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有马车疾行声。

尚信目光一凝。

比他更吃惊的是凤西卓。

当她看清前方青骢马上的身影时,整个人郁闷得想哭。

这么多条路,为什么偏偏会碰上他。

原本长孙月白听到马蹄声想调头,但考虑到马车毕竟比不过马蹄,此刻调头更惹人疑窦,这才抱着一丝侥幸,却忘记她的运气通常都不好。

——简直是糟糕透顶。

马与车越来越近。

绿光低喝一声,身如大鹏展翅,朝马上掠去。

比她更快的是尚信。

银鞭如电,只是眨眼,便从三个方向甩出七鞭,封住她的进攻套路。

凤西卓光用听的就知道绿光决不是他的对手。

她钻出马车,牵起无人拉扯的缰绳,一拍马臀,向打斗中的两人冲去。

长孙月白左手按住她的胳膊,示意她少安毋躁,右手轻轻一抖。

十八朵白梅如雪花般洒向两人。

绿光好似背后长了眼睛,在梅花袭到前,身体如陀螺般一转,避了开去。

尚信却是冷冷一笑,瞬间鞭舞如蛇,灵活地穿梭字梅花之间,将他们悉数击落。

只是这会工夫,马车便从他身边擦过。

凤西卓探出半个身子,一把搂过站在路旁的绿光,将她带到车上。

“想走?!”一见凤西卓,尚信双眼猛地赤红,腾身掠过车顶,朝长孙月白一掌劈下。

长孙月白头也不回,单手甩出三朵梅花,直取他的面门。

尚信头微微一侧,任由其中一朵擦过脸颊,手掌仍不屈不挠地挥向他的后颈。

突然,一只女子的手从斜里穿了出来,贴着他的掌心。

两股内力相冲,尚信被震得倒飞数尺,勉力在空中翻了筋斗,才屈膝落在地上。眼见马车渐远,他气得吐出口甜血,咬牙恨道:“凤、西、卓!”

然而马车并未像他想像的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是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凤西卓将缰绳在手里绞得像麻花,凑到长孙月白耳边道:“你们来救我之前,到底有没有翻过黄历?”

长孙月白苦笑道:“没有。”

正在巡逻的京城守卫军统领驱马过来,喝道:“尔等何人?为何在夜间行路?”

凤西卓想起她脚上的铁镣,连忙扑在铁球上,挡住他的视线,痛叫道:“我肚子痛,他们带我去看大夫…哎哟,哎哟,真是疼死我了…”

统领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三个人。

看衣着气度绝非出身寻常人家,但为何这般面生?

他还待再问,却见一个高傲的身影从马车后面慢慢走上来,“骄阳王?”他连忙翻身下马,“下官参见王爷。”

尚信望着凤西卓,里面的恨意足以将人灼伤,半天才开口道:“他们是本王的贵客,还请项统领将他们护送回王府。”

统领虽然觉得怪异,却也不敢多问,连忙应是。

“这几位贵客很喜欢开玩笑,你们千万不要让他们溜走。”尚信说完,头也不回就走。

这下就算统领再笨,也领悟出他话中意思了,连忙叫齐人马虎视眈眈地押送长孙月白的马车。

绿光轻声道:“公子,我们为何不杀出去?”

依她看来,那个什么统领的武功有限得很,就算加上虾兵蟹将,也决挡不住他们。

长孙月白道:“既然惊动了守军,就算我们此刻能突出重围,也必然会引来更多的追兵。”

“可是我们就这样跟他们回王府?”光看骄阳王的脸色就知道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凤西卓黯然地驾着马车,道:“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长孙月白柔声道:“不必担忧,我自有脱困之法。”

“什么办法?”绿光急忙问道。

长孙月白微微一笑,却是不语。

其实在他们制订营救大计之前,他已经交代好长孙世家在京城的负责人,若真有个万一,便让他通过朝中的关系,向皇上递交赎罪银。

朝廷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几百万两砸下去,他不信皇上不动心。

只是这样一来,即便豪富如长孙世家,也不免大受影响,尤其帝州的生意已经被朝廷揽去一半。因此不到关键时刻,他不想轻用。

凤西卓听他这么说,只道是安慰,倒未放在心上。

回到王府,尚信派重兵看住长孙月白和凤西卓后,立刻去向良王妃请安。

虽然长孙月白没有惊扰到她,但他素知母妃为人,府中出现刺客这样的事,足以使她彻夜难安。

果然,他到的时候,良王妃正坐在屋里头等他。见到他安然无恙的出现,才松出口气。

“母妃,这么晚还不歇息?”他拿过挂在屏风后头的大氅,替她披上。

良王妃按住他的手,“刺客抓住了吗?”

尚信点点头。

“是凤西卓的人?”

他楞住。

良王妃不理会他的错愕,继续问道:“你准备如何处置她?”

“我会…”他咬得牙根发紧,脑海中瞬间闪烁过许多酷刑,但想到要用在她身上,又有些心软。

“她说到底,不过是个江湖草莽,你何必为她费那么大的心思。”

尚信沉着脸把手从她的掌心中抽回,坐到一边闷不吭声。

“信儿,你可知为何我要你娶出身门第相当的女子?”

“自然是那些女子更合母妃的心意。”他说得颇不甘心。

“门第高不等于心地好品德好,母妃再糊涂,也不至于连这个也看不清楚。”

尚信眼睛一亮,“母妃的意思是…”

良王妃并没有让他高兴太久,“但是好的出身门第,能有助于你的前程。”

“儿臣不需要。”堂堂七尺男儿当以双手建功立业,焉能依附女子娘家的势力。他素来看不起那些靠裙带关系平步青云之人。

“唉,你果然与你父王当初的性子一样。”她叹了口气。

尚信眼中却是一片怒意,“母妃休要提那人。”

在成为骄阳王之前,病死青楼的良王之子是他的梦魇。若非后来他得到皇上重用,又另得封号骄阳,这个梦魇恐怕会纠缠他一生。

良王妃凄怨一笑,“信儿,如今你已经长大,有些事情,也的确到了告诉你的时候。其实,你父王并不是个一味声色犬马,沉迷花街柳巷之人。在靖帝登基之前,他曾与靖帝同富贤名,都深得宏帝喜爱。”

尚信疑惑地皱起眉。

靖帝是尚巽的父皇,在位十三年,驾崩后传位于长子灵帝。灵帝更短寿,只即位三年便传位于当今天子尚巽。

在政绩上,靖帝还算出色。

若良王与他齐名,那就算再不济,也决不会落得身死青楼,贻笑九泉的下场。

“可惜那时你父王自视甚高,不听众人劝阻,一意娶了出身背景平平的我。而靖帝却娶了当年冯相之女…”

冯相自然是那个以身为宏帝殉葬,让后代受其福荫,封侯封爵的冯颖。

后面的故事,尚信已可猜个大概,“母妃的意思是…”

“有了冯相襄助,靖帝顺利即位。之后,他处处针对你父王,不但将他赶出朝局,甚至屡屡当众呵斥,全然不顾你父王颜面和手足之情,你父王内心愁苦,才会…”想起当年,良王妃泪不自禁,“表面上,他厌烦我入骨,常常对着我发脾气。但我知道,每晚子时他都会来看我,有时候只是看着我,有时候会摸摸我的头发替我盖被子,说些平时不能说的话…即使生病,也从不间断。”

“母妃…”

“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恨过他。我只是恨我自己,是我连累了他…”

尚信轻轻拍着她不住颤动的双肩,一时不知从何劝起。

“信儿,同样的错,我不想发生在你身上。”良王妃抬起头,猛地握住他的手,“当今皇帝之所以不想让你与其他势力联姻,就是怕你联合他们威胁皇位。”

“但是儿臣从来没有想过…”

良王妃叹气道:“我并不是让你谋朝篡位,不然我也不会把真相瞒了你这么多年,就是怕你年轻气盛,存了怨恨之心。所谓人死灯灭,如今你父王和靖帝都已入土,曾经的仇恨,也早就灰飞烟灭。我今日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重蹈你父王的覆辙,以免后悔终生。”

尚信扭过头,不敢正对她期盼的双眼,“母妃,我与父王不同。我手握兵权,皇上对我甚为倚重…”

良王妃盯着他闪烁的神情,缓缓开口道:“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凤西卓?”

他抿着嘴唇,却是不否认。

“那她喜不喜欢你呢?”

他双手慢慢握紧拳头。

“信儿,男儿志在天下,岂可一味流连儿女私情。若你与凤西卓当真两情相悦,那母妃也不愿当那棒打鸳鸯的恶妇,只是在我看来,她对你分明无情也无心,你若再执著下去也只是徒添伤痕啊。”

无情也无心。

他猛然忆起马车上那一掌。

他留了三分力,但她呢?

“母妃,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良王妃点点头。

有些事旁人说得再多,也比不上自己的一朝通透。

1 138

渐近拂晓。

灰墨层染东方。

熹微的光铺在绿木包夹的小道上,灰白发亮。

尚信在树下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他们都安置好了?”

侍卫立刻上前一步,应道:“是,还是安置在凤姑娘先前住的绿意轩。”

想到凤西卓和长孙月白两个人正在他的地盘上甜甜蜜蜜,尚信就觉得胸口闷得想发火。

“王爷,快到上朝时间了。”侍卫见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开口,忍不住提醒道。

“恩。”他随口应道,抬脚朝绿意轩的方向走去。

——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凤西卓?

——只是在我看来,她对你分明无情也无心,你若再执著下去也只是徒添伤痕啊。

母妃的恳辞如鱼刺哽喉,让他不吐不快。

这个结,他今天一定要解开。

走到绿意轩门口,他特地加重了脚步。

其实以凤西卓和长孙月白的耳力不会听不到,可他依然选择如此昭告他的到来。

重重包围的侍卫们见到是他,都恭敬地让出一条路。

门被从里打开,绿光叉腰瞪着他,“不知道王爷这次来是准备开恩还是动刑呢?”

尚信连眼角也不瞟她,目光直直地射向屋里,“让凤西卓出来,我有话对她说。”

凤西卓刚被他的脚步声从瞌睡中惊醒,正靠着长孙月白的肩头眯眼听着外头的动静,闻言认命地抱起铁球朝外走。

长孙月白拉住她的手臂,黑如墨玉的眸子像是两道深潭,一望无尽,“相信我。”

凤西卓嘴角一弯,“放心,我有分寸的。”

长孙月白微微一笑,缓缓放开手。

凤西卓还想说什么,外头却开始威胁了,“凤西卓,你最好不要逼我亲自来抓你。”

“怎敢劳王爷大驾。”她没好气地走出去。

尚信见她出来,转头就走,“跟我来。”

看他健步如飞,走得如此潇洒,凤西卓就气不打一处来。难道他就不想想她现在的姿势吗?弓腰弯背,还抱着个大铁球,恐怕连宫里的太监走路时都没有她这样谦虚谨慎吧。

这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要低头啊。

她只好施展轻功,一跳一跳地跟在他后头。

远远看去,就好像和人一样大小的跳蚤。

尚信走到较偏僻的角落,转过头,正好看到她扭摆着奇异姿势从空中落下,不由皱眉道:“你在做什么?”

“你说呢?”她将铁球重重地扔在地上直起腰。

尚信嘴角一撇,“我有事问你。”

“太隐私的我不一定回答。”

看着她一副坦然无所谓的态度,怒气就抑制不住地直冲脑门,他狠狠问道:“我记得我跟你说够,不要妄想逃走,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

“我记得我也说过,我们立场不同。你能抓我,我当然也能逃跑。如果说耳边风,那大家一起吹。”

“你就这样讨厌我?讨厌到连一年都不愿意呆?”

“这和讨厌不讨厌没关系。”凤西卓头疼地按着额头,“没有人愿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都不愿意了,我好歹比鸟聪明点吧。”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关着你的话,你愿意留下来?”他眼中闪烁着一丝微弱的期望。

“不愿意。”她还是摇头。

尚信咬牙沉住气,“为什么?!”

她沉默了下,缓缓道:“因为这里没有长孙月白。”

“你终于说实话了,说来说去都是因为长孙月白!”他怒极反笑。