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堆,难道不是为了那张牛皮?”

“你要给我?”

“你若是肯帮我说服景曦郡主的话,我就给你。”反正她有两张,多一张少一张无所谓。

陈虞昭沉声道:“我帮不了你。”

凤西卓一愣。

“不过你可以帮你自己。”

“我是强盗,你是世子…你觉得我会比你更有面子?”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难道你不知道?尚翅北已经向皇帝宣布你是他的意中人。”

凤西卓差点被口水噎死。“谁是谁的意中人?”

他看她的目光有点同情了,“你是尚翅北的意中人。至少他是这么告诉皇帝派去结亲的钦差的。”

她垂头沉默半晌,突然抬头道:“好个一石二鸟之计!他不想和皇帝攀亲戚,所以随便拉了个人来当挡箭牌,而我这个曾与他有小小过节的小人物自然当仁不让。一来我无权无势,软弱可欺,对他没有任何威胁。二来他是四大公子之首,皇帝想要攀亲的对象,如此一来,我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也许是真的。”

“那母猪会上树。”以尚翅北的城府,与其相信他会喜欢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人,还不如相信他会喜欢一个并肩作战的男人。

“即便如此,尚乐舞碍于这层关系,也不能不给你面子。”

凤西卓没好气道:“那么我还要谢谢他的利用咯?”

“互相利用,不是么?”

她见他难得苦口婆心,不由疑惑道:“我听来听去听不出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自然有的。”他冷冷一笑,“如果事败,尚谆为了推卸责任,必定会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将罗郡王府贬得一文不值。罗郡王府与朝廷的关系就会雪上加霜。如果事成…于我也没有损失,不是么?”

“你不怕皇帝与罗郡王府结亲后一起对付兰郡王府?”

陈虞昭道:“结得成亲再说。”

“看来你更有把握会事败。”

“那你试不试?”

“试。”凤西卓苦笑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雾中人(上)

陈虞昭的话好象一把钥匙,把凤西卓从自己、秋月和尚谆三个人利害关系的小圈子里拉了出来,视野顿时开阔。尚谆的身份是王爷,背后是皇帝,光用武力显然无法解决问题。事实上,他只用了一句话,就让秋月乖乖跟他走。

在这点上,凤西卓万万难及。但这样的身份和背景势力显然也有不小的麻烦。陈虞昭所展开的,正是这张关系网。

如今皇帝、兰郡王府、罗郡王府正处于三方角力,尔虞我诈,关系暧昧的僵持局面。

明面上皇帝对罗郡王府百般宠信,对兰郡王府横眉竖目,但实际上,罗郡王抢了新雍,占了半个瑞州,等于打正旗号要争江山,皇帝除非是白痴,不然暗地里铁定把他恨得咬牙切齿。而罗郡王府与兰郡王府似乎同仇敌忾,站在一个战壕,但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不是眼巴巴地希望别人两败俱伤,自己笑到最后?

所以皇帝准备联罗灭兰。先是想用联姻拉拢尚翅北,却被他用她当垫背给挡了过去。其后,皇帝又想出用尚谆与景曦郡主结亲来牵制罗郡王府。尚翅北这次显然没有明确拒绝,想必是不想做得太绝,弄僵与皇帝的关系。于是,就有了尚谆尚信借半月宴之名,行亲近景曦郡主之实。

且不说尚谆与景曦郡主二人彼此对对方的印象如何,只说在同一个府邸内,尚谆对别的女子非礼在先,纳房在后,这对一个正被他追求,甚至有望结亲的女子来说,无异羞辱。景曦郡主除非对尚谆爱得死去活来非他不可或是另有打算,不然…这绝对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拒绝借口。就算皇帝知道后,除了把气撒在不知轻重的尚谆身上外,别无他法。

但是,若事情真发展到这一步,对凤西卓来说,是半点好处也无的。她的目的是想尚谆放开秋月,如果景曦郡主真的与尚谆闹翻,那尚谆就算把秋月绑在身边折磨,也决不会轻易放手。尽管这个结果从目前来看,最为可能。

陈虞昭也是看中了这点,才怂恿她找景曦郡主去搅尚谆的局。毕竟皇帝与罗郡王府若成功联姻,第一个头疼的绝对是兰郡王府。

若是这样,凤西卓是决不愿意去做的。

三方之中她虽然因为自在山寄宿的关系而略微倾向于兰郡王府,但这不表示她愿意去当别人的枪。

不过他的话还是给她打开了另一道门,自己先前的行为虽然平息了一时的怒火,却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要对付身为王爷之尊的尚谆,就要针对随王爷这个身份而来的负担。景曦郡主与尚谆的关系的确可以好好使用,问题就在于如何去用。

最好能让尚谆为了景曦郡主而放弃秋月。但达成这个结局的先决条件就是…郡主抛出一个能让尚谆上钩的诱饵。

凤西卓看着窗外渐渐黯淡的天色。分析固然做得十之八九,但点子仍是一片空白。或许…她可以利用尚翅北意中人这个身份?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躲在房间里想不出办法,凤西卓只好亲自跑去会一会那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罗郡王府郡主。

见郡主没有想象中的难,事实上她只报了个名字,就被请到花厅等候。

花厅左边连着个小内室,中间用珠帘隔着。珠帘两旁各挂着一盆吊兰,黄绿的叶子从瓷盆里溢出,状如喷泉。

凤西卓一杯茶水见底,才听到小内室有稀琐人声。

“凤姑。”清脆如珠落玉盘,字字穿透珠帘。

凤西卓道:“郡主吉祥。”虽然隔着帘子,她依然站起来抱了抱拳。

“乐舞在平城就久闻凤姑大名,不想竟会在樊州相遇。”她说话有种特属于上位者的凛人气势,倒不像是深居简出的闺中少女。

凤西卓无暇细想,只是赔笑道:“所以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尚乐舞轻笑道:“那凤姑又是因何来此与乐舞相逢?”

“明人不说暗话。郡主一听就是爽快人,我也不兜圈子,实在是…”她干咳一声,“有事相求。”

尚乐舞似乎愣了一下,大约顿了几眨眼的时间才道:“请说。”

“其实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她一直对我说生平最景仰的人便是郡主,更时刻提醒自己要以郡主为楷模,如今她被恶人囚禁,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凤姑是指秋月姑娘?”

凤西卓听她说得这般平静,显然早有耳闻,心顿时凉了半截,“正是。”

“顺平王论爵位尚在王兄之上,区区乐舞,恐怕无能为力。”她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若她说与顺平王毫无关系,那凤西卓自然无法再劝,但她说的是指爵位高低,反倒让她心里燃起一线希望,要知道当今天下现在最虚的就是爵位。不信让尚翅北选,是愿意挑尚谆当部下,还是张多闻。

“公理不□份贵贱,只分对错。顺平王此刻需要的是一个警钟,郡主德高望重,若能出马相劝,定然能让王爷幡然醒悟。”凤西卓大肆派送高帽。

尚乐舞不咸不淡道:“凤姑言重。乐舞人微言轻,难当大任。长孙公子既为半月宴之主,又是天下首富,由他出马,胜乐舞百倍。”

凤西卓语塞。有眼睛的人都看到,长孙月白生辰那日中午,尚谆与他的态度绝对称不上友好。

“凤姑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尚乐舞见她久不回答,顺口转了个话题。

她无声叹息。

“乐舞曾听王兄提起凤姑,赞曰…”她悠然道,“忠肝义胆,谋定后动。”

凤西卓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确定是指我?”

“乐舞现在也不敢确定了。”她顿了顿,别有深意道,“似乎没有自在山众人在凤姑身边,凤姑处世做人少了不少后顾之忧。”

凤西卓被她这么一说,蓦然反省。的确,在邢晓晓,邢师他们身边时,她肩扛责任,事事步步为营,生怕行差踏错半毫。但少了他们,自己便抱着有命一条,爱要不要的心态。若非如此,秋月也不会被她拖累至此。

她闭着眼沉默片刻,突然睁眼道:“听说我是你哥哥的意中人?”

尚乐舞被她问得一愣,半天才道:“是又如何?”

“那我可要好好考虑…要不要跑去罗郡王府当王妃了。”

“有凤姑当王嫂是乐舞的荣幸。”

“你不阻止?”

“为何要阻止?”

凤西卓说不出所以然来。

尚乐舞道:“莫非凤姑怀疑王兄的居心?”

凤西卓被她说郁闷了,“难道不该怀疑?”

“凤姑何需妄自菲薄。如凤姑这般巾帼女子,天下男子是求也求不来的。”

“我脸皮虽然厚,但厚得也很有限。”凤西卓略显腼腆道。天下四大公子之首的尚翅北对她情由独钟?虚荣心很希望是真的,理智却清楚地告诉她,绝对是假的。

尚乐舞轻笑一声,“乐舞只是想代王兄表达他的想法罢了。所以凤姑若要驾临罗郡王府,罗郡王府举府欢迎。”

“包括南月绯华?”她突然想起那个红衣如焰,妖魅难测的异国男子。尽管每每见他,都有种说不出的压力,但人走茶冷,坏的沉淀在杯底,好的荡漾在水中,回忆起来,心里反倒挂出几丝缅怀。

尚乐舞笑音一顿,“他还不算罗郡王府的人。”

“是现在不算,还是一直不算?”

“凤姑很关心他?”

“毕竟是故人。”她说完,才发现自己又扯远了,赶紧扯回来道,“依郡主之见,秋月可有逃出升天的希望?”

“我若是凤姑,一定先想,秋月自己想不想逃出来?”

凤西卓怔住。

“凤姑以前谨慎是因为责任心。凤姑如今卤莽,也是因为责任心。不过若被它蒙住眼睛,会迷失真相。”

凤西卓将茶杯放回桌上,站起身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凤西卓多谢郡主。”自从来了樊州之后,她似乎一直在十年十年的读书。

“乐舞还是那句话,凤姑若来频州,罗郡王府上下倒履相迎。”

“我实在是受宠若惊。”被贬惯了,一下被捧得这么高,还真是不习惯。

等她走后。一个老嬷嬷从窗外跳进内室,“郡主,万一她真的跑来当王妃的话,怎么办?”

“她不会的。自在山的凤,怎么会甘心囚于名利?”尚乐舞绝美的脸蛋露出一丝浅笑。

“这可难说。”老嬷嬷不放心地嘀咕道。

“那…就让她当。”

雾中人(中)

陈虞昭的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妄图搅乱湖水作壁上观,偏偏他遇到的是从罗郡王府出来的狐狸。有其兄必有其妹,尚乐舞的精明善谋与尚翅北如出一辙。

尚谆和秋月的事的确是一张很好的牌。但再好的牌一旦打了出去,自己就会陷入被动地位,非得等对方亮牌后才能知道结果。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好牌牢牢地拿在手里,先看清楚别人出的牌再决定如何行事。

显然对于尚谆,尚乐舞是准备装聋作哑到底,拖到半月宴结束再说。至少在双方各自回家前,保持井水不犯河水。若以后皇帝再有举动,自有尚翅北出面应付。这一招,恐怕也是尚翅北事先嘱托的。

不过如此一来,秋月的事,就指望不上她了。因为能对尚谆纳妾指手画脚的,只有顺平王府王妃,或准王妃。尚乐舞既然无意越界,自然也不会为她这外人去沾染麻烦。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凤西卓会到绿园,绿光正守在门口,见她回来,急忙迎上去道:“凤姑娘,今夜由京城杯莫停开宴,你一定要去哦。”

“杯莫停?”凤西卓眼睛一亮,“难道是五大名店轮流开宴?”

绿光看到她两眼放光,不似回来时恍惚,心中一喜,绘声绘色道:“不错。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事,五大名店自开张以来还从未有过呢。杯莫停的八宝翡翠羹、沐香楼的香酥桂花鸭、百花洲的百花珍酿…想想都让人流口水呢。”

“这样的盛事尚谆肯定会去。”凤西卓低喃道。

绿光道:“凤姑娘?”

凤西卓露出壮士断腕的决绝表情,“杯莫停的菜,帮我打包。我回来吃。”尚谆不在,正是她和秋月瓜田李下的大好时机。

酉时三刻,外头天色未暗,长孙府已经挂起灯笼。她在院子里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估摸赴宴的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才施展轻功朝尚谆住的别院摸去。

为顾全长孙家的面子,尚谆别院内的住兵不多,其中一部分又被他带去宴会,因此留守的只有三十几个。

凤西卓踏着檐瓦,信步溜达,犹如自家庭院。直到看见一处亮着橘黄灯光的厢房和门口两个持刀侍卫,才飞掠到对面屋顶,稍稍弓下身子,揭开瓦片。

秋月正拿着一本书,歪在梳妆镜边,两眼茫然地发呆。

凤西卓将瓦片放回去,从袖里摸出一颗碎银,朝适才过来的屋檐打去。

劈啪一声。

门口的侍卫瞄了一眼,身体一动不动。

凤西卓郁闷。这种调虎离山的手法用得太普及,上当的人越来越少。

她低咒了句,蹑手蹑脚地走到厢房的另一头,下面有一扇窗,但窗外是条河。想了想,她从袖子里又拿出一颗碎银,手腕一抖,碎银从上自下划着圆弧,戳破窗纸,落到秋月梳妆镜不远处。

秋月愣了下,起身拾起碎银,握在手中成拳。

凤西卓朝下探出脑袋,看到窗户半开,秋月侧身倚在窗边,小声问道:“谁?”

凤西卓跳下屋顶,左脚在河面轻轻一点,身轻如燕,擦着秋月的肩膀飞入房内。

“你…”秋月瞪大眼睛。

凤西卓作了个嘘的手势,嘴巴朝外努了努。

秋月点点头,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她转眼注意到她的伤口,“你的手…啊,还有脸,怎么了?”

凤西卓摇头苦笑。那时候的两鞭其实不是避不开,而是不想避开。或许,在潜意识里,她更想用身体上的伤痕来减轻自己造下的罪孽。她不言不语地拉过她,脱掉鞋子,面对面盘坐到床上,放落帐帷,与外隔绝后,才道:“我来看你。”

秋月眼中光芒莫名一闪,轻轻低下头去,“谢谢。”

船上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和羞涩的女子已成往日云烟,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凤西卓叹息在心中,“你为什么要跟他走?他害得你如此,你…你难道…”

一滴泪落在两人中间空出的床单上,让凤西卓的‘不恨’消失在嘴里。

“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里?”她笑得凄凉。

凤西卓按住胃。那里正一紧一缩得抽搐,隐隐作痛。“我带你走,忘记过去,忘记这里的一切,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秋月眼睛微微一亮,又慢慢暗淡下去,“我能走,可是映红怎么办?穆天和张老爹怎么办?就算我们都能走,百花洲怎么办?那毕竟是从小生长的地方,我决不能为了自己弃它不顾。”

以尚谆的狭窄心胸和凡事连坐的手法,的确难保不会对百花洲下手。凤西卓强笑道:“百花洲既然能屹立这么多年,自然有它的本事。何况百花洲在缅州境内,尚谆就算有心,也要看兰郡王同不同意。”

秋月拉住她的手,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至全身,“这个险我冒不起。再说…秋月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就算能够逃离这里,我也逃不开心中的垢痕。天大地大,又何处是净土?还不如就用我这残躯,平了顺平王的怒火,也不枉我来人间这一遭。”

凤西卓听她言语中竟蒙死志,急怒道:“什么叫残花败柳?若失身就叫残花败柳,那尚谆早不知残了多少次,败成什么样了。在我心里,你比荷花还纯净无暇,比梅花还高洁清白。”

秋月轻轻松开她的手,叹道:“今日种种果,都是当初中的因。若非我当初拒绝景曦郡主的邀请,也不会招来顺平王…也不会有今日的劫数。说到底,都是我自作自受而已。”

“不是你的错。”凤西卓猛吸了口气,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其实尚谆他要报复的人是我!昨天午宴,我在所有人面前顶撞嘲讽了他,让他耿耿于怀。他见过你我同坐一条船,所以才会…”终于说出来了。她看着秋月,接下来无论是鄙视是厌恶是憎恨,她都已经做好承受的准备。

秋月目光闪了闪,半晌才道:“我知道。”

凤西卓愣住。

“其实他昨天来的时候,就已经把前因后果告诉我了。”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恨你?”秋月拉开床帷,看着窗外流淌的河水,幽幽道,“人命天定,我又能如何?”

“我发誓,尚谆的所作所为,我一定加倍奉还!一定!”凤西卓恨恨道。

秋月身体微微一颤,回过头垂下眼帘道:“请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什么?”凤西卓愕然。

“我既然是他的人,从今往后,他便是我的夫,我的天。你伤他,等于伤我。”她声音轻而决绝。

凤西卓瞠目结舌地看着她,“难道你不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