才算让他真正地了解这个女子。

去微州,并不是他所谓的顺道,而是特意前去有事相求。

“什么?让我写信给他?”杜茶薇当时大惊,“你没事吧?你不是最反感我跟他过分亲密么?我好不容易才从他身边离开,你这不是推我入火坑吊他胃口么!”

“我思来想去,大约也只有你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分。”当然,他叶泊的也能。

但在他看来,他实在没有立场,能让百里镜宁冒着得罪叶家的风险,下定决心成全叶漂和风迁。

“你的妹妹跟我又没交情。”杜茶薇摊手,奉行商人一贯原则——利益为先。

“我跟你有。”

杜茶薇瞥了他一眼:“总是让我做事的交情么?”

“你收了我家多少好处,你自个儿有数。”叶泊反唇相讥。

杜茶薇悲情别过脸,抓着右手低喃:“拿人手短…下次再拿就剁手!”

“想好了么?”叶泊催促。

杜茶薇努努嘴,不乐意道:“我才拒绝人家,这会儿又巴巴凑上去求人家,这叫什么事?”

“等我到京城的时候,林王妃应该快生了吧。届时你就以道贺信的形式提及阿漂的事。”

“生男生女都不知道呢,”杜茶薇抓头发,“你让我怎么写?”

“这容易,”叶泊双手抓起桌上的两页白纸,“左边贺千金,右边贺公子。”

“要是双生子呢?”

叶泊凤眸微眯,盯着她皮笑肉不笑:“你一定要跟我磨么?”

杜茶薇跺脚:“我就是不想写嘛,欠他的人情已经堆得像山一样高了好么!”

“在山尖上再加一点难道就会垮么?”

“还不起了好么!欠人情最难还了好么!何况我还伤了人家好么!”杜茶薇抓狂。

叶泊灿烂一笑:“还不起就肉偿吧。”

杜茶薇吓得倒退一步,防备地看着他:“明明是你的事,干嘛要让我去肉偿?”

“我这不是肉偿了表弟也不可能要么。”叶泊给了她一记“明摆着”的眼神。

“…”杜茶薇闪着悲催的小眼神看着他,“怎么可以为了妹妹卖我啊…”

“我不算卖你。”叶泊微微敛了敛嬉笑的神色,正色问道:“如果真的给你机会,让你进王府,你可愿意?”百里镜宁已经通过彼岸花明着暗着请示了多次,他一律无视,等着杜茶薇的答复。

“不愿意。”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杜茶薇果断摇了摇头。

“哦?”虽然早已猜到结果,但面对她如此坚决的态度,叶泊还是不进诧异:“天下女子争破头去抢的机会,你倒是弃之如敝屣。”

“别说得天下女子一个个都贪财好色一样,我想,你家心爱的女人遇到同样的一个问题,也会不愿意的吧。”

“‘贪财好色’形容男子,别乱用。”听她提及风乔,叶泊很决绝地回答:“她肯定不会,因为她有我。”

“那不就得了。她有你,我有整个杜家的生意。如今杜家靠我一介女流之辈撑着,其中酸辛想必你也看见了。我今后的夫君是要入赘杜家的,孩子也得姓杜。我这么说,够现实了吧?”

“那么,”说到这份上,他已明白镜宁与杜茶薇再无可能,却仍旧忍不住替自家可怜的表弟多问了一句,“你老实答我,你可曾有一丝一毫,对镜宁动心过?”

杜茶薇一愣,一向直爽的眼神躲躲闪闪地瞥向别处,迟疑了好半会儿才歇气一般道:“当你处在逆境,被众人逼得进退那啥难…咳,算了换个说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时,但凡有个男子出现救你与水火中,大约都会动心的吧。更何况,这个男子还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赶来的。”她很清楚,在百里镜宁出现在微州假扮叶泊去见她的家人,对他们信誓旦旦郑重其事保证会爱她护她一生一世时,她快速的心跳,绝不仅仅因为感激。

叶泊舒了口气,替百里镜宁感到欣慰,却又听杜茶薇一个转折:“可惜,这点心动,不足以让我放下一切,仰人鼻息而活。”

“王府金枝玉叶的生活,怎么个仰人鼻息了?”叶泊好笑。

“我有我的生意,赚的钱皆是我该得,我累但我觉得我没有浪费我的青春年华。所以我不愿把我的下半生埋在一个金色的牢笼中,为了一点点宠爱去跟别的女人争斗。更不愿给人做小,破坏别人的婚姻,亦委屈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