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她的是,重重的关门声。

屋里,凤西卓被她的话浑身打了个冷战。邢师和邢晓晓真的是两父女么?为什么想法差这么多?

“睡觉睡觉…”心里的那点阴郁被这么一闹反倒扫了开去。她跳上床,替自己盖好被子,努力去见刚才被她爽约的周公。

大密谋(上)

次日,凤西卓与周公的棋正下了半局,就被邢晓晓兴奋的声音吵醒。

“又有家宴了!”

凤西卓整个在被子里扭动,“我几百年前就不玩办家家酒了,你自己生一个去玩吧。”

邢晓晓双手倏得伸进被窝,“起床咯!”十指还没碰到暖烘烘的身体,两只手腕就被蚕丝系住。凤西卓闭着眼顺手将它们绑在床头。

邢晓晓略一用力挣开,撒娇道:“姑姑,起来了啦。南月公子和尚翅北都会去哎。”

凤西卓哀叫一声,整个人埋进被子里。

双方较量近半个时辰后,凤西卓终于屈服在她的不依不挠下,不甘不愿地离开被窝。

“姑姑,穿这件红色的吧。正好和南月公子配成一对!”邢晓晓掏出一条艳丽的大红裙。

凤西卓头痛欲裂,“这是上次打劫时假扮新娘用的。是喜服!”

邢晓晓忽略她的前一句,诧异道:“姑姑居然连喜服都自己备下了。”

凤西卓匆匆洗漱,随手拿起一件葱绿衣裙穿上,拉起她便走。

走到半路,邢晓晓好奇问:“姑姑去哪?”

“不是家宴么?”她回头。

“哦对,但是是晚上。”

凤西卓抬头看天色,“现在不是傍晚么?”

“不是,天还没全亮呢。”她神采奕奕道,“昨天忙着安慰姑姑,忘记提家宴的事了,后悔得一夜没睡呢。”笑嘻嘻地转头看凤西卓,凤西卓无言僵立风中。

被邢晓晓折磨一天后,凤西卓‘无比期待’这场家宴,以便这个莫须有的话题早早结束。

钟正显然对这次家宴用心良苦,不但准备了歌舞献艺,连菜式都集合大宣南月北夷三国风情。

凤西卓的坐席被调到尚翅北下首,钟正为此还特地过来向她暧昧地眨了眨眼,显示自己的精心安排,引得邢晓晓在一边共鸣不已。

“钟老大实在太讲义气了。”等他走后,邢晓晓兀自喋喋不休,“没想到看起来五大三粗,心思却很细腻。”

凤西卓用酒杯掩唇苦笑,“我怀疑谣言都传到西荒了。”西荒乃大宣朝西面诸国的统称,南月国亦属其中之一。

“南月公子和尚世子同属四大公子之一,真是难以抉择啊。”邢晓晓完全不理会她的哀叹,一本正经地谋划起来,“不过南月公子一心想回南月国,若姑姑嫁给他,我们岂非都要跟到异国他乡去?”

话音刚落,南月绯华含笑的目光便朝她瞟过来。

邢晓晓满脸通红地小声道:“他不会听到了吧?好丢人啊。”

凤西卓在一边咬牙道:“丢人的是我。”

家宴中,歌舞应接不暇,无人提起话头,一时倒也风平浪静。

宴后,钟正将四人请到书房。凤西卓知道重头戏在此,便打发了邢晓晓先回去。

书房里,一叠信压在五人宽的大梨木桌上,信封上潦草的‘急’字似拧不出水的湿巾,绷到极至。

钟正亲手把门关上,走到案前,长吸口气后,转身道:“钟家,已在生死存亡关头!”

凤西卓嘴巴张了张,斜眼看到其余个人皆是无动于衷状,暗嘲自己定力不够。不过向来言语谨慎的钟正会说出生死存亡四个字,可见局势相当不妙。

钟正掀起波涛,却没有推动浪潮,只是把目光转向尚翅北。

“我昨夜收到父王急件,皇上命我八月之前,铲除钟府。”尚翅北面容平静地掀起惊天骇浪。

钟家这几月来不断招兵买马,扩张飞速,手中也算有些兵力,皇帝说铲除钟府等于兵剿。现在已是六月,离八月只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这意味着尚翅北必须马上出兵!

当然,尚翅北既然把皇帝的密令告诉钟正,显然是倾向于与钟家同谋。

凤西卓的目光在钟正和尚翅北的脸上来回扫视,想从中看出些端倪。

钟正却转向阮东岭道:“你与皇上相处时间最久,可知他为何非杀你不可?”

阮东岭默然不语。

“其实当年琳琅以死上谏时,还有一个人幸存了下来,没有死在承德宫。”

钟皇后死谏?宫闱辛秘啊。凤西卓耳朵顿时竖起。

“那人便是凤章宫总管,琳琅最信任的心腹,朱越。”钟正的语气陡然低沉几分,“当年你放琳琅进承德宫时,就已经想到会有什么下场了吧?所以才带着自己的人马拼死逃出皇宫?”

阮东岭依旧沉默。

“琳琅在去承德宫之前已经准备好,倘若事败就让朱越出宫向我报信。那时若非一半的大内侍卫跟着你逃走,他也不会那么顺利地逃出宫来。”钟正说到这里歇了口气,才道,“说起来,当年你无心之举也算间接救了我钟家。”

阮东岭道:“若我当年没走,也许皇后不会死。”

凤西卓心头一震,不由地朝钟正看去。

却见他眼中并无半点怨恨,反倒苦笑道:“这就是命,半点不由人。其实琳琅之前曾多次劝我和爹一起离开京城,另找地方安身立命。可我偏偏被眼前的荣华迷花了眼,一直拖着不肯答应。所以与其说她用命向皇帝死谏,倒不如说是逼迫我爹和我不得不走她安排好的路。”

凤西卓在一边也听得唏嘘不已。这个钟皇后未免也太狠了点,居然为达目的拿自己的命来换。

“呵呵,”南月绯华的笑声突兀地响起,“没想到宣朝也有这么精彩的故事。”

尚翅北含笑道:“与南月国的相比,不值一提。”

气氛顿时凝结成霜。

钟正朝凤西卓递了个眼色。

她只好无奈地出来当解人,“我们现在还是想想怎么解决眼前的危机吧?”

南月绯华瞄着尚翅北道:“让刽子手不要出刀就好了。难道京城那位大爷还会自己跑出金銮殿来砍人不成?”

“不过皇上为什么不命令乔郡王或是张多闻呢?他们离得比较近不是么?”凤西卓受不了钟正的频频暗示,不得不又出来解围。

尚翅北目光微垂,“这我却不知了。”

“会不会他知道你与钟家的联系,故意试探于你。”阮东岭开口道。

尚翅北眉头微皱,“消息未必传得这么快。”他与钟正接触不过这两月的事,若皇帝这么快就知道,那他的情报网未免庞大细致得恐怖。

钟正道:“当初我离京后直奔瑞州,兴许他怕张多闻和乔郡王早与我连成一气。”

这个说法很通,众人都无异议。

凤西卓晃了晃脑袋,“算了,说不定我们这厢想理由想得死去活来,皇帝老儿那厢只是拿个笔筒抽签抽中的…”她见众人不以为然的神色,立刻转话题道,“我们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吧。”

钟正道:“我与翅北商议过了,认为这个是我们崛起的最好时机。”

凤西卓暗道,友谊在共同的危机下果然滋长飞速,都已经‘翅北’了。

南月绯华与阮东岭虽然脸色未变,目光却专注起来。

“翅北若要从所在的频州到瑞州的话,只能从新雍或是樊州过。樊州总督管天都向来唯长孙家马首是瞻,但长孙家向来不理政事,要与他结盟,难!而新雍尚在皇帝手中,这次翅北借着圣旨,可名正言顺从新雍借道,我们再从瑞州夹击,便可将新雍…”他摊开五指,又猛得一收,“握入掌中!”

自当年宣宏帝将雍州一分为二,成大雍、新雍后,两州繁荣不复以往,每况日下,至当今天子已历经四代,新雍却成大宣十二州中面积最小,人口最少的州。因此以罗郡王府的实力要吃下他,虽然不至于易如反掌,却也并非不可行。

南月绯华嘴唇一掀,笑得玩味,“偌大一个新雍,你们准备如何瓜分?”

尚翅北笑道:“才区区新雍一州而已,何必着急?”

这话有说等于没说。但钟正亦默不作声。他的势力乃多方组成,即便阮东岭和凤西卓算他半个手下,但南月绯华却最终要回南月国,因此就算与尚翅北有协议,他也不想现在摊牌。

“个中细节须待我回禀父王后才能定夺。我明日一早便回平城,具体部署…”他别有深意得与钟正对视一眼,道,“到时候再书信商讨。希望下次再见,已在奉阳。”

一个将左右整个宣朝命运的提案便在这样一场寥寥数语的谈话中决定。

大密谋(中)

今夜书房外的风吹得格外缓慢,沉甸甸得好象背了看不见的重担。

凤西卓顺风势朝西院走,才没几步便听到后面一阵脚步声,回头却是南月绯华笑眯眯地跟了上来。

“呵呵,看到我好象有点失望。”南月国人的五官比宣朝深邃。他说话时,双眸掩藏在突出的眉骨下,仿佛蒙了黑纱。所以她无法从他的眼睛中读出情绪。

“恩,天这么暗,我以为你会打个灯笼什么的,想借用一下。”她打了个哈哈,从他话里的陷阱上跳了过去。

南月绯华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今天晚上的宴会真有意思,不是么?”

凤西卓转身继续往前走,“恩,歌舞很好看,东西很好吃。”

“难道不是心上人在侧的缘故?”声音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左后的一个手肘距离。

凤西卓翻了个大白眼,却不愿顺着他的话解释,故意玩笑道:“我和邢晓晓是清白的。”

她以为他听后会大笑或反驳,谁知却只是淡淡地应道:“恩。”

从某种程度上讲,南月绯华和慕增一是同一种人。总是出人意料地任性妄为,只是追求不同罢了。说到追求,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会重回南月国夺取属于他的一切,但至今为止,却一直不见有什么实在作为。难道他真的决定先帮钟家拿到天下,再借势回南月?

为什么她觉得前者的难度更胜后者呢?还是他连在这点的看法上也与众不同?

“若是尚翅北与钟正打起来,你会站在哪里?”他冷不丁道。

凤西卓脚步一顿,复又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屋子里,省得被打到。”

南月绯华怔了怔,侧头轻笑,耳垂上的金饰随着他的动作闪出微弱的光点。

“本来就是,两个大男人打架要我这个小女子去参合什么。”她说得理直气壮。

“卓儿,要记住你今说的话哦。”他慢悠悠道。

凤西卓一呆,朝他看去。她说的本是句玩笑话,有什么好记住的?

南月绯华下颚朝前仰了仰,“卓儿的护花使者还真不少呢。看来我只好送到这里了。”

凤西卓回头。邢师站在西院大门口处,他似乎听到他的话,朝这里走了几步,揖了一礼道,“多谢南月公子送我当家回来。”

南月绯华抿唇一笑。

凤西卓没好气地走到邢师身边,“大家兴致这么高,玩击鼓传花?”

邢师让出条路,“二当家请。”

凤西卓负手向前走了几步,却迟迟没听到身后离去的步伐,不由得回转身。

只见朦胧夜色中,那个人还停在原处。红衣伴黑发,在风中懒懒地波动。纵然看不清脸,但总有种感觉,无处不在地提醒着你,他的妖艳与诡秘。

“二当家。”邢师看她一路走得心不在焉,忍不住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凤西卓道:“没有,不过快了。”

“此言何解?”

凤西卓叹了口气,把皇帝下令罗郡王府铲除钟家,尚翅北与钟正预谋夺取新雍的事说了一遍。

邢师闻言静默半晌,才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

凤西卓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说,“如今正是钟家危殆之际,我又怎能弃之而去?”

“但钟家并未作此想。”他冷笑道,“不然怎么会连具体部署,利益分割这等事情都不告诉你知晓?”

“兴许还未谈妥。”

邢师摇头道:“逐鹿天下岂是儿戏?钟正和尚翅北也非有勇无谋之徒,若无十全对策万全把握,怎会轻易向你们提出?他之所以只说了个大概,还是在试探。归根究底,终究不信任。”

凤西卓道:“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么大的事,如果他们中有一人走漏风声,就会满盘皆输,后果是不可估量的严重。

“所以我说此地不宜久留。趁现在知道的不多,他兴许还会放手,若等他全盘托出,恐怕就走不了了。”

“不如帮完这次再走?”毕竟是皇帝下的令,那个尚翅北也不知可不可靠,万一钟家真的翻船,她总能尽一些力。

“只怕到时候已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到时自在山的罪名就不是盗匪而是叛党了,与整个尚氏皇朝站在对立面。

凤西卓撇了撇嘴巴。

“二当家可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他轻声问道。

她瞪大眼,双手齐摆,“怎么可能?当然没有。”

邢师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失望,“既然如此,我们可先去奂州朴山落脚,我那里有位旧识可作照应。总之这浑水决不可趟。”

“邢叔似乎很不喜欢钟老大?”

“我说过,他既非将才,更无帝相,跟着他,只会遭受连累。”他说得斩钉截铁。

凤西卓想起自在山一百多号弟兄,内心猛烈挣扎,半天才吐出口气道:“也只好如此。”

翌日一大早,凤西卓便被邢师催着起来去找钟正。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虽然因松原之行,她对钟正的印象大打折扣,但他到底曾在她无处可去的时候收容了整个自在山,如今她却要过河拆桥,实在是…难以启齿。

“凤姑娘有心事?”右边的门洞里传出苍老的声音。

凤西卓脚步一转,走到园里。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叟正低腰浇花,简朴的装扮与整个花园格格不入。她吃了一惊,“钟老?”

老叟正是钟正之父,前礼部尚书钟粟。只见他慢慢直起身,朝她笑道:“你来来回回在老夫园子外都走了三趟了,要不是刚才叫你,恐怕现在还不肯赏光进来咧。”

凤西卓尴尬道:“刚才在魂游。”

“为了心上人?”他捉黠地看着她。

别人拿这说事也就罢了,但对着这位活了一甲子的老人,她实在厚不起脸皮,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那都是谣传。”

“哈哈,不必激动。老夫可不是人云亦云之人,”他蹲下身,轻轻地拨开花叶,拔着杂草,“多半是为了犬子和罗郡王府图谋新雍之事吧?”

这是凤西卓进门后吃得第二惊,“钟老?”

“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老夫自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逐鹿天下的料。”

这算是看不起她?她在一旁干笑。

“龙椅只有一把,天下想爬的有几个?能爬得上的又有几个?尚巽命好爬上了,可是运低,所以坐不住。”

凤西卓张大眼睛听着他信口评论当今天子。

“他坐不住,可是也轮不到正儿来坐。”他拔草的手松了松,又继续道,“这个,我与琳琅都看出来了,可惜他自己看不到。琳琅劝他远离京城找一地安居乐业,可他听不进去。”

“那您为什么不劝呢?”钟皇后是钟正的妹妹,她说的话也许他可以左耳进,右耳出,但钟粟是他的父亲,钟府现任的主人,若他发话,钟正怕是不得不听吧?

钟粟道:“我老了,钟家迟早是正儿的。既然早败晚败都要败,不如就趁我还活着的时候看看他怎么折腾,要是折腾没了,我也就死得安心了。”

凤西卓显然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等你当了娘,你就知道了。”他朝她眨了眨眼睛。

她只好陪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